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莫研醒來,只覺得口渴難耐、頭痛欲裂,艱難起床。侍女端了水進來與她梳洗,告之寧王正在梅林等著她。
莫研皺緊眉頭,敲敲腦袋,方想起師姐一事尚未有著落,匆匆梳洗,要趕去聽聽寧晉究竟有何主意。
到了梅林,僅看見寧晉和吳子楚二人,她奇道:「展大哥呢?」
「展昭昨夜裡就走了。」寧晉慢條斯理地攪動面前的粥,故意抬眼看她,「怎麼,你不記得了?」
莫研被他說得愣住,顰眉想了想,然後搖搖頭,旁邊已有侍女替她盛罷粥再退出去。
「他怎麼不等著我一塊走?」她邊吹著粥,邊問道。
「我怎麼知道。」寧晉淡淡一笑,「大概,是被你嚇跑了吧。」
莫研停下手,奇道:「我幾時曾嚇他?」
寧晉斜斜瞥她,語氣怪異道:「昨夜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都記得啊,」莫研喝了口粥,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喝多了,都忘了?」
「那你可記得對展昭說了什麼?」
莫研聞言,面容頓時染上一層淡淡的憂鬱,顯然是想起:「我自然記得。」
「那你可記得我說了什麼?」
「……你說什麼了?關於我師姐的事么?」
寧晉盯了她半晌,終於還是幽幽長長地嘆了口氣,別開臉……莫研呆了一瞬,不明白他究竟何意,緊張問道:「怎麼?我師姐的事你想不出法子?」
懶得不理她,寧晉埋頭吃粥,也不管燙不燙,硬是把一碗熱氣騰騰的粥三口兩口地吞下去,看得身旁的吳子楚直咂巴嘴,倒像燙的人是他一般。
莫研只好看著他吃,待他吃完便把自己跟前的碗也推過去,討好笑道:「不夠的話吃我這碗。」
寧晉氣結,瞪著她不說話。
「吃吧,我還沒動過呢。……我師姐的事你到底有沒有法子啊?」儘管看出他心情似乎不太好的樣子,但心中記掛著師姐的事情,她還是不能不問。
寧晉不說話,依然瞪著她。
「……嗯?」
寧晉還是不說話。
「……」莫研終於忍不住,「那我還是自己想法子吧,你慢慢用,我先走了。」她跳起來轉身就走。
「丫頭!急什麼,坐下來慢慢聽我說。」
莫研愣頭愣腦的,這一去也不知要闖出什麼禍來,寧晉拿她無法,終於還是開口叫住她。轉頭又命吳子楚屏退旁人,方才道:「此事說來也不難,只需天時、地利、人和,讓公主動了同情之意,就成功一半了。」
「天時、地利、人和?」莫研犯難地撓撓耳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寧晉耐著性子教導她:「直接告訴她恐怕效力有限,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們,從而想要幫他們。」
莫研還是聽不明白:「怎樣才叫讓她自然而然地同情他們?」
「平時看著挺聰明,怎麼這時候就犯傻。」寧晉連連搖頭,「說白了吧,就是演一出半真半假的戲,讓小渝兒同情上你姐夫。這事倒是用得上展昭,只是這貓兒迂腐得很,不知道他肯不肯。」
「展大哥才不迂腐呢。」莫研飛快道。
寧晉用鼻子哼了一聲:「他不迂腐,怎麼會拿你當妹妹看。」
「他……」莫研明明心中難受,卻還是要替展昭說話,「我想,他自然有他喜歡的人,他若遇上,就不會如此。」
「你怎麼就知道他不喜歡你?」
「我……」
莫研不願再說,索性埋頭喝粥,寧晉也不逼她,轉開目光,落落寡歡地看著滿園飄落的花瓣……
良久,莫研緩緩抬頭,咬咬嘴唇,低聲問道:「那你說,我該如何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呢?」
寧晉拾起地上一朵殘花,淡淡笑道:「知道京城裡的小姐都如何做么?」
她搖頭。
於是他開始扯下殘花上的花瓣,第一瓣:「她喜歡我。」
第二瓣:「她不喜歡我。」
第三瓣:「她喜歡我。」
第四瓣:「她不喜歡我。」
「她喜歡我。」第五瓣花瓣飄落在地,手心中僅剩下光禿禿的花梗,他展顏一笑,抬眼看向莫研。
後者莫名其妙地盯著他:「……他喜歡我?這法子太沒道理了,京城裡的小姐難道都是傻子不成。」
寧晉不理她,復看著花梗,唇邊始終帶著淺淺笑意,笑道:「要不你就直接去問他。」
「直接問?」莫研一愣。
「就像這樣,」他突然極認真地盯著她,「你可喜歡我?」
莫研本能地搖搖頭:「不喜歡。」
「……」
一陣寒風卷過來,寧晉連連咳了好幾聲,用袖子掩著嘴,轉向一旁。吳子楚忙拿起旁邊的貂裘替他披上,卻又被寧晉擋落,苦笑道:「我還沒那麼嬌弱。」
莫研反應過來,忙往回找補,嘻嘻笑道:「其實你人挺好的,也挺招人喜歡,是個好人。」
寧晉咳得愈發厲害。
「是不是嗆著了?」莫研奇道,跳起來要幫他捶背,被寧晉躲開。
「丫頭,你……你還是莫要這麼去問了。」他緩過來說道。
「為什麼?」
寧晉淡淡道:「他若說不喜歡,你又如何受得了。」
細細小小的雪花飄飄洒洒地落下,剛剛落到地上轉瞬即化,趙渝身著銀鼠斗篷,緩步走在京城大街上。生怕公主受寒,展昭再三請她上轎而行,而她就是執意不肯。
「將來我要去的蠻荒苦寒之地,嚴冬之酷勝過京城百倍,到時哪裡又會有人管我冷不冷。」她輕聲嘆氣道。
展昭只好不語。
趙渝偷偷瞥了眼他,忍下心中笑意,就知道這隻貓兒心最軟,只要一扯上契丹,他就不忍心逼迫於她。展昭就行在她旁邊,無形中散發著令人安心的氣息,若然她不是公主,他亦不是四品帶刀護衛,兩人只是一對行走江湖的俠侶,那該有多好……趙渝朦朦朧朧地遐想著,不知不覺間雙頰泛出粉粉的潮紅來。
