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展昭又要出門,王朝馬漢倒不以為異,因為他一年中倒有半年在外奔波。不過,當聽到莫研竟與他同行,兩人都不由露出驚詫之意。
馬漢務實,回屋翻了翻老皇曆,出來拍拍展昭肩膀道:「要走今夜就走,明日玄鳥歸,沖馬煞東,不宜出行。」
展昭笑道:「那明日宜什麼?」
「宜嫁娶,開倉。」
不等展昭開口,王朝便用力捶了馬漢一拳,不滿道:「你不讓他出行,難不成還讓他嫁娶不成。」
「黃曆上就這麼寫的,我有什麼法子?」
「都像你這麼老實,天天照著老黃曆來,咱們成天就不用做事了。」
「馬大哥也是一番好意。」展昭笑道。
「展大哥莫替他說話,去年有一回,他拿了本《玉匣記》來唬我,什麼初一至初九,是北斗九皇降世之辰,世人齋戒,硬拖著我吃素,說是此日勝常日,有無量功德。到了初八那日,餓得我腿直打抖,他又非得拖著我去放生,說此日涅槃,放生一個,比常日有十千萬功德。結果倒好,害我掉河裡,寒冬臘月的,回來就病了一場。」
馬漢垂頭喪氣:「那怎麼能怪我!就算《玉匣記》有所出入,老皇曆總該沒錯吧。」
三人正說著,張龍趙虎正好進來,見展昭也在,張龍笑問道:「展大哥,你明日可是要和那位莫姑娘同行?」
展昭點點頭。
「我方才還在大牢門口看見她。」趙虎笑道,「她可是開封府裡頭的第一個女捕快,大人想得倒妙。」
「大牢門口?」展昭顰眉問道,莫研性情稀奇古怪,若說她有心思劫牢,他倒也不會太吃驚。
「是啊,和守牢的稱兄道弟,說得熱乎著呢。我遠遠的聽著,好像是央求他們多多照顧她師兄,又塞銀子打點,只說讓他們給李栩加些菜。」
「是這樣。」展昭方放下心來。
王朝笑嘆道:「看不出那姑娘刁鑽古怪的,對她師兄倒是挺好。」
「若不是為了她師兄,她怎肯入公門。」展昭微微一笑,「可見,也是情義中人。」他知道她雖無惡意,說話行事卻是江湖習氣難改,諸事百無禁忌,只擔心她將這開封府上上下下都得罪完了,再難在這府里待下去,豈不是辜負了包大人一番苦心。
眾人聞言,細細一想,皆點頭。
此時的莫研正在馬廄對著馬夫千叮萬囑,要他多多照顧自己那匹腿上受傷的棗紅馬,渾然不知自己正欠下展昭一個人情。
次日,天才蒙蒙亮,他們兩人便自開封出發,沿著開封通往江寧的官道一路疾馳。午時也只在小鎮買了幾個饅頭包子充饑,便繼續趕路。晚上又因趕路錯過了宿頭,趁著夜色行了半日,兩人方尋了處地方想將就一夜。
撿些樹枝,生了火,莫研從包袱里取了饅頭在火邊烤了烤,喜滋滋地啃了起來。
「展大人,照這樣趕路,大概幾日可到姑蘇?」她邊啃邊抬頭問道。
「大概四、五日就可到了。」
展昭也在吃饅頭,這些饅頭是午時買的,此刻早已冷硬,自然是吃不出一點味道來,好在他常年在外,早就習慣了。
看他和自己一式一樣地啃饅頭,莫研歪歪腦袋,笑道:「老實說,我倒沒想到像你這麼個四品官也肯在這荒郊野地里吃冷饅頭,你們當官的不是都得高床軟枕、錦衣玉食地伺候著么?」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你就因為這個看不起當官的?」
「當然不是!」她搖搖頭,「他們若真是為民著想,日子過得好些,倒也說得過去。可惜,大多人的腦子裡只想著怎麼搜刮民脂民膏,哪裡管百姓的死活。」她用力掰了一大塊饅頭塞入口中。
「姑娘此言偏頗,貪官污吏雖有,卻擋不住這方青天。」展昭語氣舒緩,火光映在他臉上,是柔和溫暖的橘紅色,「希望將來還可以越來越少……」
