「你怎麼定義輸贏?你覺得怎樣才算是人生贏家?」
一直到開庭前,任小名都拒絕和劉卓第再見面。她在門上裝了個智能攝像頭,劉卓第來過兩次,接待他的是響徹樓道的報警聲和語音提示,實時錄像會被保存下來發到網上去,他這才悻悻地走了,好多天沒再來。
柏庶陪任小名去做檢查,醫生指著B超給任小名看,說胎心胎芽發育得都很好,心跳也很有勁,是個挺有生命力的寶寶。「人的優勝劣汰其實也很簡單,健康的生命就會自然地活下來,活下來,它就贏了第一步。如果它不健康,我們也不會建議媽媽去拚命保,對媽媽和孩子都不好。」醫生說。
「贏了第一步?那下一步呢?」任小名隨口問。
「下一步就是你啊。」醫生笑了笑,「取決於你想不想見到它。你怎麼樣,考慮好了沒有?要儘快了。」
「我是不是太沒用了?」出來之後,任小名問柏庶,「一想到讓我對另一個生命負責,我就還是害怕。」
柏庶搖搖頭,「你對它負責,是因為它選擇了你,它信任你。我覺得其實你也不要有太多負擔,就像你說的,一碼歸一碼,你的婚姻有沒有變化,不影響你愛這個孩子,那不就行了。」
「你說得輕巧。」任小名苦笑,「你有想過當媽媽嗎?想過婚姻嗎?」
「沒有。」柏庶說,「我已經有很多小孩子了啊,他們都挺有趣的,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很充實了。」
「我好羨慕你啊。」任小名說,「想去看看你生活的地方。」
柏庶笑道,「好呀,等你的寶貝長大一點,帶她來吧。」
「你怎麼就覺得……」任小名想反駁,但很有自知之明地收了聲。可能柏庶也看出來了,她內心其實沒有那麼堅持要放棄這個孩子,只是猶豫著不敢決定。
她媽也看出來了,但在她媽眼裡,她在孩子的事上妥協就等於在婚姻上妥協。「不然怎麼辦?孩子出生了,你倆分開了?」她媽義正言辭地搖頭,「那絕對不行。」
「為什麼不行,是因為那樣我就變成你了?」任小名問,「你不希望我像你一樣,一個人拉扯孩子長大,是不是?」
她媽不接話,躲到小卧室里去生悶氣。
「任美艷,你太看不起我了。」任小名敲她門發脾氣,「我能像你一樣嗎?再怎麼說也比你賺的多得多了吧?怎麼,就他劉卓第能在北京買房子?我告訴你,我也能買,不就是湊個首付嗎?怎麼我們自由職業沒有固定工資就湊不起啦?」
「行了行了,」柏庶在一邊忍俊不禁,把她拉回沙發上坐著,「你跟你媽炫什麼富。」
「……我沒有富可炫。」任小名說,「劉卓第他自然賺得比我多,但我一個人也不是養不起小孩。大不了我們將來離開北京,找一個別的宜居的地方,然後接我媽過去養老。」
「誰用你給養老。」她媽摔門出來,進了廚房,「我跟老楊說好要一年自駕游兩次呢,將來你別哭著來求我給你帶孩子。」
「又不給我帶了?那天勸和的時候不還說要給我帶嗎?女人心真是猜不透。」任小名故意說。
她媽在廚房裡榨果蔬汁給她喝,她最近沒胃口,她媽跟阿姨學了好多招,換著花樣來給她做開胃的東西,即使辛辛苦苦花半天做出來她也只是吃兩口就不想吃了。在榨汁機嗡嗡的聲音里,她進了廚房,安慰地摟了摟她媽肩膀。「媽,你放心。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盡我自己的全力,把咱們家的後半輩子安排妥當。我希望你信任我。你看,這個小孩還沒出生,但是如果我決定了的話,我就也要放下所有的負擔去信任它了,你也別那麼緊張,信任一下你養大的親生女兒好不好?」