「公主,前面便是司馬琴舍。」
展昭的話將她驚醒,抬頭看去,確是到了琴舍。因昨日間無意中說起自己喜琴,想親自在民間尋找一張上好古琴帶去遼國,故而今日展昭便帶她來到京城遠近聞名的司馬琴舍。
琴舍內布置得十分雅緻,淡淡的檀香縈繞著屋內大大小小數十張樣式各異的古琴,趙渝自幼習琴,見到這麼多古琴自是歡喜,遂挑了一張桐木伏羲式蛇腹斷紋的古琴,命琴舍主人調了音讓自己試奏。
展昭對音律僅是粗通,加上心中有事,故只抱劍立在門邊,靜靜看著無聲落雪。
幽幽檀香,隱隱定人心神,趙渝輕挑幾下琴弦,聽得琴音醇厚而不失亮透,心知是張好琴,當即奏了首漢宮秋月,琴音高潔清虛,幽奇古淡,煞是好聽。彈罷,琴舍主人嘖嘖稱讚,趙渝琴藝乃受宮中琴師教習,又學習多年,自是精湛。聽得琴舍主人讚歎,她便擱下手,瞧向展昭,眼底眉梢不禁略帶得意之色,只見後者微垂雙目,凝神專註,全然未受琴音所擾,卻不知在想何事……
此時此刻,司馬琴舍對面的茶樓里,正有三人隔簾聽琴。
「她彈得很好么?」莫研不懂琴藝,「我怎麼覺得還及不上你那日在梅林里彈的好聽呢。」
寧晉懶懶瞥她一眼,倨傲地不願回答。吳子楚代他答道:「殿下三歲學琴,又曾專程拜在馬氏門下潛心習藝三年,琴藝自不可與旁人同日而語。」
莫研笑道:「你還真夠閑的。」
聞言,寧晉忍不住張了張口,但覺得與她解釋也是白費勁,乾脆還是閉上嘴,懶得理她。
取了塊梅花糕,莫研邊吃邊撩開竹簾盯著琴舍門口,自言自語道:「展大哥好像不心情不太好……」
「幫著你去騙人,他當然心情不好。」寧晉涼涼道。
「不能叫騙吧……」莫研搜腸刮肚地想出一個詞來,「這頂多算『蒙』」。
「有區別嗎?」
「當然了。」莫研其實也說不清楚有什麼區別,只好狠狠咬了口梅花糕,又看展昭已回琴舍內,遂隨口道,「說了你也不會懂。」
寧晉還待取笑她,只聽莫研急急小聲道:「我師姐和姐夫來了。」
街面上,一輛馬車冒著小雪駛來,馬蹄踢踢踏踏地擊打著石板路,平穩而輕巧地朝琴舍方向駛來。寧晉隔簾在間隙間瞥了眼,不在意道:「尋常馬車而已,不見得是你師姐。」
說話間,馬車恰恰在琴舍門口停下,車夫取了高凳安放好,才掀開車簾請內中人下車。一個婦人打扮的美貌女子先行下來,卻不急著進琴舍,小心翼翼地攔住車簾,另一隻手扶著一位蒼白清俊的年輕人下車。待下得車來,兩人相視一笑,方一起步入琴舍。
寧晉曾在姑蘇匆匆見過寧望舒一次,僅記得是名清秀絕俗的絕代佳人,眼下看見他夫婦二人,不由嘆道:「難得如此貌美的女子,竟還如此多情。」
莫研也不接話,雙目緊緊盯著琴舍門口,看著他們進入琴舍之中,後面的情形便是一點都瞧不見了,急得她心裡直痒痒。
司馬琴舍內。
寧望舒生怕南宮若虛累著,一入琴舍,便先扶他在椅子上坐了,幸而琴舍內甚是講究,椅子上都鋪了織錦繡墊,不至於太過冰冷。待他坐好,她復回車上取了手爐,放到他手中暖著。
「莫忙了,」南宮若虛拉住她,暖暖笑道,「替我瞧瞧哪張琴好。」
寧望舒笑道:「我怎麼會懂,你若讓我挑,不如把琴排排放好,我閉著眼睛點,點到哪個算哪個。」
「不觀其貌,隨緣而行,是個好法子。」南宮若虛居然贊成地點點頭。
「你就會取笑我。」
兩人自入得琴舍便說說笑笑,旁若無人,宋人守禮,便是夫妻,在外間如此親密亦不常見,莫說琴舍主人不知是否該上前招呼,便是趙渝也對他們側目。
「展護衛,」趙渝小聲對身旁俯身看琴的展昭道,「你瞧那女人腰間別著一把彎刀,是否江湖中人?」
展昭此時方才轉身,目光對上南宮若虛。
「展大人。」
「南宮公子。」
兩人同時見禮,心中皆暗道慚愧,可戲方開場,不得不演下去。
趙渝見展昭識得他們,上前奇道:「展護衛,你們認得?」
「展昭在姑蘇辦案時,曾得南宮公子相助,一直銘感於心。」展昭答道。
南宮若虛忙道:「展大人言重了,不過是舉手之勞,能為朝廷略盡綿薄之力,實乃南宮之幸。這位是?」
展昭略一遲疑,望向趙渝,後者朝他點點頭,他才道:「實不相瞞,這位乃當朝豫國公主,今日微服出巡,體察民情。」
南宮若虛聞言,立時與寧望舒齊齊施禮:「草民參見公主殿下。」
「免禮免禮,我微服出巡,就是不願大家太過拘泥。」趙渝忙道,方才聽得他曾為朝廷盡心,對他夫婦徒生出幾分好感來,笑道,「既然是展大人的朋友,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
「公主厚愛,草民慚愧。」
看他們這對夫妻恩愛異常,趙渝笑問道:「你看著是富家公子,可我瞧你夫人腰間別著彎刀,她是江湖中人?」
寧望舒上前回道:「公主好眼力,草民未嫁前漂泊江湖,而今已修身養性,不涉江湖之事。」
「你當真是江湖中人。」趙渝眼睛一亮,忙拉她過來,喜道,「那你快與我講講,這女兒家闖蕩江湖是如何一番光景,好玩么?」
聞言,展昭輕咳一聲,小聲道:「公主。」
趙渝知道自己略有些失態,只好鬆了手,作端莊姿態:「只因我常聽宮中侍衛說起江湖之事,不拘禮法,快意恩仇,故而很是好奇。」
「草民明白。」寧望舒含笑道。
看她腰間那柄彎刀並不尋常,趙渝好奇道:「你這彎刀有趣,可否借我一觀?」
寧望舒焉有不答應之理,隨即解下彎刀,向她遞去。趙渝接過彎刀,細細端詳,彎刀做工極其精緻,刀鞘上的造型雕花與鑲嵌寶石皆不似中原之物。抽刀出鞘,刀身光華流轉,銀芒耀眼,靈氣攝人心魄。
她伸手欲撫刀身,展昭在旁道:「刀鋒尖銳,公主小心。」
趙渝無奈,只好縮回手,又愛不釋手地把玩一番,方還給寧望舒。寧望舒笑著接過,掛回腰間時,略抽刀身,看似不經意的在手心中划了一道,血滲出來,刀刃見血,暗光閃過,方才入鞘。