莫研不以為然地繼續掰饅頭,心中暗道:此人入公門多年,經歷甚多,怎得還如此天真。
她的神情並不加掩飾,展昭自然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是現在的她又如何能懂,也許日後她也能漸漸明白過來。
兩人一時無語。莫研三口兩口啃完了饅頭,將斗篷在地上鋪好,和衣躺下。
展昭又給火堆添了些柴火,方靠著樹閉目養神。
萬籟寂靜,除了火堆中不時爆出劈里啪啦的聲響,偶爾還能聽見幾聲秋蟬的鳴叫聲。雖是初秋,夜裡的涼意卻不容忽視,由腳底直鑽進來,如絲如絮般地滲入體內。
不知過了多久,莫研縮縮肩膀,輕聲道:「展大人、展大人……你睡著了嗎?」
「……沒有……」
展昭剛剛淺淺入睡,便聽見她在喚他,只好又睜開眼睛。
「你聽見蟬叫了嗎?」
「聽見了。」
她的聲音又小又低,倒像在別人家裡做賊一般:「那你聽沒聽說過,蟬其實是冤魂化成的,叫,是在喊冤。」
「沒有。」
被她這麼一說,他也隱隱覺得蟬的叫聲是有幾分邪氣。
「你……殺過人嗎?」隔了半晌,她又問。
「殺過。」
「那你怕不怕鬼?」
「死在我劍下的人並不冤,我不怕。……你殺過人?」
「沒有。」
「那你怕什麼?」
「我怕那些鬼認錯人……」她輕輕道,回答地很認真。
展昭不由無聲地微笑,怕見屍體,怕鬼,蜷縮在火堆那旁的她分明還是個孩子。他俯身撿了幾塊小石頭,待蟬再叫時,揚出手中的石頭,「噗、噗」兩聲,頓時歸於寂靜。
「時辰不早了,睡吧。」他溫和道。
她似乎低低咕噥了一句什麼,裹了裹衣服,把頭埋進袍子里,方沉沉睡去。
不過兩、三個時辰,幾縷曙光透過樹木的縫隙落下,火堆早已熄滅,余了一絲裊裊青煙,混在清晨的薄霧裡,四下飄散開來。
展昭倦倦地睜開眼,剛想要起身,腰背上傳來一陣劇痛,逼得他不得不又坐了回去。他無聲地咬咬牙,這是老毛病了,陳年的舊傷,每日起時都會酸痛。若是到寒冬,更是僵硬如鐵,必要用熱毛巾敷上一炷香功夫,方能活動開來。此時只是初秋,大概是因為在郊外,更深露重,寒氣入體,所以痛得愈發厲害了。
伸手到腰間,揉了一會,他方扶著樹慢慢站起來,抬眼處正看見莫研不知何時已經醒來,烏溜溜的眼珠子正盯著他……
「你腰上是舊傷吧。」她倦倦地打了個呵欠,坐起身來,伸展下身子,同情道,「現在你還忍得住,等老的時候就難挨了。」
她說得確是實話,不過也確是不太中聽。
展昭只是笑笑,不吭聲。
「我知道有種藥酒不錯,你不妨試試?」她凝眉想了想,「不知道江寧、姑蘇有沒有得賣?」
「只是一點老毛病,不用費事。」展昭推辭道。傷在腰背,自己推拿不便,他生性又不喜勞煩他人,故只是在得空的時候到醫館中請大夫推拿一番。
莫研聳聳肩,不再多言,收拾好東西,兩人上路。
如此又趕了兩日的路,黃昏時到了江邊的一座小鎮,天色已晚,找不到船渡江,所以他們只好就在小鎮落腳。
小鎮不大,只有一家客棧,展昭與莫研幾日都未吃過熱飯,這下子倒是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
莫研興緻勃勃地點菜時,展昭環顧四周,大概是因為地處江邊渡口,這家小客棧雖然頗為簡陋,可是生意居然不錯。大堂裡頭三三兩兩坐了幾桌的客人,口音各異,顯是來自各地的人。
「……有鱸魚么?要一斤多的,一斤以下的我可不付銀子!」莫研已經盯著牆上的菜牌看了半日,又問了半日,還是沒決定吃什麼。
「真對不住您,小店沒有鱸魚,後院還養著條花鰱,紅燒清蒸魚頭作湯都使得,您不妨嘗嘗?」
