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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何人共與醉

所屬書籍: 一片冰心在玉壺

夜闌人靜,包拯的書房依然亮著燈。

公孫策叩門而入,笑道:「已經快三更天,夜裡涼氣傷人得很,大人還是早些歇著才是。」

包拯自案上抬起頭,擰了擰眉心,眉宇間淡淡愁緒揮之不去。

「大人何事憂心,不妨說出來與學生聽聽。」

「先生不知,今日我考慮不周,恐怕有件事情是做錯了。」

公孫策微微驚道:「不知是何事?」

包拯便將日間寧晉來訪之事細細告訴了他。公孫策聽罷,亦是顰起眉頭,不確定道:「聽大人所言,莫捕頭當時似乎並未疑心。」

包拯搖頭嘆道:「那丫頭早已不是三年前的小丫頭了,現在的她簡直就是個人精。她只要回去後略略一想,便會起疑心,到時候……」

「展……」公孫策只說了一個字便忙改口,「此時,還不是他們相見之日,她若去了,只怕會惹得他心緒大亂,這可是極危險的事情。」

「我也是擔心這層,不知先生可有良策?」

公孫策沉吟片刻:「她會不會起疑,我們已然無法可施。為今之計,只有當真讓她去出遠差,只盼著公事在身,她無瑕想太多。大人也不必太過憂心,即便她起疑,也決計想不到會是他,不一定會去遼國。」

包拯長嘆口氣,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吧。」

事實上,包拯與公孫策都遠遠低估了莫研的好奇心。他們並不是展昭,展昭不願告訴莫研的事情,莫研甚至可以按捺住不去詢問,因為她不願使他為難。而包拯雖權高位重,對於她來說卻是毫無用處,包拯愈是費勁心機想瞞住她,她就愈想弄個水落石出。

在包拯和公孫策都以為莫研應在江南查案時,她其實已經隨寧晉在往河間府的路上。

越往北走,天氣就越發見冷。這日天陰沉沉的,北風甚緊,一陣接一陣地往人身上招呼,刮在臉上冷刺刺地生疼。寧晉在馬車內光聽風聲都覺得起寒慄,想到外間騎馬隨行的人定然是更加難捱。

他掀開車簾往前探了探,能看見莫研的背影隨一大車物件旁,與身邊其他侍衛比起來,在風中纖細瘦小得讓人看不下去。

「子楚,把那丫頭叫到車上來。」他縮回頭來朝吳子楚道。

吳子楚有些為難:「殿下,她到您車上,只怕不妥吧。再說……那丫頭倔得很,未必肯上來。」

寧晉瞪了他一眼:「有何不妥,你怎麼也變得蠍蠍蜇蜇起來了。」

「殿下,我不是……」吳子楚向來是拿寧晉沒辦法的,只好點頭道,「我去叫她就是,不過她若是不肯上來,我可沒法子。」

「有什麼難的,就說我有事找她商量,她定會來的。」

「哦。」

吳子楚只得依命去了。不一會兒,莫研果然來了,卻不上馬車,只在外探頭問道:「殿下有何事?」

「你上來,是要緊事。」寧晉不耐道,「瞧你這模樣,倒像是這車上有毒蛇猛獸異樣。」

聽他如此說,莫研無法,只好上車來,在他對面坐下。

「是何要事?」她平平地問。

「這個……」寧晉飛快地轉了下腦子,突得想起前陣子已隱退的老國相朝他吐的苦水,便煞有介事地問道:「是這樣,有這麼個人,他家財殷實,聲望甚高,可惜他的三個兒子都不如意。大兒子懦弱,二兒子魯莽,三兒子偏又不求上進,他想從中挑一個來繼承家業,也不知該挑哪個才好,正為此事煩愁呢。」