這動作,她做得極為隱蔽,卻未逃過南宮若虛的雙目。他自懷中取出絹帕,拉過她的手,細細包紮,眼底透著無奈與心疼。
此時趙渝方看見,不由驚道:「你的手……這是?」
「因此刀魔性未除,出鞘需得見血,飲血方能收斂魔性。」寧望舒顧不得手傷,跪下施禮,「草民萬死,害公主受驚。」
趙渝忙將她扶起,歉疚道:「你方才怎麼不早說,早知道我不拔出來瞧了。」
寧望舒微笑道:「公主言重,區區小傷何足掛齒。」
看她生得如此貌美,性子卻又如此溫婉近人,趙渝不由得對她生出幾分親近之意,當下笑道:「我既是公主,怎麼也不能在外落個仗勢欺人的名聲。你們可是來挑琴的?看中哪張琴,我買下賜予你們,權當我的賠禮便是。」
「草民怎敢當。」
「不妨事,這些天我都在宮外住著,你若有空,就來說些江湖上的趣事與我聽聽,可好?」
寧望舒笑道:「公主想聽,草民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聽她說罷,趙渝轉頭朝展昭笑道:「展護衛,南宮夫人來找我,你不會攔著吧?」
「展昭不敢。」
展昭垂目低首答道,暗中與南宮若虛交換下眼神:公主借刀一事並非在他們預料之中,卻無形間令他們往前邁進了一大步,看得出公主對他夫婦二人頗有好感。
待挑好琴,琴舍主人換過新弦,又調好音,方請南宮若虛試奏。
「我久已不彈,琴藝生疏,若荒音走調,還請公主包涵。」南宮若虛朝趙渝有禮道。
趙渝微笑,抬手示意:「請公子奏琴。」
南宮若虛先要過水盥了手,方才坐下,略正衣冠,手指輕輕撫上琴弦……
茶樓之上,莫研伏欄而聽,聽著琴聲發愁道:「怎麼還彈?這公主老是這麼彈來彈去的,我師姐和姐夫哪裡有時間說話。」
「這琴音非小渝兒所奏。」寧晉淡淡道,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
「哪是誰?」
「此曲《山居行》,應該是男子所奏,要麼是琴舍主人,要麼就是你姐夫了。」
「為何不是展大哥?」
寧晉斜眼睇她,反問道:「展昭會撫琴么?」
「展大哥不會么?」莫研奇道。
「你現在終於發現他也有缺點了?」寧晉淡淡笑道。
莫研撇撇嘴,不屑道:「不會撫琴算什麼缺點,我也不會。」
「丫頭,」寧晉放下茶碗,往她跟前湊了湊,似乎極認真地看著她,「你說說看,展昭究竟哪裡好?把你喜歡得這麼五迷三道的。」
莫研側頭想了半日,皺眉愈皺愈緊,好似也未想出他的好處來。
「怎麼,想不出他有何好處吧。」寧晉輕輕嘆道,「你呀,就是個傻丫頭,才會看上那隻貓兒。」
莫研搖頭。
「我是在想他究竟有何不好,可想來想去……」她無比惆悵道,「怎麼都覺得展大哥樣樣都好。」
這下,連吳子楚都跟著搖頭嘆氣了。
寧晉苦笑道:「要不怎麼說你缺心眼呢。」
說話間,猛然傳來碎金裂玉之聲,刺耳之極,隨後琴聲乍停,眾人心中皆是一凜。
「弦斷了。」寧晉沉聲道。
莫研緊張的盯著琴舍方向,無奈內中究竟發生何事,卻是一點都看不見。
琴舍內,南宮若虛面色蒼白地坐在琴前,寧望舒扶住他,握著他的手,焦切不已地看著他。修長的手指,一抹殷紅赫然在目,方才琴弦斷時劃破了他的指尖。
「你莫急……我、我不礙事。」雖然自己滿頭冷汗,南宮若虛卻只顧著寬慰寧望舒。
寧望舒又氣又怒,急得眼淚都要落下來:「你不能彈琴,怎麼不與我說?」
古琴琴音沉厚亮透,而南宮若虛久病,心脈耗損過劇,若是坐遠些聽琴尚好,而像眼下這般撫琴,琴音自透五臟六腑,他如何承受得了。原本商量計劃時,聞公主喜琴,思量可以琴會友,遂安排南宮若虛彈琴這步棋。寧望舒從未聽過他撫琴,只道他是因久病故而不喜這些閑事,卻從未想到此層。方才見他撫琴,臉色愈發蒼白,她便心中生疑,待見到他額頭沁出汗珠,不由大驚,恰在此時琴弦斷裂。
「他怎麼了?他怎麼了?」趙渝不明就裡,忙問展昭。
後者顧不得答話,見寧望舒欲輸真氣給夫郎,遂上前低道:「我來。」他內力修為遠勝寧望舒,寧望舒點頭退開。
「你只能用一成內力,否則他受不住。」寧望舒道。
展昭點點頭,用手貼住南宮若虛後心,一股真氣緩緩輸入,護住他心脈。
「多謝……展大人……」南宮若虛勉強道。
展昭沉聲道:「你別說話,靜心養氣。」
半炷香功夫後,南宮若虛氣色稍緩,慢慢點了點頭,示意展昭可撤掌。
展昭退開之際,恰恰看見寧望舒目光哀傷地看著南宮若虛,那眼神竟有幾分熟悉,忽然想起那日莫研也曾仿若這般看著自己,不由心中一怔。
「可好些了?」
寧望舒半跪在他身前,拿著絹帕輕柔地抹抹他額頭上的汗水,柔聲問道。南宮若虛拉下著她的手,笑意淺淺地望著她,虛弱道:「不要緊的,你莫要害怕……大概是新弦未保存好,所以突然斷了。」
無端斷弦,乃不祥之兆,他倒不是擔心自己,卻只怕她胡思亂想,徒添煩惱。
「我不怕。」寧望舒明白他所指何意,勉強笑道,「只要咱們能在一塊,我就什麼都不怕。」
兩人目光相接,千般柔情,萬般繾綣,盡在不言之中。
趙渝在旁看得愣住,悄悄拉過展昭問道:「這位南宮公子是不是有什麼病?怎麼好端端的撫琴也會突然發病?」
展昭深吸口氣,事情進展雖然幾乎全在意料之外,但還是終於等到公主主動詢問此事了。於是他請公主借一步說話,將所知細細回稟,趙渝聽得瞠目結舌,悄聲問道:「你是說,南宮夫人明明知道南宮公子命不久矣的情形下,卻還是要嫁他?」
展昭點頭,低低嘆道:「大概對於他們而言,只要能在一起,便是一日也是好的。」
趙渝無語,她自幼在宮中長大,看慣了父皇身遭嬪妃成群,皆對父皇千依百順,可這其中究竟有幾許真情又哪裡說得清楚,更莫提父皇心中究竟愛她們哪一個。此時出得宮來,乍然見到這般至情至性之人,視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為尋常,實在是她未所見亦未所想。