「花鰱?」她支著腮想了半晌,才搖搖頭道,「不要!」
展昭已在旁等了半日,看她還沒有點完菜的意思。此時門口進來兩位大漢,店小二想上前招呼,又礙於點菜的莫研,一臉的為難相。
「小店還有新鮮的野鴨子肉,燉得爛爛的,姑娘不妨嘗嘗?」店小二耐著性子道。
「野鴨子肉……可加了陳皮?」
莫研還在猶豫,轉頭看見展昭無奈地盯著她,遂問他道:「野鴨子肉,你吃么?」
「就野鴨子肉吧,再來兩個時令菜,一碗湯。」展昭對店小二乾脆利落道,「湯清淡些便是。」
「好勒!客官您稍候,菜馬上就來!」
店小二生怕莫研又沒完沒了,忙不顛兒地跑去照顧另外一桌。
莫研不滿道:「你這麼馬馬虎虎地點菜,又不問清楚,萬一不好吃怎麼辦?」
「能吃飽即可,這不過是鄉野小店,想來做法也不會太講究,何必為難人家。」
「我哪有為難他。」莫研嘀咕了一句,別開臉去,望向他處。不過一會兒,依舊轉了回來,對他低聲道,「那桌的人也是從京城來的。」
展昭循她目光望去,與他們隔了三張桌子,正是方才剛進門的兩名大漢。
「有什麼好酒好菜都端上來,再開兩間上房。」其中一名大漢對店小二道,目光卻有意無意地飄向展昭這桌。
「你們識得?」莫研奇道。
展昭搖搖頭:「我不識得他們。」
「不過他們好像識得你。」她百無聊賴地拿著筷子在手中擺弄,展昭在京城名氣不小,有人識得他倒也不奇怪。
那兩名大漢都帶著劍,雖然穿著普通衣衫,打扮得如江湖中人一般,行事氣度卻免不了帶出些官家做派,倒更像是官府中人。
「右邊那人頭上帶的方巾,好像是京城絲翠坊的。聽說薄如蟬翼,輕若浮雲,三兩銀子一塊呢。」
展昭凝目望去,他雖不懂頭巾質地,但看到了劍鞘上所鑲嵌的貓眼,也知道價值不菲。方才進來之時,他留意了二人的腳步,顯然內功不弱,加上兩人腳下都穿著半舊的官靴更讓他肯定這兩名是喬裝打扮的官府中人。
這樣的兩個人如何會出現在此地?展昭心中疑慮,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對莫研笑道:「你初到京城,對衣料倒懂得不少。」
「我本來想買一塊給二哥哥的,不過銀子不夠,只好作罷。」她無不遺憾道,打點了大牢的看守,身上只剩下一點碎銀子。
說話間,店小二已將飯菜端上來,托盤中擺著一大碗香噴噴的野鴨子肉,新鮮的河蚌燒芽草,並兩碗白米飯。
莫研吃得極香,三口並兩口吃完,說是不放心馬匹,要去馬廄看看,轉身就走了。展昭獨自吃完,便回了房間。
剛剛回到屋內,展昭便故意弄了些聲響,佯裝熄燭上床,待得片刻,他推開窗子,縱身躍上屋頂,悄然無聲地沿著屋脊向東行去。方才那兩名大漢回房時,他便留了意,暗暗記下他們所住房間。此刻行至房間上方,使了個倒鉤翻下,貼在窗外,聽見裡面正在說話……
「展昭果然也往江南趕去?多半是為了那件事?」裡面一人煩躁道。
另一人語氣頗有些猶豫:「不知道……」
聽到此處,展昭暗道:「這二人是如何知道我往江南去?」
正想著,裡面又道:「展昭旁邊那個小姑娘是誰?怎得從未見過?」
「區區一個小姑娘何足為道,看她身形,便知內力修為遠遠及不上你我,不必理會她。」
裡面沉默了半晌,才道:「早些歇息吧,明晨還得趕路。」
細細簌簌的響了一陣,忽然一人厲聲喝道:「是誰!出來!」
展昭一驚,以為自己被他們發覺,飛身躍上,卻發現屋子另一面也有個黑影狼狽逃來,就從自己眼前掠過,身影纖細,分別就是莫研!
她竟不知何時伏在了另一面的窗外偷聽,又不知是如何被發覺的?