莫研不滿地瞪他:「就這小事?」

「對他而言可是大事,你說他該挑哪個兒子?」

「他要是都不滿意的話,就再生一個好了,這有什麼難的。」莫研聳聳肩。

「問題是他年事已高,已是七旬老翁。」

「哦……」莫研撓撓耳根,「年紀這麼大了,那是得抓緊生了。」

寧晉被哽了一下,瞪了莫研半晌,才慢吞吞道:「……你的主意還真是不錯。不過,你千萬別告訴別人你成過親。」

「為什麼?」

「因為成了親還能傻成這樣的,估計不多。」寧晉搖頭嘆氣。

「你……」莫研狠狠瞪了他兩眼,仍是不解道,「有什麼問題嗎?」

「男人過七旬,要是他老婆還能生出孩子來,那肯定是他老婆紅杏出牆了。」

莫研愣了一會,才似懂非懂,臉微微泛紅,口中仍硬道:「這種事情,這種事情外人怎麼說得准。……沒事的話,我出去了。」說罷,她就要掀簾下馬車。

寧晉忙叫住她:「急什麼,坐下。」

「還有事?」莫研沒好氣道,「反正我都傻成這樣了,你還是別問我的好。」

「小丫頭片子,脾氣還挺大。」寧晉指著旁邊的小風爐道,「這次我沒帶侍女出來,子楚煮的茶也不好吃,反正你在外頭閑著也是閑著,就替我煮壺茶吧。」

莫研也不廢話,捅捅爐子,就開始煮茶,想著早點煮完就早點出去。

看她果真認認真真地升起爐子來,寧晉按捺下唇邊的笑意,佯作不在意地問吳子楚道:「還有多久能到河間府?」

「大概傍晚就能到,在河間府住一晚,明日便要出關去了。」

莫研聞言,猛然想起一事:「明日就出關了,江南的案子包大人還得另外派人再去,我得托河間府的差役給他帶封信才行。」

寧晉聞言,斜睇她,似笑非笑道:「丟下要案直接走人,你打算怎麼說?不如就說你同我私奔了吧。」

莫研沒接他的話,接著轉頭問吳子楚道:「出了關,明晚在何處歇腳?」

「聽說是邊塞上的一個小鎮,叫雁什麼鎮,我也記不得。明日自會有遼人在那裡安置妥當等我們,倒用不著我們費神。」寧晉搶在吳子楚之前先道。

「雁歇鎮?」

「好像是……」寧晉仍然想不起來。

旁邊的吳子楚輕輕點了點頭,提醒他道:「是雁歇鎮沒錯。」

「你怎麼知道?上次隨公主,你們也是走這條道么?」寧晉隨口一問。

莫研搖搖頭,目光有些異樣,別開臉去,淡淡道:「沒有,只不過我在那鎮上住過幾日。」

寧晉卻沒有放過她,偏偏要追問道:「你和展昭?」

那一瞬,馬車內的空氣彷彿靜止不動,莫研沉默了許久,只微不可見地點了一下頭。

寧晉雖然面上微微笑著,可卻有些僵硬,聲音輕柔地有些不自然:「好好的,你們怎麼會住到鎮上去?」

「他受傷了,我們在那裡養傷。」莫研低低答道,隨著馬車的顛簸,思緒彷彿回到那時候,「我們租了處小院,院子里還有棵樹,下雨的時候,雨水打在葉子上沙沙的,特別好聽,我們就是在那時成親的。」

寧晉淡淡「哦」了一聲,道:「明日,你可以再去那小院看看。」

莫研低著頭不語,茶壺裡似乎有水濺出來,隨著嗤嗤兩聲,風爐的炭上冒出幾縷青煙。

「我不想去。」良久,她才極輕道。

寧晉恍若未聞,平靜道:「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還未到黃昏,便到了河間府。

寧晉自然是被河間府尹李奇高請去接風洗塵,吳子楚隨侍在旁。莫研雖擔當侍衛一職,但並無實差,用過晚飯之後,便攏了斗篷獨自在附近閑散漫步。

因已近冬,池塘邊的柳樹葉子早已掉光,那幾塊大石倒還在,她緩步走過去,仍坐在三年前坐過的地方,低頭看著池水……

風吹在池面上,一圈圈的漣漪盪開來,層層疊疊,似無止境。她目光有些迷離,彷彿在水面上看見兩個模模糊糊相擁的身影。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展昭的聲音。

良久,她才悵悵然地嘆了口氣,低低道:「大哥,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又騙了我?你說,要我好好活下去,這樣才有人念著你想著你。可是,你又為何走得乾乾淨淨,隻字不留,連巨闕劍都拿走了。」

「你忘了么,那劍早就送了我,你怎麼能自己帶走呢?這些年,我想了又想,你到底還是騙了我,是不是?」她微微一笑,「你怕我陪著你一起死,所以故意說這話來哄著我……」

幾陣寒風卷過,冷雨落下,砸得水面濺起朵朵小花。莫研恍若不覺,仍自怔怔出神,待那一道電光閃過,響雷劈下,她才悚然一驚,方察覺已是渾身濕透。

她起身裹緊斗篷,急步往府內走去。因她是女流,與隨隊侍衛住在一處多有不便,寧晉遂將她安排到自己所處東廂房的隔壁。

莫研進了府,正往東廂房而去,卻被兩個府邸侍衛攔下。那兩人瞧她穿得與押送歲貢侍衛並不相同,且渾身濕透地直闖東廂房,便生了疑心,攔下她來盤問。

若在平日,莫研只要掏出開封府的制牌便可,只是此行卻是不便,只得解釋自己是寧晉的隨身侍衛。

「殿下隨身侍衛怎麼會有女人?」其中一人奇道。

另一人低低附上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說罷,兩人同時相視鬼祟一笑。

他們說什麼,莫研不用聽也猜得出來,卻懶得同此等人解釋,只求他們快快讓開,她好回去換下這襲濕衣衫。

「你們若不信,可自去問吳子楚吳大人。」她不欲理會這二人,丟下這話,抬腳便走。

「喂!你站住!你得隨我等去見吳大人才可。」那二人喝住她。

莫研不理,徑自前行。只聽見身後呼呼掌風襲來,她側身躲過,卻被另一人鉗住肩膀,動彈不得。這幾年來,莫研功夫已然長進不少,但這二人顯然還要高出她許多。他們看打扮不過是府邸普通侍衛,怎得有如此高的功夫?她心下頓時生疑。

不遠處有群人影步上迴廊,顯然是有人聽到了此處的動靜,喝過來:「出什麼事了?」

「有個丫頭片子亂闖,也不知是幹什麼的。」這邊喊過去。

那群人愈走愈近,恰好便是李奇高陪著寧晉吳子楚一行,酒宴散了送他們回來休息的,身周圍著六七個侍女,皆提著明晃晃的燈籠為他們照路。

莫研借著火光,盯了那兩人幾眼,奇怪的是,竟覺得有幾分眼熟,只是在哪裡見過卻也想不起來。

「丫頭,你怎麼弄成這樣?」寧晉看見莫研濕嗒嗒的樣子就直皺眉,「還不趕緊換了去,回頭激出病來。」

聽寧晉這話,那二人趕緊鬆了手,賠笑道:「原來是場誤會,小的該死,還以為是想借著雨天闖空門的小賊。」

李奇高忙喝住他們:「胡說八道,什麼小賊,這位是殿下的愛妾,還不快賠不是。」原來莫研做婦人打扮,而寧晉也沒向李奇高解釋清楚,只說在將她安置在自己隔壁,也難怪李奇高想當然。

莫研仍在想究竟在何處曾見過此二人,對李奇高所言充耳不聞,皺著眉一徑出神。倒是寧晉忍著笑,揮揮手道:「罷了,他們也是盡忠職守。」

說罷,他扯著莫研就走了。

用熱湯泡過,又換了身衣裳,莫研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想不起那二人究竟在何處見過,忽又想起給包拯的書信還未寫,忙又跳下床去磨墨。

執筆半晌,想來想去,她決定還是簡單些好,橫豎包大人聰明得很,說不說實話估計他都猜得出來,所以還是要顧全彼此臉面。故而,她通篇僅寫了十六個字——「家中有事,請假數日,江南之案,另擇能人。」

寫罷,吹乾,疊好,裝入信封,她方才復躺上床去,翻了幾次身,淺淺睡去。

一宿無事。

次日清早起時,莫研剛起身,便覺得頭重重的,似乎果真被雨激著了,染上了風寒。從三年前生的那場病後,這還是她頭一遭生病。她有些犯嘀咕,不過是淋了下雨,竟然就病了,在開封府時風裡來雨里去的,倒是好端端的。