「他的病真的沒救了?」趙渝直覺地想要幫他們,「要不請宮裡的御醫來為他診治,說不定還有辦法呢。」
「公主,他們不過是平民百姓,怎有資格讓御醫診治。」展昭試探道。
「我說行就行。」
「公主……」展昭恭敬道,「其實給南宮公子診治的大夫是公孫先生的師兄,醫術亦十分精湛,想來應該不會有錯。」
聞言,趙渝靜默,公孫策的醫術了得,絕不輸於御醫,南宮若虛既然是他師兄所診治,那麼大概是八九不離十了。
見趙渝已動了惻隱之心,展昭心中稍寬,只是她們畢竟是初次見面,為免操之過急,此時還不便將七葉槐花之事相告。幸而趙渝還邀了寧望舒改日相談,希望在那時有機會托出。
寧望舒已扶了南宮若虛來向趙渝施禮告辭,趙渝忙讓他們免禮。
又辭過展昭,他二人才出門上馬車,在稀稀疏疏的小雪中,馬車緩緩離去。
「走了……」
莫研三口兩口吞下手上的梅花糕,拍手抖掉碎屑,跳起來道:「我去找我師姐問問情形。」
寧晉不緊不慢,瞥了眼街面:「急什麼,小渝兒還沒走呢,你這會下去萬一撞個正著怎麼辦。」
莫研遲疑片刻,她性子急,恨不能馬上就知道詳細情形。當即把斗篷披起來,兜帽拉得低低的,幾乎遮住半個臉:「她應該認不出我吧?」
「再等等,不急在這一刻。」
唯恐惹出麻煩來,對全盤計劃不利,莫研只好耐著性子復坐下來,扒著竹簾往外瞧……
此時正是午後時分,又逢下雪,街面上看不到多少行人,茶樓內的客官亦很少。三人正自閑聊等待,忽見店小二引著名客官上樓來坐。
莫研不經意地掃了眼,見那人足蹬鹿皮靴,身罩著著黑狐裘,露在外面的一雙手骨節頗大,顯然是位家境頗豐的習武之人。
那人本已落坐,轉頭間一眼瞥見吳子楚,起身上前笑著招呼道:「子楚兄!」
「丁二爺!」
吳子楚見是舊日熟識之人,也忙起身拱手笑道:「大冷的天,怎麼有空進京來?」
此人正是丁家莊的二爺丁兆蕙,與其兄丁兆蘭並稱雙俠丁二官人,也算是江湖中有名頭的人物,家住西湖一帶松花府茉莉村,此番千里迢迢進京而來,想必是有要事在身。
「這位是寧……」吳子楚及時地收到寧晉眼神,改口道:「寧六爺,還有開封府的莫捕快。」
「捕快?」丁兆蕙見莫研分明是個姑娘家。
莫研掏出制牌晃了晃,誠懇道:「在下確是開封府捕快,閣下若有任何冤屈皆可到開封府衙前擊鼓鳴冤。」
聞言,寧晉咳了幾聲。
丁兆蕙哈哈大笑,連連點頭:「將來若有需要,在下一定會的,不過還是希望不要有這麼一日。在下丁兆蕙。」他生性豪爽,與吳子楚又是舊識,只朝兩人拱手施禮,也不待人相讓,自己便落落方方地坐了下來。
「姑娘既然在開封府任職,想來定然認識展昭?」丁兆蕙笑問道。
莫研點頭:「認得。」
「展兄近來可是公務繁忙?」
「嗯,他好像一直都挺忙的。」她如實道。
丁兆蕙笑道:「那就難怪了,我到開封府衙也找不到他,差役連他幾時能回來都說不清楚。」
吳子楚喚了店小二添茶水茶點,轉頭笑道:「原來丁二爺此行是為了找展兄,不知所為何事?」莫研趕忙暗中瞪了他一眼,略帶警告之意,雖然此刻展昭就在茶樓對面的琴舍里,不過卻是不能告訴丁兆蕙。
丁兆蕙哈哈一笑:「說來怕子楚兄笑話,此番找展昭全是因家母催促,不得不來。三年前,展昭曾至我家中做客,家母對他很是喜愛,但那時小妹年紀尚幼,並未提及其他。眼下小妹已及婚嫁之齡,家母思量著展昭人品端正,俠名遠播,是個可託付之人,故而催促我上京來,與他說合此事……」
莫研聽得呆住,手中拿著芝麻酥餅,塞在口中也忘了咀嚼,她再怎麼也想不到此人竟是來與展昭結親的。寧晉若無其事地低頭喝茶,生怕丁兆蕙尷尬,吳子楚只好客套笑道:「聽聞丁小姐賢良淑德,又有一身好武藝,與展昭正是佳偶天成。」
說罷,他不敢看向莫研,後者直瞪著他,眼睛裡幾乎要射出箭來。
無暇注意她,丁兆蕙聽了吳子楚的話,顯然很是受用。丁氏雙俠在江湖中赫赫有名,與展昭可謂是門當戶對,自家小妹又生得如花似玉文武雙全,想來他無不依之理。
「這個……」
莫研費勁地咽下口中酥餅,慢吞吞道:「……丁大俠,想必此行你要失望了。展大人被包大人派遣往西夏辦件極要緊的公務,恐怕一年半載、不不……恐怕是三年五載都回不來。令妹芳華正茂,如何經得起耽擱,為她著想,不如還是另覓良人吧。」
「展昭去西夏了?!這麼巧!」丁兆蕙微微吃驚。
吳子楚低頭猛喝茶,寧晉專註地看著簾外落雪,無人答他的話。只有莫研一臉誠懇地看著他,用力點了點頭。
丁兆蕙正欲問吳子楚,莫研已關切地插口道:「你來趟京城不容易,空著手回去也不好,就買些點心帶回去吧,老人家愛吃軟乎的,州橋那邊有家糖糕做得極好,口味又多,你要不認得的話我帶著你去;給妹子再帶幾件首飾,我知道有家玉器行的翠顏色很正,若喜歡古玉,那裡也有,不如我待會帶你去挑挑……」她眼角餘光尚瞥著街面,眼見著展昭和趙渝出了琴舍,消失在視線中,頓時大為放心。
丁兆蕙倒沒想到她說風就是雨,居然立時立馬就要帶著自己去,忙道:「不急不急,我還想在京城裡多住幾日,會些老朋友。」
豈不料莫研怕的就是這個,面色一肅,想也不想便道:「再過幾日就是臘日,你不回去陪老人家,恐怕不太好吧?」
旁邊,寧晉一口茶沒咽下去,又連連咳了好幾聲。
丁兆蕙有些愕然,遲疑道:「家中尚有兄長……」
話未說完,莫研已連連搖頭:「臘日祭祀先祖百神,你如何能不回去。丁氏雙俠也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若連祭祀先祖都不歸家,說出去豈不讓人鄙夷。」