展昭聽見那兩人已經破窗而出,追蹤而來,來不及多想,故意亮出身形,往一旁躍去,先替她引開那兩人。
小鎮甚小,展昭足尖輕點,幾下輕縱,便將人引至郊外。
月明風清,江邊蘆葦在風中輕輕搖擺,浪拍打著岸邊,展昭靜靜抱劍而立,等著那兩人追上來……
「原來是你!展昭!」
「二位果然識得展某。」展昭微微一笑。
「展昭!你未免自視過高了吧,」七尺大漢冷笑道,「單打獨鬥,或許我不是你的對手,但我二人聯手,你也占不到什麼便宜。」
說話間,兩人已抖出劍來,銀白的劍映著冷冷的月光,毒蛇般直取向他。
巨闕在展昭手上溜溜打了個轉,卻只是用劍鞘格開,並不出鞘。他躍出一丈開外,持劍而立,淡道:「二位兄台恐怕有所誤會,展某並無意與二位交手。」
二人聞言,劍勢一滯,停下手來。平心而論,與展昭相鬥,他們並無勝算,自然不會想要硬碰。
「既然張大人派二位前往江南,二位不妨與展某同行。」展昭微笑道。他想知道此事背後主使之人究竟是不是張堯佐,故意詐一詐他們。
「你怎麼……」高個子奇道,卻被那矮個子打斷他的話,冷道:「什麼張大人李大人,我們根本不認得。」
他們兩人變化的神情盡入展昭眼中,他只淡淡一笑:「二位既然不承認,展某也不便勉強。此番包大人命展某下江南,也曾說過其中厲害,命展某一定要小心行事……」他頓了頓,才繼續道,「大人的意思,這一品大員是朝廷命脈,棄車保帥的道理他自然明白。」
後面這幾句話他說得極慢,留意著二人的神色……那兩人雖說聽得懵懵懂懂,卻也隱隱覺察出他像是在暗示他們,包拯出於穩定朝局的考慮,也不想揪出張堯佐,他們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沉默了半晌,矮個子始終對展昭心存忌憚,遂亮出大內侍衛的金牌,冷道:「展大人所言在下聽不懂,我二人只是奉上頭的命令辦差,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展昭心中一凜,他方才只是想引他們說出幕後之人,卻不料他們亮出身份,這卻是他所料未及的。
「告辭!」那兩人說罷,微一拱手,轉身便走。
展昭獨自立在河邊沉思,他原以為這兩人只是張堯佐雇來的爪牙,就算套不出他們的話,也可以制住他們,卻沒料到到他們竟然是大內侍衛!
大內侍衛、大內侍衛……不僅自己無法牽制住他們,而且還說明此事已經牽扯到宮內。他得想個法子將此事告知包大人才可。
秋風微冷,他轉身往回走了幾步,行至一株老樹下,輕嘆口氣,道:「……下來吧。」
一人自樹上輕飄飄落下,怒容滿面地瞪著他,正是莫研。
「展大人,我問你,什麼叫做棄車保帥?誰是車?誰又是帥?」
展昭看著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無奈,知道她必是聽到了方才的話,對自己起了疑心。
這樣來質問他,仍是孩子氣……他嘴角隱著一絲笑意,她怎得如此沉不住氣,若他當真是她所想的那般,像她這樣質問,除了給自己招來無妄之災,又有何用。
「你笑什麼?」看他唇角微揚,笑容淡若清風,莫研越發氣惱,急道:「包大人是想棄我師兄,保住張堯佐,是不是?」
「不是!」
「張堯佐是朝廷一品大員,你們官官相護!」
「沒有。」
「方才你們所說,我聽得清清楚楚。」莫研咬咬嘴唇,道:「你們這些當官的都靠不住,面上裝得秉公執法,其實骨子裡都是一般的。」
「姑娘信不過我,難道也信不過包大人嗎?」
莫研冷笑:「包大人不也是官么?他明明知道我師兄不是兇手,卻仍不肯放了他,想來就是為了留著他替張堯佐頂罪。可見,包大人與張堯佐根本是蛇鼠一窩!」
「莫姑娘,」他厲聲喝住她,「你怎可辱及包大人!」