「瞧,我說什麼來著!」寧晉直嚷嚷,轉頭又吩咐人去置著厚暖的女裝。

莫研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帶的衣裳夠穿了。」

寧晉瞪眼,扯扯她的衣袖,被她用力拽回去。

「就這麼兩套夾棉的袍子來回換,你如今也算是待在我身邊的人,總得給寧王我撐撐場面吧。讓不知情的人看起來,倒像是我刻薄你們一般。子楚,你說是不是?」

他順帶著把吳子楚拉下水。

吳子楚無法,只得點頭,同勸道:「遼國比起京城,還要冷上許多,還是先置辦一些的好。」

「我又不是沒去過,自然知道。」莫研道。

寧晉斜瞥了她一眼:「你上次去,我沒記錯的話,是六七月份,正是夏日時節。你壓根沒在遼國度冬過。」

「……」

寧晉不過是吩咐了一聲,連銀子都未花分毫,在啟程之前,李奇高便將衣物妥妥噹噹地送了來。

隨意拿了放置最上面的一件黑狐斗篷把自己裹起來,莫研也沒有打算給銀子的意思,拱手道:「多謝李大人,待我歸來,定會原物奉還。」

好歹李奇高也是堂堂河間府尹,她穿過的衣衫居然還好意思拿來奉還,李奇高顯然未想到她會如此說,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礙於寧晉等人,只得敷衍笑笑。

隨著吳子楚的乾咳,寧晉沒好氣地瞪了莫研一眼,隨即轉身謝了李奇高。

因為生病,莫研直接被安置到另一輛馬車內,車內還升了暖爐。這在她看來,實在有些小題大做,她不過是覺得有些頭昏鼻塞罷了,也許在外頭騎馬出身汗反倒還好得快些。

這風寒,卻比她想像的還要重些。隨著馬車的顛簸,她愈加昏昏沉沉,待途中歇息時略吃了些東西,又喝下藥,便沉沉睡著了。

進入遼境時,已近黃昏。

來接的遼使似乎已等了幾日,見到大隊人馬到來,便迎他們進了雁歇鎮,安置到早已布置妥當的住所之中。以其說是住所,其實仍是在小鎮旁邊搭建起來的牙帳,但十分厚實,內中物件一應俱全,讓未住過牙帳的寧晉甚感新鮮。

「這玩意倒是有趣,又好又方便,等咱們回去了也弄一個來玩玩。」寧晉朝吳子楚笑道,突又想起:「那丫頭吃過葯么?」

「已經讓人煎藥去了。」

寧晉點點頭,探頭到帳外瞧了瞧,道:「總算是到了遼境,也沒出什麼事,接下來歲貢就由他們遼人自己看著,咱們可鬆口氣了。對了,這次來迎咱們的遼使叫耶律什麼來著?」

「耶律菩薩奴,是遼國樞密院副使。」吳子楚答道。

「這些蠻子的名字倒真是不好記,耶律宗真、耶律重光、耶律洪基,現在還有耶律菩薩奴……」寧晉笑著搖頭,他只與耶律菩薩奴打了個短暫的照面,幾句寒暄過後,後者便差了個滿臉堆笑、啰里八嗦的文官熙和安置寧晉一行休息,他自己則去忙著清點歲貢物件。故而寧晉僅記得他是個面容冷峻的青年,其餘的倒無太深印象。

吳子楚陪著笑了笑,道:「屬下曾聽說耶律菩薩奴是遼國數一數二的高手,刀劍騎射樣樣精通。」

「是么?看來遼國皇帝倒是挺心疼這些歲貢的。」寧晉不在意道,起身往外,「走,瞧瞧那丫頭去。」

莫研被安置在距離寧晉近處的牙帳內,吃了粥,隔了一會又吃了葯。隔了三年,復住到牙帳之中,她還真有些熟悉的感覺,輕輕撫摸著軟榻上鋪著的狼皮褥子,愣愣地出神……

「好些沒有?」寧晉掀開帳簾進來,揚聲問道。

一陣寒風籍著空隙卷進來,挾帶著些許雪粒子,莫研縮縮脖子,奇道:「已經好些了……外面下雪了?」

寧晉示意吳子楚掩好厚重的帳簾,點點頭道:「是啊,難怪颳了一日的北風。」

吳子楚介面笑道:「聽他們說是今年遼國的初雪,正好讓咱們給碰上了。昨夜裡在河間府還在下雨,今兒在這裡就開始下雪了,倒真是有趣。」

「咱們,這是在雁歇鎮?」

莫研猶豫一下,還是問道。下馬車時,她尚混混沌沌,蒙頭蒙腦地就被帶入帳中休息,渾然不知身在何處。

寧晉盯了她一眼,淡淡道:「是啊。」

莫研低低「哦」了一聲,又不作響了,半縮在袍子的皮毛中,蔫頭耷腦地瞅著燭火發獃。

帳內,靜得出奇。

瞧他二人都不說話,吳子楚只覺有些尷尬乾笑兩聲,朝寧晉道:「我出去問問那位耶律大人,看咱們明日何時啟程?」

見寧晉微微點下頭,吳子楚忙退了出去。帳內僅余莫研寧晉二人。

「耶律大人?是哪位耶律大人?」莫研奇道。

「耶律菩薩奴,就是這次來接歲貢的遼使。」

莫研聞言,不由地微笑道:「原來是他,真巧了。」

「你認得他?」

「嗯,以前他幫過我和公主很多忙,雖然冷冰冰0的,其實人還不壞。」

寧晉搖頭笑道:「早知道你們認得,方才就該讓你們見一面。那人果真還就是冷冰冰的,子楚說他是遼國數一數二的高手,可是真的?」

「他的功夫確實好,那時我們初來遼國,他就曾與大哥比箭,結果,是大哥輸了。」莫研想起那時情形,彷彿就在昨日一般清晰。

寧晉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良久才道:「記得你昨日說這裡有處小院曾住過,不如我們去瞧瞧那小院還在不在?」