「……不至於吧。」吳子楚看不過去,小小聲地說句公道話。
「怎麼不至於!」莫研義正嚴詞地打斷他,「百行以孝為先,若是認真講究起來,父母在,亦不應遠行。」
饒得生性豪邁,但被這麼個小丫頭空口白牙地指認自己不孝,丁兆蕙的臉不由也要青一陣白一陣起來。
「當然了,丁大俠你自然不會是不孝之人。」莫研很快換上笑臉,「不過話說臘八將至,你也應該回去陪老人家吃粥才是,州橋那裡還有家賣蓬萊米的,又香又軟,摻在粥中最好不過,你不如也買些回去給老人家嘗嘗……走走走,我帶你去!」
「姑娘,你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不過也不急在這刻吧。」丁兆蕙被她這沒頭沒腦的熱情弄得糊裡糊塗的。
「怎麼不急,當然急,現在已經是午後了。咱們得買蓬萊米、糖糕、玉簪子,然後再給你雇輛車,你在天黑前還來得及趕到張家店歇息……咳,雖然趕了點,不過為了盡孝也是應該的。」
「姑娘,你究竟為何……為何總要在下離開京城呢?」丁兆蕙總算聽出由頭了。
莫研一呆:「你聽出來了?那我就只好實話實說……」
聽她如此說,寧晉也不看雪了,吳子楚也不喝茶了,皆扭頭盯著她……
「其實……」她笑得愈發誠懇,「是因為接近年關,近來京城的治安不太好,老實說開封府裡頭的捕快都忙得連吃飯功夫都沒用。你看你一身的富貴打扮,往城裡一住,三教九流的賊全盯上你,這不是給我們找麻煩嘛!」
寧晉脖子十分僵硬地復轉向窗外,吳子楚艱難地咽下口中茶水,又給自己復斟了杯茶,然後埋頭接著品。
丁兆蕙哈哈一笑:「別的我不敢說,幾個小毛賊我自信還不在話下,無需勞動你們。」
「這才更麻煩!」莫研皺眉正色道,「要是賊被你抓了,那我們捕快的面子往哪裡擱!」
縱是個老江湖,如此說辭也是第一次聽說,丁兆蕙徹底無話。寧晉與吳子楚交換個眼色,心中皆甚為嘆服。
「唉,我也是當上捕快才知道捕快的難處,累死累活,就那麼一點點俸祿,真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我們吃這碗飯不容易,你就莫要為難我們了。你為難我們,不就是為難開封府嗎,為難開封府不就是為難朝廷嗎,包大人那裡也不好交代啊。」
丁兆蕙已經被她說暈了,不明白自己什麼都沒幹呢,怎麼就被按上和朝廷作對的罪名了。
趁他迷糊勁還沒過去,莫研忙道:「走吧,走吧……我帶你去挑糖糕去,保證令堂愛吃。要是吃了還想,你託人捎句話就成,我一定買了讓人帶去。」
「我……這個……」丁兆蕙雖然有些糊塗,但還不至於被她拖了走,只是一時也想不出該說什麼話,似乎怎麼都說不過這丫頭,急急轉頭看向吳子楚,救星一般喚他:「我想再和子楚兄聊聊,要不待會讓他領我去便是。」
吳子楚還在埋頭專心喝茶。
「子楚兄!」丁兆蕙提高嗓門。
「嗯?」吳子楚方抬起頭來。
莫研一面用目光警告他,一面笑道:「有吳大奶媽……吳大人同行,自然更好。」
丁兆蕙一點辦法也使不出來。
寧晉此時方輕嘆口氣,轉過頭來:「丫頭,我記得你說你是申時換班,現下好像快到了?」
「啊!」
莫研輕叫,她把換班巡街的事忘得乾乾淨淨,急急掃了眼不遠的銅壺滴漏,確是快到申時,彷彿已經能看見王朝的黑臉,忙跳起來匆匆交代吳子楚道:「丁大俠的事情就麻煩你了,記得送他出城。……丁大俠,一路順風!」
說罷,她踢踢踏踏地衝下樓去,一陣風似的消失了。
樓上三人不約而同地長舒了口氣。
巡過街,莫研記掛著師姐的事情,又忙趕去南宮家的別院,聽寧望舒講述了詳細經過。
聽罷之後,她卻面有憂色,皺著眉,咬咬嘴唇。
「看公主的模樣,確已動了惻隱之心,我想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寧望舒覺得此行還算是前進了一步,不明白小師妹為何如此。
南宮若虛卻明白莫研所想,他亦早就想到,只是怕寧望舒憂心,故而不願對她說。
「姐夫這次發病,雖然引得公主同情,但也是個隱患,就盼公主想不到此層,她若想到,展大哥只怕會有麻煩。」
「怎麼說?」
「姐,你想:你不會彈琴,姐夫彈琴又會發病,你們二人又怎麼會去買琴,分明就是布好的局。」
寧望舒一怔,轉向南宮若虛,後者淡淡一笑,輕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只是連累展大人了。」
「但願公主想不到此層,千萬,千萬……」莫研口中念念有詞。
她身旁的夫妻交握雙手,靜靜相對。
再回開封府,已是夜半時分,她本還想去問展昭,公主究竟有沒有發覺異狀,可看見展昭房中黑乎乎的,想是他已熄燈就寢。她獨自在月牙門外徘徊了許久,終是不忍擾他清夢,正想轉身離去,突然身後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嚇得她立時彈開一丈多遠,才敢回頭……
「展大哥,怎麼是你?」
待看清來人,她鬆口氣,奇道:「都半夜了,你怎麼不在房裡歇息?」
「那你怎麼不在房裡歇息?」展昭微笑著反問她。
「我剛才從師姐那裡回來,就是想問問你……公主可有為難你?」
展昭明白她所擔心,搖了搖頭。
莫研煩惱地撓撓耳根,道:「姐夫也是,當初商定計劃的時候也不說他的病,現下出了紕漏,公主若想到此層,七葉槐花拿不到不說,恐怕還會降罪於你。」
他淡淡一笑,道:「你也莫怪南宮公子,若弦不斷,他本能堅持彈完。為了不讓你師姐以身犯險,他是盡全力了。況且此事原就是展昭之過,公主若降罪,亦屬應當。」
「那怎麼行,你是為了幫我才……」莫研歉疚道。