「我偏要說……包大人怎麼就說不得!莫說是包大人,便是皇上,做錯了事,你以為就堵得住這天下悠悠之口!」她越說越惱,想到自己因關切師兄,一時情急,竟然受包拯所騙,傻乎乎地隨著展昭去江南。若不是今夜自己偷聽到展昭這番話,豈非還要被他們所利用。
看她這模樣,展昭不怒反笑,這才道:「難道你真的聽不出來,我方才是故意那般說,為的便是套出他們的話。」
莫研一怔,遲疑道:「套他們的話?」
她自幼在山中隨師父長大,此番又是初次下山,雖然聰明過人,卻終是過於單純,對於人心的爾虞我詐,懂得極少。此時憶起之前展昭所言,認真想了半晌,卻仍是懵懵懂懂。
「你莫哄我!」她稍一遲疑,還是道,「那兩人多半也是為了賬冊而來,說明你我行蹤已露。若不是開封府中有人告訴他們,怎麼會知道?」
展昭微凝了眉,這點他在窗外偷聽時便已想到:「開封府中是否有他們的內應,或是何處走漏了消息,確是難說!」
「什麼難說!根本就是早有串通!還有,這兩人用劍,均與殺白寶震之人相符,你為何不將他們逮捕歸案?」
「怎可僅憑用劍相同就抓人。」展昭無奈,「你可知他們是什麼人?」
「大內侍衛。」方才莫研也看見了侍衛所持的金牌,「那又如何?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區區大內侍衛難道就抓不得?」
展昭暗嘆口氣,這姑娘怎得如此天真爛漫。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又見過哪朝哪代的皇帝是當真如此的……只是此時此刻,與她解釋這些,又如何解釋得明白。
「大內侍衛,官拜正五品,且無確鑿證據,怎能擒他二人。」
「你分明是故意包庇他們!」她怒道。
「你……」展昭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才能和她說得明白,「姑娘若是懷疑,那麼展某可以答應你,拿到賬冊之後,交由姑娘保管。」
她猶豫了片刻,道:「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若到時候你又不認賬,也不是不能。」
「展某言出必踐。」
月光似水,映在他臉上……她與他對視良久,終於點了點頭,卻仍補上一句:「若是你反悔又如何?」
「任憑姑娘處置。」
探究地打量了他一番,莫研這才終於放過他,轉過身慢吞吞地往回走,嘴裡低聲嘀嘀咕咕地……
展昭走在她身後,勉強聽懂了一兩句:
「說……好聽……又打不過他……想個法子才好……」
回到客棧,雖是高床軟枕,展昭卻沒有睡實,他一直在留意著外間的動靜。到了天將亮未亮的時候,便聽見外頭有人喚來店小二退房,他透過窗縫望去,果然是那兩人,不知有什麼急事,匆匆地離開了。
那兩人剛走,展昭就去敲莫研的房門:「莫姑娘,我們該啟程了。」
她在裡頭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半晌開了門,睡眼惺忪地看著他,道:「這個時辰哪裡有渡船?」
「我們可以搭漁船。」
莫研倒沒想到這點,揉揉眼睛,抬頭朝對面房間望去,門窗皆開著,店小二正在裡面打掃。
「那兩人走了……」她自言自語道,眼睛裡飛掠過一絲狡詐的笑意,朝他道:「他們可有向你辭行?」
「一炷香後大堂見。」展昭不理會她,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莫研沒好氣地瞪了他背影一眼,昨夜的事依舊耿耿於懷,只是涉世未深的她卻又理不出一個頭緒,故對展昭始終心懷芥蒂。
兩人在大堂用過早食,會了賬,便牽了馬匹離開。
此時時辰尚早,展昭並不往渡口而去,出了小鎮,徑直往河邊而去。河面上卻有三三兩兩的漁船,正迎著晨曦撒網捕魚。