莫研怔住,愣了半晌,仍是搖了搖頭:「我不想去。」那小院或許早已破敗不堪,又或許早就有他人住在裡頭,物是人非,去看無非是徒增傷感罷了。

「我可以陪你去,」寧晉頓了頓,「如何?」

「不。」

莫研斷然回絕,別開頭,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

寧晉看著她因為咳嗽而泛紅的雙頰,輕輕地嘆了口氣,終是不忍心去勉強她。「那你好好歇著吧。」他說罷,緩步出了帳篷。

聽著帳外風雪之聲,莫研軟軟地伏在榻上,咳一陣歇一陣,日間在馬車上睡了許久,此時雖然身體仍舊不適,卻是怎麼也睡不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得風聲漸小,她以為雪停了,裹緊衣袍,掀開帳簾朝外望去,雪紛紛揚揚地落下,已不似之前的雪粒子,而是片片雪花,最大的便如嬰孩手掌一般大小。

從這裡望去,越過牙帳,隱約能看見小鎮酒坊飄的幡條,以前出來買菜時莫研次次都得從酒坊前走過。她在心中默默想著,從酒坊再往前走一炷香功夫,往東拐進小巷,再走十幾步,便是那處小院。

反正也睡不著,不如出去走走,權當是散步了。猶豫半晌,莫研尚在心中勸說自己,手上卻早就拿了黑狐斗篷披起,帶上兜帽,低低垂下,半遮著臉,掀簾步出。

大部分侍衛都在安置歲貢的那頭,相對來說這邊的侍衛少一些,也認得莫研,上前略問幾句,並未為難她。

雪,漫天漫地。

路上已積了薄薄的一層,腳踩上去,吱嘎吱嘎作響。莫研緩步走著,慢吞吞地走過酒坊,走過街角,身不由己地拐進小巷,卻停在了距離小院尚有幾丈遠的地方,並不上前。

果然是住了人,她能看見從小院中透出的光,溫暖而陌生。

雖披著狐裘,雪中寒意仍是透骨而入,她就這樣站著,時時禁不住輕咳幾聲,卻不願動彈。

良久,小院中似乎傳來些許動靜,嘎吱嘎吱,像是輪子碾過地面的聲響。莫研猶自瞎猜,小院的門被人從內打開,一輛木製輪椅出現在門口,一名蒼白清俊的青年坐在其上,正朝莫研這裡望過來。

莫研也獃獃地望著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兩人對視半晌,看到莫研禁不住風又在咳嗽,青年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屋中老聽見有人咳嗽,原來是你。」

莫研不語,這青年膝上雖然鋪了毛毯,她仍能看見他左膝下方是空蕩蕩的。

「很冷吧,我剛煮了茶,要不要進來喝一口。」那青年微笑問道。

「多謝……你是誰?」她挪動腳步,遲疑問道。

青年轉動輪椅,自行往裡行去,口中笑道:「小生姓蘇,單名一個醉字。」

莫研哦了一聲,沒再吭聲,雙目只盯著周圍,無法言語——小院中的物件、布置,竟然都和她當初住在這裡時相差無幾,她轉頭望向展昭曾住的屋子,可惜屋內黑著燈,什麼都看不見。