展昭看她微垂下頭,欲出言安慰她,卻不知怎得,說出口的卻是:「南宮公子曾幫過我的忙,他命在頃刻,我當然應該幫他。」
他說罷便立時後悔了,這話聽起來似乎自己只是純粹為了南宮若虛,而與她毫不相干,倒像是故意與她生分一般:「我……我不是……」
幸而在莫研心中,師姐和姐夫自然都是自家人,幫南宮若虛和幫她自己沒什麼分別,壓根就沒往那處想,看展昭異於平日地吞吞吐吐起來,不由眼珠子骨碌碌奇怪地盯著他。
「我不是……我是想說,你的事在我心裡也很重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說清楚了沒有。
「我知道,你一直都對我很好。」莫研笑吟吟地看著他。
寒夜如斯,少女如花般笑顏在面前綻放。莫研的容貌很是一般,展昭以前也曾看過她心無掛礙沒心沒肺的笑容,可不知為何,此時此刻他竟有些瞬間的失神……
「撲哧,撲哧」兩聲輕響,旁邊桂花樹上的積雪抖落在地,展昭迅速回過神來,俊臉微澀,忙要找話說,想起一事來:「對了,丁兆蕙丁大俠你可認得?」
聽到這個名字,莫研臉色微變,不滿道:「他找你了?」
「如此說來,是你告訴他,我去了西夏?」
莫研不答,一臉惱怒道:「他居然不相信我,又來尋你!」
「丁大俠找我有事,你為何要騙他?」
「你可知道他找你為了何事?」
「這個……他倒還未明說,」展昭今日只是與丁兆蕙匆匆見過,丁兆蕙直要請他明日到醉仙樓吃飯,他雖是再三推託,丁兆蕙只說有事相談,要他非來不可。
「哼!你別理他,不是什麼好事。」莫研氣鼓鼓的。
展昭奇道:「你知道是何事?」
「我當然知道。」
「是何事?」
「總之不是什麼好事!你還是別知道的好。」
莫研心煩意亂地跺跺腳,也不與展昭告辭,氣哼哼地就轉身走了。
倒把立在原地的展昭弄得一頭霧水。
次日午時,雖尚未到飯口,丁兆蕙卻已早早就到了醉仙樓,訂下臨窗的雅閣,等著展昭。
說來也巧,這日正是莫研日班,負責馬行街路段,此刻她正照例慢吞吞地沿街而行,目光卻不像往日那樣在路兩旁的點心攤上打轉,腦子裡一會兒想著師姐的事,一會兒又想著丁兆蕙的事,亂糟糟的一團。
忽得一眼瞥見有人賣沙糖綠豆甘草冰雪糖水,這東西慣是夏日才拿出來賣的,冬日裡卻是不多見,那販子專門蹲在酒樓門口,等著酒後口乾舌燥的人自動上鉤。莫研正自煩悶,看見此物不由眼睛發亮,溜了一圈四周,未看見王朝身影,忙上前向小販要了一碗。
如此冷天,喝著涼涼的糖水,不敢大口,她慢慢抿著,只覺清清涼涼沁人心脾。待喝下半碗,扶碗的手已然冰涼,她停口歇了歇,眼睛毫無目的地朝周圍掃過,恰好瞧見一人正靠在醉仙樓的跨街廊橋上,從五官到衣著,甚至被他靠的廊欄都顯得礙眼之極。
那人自然就是丁兆蕙。
莫研的官若作得再大些,她一定會找上七八個捕快,把丁兆蕙押解出城,可惜她不過是個小小捕快,不僅她自己還打不過丁兆蕙,而且連開封府里的普通差役她也一個都指使不動。
滿腦子亂轉主意,她也沒想出個好法子來,腳步卻已經朝這醉仙樓走過去。小販子追在她身後喊:「官老爺,我……我的碗。」
「啊?……哦。」
她方想起手中的碗,端起了一口全喝了,把碗復遞還給小販。冰水如此猛地灌進去,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隨即提起精神繼續往前走。
當她騰騰騰從西面上樓的時候,恰巧展昭也正從東面上樓,廊橋之上,兩人幾乎是同時看到丁兆蕙,也看到了對方……
「小七?你怎麼在這裡?」顧不上與丁兆蕙打招呼,展昭先朝莫研走來。
莫研咬咬嘴唇,目光斜斜瞪著丁兆蕙,答道:「我在這裡巡街。」
不待展昭問她巡街如何會進了醉仙樓,丁兆蕙已經直衝過來,手指點點地朝著她面門:「就是她,就是她,展兄,昨日就是這個小丫頭騙我說你去了西夏。……丫頭,你說,為何要騙我?」
「哼!」莫研的模樣看上去倒比他更生氣些,質問他道,「你怎麼不回老家去?你是不相信我才又回來找展大哥的?」
「我當然不能相信你!幸而我沒回去,否則就見不到展兄了。你這丫頭片子,到底為何要說瞎話騙我?」
莫研冷哼一聲,理直氣壯道:「我若說的是真話,你卻不信,豈不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橫豎你也不相信我,那我說的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係。」
「你……」
丁兆蕙還從未遇過如此無理攪三分的人,明知她說的不對,卻也不懂該如何應對。
見此狀況,展昭不得不出言調停:「小七,不得無禮。這位是丁兆蕙丁大俠,亦是江湖上成名的英雄。」
莫研低聲嘀咕了什麼,兩人都沒聽清。展昭料定不會是什麼好話,聽不清最好,也不敢追問。
「你既然是來巡街的,那就快去吧。公務在身,不可懈怠才是。」展昭話雖說得嚴肅,可語氣卻甚是柔和。
知道自己一走,丁兆蕙定要拉著展昭坐下談親事,莫研無論如何是不願意走,可一時又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留下,只得硬杵在當地,委委屈屈地看著他。
展昭無奈,只好上前拉她,這一拉之下才發覺她的手冰涼徹骨,比起往日竟是還要冷上幾分,不由微微驚道:「怎得這麼涼,你很冷么?」
方才那麼一大碗沙糖綠豆甘草冰雪糖水灌下去,確是渾身發冷,莫研點點頭。
看她穿得亦不少,如何會冷成這樣?他伸手探了探額頭,冰冰涼涼,並未發燒,想來不是受寒,只能問道:「你身子可還有別的不適么?」
莫研想了想,老老實實道:「脾胃中還有些不舒服。」