漁船距離岸邊頗遠,展昭運氣丹田,將聲音遠遠地送出去:「船上的大哥,可有新鮮的魚?」
話音才落,稍近些的一條漁船聽見,果然掉轉了頭朝他們緩緩駛來。
莫研手中擺弄著韁繩,心中暗笑:這貓兒倒是狡猾,知道若說要渡河,漁家定然不會理他,只說是要買魚,哄得這漁家過來。
「客官,您要魚?」漁船駛近,漁家大漢招呼道。
展昭目光在船上一掃,微笑道:「我們要兩筐新鮮的魚,是對岸的江寧酒坊趕著急用的。」
江寧酒坊遠近聞名,漁家一聽,不疑有他,趕忙喜道:「您今兒還真是趕巧了,剛剛才打了兩筐魚,兩位快上船,我正好一併把二位送過岸去。」
這漁船倒也不小,兩人牽馬上船,並不覺得如何局促。那漁家大漢指著旁邊兩筐活蹦亂跳的魚,笑道:「大爺您還是真是來得是時候了,方才收網,巧巧打了兩筐魚,新鮮得很。」
展昭笑著點點頭:「確是新鮮。」遂掏出銀兩,遞了過去。
漁家見他如此乾脆爽快,心中自是歡喜,鼓足了帆,將他二人送過江。
「這魚……你當真要買?」待下了船,莫研看著展昭將兩筐魚負於馬背上,奇道。
「銀子都付過了,自然是要買的。」
「就算你是御貓,可也吃不了這麼多魚吧?」她偏著頭看那兩筐魚,笑嘻嘻道。
「這魚是要送去江寧酒坊的。」
「你也識得江寧婆婆?」
「我與江寧婆婆是舊識,此番過江寧未能上門拜訪,未免失禮。」不過行了一小段路,路邊便有挑夫迎面而來,展昭喚來一位,給了十幾個銅板,命他將魚送至江寧酒坊。
這倒真是順水人情,貓兒送魚,有趣有趣。莫研在旁自顧暗笑,不想展昭已縱馬走在前頭,忙揚鞭策馬,趕上前去。
這日二人沿著官道一路疾馳,剛剛才出江寧地界,展昭便隱隱聽見身後有人呼叫,勒住馬韁,朝後望去,道上塵土飛揚,看不清遠處來人面目。
「怎麼?」莫研內力修為不及展昭,並未聽到任何喊聲。
「好像是陷空島韓二爺的聲音。」展昭望著來路,答道。
「韓二哥?」
莫研眯起眼睛努力想透過塵土看個究竟,等了半晌,才看見一頭大花驢顛顛而來,上面的人灰頭土臉,正是韓彰。
「總算追上你們了!」韓彰蹦下驢來,長鬆口氣。
看著那頭花驢累得直喘,莫研咯咯笑個不停:「韓二哥,你怎得學那些小媳婦,騎個大叫驢,難不成也準備回娘家去?」
韓彰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還不是為了追你們。」他原是在路邊茶寮歇腳,看見展昭和莫研從身旁飛馳而過,趕忙就追,情急之下,解錯了韁繩,竟將旁人的驢騎了來。
「韓兄可是有要事?」展昭正色問道。
「嘿嘿……沒什麼要事,只是有點小小的事情,得找這個丫頭。」韓彰可不願在展昭跟前失了面子。
「找我?」莫研奇道,「什麼事?」
「小事、小事……這個我們回頭再說。」韓彰擺擺手,「眼下,還有一人在茶寮等著你呢。」
「誰?」
「蕭辰。」
莫研怔了怔,懷疑道:「二哥哥?他不是在蜀中嗎?怎得會到這裡來?你莫哄我。」
「他怎麼會來這裡我不知道?不過,他現下確實就在茶寮里……」後面的話韓彰沒有說出口,他與蕭辰同行,自己騎走了別人的驢,不知道會不會給蕭辰惹上麻煩。
「他一個人?」
韓彰點頭。
「你怎麼能把他一個人留在茶寮!」莫研急道,也不與展昭多解釋,一揚鞭便沿來路奔了回去。
展昭暗中嘆氣,包大人雖命莫研聽他調派,但她行事任性,卻是半分也沒把吩咐放在心上,著實令人頭痛。眼下又是這樣,聽見什麼「二哥哥」來了便立時而去,完全沒把他們此番公務當回事。
「對了,你怎麼會和這個丫頭在一起?她犯了什麼事?」韓彰牽著驢慢吞吞地湊上來問道。
「她沒有犯事。此事頗有些周折,說來話長,稍後再向韓兄解釋。」
展昭無意多說,一扯韁繩,策馬去追莫研。見他如此,韓彰急忙跳上驢,顛顛追上。