蘇醉對她的驚訝似乎無知無覺,轉著輪椅駛入正屋,也就是當初公主所住的屋子。

屋子外室的爐子上果然煮著茶,茶水咕咚咕咚作響,顯是沸了些時候。

「姑娘,請坐。」

「多謝蘇公子。」

雖然知道不太禮貌,莫研抖掉斗篷上的雪,仍是禁不住要東張西望,打量一通下來,這屋子簡陋依舊,卻是十分乾淨,通往內室的門上掛了塊洗得發白的藍布,因此也瞧不見裡頭。

蘇醉倒了茶水,又不知從何處找出一罐子肉桂粉,捻出一些灑在茶水中,香氣頓時在室內瀰漫開來。「喝吧,驅驅寒氣。」他笑道,把杯子遞給莫研。

接過杯子同時,莫研已看見他手中厚繭,心下起疑,只將杯子捧在手中,暫不飲茶。

「怎麼,怕有毒么?」蘇醉半玩笑道,自己先喝了一口。

莫研抬眼,看他神態自若,遂問道:「你……是習武之人吧?」

「以前是,不過現在不是了。」他目光掃過自己的腿,「腿斷了,功夫也都廢了。」

「遇上仇家了?」

莫研問道,以她這些年辦案經驗,廢人全身功夫再加上斷人一腿,多半是尋仇的人才會這麼做。

蘇醉笑著搖搖頭:「別瞎猜了,江湖上的事情哪裡都是那麼簡單的。」

說得也是,莫研自嘲一笑,抿了口茶,探頭望望屋頂,沒頭沒腦問道:「這屋子還會漏雨么?」

「早就不漏了。」他深盯了她一眼,慢吞吞問道,「聽起來,姑娘好像在這裡住過?」

莫研咳了幾聲,才輕輕道:「早幾年住過一陣子,那時這屋子還漏雨,想是東家替你補好了。」

「這院子沒有東家,是我買下來的。」

「你買下來了?……」以他身體如此不便,竟會居住在這偏僻苦寒之地,想來是為了躲避仇家吧,莫研暗自猜度。

「東家要遷回中原去,就便宜賣了,也沒花幾個銀子。」蘇醉侃侃而談,與她全然不像是初次相識的陌生人,「姑娘也是中原人吧,怎麼會來此地?」

「我是隨押送歲貢的隊伍而來,正好路過小鎮。」

「歲貢?」他往椅背上一靠,嗤之以鼻,「年年三十萬,老百姓辛辛苦苦一年交上來的賦稅就這麼拱手相送,聖上倒真是大方得很。」

「花銀子求太平罷了。」

莫研平靜道,早先的她也許會對此憤慨,而在開封府的三年,什麼事情都已看盡,她早已不驚不奇了。

「那也要能真太平才好。」蘇醉冷冷道。

那瞬間,他的語調語氣竟然有幾分熟悉,莫研悚然而驚,騰地轉頭盯住他……

似乎有所感覺,他又換了付笑吟吟的模樣,好奇問道:「不知此番押送歲貢的是朝中那位大人?這可是個美差啊。」

莫研遲疑片刻,反正他所問也並非什麼朝廷機密,說來倒也無妨,便道:「是寧王殿下。」

「原來是他。」蘇醉笑了笑,似有嘲弄之意。

「豫國公主與耶律洪基大禮在即,他此番也是來觀禮的。」莫研隨口替寧晉解釋了一句,以盡朋友之誼。

聞言,蘇醉原本帶著笑意的眼眸似乎黯淡了一下,他隨即轉開頭,瞥了眼窗外的落雪,淡淡道:「這雪越下越大,你們明日的路只怕不好走。」

莫研循他目光望去,雪確是愈發大了。

她一口飲盡茶水,起身謝道:「多謝蘇公子,冒昧打擾多時,我也該告辭了。」

蘇醉並不相留,坐在輪椅上,淡淡笑道:「姑娘慢走,恕我腿腳不便,就不相送了。」

莫研攏起斗篷,站在門口,看著旁邊黑著燈的屋子,怔了片刻,突地回頭問道:「蘇公子,旁邊這件屋子,不知可否能讓我進去看看?」

蘇醉歉然一笑:「那屋子堆滿雜物,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只怕是不便。」

「……哦。」莫研暗嘆口氣,笑自己太天真,怎麼還會幻想那屋子與從前一般模樣呢。

「多謝,告辭。」

大雪紛飛,她輕咳著,轉身出小院,並替他掩好院門,緩步離去。

她雖走了,蘇醉卻仍坐在輪椅上慢悠悠地品茶,冷了再滾,滾了再待它涼,如此反反覆復……

直至四更過,院中傳來一聲極輕微的聲響,似乎是屋檐上積的雪落下。蘇醉倦倦地伸了個懶腰,笑道:「快進來吧,等得我都快睡著了。」

門被推開,一個人影閃身入內,隨即又掩好門,脫下白狐大麾抖了雪,朝蘇醉淡淡一笑:「讓大哥久等了,這雪來得突然,生怕那二十萬匹絹布沾濕,又加蓋了幾層油布,直忙到三更。」

「得,喝口茶暖暖吧。」蘇醉盯著耶律菩薩奴的臉瞧了半天,又笑道,「怎麼我回回瞧你都覺得這麼彆扭,好像在看我自個一樣。倒是我自己的模樣,怎麼看也看不習慣。」

耶律菩薩奴接過茶,垂目笑了笑:「開始我也瞧不習慣,三年下來,倒也不覺得什麼了。對了……可是有人來過?」他來時看見雪中淡淡的腳印。

蘇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她來過了。」

「她?是誰?」

耶律菩薩奴不解,可瞧蘇醉的神情,又似乎有些明白,不由地心狂跳起來。

「還能有誰,你心裡的她。」蘇醉奇道,「怎麼,你不知道她來了?她說她是隨著寧王押送歲貢的隊伍一起來的。」

「我不……知道。」

迎到歲貢,他只短暫地與寧王打了照面,便去忙安置歲貢的事宜。直到方才他才知她竟然也來了,就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一思及此,他呼吸便有些急促,只覺得胸口悶得像是被巨石所壓,又像是要炸開一般,難受異常。身子微晃,他竟不由自主地單膝落地,手捂住胸口舊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見他如此模樣,蘇醉急地直拍輪椅扶手,卻又無法上前,怒責道:「你、你不要命了……還不快盤腿坐下,意守丹田,莫讓真氣亂竄。」

耶律菩薩奴撐起身子,依言席地盤腿坐下,勉強摒除雜念,意守丹田,調息真氣。直過了一炷香時間,他的呼吸方才慢慢平穩,不復之前的緒亂。他方緩緩起身,沉默地坐到近處椅子上。

「你……」蘇醉瞧著他直搖頭,卻也不知該說他什麼好,「光是聽說她來了,你便這模樣,若是見到她,你又該如何自持?」

「不會的,方才是……」耶律菩薩奴深吸口氣,「……是我沒想到她會來這裡。」

「你莫忘了,三年前我雖然替你解了毒,但你心脈皆已受損,最忌大悲大喜,稍有不慎,真氣岔走,便是命在頃刻。」蘇醉厲聲責他。

「我知道。」耶律菩薩奴抬頭,淡淡一笑,「大哥不必擔心,日後我定會多加小心。」

看他這副模樣,蘇醉倒不好再罵下去,只得道:「你說你也是,這丫頭來了便來了,你不是一直惦著她么?她來了,你能見到她好端端的,不也是好事么,怎得把自己折磨成這樣。」

耶律菩薩奴苦笑,半晌,問道:「她,看上去還好么?」

「比原來穩重多了,不像是早先那個沒心沒肺的模樣。」蘇醉笑了笑,「她原還想進你屋子看看,我怕她起疑心,就沒讓她進去。」

旁邊展昭曾住過的屋子件件東西都與三年前一模一樣,連那對燃過的紅燭都仍在原來的地方,蘇醉自然不敢讓莫研進去。

展昭所易容改扮的耶律菩薩奴,聞言,長長地嘆了口氣:「只怕她還會再來,勞煩大哥明日就把屋子清理了吧。」

「你捨得?」

展昭不答,只道:「還是莫讓她看見的好。」

蘇醉點點頭:「反正東西我都替你好好收著就是。」

「多謝大哥。」

展昭攏了茶杯在手中暖著,怔怔地出了會神,蘇醉也不去打擾他,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坐在風爐旁,聽著內中炭火偶爾響起的劈里啪啦聲。

良久,展昭才勉強自己鎮定心神,拉回思緒,抬眼問道:「……近來,鎮上可有什麼動靜?」

蘇醉搖搖頭:「還是老樣子,你那邊呢?」

「上次我與你說過,我疑心耶律洪基手中也有大宋布防圖。果然不錯,上個月他便當著耶律重光的面,將大宋兵力布防圖獻給了耶律宗真,弄得耶律重光回來後氣惱不已,發了幾天的脾氣。」