「……現在倒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她媽並不習慣任小名跟她好聲好氣地說話,彆扭地轉過去,裝作不在意地繼續鼓搗榨汁機。「我不管你。你愛怎樣就怎樣吧。我就是……不想讓你太辛苦。現在不比我帶你們那時候了,太辛苦了。我怎麼過來的,我就不想你也……」
她媽低頭抹了眼睛,任小名就不再勸說,轉身出來。
「我媽是這個世界上最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跟柏庶感慨道,「雖然我不想變成她,但我還是心疼她。」
每天晚上她都會在整理郵箱里的郵件。在梁宜的建議下,開庭前的這些天,她陸續聯繫了和書稿有關的每一個人,她遇見的,採訪過的,萍水相逢成為朋友或者再也沒見過面的每一個人,這些人的故事是她寫這部書稿的原因和結果,是別人偷不去的。
柏庶花了幾天的時間,一點點地讀完了她電腦里最初的稿子,不由得既感慨又可笑地說,「劉卓第為什麼會成為一個女性情感專家啊?我真的不懂。我讀的書少,但連我也看得出,他可不像是能關注這些話題的人。」
「他聰明啊,」任小名說,「知道這樣的反差才會讓大家覺得同理心和共情力在他這樣的人身上比較珍貴。換作我呢,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在為自己不公的待遇吶喊的婦女,沒什麼好稀奇。」
「那就該讓他們看一看,普通婦女才能夠真正地共情普通婦女,不是他這種偽君子。」柏庶說。
書稿是由無數的採訪素材和真實經歷組成的,在任小名的努力下,她收到了好多回復的郵件,在聽過她解釋情況之後,她們都盡自己所能提供了詳盡的資料。任小名把這些都保存下來,做成了一個合集。
開庭的那天,她當著法庭上所有人的面,播放了這個合集。
劉卓第本來根本就不想親自出庭。但任小名在開庭前聯繫他,告訴他如果他本人不出庭的話,她就把當初他求她撤訴的錄音發到網上去。
「要不是你的忠實粉絲當時來了那麼一招,我還想不起來錄音。反正,你不仁我就不義,如果你不出現,大家就知道你是縮頭烏龜,你才是那個理虧的。」任小名故意激他。
還別說,他這個把面子看得比爹媽都重的人,確實硬著頭皮來了,如果不說是來法庭,還以為他是來開新書發布會,仍然穿得西裝革履,袖扣閃閃發光,還是一對她沒見過的,估計是這段時間沒見面他自己新買的,還挺有閑心。陳君航也來了,坐在旁聽席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臉,可能心裡想著如果劉卓第這棵大樹倒了他拿什麼去賺錢,眉頭皺得死緊。任小名看著他們死撐的樣子,既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
踩在他的影子後面前行的這些年,也該做個了結了。以原告和被告的身份,他們面對面坐著,這真是一個新奇而精彩的視角,任小名端坐著,打量著對面的劉卓第,他眼神飄忽,幾次不小心差點飄過來,都瑟縮著又飄走了,始終沒有再和她對視。
合集很長,有通話錄音,有當時的被訪者保留的採訪錄音,還有一些人重新錄製了音頻和視頻,親口複述了書稿里涉及到採訪她們的話題,雖然不是全部,但也基本上涵蓋了書稿的大部分內容。