路邊茶寮內,桌上還冒著熱氣的杏仁茶絲毫未動,一名青衫男子靜靜坐在桌旁,任由兩名中年農婦沖他漫罵不休,一徑巋然不動。
那兩名農婦居於鄉野,驢被偷走,自然惱怒不已,口中所言頗為粗俗。便是茶寮老闆也禁不住皺眉搖頭,倒是那位青衫公子雖然面若寒冰,但始終不曾還口,連看也不曾看她們一眼。
「二哥哥!真的是你!」莫研下馬,一個箭步上前,與師兄一別多日,她怎麼也想不到會在此地遇見蕭辰:「你怎麼會來到這裡?」
聽見她的聲音,蕭辰臉上冰霜稍融,將面前的茶碗朝她推了過去,才反問道:「你又怎麼會在這裡?李栩飛鴿傳書回蜀中,說是在開封等了你十多天,都未見人影,生怕你出了什麼事。」
「……」莫研飲盡茶水,猶豫道,「那你,是特地出來找我的?」
蕭辰哼了一聲,沒答話。
莫研頓時大為內疚,支支吾吾道:「因為馬受傷了,我不忍心騎,只好牽著馬走,所以遲了幾日。」
兩人一言一語間,對身旁那兩農婦渾然不覺,惹得農婦更加氣惱,又見莫研身材纖細瘦小,又是個姑娘家,一農婦上前猛然攥住莫研胳膊……
莫研還來不及反應,農婦已慘叫出聲,抓著她的手立時鬆開,身子直往茶寮外飛出去。
剛剛趕到的展昭從馬背上飛身躍出,接住農婦,將她安然放在地上。
「對不會功夫的人出手,未免有失公允。」展昭步入茶寮,淡淡道。
蕭辰輕理自己的衣袖,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莫研道:「二哥哥沒打算傷她,再說,也是她無禮在先。」此時外間韓彰已到,正對那兩農婦賠著笑臉,解釋錯牽驢的事,想來農婦不會再來糾纏不清。
展昭撩袍坐下,就在蕭辰對面,自行叫了碗茶。
「二哥哥,這位是開封府的展昭展大人。」莫研對蕭辰笑道,「現下我是開封府的捕快,你信不信?」說著,掏出捕快的腰牌放入蕭辰手中。
銅製腰牌頗有些分量,蕭辰踮了踮,手指從腰牌上輕輕拂過,凸出的「捕」字,清晰地摩擦過指腹:「你好端端地去當捕快做什麼?不是告訴過你,莫和那些官府中人打交道么!」
他言語之中微有惱意,完全無視展昭,不耐地把腰牌丟回給莫研,。
聞言,展昭只是風輕雲淡地笑笑,並不介懷,方才蕭辰的小動作落入他眼中,他才發覺面前這位青衫公子的雙目似乎有些不方便……他注意過蕭辰的眼睛,從表面上看並不覺有異,只是比常人多了幾分專註。
莫研接過腰牌,仍舊放好,才賠著笑臉沖蕭辰道:「我也不願意,可是五哥哥受了冤枉,現下就關在開封大牢里,我想幫著他們把這案子查清楚,還五哥哥一個清白。」
「五師弟被關進大牢!」蕭辰微微一驚,「為了何事?」
「此事說來曲折,而且牽扯甚是負責,」莫研皺眉,明白此間不便,拉了蕭辰衣袖道,「二哥哥,我們正趕著去姑蘇,你不如與我們同行,在路上我再慢慢說給你聽。」
蕭辰面露不愉之色,卻沒有說什麼。
外邊韓彰還是費了些碎銀子,才換得耳邊清靜。那兩農婦拿了銀兩,牽著花驢,方才算是放過他,一顛一顛地走遠了。
四人上馬趕路,展昭稍慢眾人半個馬身,仔細留意了蕭辰的舉止動作,發覺他雖然雙目不便,但聽力卻甚是靈敏,與莫研策馬疾行,絲毫不見有為難之處。
蕭辰向來居于山中,因眼睛不便,性情古怪,平素也是寡言少語。韓彰與他同行著實憋悶壞了,現下碰上莫研,兩人一路閑聊頑笑,倒也輕鬆有趣。
「原來寧姐姐也在姑蘇,太好了!」
莫研側頭朝蕭辰道,眼睛亮晶晶的,師姐離開蜀中已有數月,想到可以在姑蘇見到,她心中實在開心。
蕭辰淡淡地「嗯」了一聲,仍舊沒什麼表情。
莫研自幼便習慣了他這模樣,早就習以為常,絲毫不以為忤,仍舊笑嘻嘻地和韓彰說笑。
行至月上中天,馬匹也已疲憊不堪,四人方在前面小鎮找了家客棧歇腳。
一路行來,莫研已經把事情經過告訴了蕭辰。展昭在旁雖然聽見她言語間對開封府頗有微詞,但總算沒有什麼越逾之語。他留意到莫研故意將事情輕描淡寫,且並未說出昨夜大內侍衛之事,想來是不願蕭辰擔心。