蘇醉凝眉道:「耶律洪基此人素性玩獵,倒不像有入侵中原的野心。他弄這大宋兵力布防圖多半是為了在耶律宗真前討個乖。現下,耶律宗真年紀漸大,耶律洪基登基是早晚的事。但有個耶律重光在旁覬覦皇位,加上耶律宗真曾醉酒戲言要將皇位讓與耶律重光,他這太子位置自然坐得不太舒服。」

展昭點頭:「這層我也想過,但不知道這個將大宋兵力布防圖泄露給耶律洪基的人是誰?大哥,你說會不會也是同一個人?」

「有此可能,只是不知道耶律洪基是如何與她聯絡的。」蘇醉道,「上次那個綉娘一死,耶律重光這邊這條線也就斷了,著實可惜。你若能想法子從耶律洪基這邊找到線索就好呢。」

展昭緊抿嘴唇,眉宇深皺:「我會多加留意,可惜我不隨在耶律洪基身邊,只怕是不易。」

「此事不宜操之過急,咱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蘇醉安慰他,「現在耶律宗真又老又病,暫且不會有進犯中原之意。咱們現在一來,就是要防著耶律重光,萬不能讓他篡位成功,此人野心甚大,若讓他當上皇帝,宋遼兩國怕是沒幾天安生日子過。二來,還是那件事,順藤摸瓜,當然,我知道這條藤不好摸,」他故意聳聳肩,「然後找出朝中叛國之人,拔了這眼中釘,咱們才好功成身退。」

展昭聽到「功成身退」四字,只覺得遙遙無期,苦笑一下,點了點頭。

「早些回去吧,免得惹人起疑。」蘇醉道。

「大哥,你一人留在此地,終是太危險……」

展昭話未說完即被蘇醉打斷,不耐煩道:「回回來都要說這話,你不煩我都煩。行了,我好得很,你不用操心。倒是你,那丫頭既然來了,你少不得要和她碰面,可莫再像方才那般了。」

澀然笑笑,展昭起身,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盒放在几上。

蘇醉瞥了眼,笑道:「又是這葯,我都吃膩味了。」

展昭微笑:「大哥你雙腿血行不足,又無法運功調理,這葯生脈活血,你多吃些,人也會舒服一些。」

「這葯是宮裡頭才有,你弄來不易,又不是非吃不可的葯,下次別麻煩了。」

展昭笑而不答,披上大麾,朝蘇醉略一拱手,轉身出門而去。

雪綿綿密密地下了一夜,到了清早,將停未停,空中仍飄著稀稀疏疏的雪,地上積了一尺多厚,人和牲畜走起來都甚是不便。

莫研掀開帳簾時,猛地被白茫茫的一片晃疼雙目,深閉下眼,復緩緩睜開,才適應了些。

遠遠近近都有侍衛在忙碌,或鏟雪,或搬運東西,或給馬車套韁……東南面有一人站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寒如冰雪,正指揮著一小隊遼國侍衛將陷在雪堆中的馬車拖出來。

莫研定睛細辨了辨,微微一笑,緩步走上前。

眼角的餘光分明是看見她走過來,展昭卻硬生生讓自己扳過身子,故意裝著沒瞧見,背對著她,繼續對侍衛發令。

心緒紛亂,身遭的腳步聲來來往往,他甚至分辨不出她的腳步聲。良久,他都未聽見她開口說話,也許,她已經走開了,不然以她的性格,也許會拍拍自己的肩膀,他猜測著……

他轉過身子,正對上那雙明亮的眼睛。

「耶律大人,好久未見。」她微微笑道。

是啊,好久未見——那瞬,他想開口盡量自然而然地說這句話,卻發覺喉嚨乾澀地發不出聲音來,只得重重地點下頭。

知他素性寡言,莫研也不在意,道:「一別就是三年,那時你替我大哥療傷的大恩,我也一直未有機會能謝謝你。」

他仍說不出話來,只能定定地看著她。蘇醉說的不完全對,她清瘦了許多,眉宇間的飛揚脫跳也斂去不少,雙目流轉間,輕愁幾許。

「待到了中京,我當設宴酬謝,你可一定要來。」莫研繼續道。

「你……」展昭艱難啟齒,正待回絕,又有二人過來,是寧晉和遼使中負責招待宋人的文官熙和。

寧晉手中拿了貂皮手攏,過來先遞給莫研:「快把手攏上,病還未好,就……」他再看她腳上穿得是尋常靴子,惱道,「昨兒不是放了雙小羊羔靴在你帳里么,怎麼不穿?再凍著怎麼辦?」

「我沒看見。」莫研不以為然道,「再說也沒那麼冷。」她話剛說畢,正巧一陣風卷過來,她縮著肩連連咳了好幾下,臉咳得潮紅起來。

「你病了?」展昭忍不住問道,強制按捺住自己想上前扶她慾望,雙手在袖子緊緊地攥成拳。

「前日里被雨給激著了,受了點寒而已,小事情。」莫研不在意地擺手道。

「走走走,快回去穿起來。」

也不與旁人客套,寧晉拽著她就往回走。展昭尚立在原地,面無表情,紋絲不動。

誤以為他是在不滿寧晉失禮,那文官熙和打了圓場,朝他笑道:「都說中原人多情,果然不假,連寧王對自己的姬妾都如此關懷備至。」

姬妾!