「這裡面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朋友。」合集放完之後,任小名說,「那位華裔奶奶是我當志願者的時候認識的,她今年九十多歲了,還能跟她孫女一起去海邊度假。那位扎臟辮的姐姐是我旅行時住的民宿的房東,也是我的潛水啟蒙教練,我想在百瓶的時候再去找她一起潛水留念。那位白髮戴眼鏡的女士是我讀研時一門課的老師,我因為那學期做兼職,她看出了我寫論文的不認真,給了我很低的分,但後來我們成了忘年交,還是她推薦我申請一個導師的博士,雖然後來沒有成功,就是因為對面這個人偷偷登了我的郵箱,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替我拒絕了一個我日思夜想最想接受的offer。……」
「還有一位,她今天就在現場。」任小名看了一眼柏庶,「她是我少年時期最好的朋友,我當時擔心她不願意聯繫我,特意輾轉託人發了匿名問卷給她。區區一個問卷涵蓋的內容太少,她的故事我還沒有寫完,以後會繼續寫下去。她們每個人的故事,我都會繼續寫下去。」
她又看了一眼劉卓第。「至於他從前剽竊的我的學術論文和其他文章,我也做了調色盤,其實做調色盤都沒什麼必要,因為他照搬得理所當然,加個署名就覺得是他自己的了。他覺得我是他老婆,我的一切就都是他的,我的頭腦,我的學識,我的思路,我學到的東西,我感興趣的東西,他想用就可以拿來用。以前我沒有較真,是因為我不在意。只有這一次我較真了,是因為我不服氣。替我的朋友們不服氣。你不配用她們的故事來給你的名譽造勢,不配用她們的經歷來假裝你多麼了解尊重女性,因為你根本就不認識她們,不理解她們,也永遠不可能寫她們所寫,想她們所想。」
「這場官司,我知道你比我怕得多。」她直視著劉卓第的眼睛,不急不緩地說道,「不管你贏還是輸,你都是輸的。因為從今以後,你不可能再從我這裡偷走什麼了,你也沒有什麼可用來營業你的人設了,而我呢,我沒有什麼可輸的,我會繼續寫下去,我的故事,她們的故事,都只屬於我們自己,從來都不屬於你。」
「我也不能算是最重要的證人。每一個人都一樣重要。」柏庶說,「算起來的話,我只是認識她最早而已。我們已經太久沒見面了,很多事情都是我們從前一起經歷的,比匿名問卷里的回答要多得多,她顧慮到我的隱私,並沒有寫出來。但即使是寫出來的這些,也只有我們兩個人才知道。我不認識劉卓第,也不了解他,他不認識我,也不可能了解我。我今天之所以在這裡,就是為了替任小名證明,她記錄下來的每一個人,都有著真實的身份,她們的血淚,她們的痛苦,她們的掙扎,都需要被看見,需要被記住。」
任小名看著柏庶為她說話的樣子,覺得她跟十年前明明沒變,但卻又哪裡都不一樣了。可能在柏庶眼裡,自己也是這樣吧,以前那些迷茫又看不到出路的日子過去了,但留下來的憂慮和恐慌卻還在,時不時地提醒著她們,她們也不過是僥倖險勝一籌的倖存者而已,那麼多湮沒在命運中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記得了,就像如今的文毓秀一樣。
人在顏面掃地的時候總還是想要試圖掙扎一下,劉卓第一直到最後都死咬著不肯認錯。但即使他的代理律師反覆拿出他那些所謂的才華和成就來據理力爭,在任小名堅持要討回公道的這一本書上,他沒有任何說服力。任小名也並沒有想趕盡殺絕,她說得很清楚,以前的那些事,她全都不再追究了,但只有這一本書,她要求劉卓第公開發布詳細的道歉聲明,承認侵犯署名權並給她賠償,書也要永久下架不得再進行銷售。一切以這本書為切入點和賣點的相關商業活動,他都不能再進行,已經進行的要在相關的官方平台上發同樣的道歉聲明。