展昭自然想不到她會在大雪天喝冰雪糖水,瞧著情形還以為她是病了,這丫頭身子單薄,之前便又傷又病折騰了幾次,忘不能馬虎。他關切道:「怎麼不去看大夫,或是請公孫先生瞧瞧?」
「我又沒病。」
他只道她是小孩心性,有病也不願去瞧大夫,當下轉身朝丁兆蕙歉然道:「丁兄且先稍候片刻,我帶她去瞧下大夫,去去就來。」
未曾想到展昭對這小丫頭片子如此關心,丁兆蕙略愣了愣,待回過神來,展昭已拉著莫研走了。
出了醉仙樓,莫研看展昭當真要帶她去醫館,忙急道:「展大哥,我沒病,真的不用看大夫。」
「身子都凍成冰了,怎得還說沒病。」
「那是因為我剛剛喝了碗冰雪糖水,所以有點冷,脾胃裡也不太舒服。」
聞言,展昭方停住腳步,轉頭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看著她:「這麼大冷的天,你怎得想起來去喝那麼冷的東西?」
「……正好看見有人在賣。」
展昭笑而搖頭,亦不忍心說她,只道:「既是喝了不適,下次就莫在冷天喝了。」
她乖乖地點點頭。
「那就快去巡街吧。」
她不動彈,盯著他的目光簡直委屈得要滴出水來。
「怎麼了?」
「展大哥,那個姓丁的不管和你說什麼,你都別答應,好不好?」她慢吞吞道。
他奇道:「究竟是何事?」
「你別問了,反正你待會也會知道。」她充滿期盼地瞧著他,「不管他說什麼,你都別答應,好不好?」
展昭失笑:「可我總得知道究竟是何事,不能平白無故地拒絕人家。」
莫研忙道:「總之,我保證不違俠義之道,亦不觸犯大宋律法。」
「……」
「展大哥,你要是答應了他,將來若是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
展昭對她這沒頭沒腦的要求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看他還不答應,莫研也有些急了:「反正,你要是答應了他,我……我就永遠不理你。」
倒不知究竟是何事如此嚴重,弄得她要說出這般話來,展昭真有些拿她沒法子,只好苦笑著點點頭:「只要不有違俠義之道,我不輕許便是。」
她立時笑逐顏開:「當真。」
他點頭:「自然當真。」
「君子一言……」她伸出手掌。
「……駟馬難追。」
他亦伸出手,與她擊掌為誓。
「那我巡街去了。」她腳步輕快地轉身離去,留下展昭立在原地,苦笑半晌,才轉回醉仙樓。
待回到醉仙樓,丁兆蕙已叫好了酒菜,招呼展昭入座。兩人相交甚故,多時不見,相談甚歡。直至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丁兆蕙方婉轉提起展昭三年前到茉莉村之事。
「那時家母就對展兄贊口不絕,直說你方才當得起『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八字。」丁兆蕙笑道。
「老夫人誇獎了,展昭愧不敢當。」展昭笑問道,「這些年,老夫人身體可還好?」
「還好還好,」丁兆蕙哈哈一笑,「就是喜歡瞎操心,整日里就想著兒女之事,你知道的,老人家嘛,就要看著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孫女一大家子圍著她團團圓圓的才歡喜。」
展昭笑著點頭稱是。
丁兆蕙話鋒一轉:「不知展兄對小妹可還有印象?」
只是微微一怔,展昭何等聰明,轉瞬明白了他的來意,也明白了莫研為何拚命拚命地不許他答應,想到她方才的模樣,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
見他微笑,丁兆蕙立時誤會,笑道:「看來展兄還記得。」
「不不不……」展昭連忙道,「說來慚愧,展某確是不記得令妹,想是那時只顧著和丁大哥切磋武藝,並不曾留意。」
丁兆蕙微有些失望,但立即笑道:「小妹可還記得展兄呢,直誇你功夫了得,自己在家時習武不輟,連我們這些當哥哥的看了都不免汗顏。」
「令妹勤勉,來日必有所成。」
「哎!我老和她說,女兒家要武功那麼高強做什麼,找個好夫婿才是正經。」丁兆蕙哈哈笑道,「展兄,你說對么?」
生怕丁兆蕙明白地挑出來意,那時拒絕反而要弄得大家尷尬,展昭忙道:「令妹這般身手,將來老夫人定是要給她挑一個出類拔萃的夫婿,方才能放心。京城中青年才俊甚多,丁二哥有中意的,若展昭認得,亦可代為牽線。」
丁兆蕙聽他似乎有意撇清,不由疑慮道:「展兄,兄弟不會說話,若說錯了,你可莫怪。你……你現下也不小了,難道就沒個成家的念頭?」
展昭搖搖頭:「展某有自知之明,身在公門,生死自己尚且不能把握,又如何能夠保護身邊之人。」
「這是什麼話!誰不願膝下兒女成雙,難不成你就一輩子打光棍。」丁兆蕙奇道。
展昭淡淡一笑,沒有回答。
丁兆蕙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方才那個小丫頭,她……」
展昭以為他說方才的事,笑道:「她有時確實莽撞些,卻也沒什麼惡意,若然她有得罪丁二哥的地方,我替她向你賠個不是。」
「我是想說,你對她倒有些不一樣。」
展昭一怔,想了半晌才緩緩道:「她確是不一樣,她若不在我身邊,我倒更擔心些。」
聽他如此說,丁兆蕙愣了許久,然後突然撫掌大笑道:「難怪道那丫頭要騙我,千方百計地要我回去,原來如此。」他連連用大力拍了幾下展昭的肩膀。
展昭亦有幾分澀然。
「你要是當時在場就好了,那丫頭的嘴皮子……」他又是搖頭又是好笑道,「七星寶塔也得讓她說得掉下兩層來。」