那一瞬,展昭的胸口彷彿被一把極快極薄的刀劃開,鮮血湧出,卻是無痛無覺。

對她而言,這是好事,自己該為她歡喜才是。他身體僵直,努力想鎮定心神。

文官熙和的聲音並不小,莫研與寧晉雖已走出四五步,仍然將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莫研轉頭氣惱瞪向寧晉,尚未開口,後者已聳聳肩,無辜道:「我可什麼都沒說,全是他們自己瞎猜的。」

不欲與他理論,莫研回身朝那位信口開河的文官熙和走過來,到了面前才清清楚楚地朗聲道:「我夫家姓展。」

「嗯?」那文官熙和顯然有些迷糊。

「我不是他的姬妾,我夫家姓展,你莫要弄錯了。」她口齒清晰道。

文官熙和這才明白過來,連忙賠笑道:「是,是,不會再弄錯了,展夫人。」

莫研這才滿意,瞥了旁邊的展昭一眼,微惱道:「你這些手下亂說話,你明明知道,怎麼也不管管?」

展昭直直地望著她,心中似有千言萬語要問,卻是連隻言片語也不能對她說。氣血上涌,胸口堵得難受異常,一股腥熱直湧上喉頭,他急步調頭走開。

「嗯?」莫研不明就裡,撓撓耳根,「他脾氣怎麼還是這麼怪?」

文官熙和也不敢惹耶律菩薩奴,自然不敢跟上去,留在原地賠笑道:「耶律大人大概還有要事在身,不知展夫人可否用過早食?我方才已命人去煮了粥,是白粥,我知道你們中原人吃得清淡,所以特地叫他們拿些江南小米熬粥,也不知對不對您的胃口……」他一徑絮絮叨叨地說著,弄得莫研不堪其煩,隨意敷衍了兩句,便拔腿就走。

「丫頭,當我的姬妾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吧?」寧晉雙手抱胸,沒好氣道,「你這麼急匆匆地和不相干的人去解釋,犯得上么?」

莫研白他一眼,理直氣壯道:「是沒什麼丟人的,可我聽著不舒服。」

「叫你展夫人,你就舒服了?」寧晉哼了一聲,「我聽著倒更難受。」

「叫我又不是叫你,又沒人讓你聽。」

莫研還在惱方才的事,也不理他,自己回了帳去。剩下寧晉站在外頭,亦是一肚子氣,好端端地什麼都沒幹,他招誰惹誰了。

牙帳背後,僻靜無人之處,展昭無力地半跪著,雙手撐住地面,頭低低垂著,唇角尚留下一絲鮮血。

饒得他一夜未眠,想過千百遍見到她時,自己該如何鎮定自若,可仍舊無濟於事。

一直以來,他都只知道她留在開封府供職,其他的便一概不知。與包拯三個月一次的密信往來,包拯也從未提及她的其他消息。

所以,他只能自行想像,也許她已將他淡忘,也許她過得很好,也許有人會比他對她更好,也許……

「我夫家姓展。」她的聲音猶在耳邊。

他能看到她梳得整整齊齊的婦人髮髻,卻未想到是為他而梳。

雖然知道她對自己情深若許,但他總以為她在認為他已死,悲痛過後能繼續過她自己的生活。畢竟,他與她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

這,也是他暗自慶幸的事情。

可他卻不知道,她竟然一直一直一直地被困在著夫妻之名中。

雪雖已停,天仍是陰沉沉的。

因為積雪甚多,載著歲貢的馬車又甚是沉重,數次陷入雪堆中,使得整個隊伍的行進愈發地遲緩。

行了兩日,這日到了正午停下來歇息時,寧晉使吳子楚去問問,照目前的情形,還得有多少日才能到中京。

吳子楚去了半晌,回來稟道:「耶律大人說,大概還得四五日的光景,而且現在遼國皇上也不在中京,在廣平淀的冬捺缽,咱們到了中京,將歲貢入國庫之後,還得再帶著禮貢轉到廣平淀去。」

「真是夠折騰的。」寧晉搖頭嘆氣,日日都困在馬車上,著實憋悶得很,抬頭又問道,「那丫頭在幹什麼。」

「站在馬車外頭啃大餅,估計也是在馬車裡憋悶壞了。」吳子楚朝外努努嘴。

寧晉探頭出去,果然看見莫研不知何時下了馬車,叼著塊羊酥餅正靠在車轅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啃著,目光落在遠處白雪皚皚的伏虎林。

若不是半山上的那塊黑石,也許莫研還認不出那裡便是伏虎林。此時看見,她有些呆愣,口中的干餅不小心嗆在喉間,一陣猛咳,連眼淚都咳了出來。抓了水囊,連灌幾口,她方才覺得好些,抬起頭來,驟然看見耶律菩薩奴就站在面前,直直地盯著自己。

「耶律大人,」她抬手抹去腮邊的餅屑,奇道,「有事?」

「你……」展昭差點問她病可好些了,話到嘴邊,終是咽了回去,「你最好在馬車上呆著。」

「……哦。」她莫名其妙地應了,慢吞吞地爬上馬車。

他伸手將車簾密密拉好,不讓冷風灌進去。

「耶律大人,」文官熙和急步走過來,向他稟道:「這荒野雪地難行,他們宋人不習慣,好幾名宋國侍衛的靴子進了雪,腳在雪水裡泡壞了,得想個法子才好。」

「有多少人?」

「大概有五六個。」

展昭略想了想:「阿布利隨身有藥酒,可以替他們搓一搓,在火盆邊多烘烘,歇歇就沒事了。不過我們不能停,讓他們上馬車歇著去。」

「就是馬車成問題,載歲貢的馬車不能動,咱們這邊都是騎馬,剩下的六輛馬車載著輜重,滿滿當當的,也騰不出來阿。」

「那你去問問寧王,看他那邊能不能騰出輛馬車,讓他們上去休息。」

文官熙和有些猶豫:「這……合適嗎?」

展昭不答,面無表情地走開。文官熙和無法,只得往寧晉這邊過來。

所幸寧晉實在是個很好說話的人,而且騰出馬車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因為本來在入遼境之前,他就從李奇高那裡多要了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上只有一個人,莫研。