這已經將劉卓第的銳氣殺了個徹底。任小名贏了,她和她曾經崇拜追隨的,曾經面對面講過結婚誓言的這個人,就這樣簡單地分出了勝負,她都有點不敢相信。雖然離了法庭,他們兩人還是要面對名存實亡的婚姻,但她從此再也不用活在他的影子里了,也不用在台下的黑暗中,沉默地扮演那個忠心耿耿給他鼓掌的沒有名字的人了。
走出法庭的這一刻,她覺得陽光無比耀眼,空氣無比清新,一切都令人心曠神怡。在陳君航向她們走過來的前一秒,她還在跟柏庶商量著,要不要陪她一起回老家,完全沒把自己當成好幾個月的孕婦,結果下一秒就現了原形,還好習慣了隨身帶了一堆嘔吐袋,她扶著路邊的一棵樹開始狂吐,柏庶在一旁給她拍背。
「嫂子,我能不能跟你說句話?」陳君航一步三回頭地過來,表情為難,任小名沖他揮了揮手,示意他等自己吐完再說話。
好不容易過了這個勁兒,她直起腰來,緩了片刻,往遠處看了看,根本沒看見劉卓第的蹤影。不知道是不是沒臉見人自己躲起來哭去了。
「那個,嫂子。你看,你也贏了,你也揚眉吐氣了,咱們商量一下。……就私下裡道歉,私下裡,行不?聲明就別發了。」陳君航苦著臉說,「你也不是不知道,這一下,光是要賠出版社和視頻平台那些違約金都賠不過來了,你看,劉老師真的知道錯了,剛才法官不也說了嗎?調解,私下調解,行不?」
任小名看了他一眼,「早幹什麼去了?如果他早給我道歉,早把這本書撤下來,至於走到今天嗎?他今天根本就不是知道錯了,他是知道他以後沒有辦法賺錢了而已。還私下道歉,他人呢?不是給我道歉嗎,怎麼人都跑沒影了?」
「……他也是一時間面兒上掛不住。他這麼臉皮薄的人,哪經歷過這樣的場合?」陳君航說,「等他回過勁兒來了,我綁著他來跟你負荊請罪,好不好?你也別真的一點面兒不給啊,這以後,兩口子不還是兩口子,還得過……」
「沒有兩口子了。」任小名不滿地打斷他,「官司的事了結了,你替我給他帶個話,讓他考慮一下離婚的事,看看能不能協議,能協議最好協議,我沒有那麼多耐心。」
陳君航搖搖頭,不解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肚子,「嫂子,你這又是何必呢?」
「你別再跟我說話了,你一說話我又想吐。」任小名面無表情地說。
陳君航只好悻悻走了。
「沒事吧?怎麼又想吐了?」柏庶正要給她拿嘔吐袋,她擺了擺手,「沒有,我瞎說的。我剛才都吐完了,就是聽他說話我噁心。」
明明是值得大張旗鼓慶祝的一件大喜事,柏庶陪著任小名剛回到住處,喜悅的心情便戛然而止。劉卓第的父母苦大仇深地在門口等她,一看到她,他媽撲通就要跪,任小名嚇了一大跳,柏庶連忙把她擋在身後,「這誰啊?幹什麼?」
兩個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淚,拖住任小名就不肯撒手了。他媽就哭著說,不能委屈了我們家的孫子,這將來要怎麼跟孩子說,說他還在他媽肚子里的時候他爸媽就上法庭打官司,那還了得,兩口子之間怎麼會這麼不留臉面。他爸也跟著抹眼淚,不住地說,他們倆有多辛苦才把兒子培養成才,結果找了這麼個狠心的媳婦,懷著他的孩子還要跟他離婚。
把任小名氣笑了。「要不是我這個狠心的媳婦,您二老到現在可能都沒有機會來北京住您兒子買的大房子呢。你們不謝我,還怪我?」她說,「你們不是把他培養成才了嗎?那還擔心什麼啊?他厲害著呢!連爹媽都能找假的,以後準保給你們找個體體面面的媳婦,抱著體體面面的大胖孫子,讓你們一家人看上去個頂個地體面,我就不參與了,我沒有那個福分,您二老饒了我吧,好不好?」