「她就是頑皮些,心眼卻不壞,丁二哥莫往心裡去。」展昭微笑道。
丁兆蕙笑了又笑,半日緩過氣來,看向展昭,調侃道:「我倒真是想不到,這麼個莽莽撞撞的小丫頭,你當真會看上她?若他日見了我家的妹子,可得把你腸子也悔青了。」
展昭歉然笑道:「令妹才貌出眾,是展某配不上。」
「得了得了,你我兄弟還用得著說這個,你直接跟我說句有意中人不就行了。咱們是大老爺們,犯不上學那些個娘們蠍蠍蜇蜇的。」丁兆蕙爽然一笑,「只是你怎麼會看上那丫頭,我還真有點想不到……」
展昭自己垂目半晌,低低笑道:「我也未曾想到。」只是這麼淡淡一句,說完之後,他突然就明白了莫研的心思……
——她仰著頭看他:「展大哥,無論他說什麼,你都別答應,好不好?」
——她紅著眼圈道:「他只把我當妹妹待,便是給我個龍圖閣大學士也沒什麼好的。」
——她怔怔地道:「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本是極容易的事,可若要那人也喜歡自己,卻是極難極難的。」
她為何傷心,為何委屈,為何難過,他在那一瞬間感同身受。
丁兆蕙笑而嘆氣:「得,我也不說什麼了,還是先想想回去怎麼和家母交代。」
「丁二哥……」展昭自知駁了他的面子,也不知該說什麼。
丁兆蕙看他表情便知他所想,拍拍他肩膀道:「你是我兄弟,咱們不說外話。你一個人不容易,又是做這般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要能有個家,又是自己中意的人,做哥哥的也替你高興。」
展昭心中一暖,替兩人斟上酒,端杯笑道:「這酒就算是我給丁二哥賠罪。」
丁兆蕙笑著一飲而盡,道:「我倒是希望能早點喝上你的喜酒。」
兩人執杯相對而笑,窗外雪落,室內卻是暖意濃濃。
別過丁兆蕙,展昭剛回到開封府,便有差役告之公主急宣,他心中一凜,忙急急趕往公主暫住之所。
待到了住所,還未進門,便聽見有人撩撥琴弦,無曲無調,僅是隨意彈撥,想來是趙渝無聊而彈。他暗鬆口氣,放下心中大石,入內上前躬身行禮:「展昭參見公主。」
趙渝盈盈抬起頭來,輕輕笑道:「展護衛,你來了,南宮夫人剛剛才走。」
展昭立在一旁,等著她再說下去。
「我聽她說了些江湖上的事,還有她自己與夫婿之間相識的事情,聽著雖然平常,卻也知道不易,她說得可比你那日說的好聽多了。」
「展昭口拙,還請公主恕罪。」
「這麼好的兩個人,怎得偏偏……展護衛,七葉槐花你可曾聽說過?」趙渝突得話鋒一轉,妙目瞧向展昭。
展昭如實道:「聽聞是大理進貢之物,有解沉痾療絕症之功效,乃療傷聖品。」
「那你可知道南宮夫婦一直在尋找此物?」
展昭略略一頓,隨即平和道:「展昭知道。」
「那麼,你可是希望我能幫他們?」
「若然公主願意伸於援手,展昭自替他們二人感激公主大恩……公主不願,展昭亦不敢強求。」
趙渝面無表情,目不轉睛地盯了他一會,後者平靜若水波瀾不驚。她著實沒有辦法,只好乾脆道:「那你說,你是不是故意帶我去琴舍,又讓南宮夫婦也來琴舍?」
避無可避,展昭只能點頭,單膝跪下:「南宮夫婦完全是依展昭之言行事,公主降罪,請責罰展昭一人。」
「你……」趙渝沒想到他如此乾脆的承認,跺跺腳道,「你快起來,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責罰你了。」
「展昭欺瞞公主,公主降罪,亦屬應當。」
「起來起來。」趙渝急道,「我知道你也是擔心南宮公子的身體,他怎麼說也為朝廷盡過力,就算你明白地和我說,我也會幫他的。」
展昭聞言一喜,方站起身來:「公主當真願意救南宮公子一命?」
「你莫要高興得太早,我回宮後自會向我父皇討要,可我父皇給不給,我卻也不知。」
「公主有此心,展昭已是感激不盡。」
趙渝抿嘴一笑,狡猾地看著他:「那,你該如何謝我?」
「公主若有事,展昭力所能及,絕不推辭。」
「若我要你隨我同去契丹呢?」趙渝飛快道,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展昭微愣,隨公主去契丹,便是這一生一世怕都回不來了,莫研的笑顏自腦中閃過……
趙渝見他不答,便道:「你可是後悔了?」
「若能護衛公主終身,展昭絕不後悔。」他沉聲道,低低的聲音猶如把極鈍的刀從心上緩緩推進,自小受的教誨卻深入骨髓,國事家事,自不必權衡,便知該擇何方。
「但此事還應向包大人請示,有聖上恩准,非展昭一人能做主。」
聽他如此說,趙渝歡喜地拍手笑道:「我父皇那裡倒不必擔心,只要我開口,他不會不答應的。在契丹有你相伴,我也沒那麼害怕,想來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看著趙渝開心的模樣,展昭靜靜不語,心下黯然神傷,若當真得去契丹,也只能怪世事弄人,可笑之極。
「方才父皇派人宣詔,契丹使節將至,命我今日便得回宮去,我的好日子算是要到頭了。」趙渝有幾分無奈地嘆口氣,「我回宮就和父皇說……要不,你現下就隨我進宮,與我父皇說,你自願請命護衛公主左右,隨嫁契丹,好不好?」
「公主見諒,展昭想,此事還應先行告之包大人較好。」
趙渝側頭想了想:「也對,怎麼說你也是供職開封府,確實應該先告之包大人。」
「公主明察。」
「那我還是先向父皇討七葉槐花,畢竟人命關天,到時我再派個御醫,你領著他拿去給南宮公子。」
「多謝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