「小七,明天和我回開封去。」
在莫研送蕭辰到客棧房間時,臨進門前,蕭辰突然開口道。
莫研愣住,走在前面的展昭和韓彰腳步也隨之一滯。
「二哥哥?……我還得去姑蘇。」
蕭辰轉過身,冷冷道:「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不是!」莫研忙道,「只是姑蘇不能不去。」
「他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你和這些官府中人何時變得這麼親近了?」他顯然不耐煩起來,加重了語氣,「回開封后就把那破牌子還給開封府。我們與那些人避而遠之都唯恐不及,你還往裡摻和。」
「二哥哥!」她一時語塞,為難道,「我……待五哥哥的事情解決之後,我自然會辭了這份差事。」
「李栩的事我們可以自己再想辦法。官官相護的事情我們看得還少了么,你現下幫著他們,難道就不怕是被人利用,為虎作倀?」
「二哥哥……」
展昭見莫研一臉為難的模樣,上前開口道:「簫大俠,此事恐怕您有所誤會……」
「展大人,這是我們師兄妹之間的事情,請你不要插手!」
蕭辰還未開口,莫研已搶先打斷展昭的話,一面推著蕭辰進房間。
房門砰得一聲關上,韓彰聳聳肩,拍著展昭後背笑道:「覺不覺得這話很耳熟?」
「……」
「你自己常常說這話,不記得嗎?」韓彰清清嗓子,學著展昭一本正經的樣子道,「這是朝廷的事,請你不要插手!」
展昭怔了怔,微微一笑,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見無人搭理,韓彰聳聳肩,摸摸鼻子,也只好無趣地回房去。
一宿無事,直至天初亮,展昭整理停當步出房門,一眼便看見在蕭辰房門外的莫研。
後者看見他出來,微微愣了愣,似乎沒想到他起得這麼早。
「準備一下,早點上路,午時便可到姑蘇了。」展昭分明看見她眼圈微紅,顯然是剛剛哭過。他不好開口詢問,只好裝著沒看見:「你師兄還沒起么?」
「他已經走了。」莫研低低道。
「走了?」
「我想他是上開封去了。」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別開臉去,「你不用問我,我也不知道他上開封做什麼。」
展昭在心裡暗嘆口氣,聽昨日蕭辰語氣,此番獨自上京定然不會有什麼好事,不知又要給開封府添多少麻煩。
「準備一下上路。」他不動聲色,仍舊道。
「去哪?」
「姑蘇。」
「……可是我二哥哥他……」莫研想到蕭辰雙目失明,獨自一人上京,心中很是不安。
「正事要緊。」展昭簡短地打斷她。
另一邊房門被推開,韓彰打著呵欠,伸著懶腰慢吞吞地走出來,看見莫研正拿眼瞪展昭,笑道:「小七,怎麼一大早就火氣這麼大?」
莫研看見他出來,眼睛一亮,跳起來拉住他道:「韓二哥,你去陪著我師兄上開封好不好?」
韓彰微愣,待反應過來,頓時頭搖得像撥浪鼓一般。
「為何不肯?」她沒料到徹地鼠也這麼沒義氣。
韓彰沒敢說因為蕭辰個性孤僻甚難相處,只能賠著笑道:「你二哥哥那般好本事,怎麼?你還怕他被別人欺負了不成?」
「他功夫雖好,可是……畢竟雙目不便。」
「放心!我碰到他之前,他已經一個人走了七、八日的路了,不是照樣好端端的。」韓彰打著哈哈,絞盡腦汁想借口,「再說你師兄那脾氣,若是知道你特地讓人跟著他,反倒要生大氣。」
二哥哥心高氣傲,最厭別人瞧不起他,莫研想想也對,只好作罷,復沒好氣地瞪了展昭一眼,才騰騰騰回房整理行裝。
三人匆匆用過早食,遂上馬疾馳,果然還不到午時,遠遠地便能看見姑蘇城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