她掙脫開兩個老人家的手打算進門,但他媽卻不放,甚至還想跪下來求她。「你回去吧,回去你倆好好地過日子,這樣我們老兩口也能放心……」
「您別給我來這套。」任小名氣急,索性也往地上一坐。「您跪我我可受不起,那我就得跪回去。我可是孕婦,我這一跪要是給您孫子跪沒了,半點賴不著我。」
任美艷提著剛買好的菜回來,就看到門前這一副詭異的景象,不過她眼裡只有任小名,看到她坐在地上,下意識就丟了手裡的菜上來扶她,「幹什麼幹什麼?!地上涼不知道嗎?還往地上坐!……」
至少任美艷還算是和他們想法一致的,兩位老人家也算是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互相扶了一把站了起來。
「進屋,門口有風。」任美艷開了門讓任小名和柏庶進屋。
劉家爸媽也要進,被任美艷轉身攔住了。她把手上提的菜往屋裡一放,轉身叉著腰,面無表情地說,「親家,我還得給姑娘做飯,你們慢走,不送了。」
劉卓第他媽一愣,「親家母,你這說的什麼話?」她立刻指著他爸手裡提著的兩盒不知道什麼牌子的看上去像某種補品的東西,「我們可是來看兒媳婦的,他們小兩口有矛盾,不見面,怕懷著孩子動氣,我們也理解,那我們替兒子來看她,你還不讓我們進門,這不太好了吧?」
他爸也在一邊說好話,「就是,我們也是擔心,這不好多天了嗎,看看小名身體怎麼樣,心情怎麼樣……」
「據我了解,只要沒人來看她,她心情就挺好的,你們不用擔心。」任美艷說,還是擋在門口沒有動彈的意思。
「那,那我們把東西放下就走。」他媽說。
任美艷瞟了一眼那兩箱東西,「她不吃這個牌子的。沒見過。」
「……」
看著他爸媽還在試圖沒話找話,任美艷徹底冷下臉來,「我家姑娘的態度你也知道了,他們小兩口的事他們自己解決,咱們老的能不能給自己留點臉面,別在孩子面前撒潑?」
任小名在門口換拖鞋,聽見她媽說話,心裡不覺好笑,她媽竟然有板有眼地教育別人家老人不要撒潑,這景象她還是第一次見。
「親家,小名是你姑娘,也是我們家媳婦兒,我們想來看看孫子有什麼錯?……」他媽還在堅持。
「你家孫子還沒露面,我家姑娘可是天天吐到飯都吃不下。你等你家孫子出來了你再去看吧,我姑娘不需要你看。」任美艷話音落下,退了一步,砰地關上了門。
「哇,阿姨你真霸氣。」柏庶在一邊看得拍手叫好。
任小名無奈地翻了一個白眼,「平時在家就知道吼我,今天太陽從哪邊出來了?」
她媽回敬她一個白眼,揀了扔在地上的菜,轉身進了廚房,丟下一句,「從哪邊出來我不管,我就管好你一天幾頓飯就行了。」
柏庶拍了拍任小名肩膀,說,「阿姨還是很心疼你的。」
任小名沒吭聲,但心裡也軟乎乎的。果然最心疼她的人也只能是最愛罵她的媽媽。最近很多個時候,她想著她媽當年的決定,會不自覺地去想,如果一切都不曾發生,如果她媽沒有把任小飛帶回家,如果她始終都是她媽唯一的親生女兒,她會以怎樣的方式,度過她之前三十年的人生。
想了很久,她發現她想不出來。她已經無法想像在這個既定選擇以外的平行人生,即使那可能比她所經歷過的要多很多快樂,很多幸福,少很多痛苦,很多怨恨,但那也便不是現在的她了。她不一定會遇到柏庶,遇到周老師,遇到所有給她陪伴和啟迪的同路人,遇到照亮她前路的光。
雖然她還不知道當了媽媽以後還會有怎樣不可預知的變化,但她想著想著,也沒那麼怕了。她媽都沒在怕的,她慫什麼?
「你知道嗎,」任小名若有所思地對柏庶說,「有一句話我其實說得不對。」
「是什麼?」
「我跟我媽說,我寧願她不要把我生出來,如果她能過得更好,我寧願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任小名說。她摸了摸肚裡的小生命,不過它到現在都還很安靜,她還沒有特別明顯地感受過它的動態。「我現在有點理解我媽為什麼不後悔了,我也想把這個權利,交給它。我希望我能過得更好,也希望它能來這個世界看一看,然後再選擇要怎麼過。」
再一次去產檢的時候,任小名在休息大廳里坐著,看到了劉卓第急匆匆地跑過來,他的表情並沒有不開心,不知道是因為任小名還是妥協了,還是因為他預定的套餐並沒有浪費。
這是打官司之後他們倆第一次見面。任小名本來以為他輸了一定會氣急敗壞,一見面就仇人相向,但他並沒有。他局促地穿過另外幾個也在休息的孕婦和家屬走過來,很自然地把她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包拿起來放在自己腿上然後在她身邊坐下,就像其他幾對夫妻一樣。
兩個人就那麼並肩坐著,都沒有開口,就那麼沉默地聽著坐在他們斜前方的一對小夫妻絮絮地念叨著給孩子起什麼名字,小名叫什麼,大名叫什麼,兩個人說一句笑兩句,要不是因為肚子大彎不下腰,頭都要笑到一塊去了。
「……那個,」劉卓第突然尷尬地開口,「我爸媽之前說的,給孩子排輩分取名字的事,你可以不用往心裡去,咱們自己取就好,不用聽老一輩的那些講究。」
任小名看了他一眼,「怎麼,陳君航介紹的起名大師不管用嗎?」
劉卓第就又尷尬地笑笑,「那不是老人信那個嘛,去一次拜一下得了,主要是讓他們安心,他們也是為了我好,為了孫子好。」
「你還挺在意你爸媽說的話。」任小名說,「那你當初為什麼要找人假裝你爸媽?」
劉卓第沉默了好一會。「……我那時候太年輕了,就只想著,來了北京念大學,就一定要徹頭徹尾改變我的人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是從窮山溝出來的窮小子。你知道,這層面具戴久了,就揭不下來了。」
任小名覺得在這個話題上跟他沒有辦法達成共識,只好嘆了口氣,岔開話題。「離婚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她說,「你最不希望我做的事,我做到了,你現在應該很討厭我了吧,一分鐘都不想再繼續我們的婚姻了吧。」
但出乎她意料地,劉卓第搖搖頭,「你現在還懷著孕,我怎麼可能那麼對你?我如果真的跟你離婚,我爸媽都要為了他們的孫子打斷我的腿的。」
任小名扯了扯嘴角,對他爸媽是否能打斷他的腿表示存疑。
「道歉聲明我很快就會發。最近在弄之前違約的事,還有學校收尾的事,有點忙,也有點亂。」他說。
學校把他開除了,開除聲明就掛在他們學校網站主頁上,梁宜第一時間看到就發給任小名了。
「你放心,我會好好陪你和孩子度過最難的這段時期。我不能在這樣的時候跟你分開,不可能的。」他說。
任小名一時間覺得心情很複雜。劉卓第一定覺得自己很偉大吧,他相濡以沫多年的老婆,一紙訴狀告他侵權,他輸了徹底,丟了學校的職位又丟了賺錢的門路,甚至那些拿他的金句當人生格言的粉絲讀者們如今也不知道跑得還剩幾個了,他一無所有,卻還要因為他老婆正在懷孕而原諒她,還要卑躬屈膝地跑來跟她道歉,還要維持這個即將迎來新的小生命的家,他可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忍辱負重而又情深意長的男人,放在古代說不定要長篇累牘地歌功頌德了,還要把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常人所不能忍題字裱起來掛在家裡牆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能在這樣的時候跟我分開,」她冷靜地問,「過了最難的這段時期,你再跟我離婚,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