現在經過調配,莫研因病未好而不能騎馬,故而只得和寧晉擠在同一輛馬車上。

「我說,丫頭,你用得著躲我躲到那麼遠嗎?」

寧晉沒好氣地看著縮坐在馬車角落的莫研,挑眉問道。

莫研不舒服地挪挪身子,一副比他更惱的模樣:「你以為我願意,你家吳大奶媽之前就再三交代了,說殿下是千金之軀,叫我千萬小心,別把病過給你。」

「這個子楚……」

之前還以為是因為別的原因,倒沒想到是這個理由,寧晉暗自咬牙切齒,面上若無其事地朝她招手道,「過來過來,我沒那麼嬌貴。你縮在那裡,連說話都不方便。」

「那你要是病了,可不許賴到我身上。」

莫研坐的縮手縮腳,甚是不舒服,再說距離暖爐也有些遠,巴不得能湊過來。

寧晉好笑道:「當然不會。」

她這才挪了過來,手攏著暖爐,舒舒服服地烤起來。烤了一會,臉貼到車簾旁,向外張望,嘆口氣道:「雪積得這麼厚,這在中原,可看不見。」

「若是再早幾日出發就好了,也許就碰不上這場大雪。」寧晉道。

莫研奇道:「把歲貢改成夏天送不就好了么,為何偏偏要在冬天呢?」

「誰知道,」寧晉不在意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定的規矩就是這個時候。早間我讓子楚問過了,這雪一下,咱們到中京起碼還得四五日。也不知往年是不是也都這樣,要不然這遼國皇帝老兒說不定還以為大宋存心拖延時間呢。」

莫研本想說「理他呢」,後來轉念一想又想到趙渝,心情悶悶地,便沒再開口。

寧晉不知她心中所思,還以為是她因馬車憋悶而情緒低落,便存心逗她道:「你也當了好幾年捕頭,有什麼奇人奇案,倒是說幾件來聽聽,也讓本王聽個新鮮。」

「有什麼好說的,不是偷東西就是殺人,要不然就是些個貪官污吏。」莫研沒精打采道,「平日里煩還煩不過來,好不容易得了個假,還說它做什麼。」

寧晉微笑:「那你們平日有什麼消遣?」

「消遣?」莫研眼珠轉了轉,微微一亮,「有!就是賭!」

「賭?」寧晉奇道,「賭什麼?」

「有什麼就賭什麼啊。」莫研顯然來了些精神,身子也坐直了些,「尋常些就賭骰子,若是沒骰子就賭別的,什麼都可以賭,也好玩得很。」這還是她在開封府時和其他捕快在辦案無聊時常常用來消遣的玩意。

聞言,寧晉開始在旁邊漆盒裡翻翻揀揀,似乎在找什麼。

「你找什麼?」

「……找到了。」他自漆盒中掏出幾粒骰子,喜道,「我就記得是放在棋盤邊上,果然沒錯。」

「你想和我賭?」莫研雙手直搓,一臉壞笑。

「反正沒事,閑著也是閑著。」

……

因為生怕寧晉有吩咐而自己聽不見,吳子楚騎著馬就挨在馬車邊上,此刻馬車內傳來的喧嘩聲他聽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而坐如針氈,不時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就生怕被近處的其他遼人聽見。

「豹子豹子豹子!」

「幺、幺、幺!」

「豹子!豹子!」

「幺!幺!」

「……你喝!」

「什麼我,應該是你才對!」

聽上去,馬車內簡直就是坐了兩個濫賭鬼。吳子楚暗自嘆口氣,雖然知道殿下一碰上那丫頭就會有失常態,可好歹也要顧著大宋皇室的顏面,這般呼呼喝喝成何體統。

忍耐著又聽了半日,裡頭聲音只大不小,他實在忍無可忍,揮手示意停下馬車。他自己勒馬掀簾,朝寧晉有禮道:「殿下……」

寧晉已一個決然的手勢打斷他的話,臉迅速轉開去找漏壺:「等一下,讓我看看現在什麼時辰。」

「剛過申時。」莫研幾乎是得意洋洋,「我贏了!我就說吳大人一定能熬過申時。」

寧晉瞪了眼吳子楚,忿忿地把杯滿斟的茶水一口飲下。後者呆愣了半晌,這才明白眼前二個人不僅是在賭骰子,而且也在賭自己究竟什麼時辰會忍不住來提意見。

他沉下臉來,微惱道:「事關國體,還請殿下謹慎行事。」

「知道知道知道。」寧晉嘿嘿地笑。

馬車後有人走過來,人還未出現在車前,聲音已經傳過來:「吳大人,出什麼事了么?為何停車?」

是耶律菩薩奴的聲音。

莫研靈機一動,趁著吳子楚與耶律菩薩奴說話的間隙,朝寧晉低低道:「我們賭待會耶律大人走時,先邁哪只腳。我賭右腳。」

「那我賭左腳。」寧晉同樣壓低聲音道。

莫研點點頭,隱下唇邊的笑意,她以前就曾觀察過耶律菩薩奴的走姿,記得他習慣先邁右腳,自然是贏定了。

說罷,兩人同時探出頭去。

正與吳子楚說話的展昭驟然看見兩個腦袋同時自馬車內伸出來,雖然面上波瀾不驚,實際上心裡是哭笑不得。再看莫研唇角含笑,目光靈動,活脫脫就是從前的模樣,不由心中升起幾分溫暖。

「殿下是否還有吩咐?」

見寧晉眼神鬼祟地盯著自己的腿,展昭沉聲問道。

「沒事沒事,就是……這個……你的靴子是虎皮的吧?真是不錯。」寧晉隨口瞎扯。

展昭更正他:「是鹿皮。」

「鹿皮也不錯,是個好東西。」寧晉加以肯定。

「若無他事,請殿下繼續前行。」

雖已經極力隱忍,展昭還是忍不住又深看了眼莫研,這才轉身回去。他還未走出兩步,就聽見身後一聲歡呼,是寧王的聲音。

「左腳,是左腳!我贏了!」

他奇怪地回頭,迎上吳子楚一臉尷尬而無奈的笑,不知究竟是何事,也不方便過問,只得轉頭離去。

馬車內,莫研一臉狐疑,撓著耳根想事情。

寧晉在她面前直晃手:「丫頭,輸了就要認,別以為裝著想事情就能逃過去。」他今日輸多贏少,能贏一回不容易,自然有些興奮。

莫研認命地接過被斟滿的茶碗,卻還是不解道:「我明明記得他一直都是先邁右腳,怎麼會邁左腳。」

寧晉這才知道她原來以前就觀察過耶律菩薩奴:「原來你早就知道他習慣邁右腳,居然還和我打賭,幸好老天有眼,沒讓你贏。」

「什麼叫老天有眼。」莫研白了他一眼,仍自皺眉道,「沒道理我會輸啊。」

「人家把習慣改了不行嗎。」寧晉不在意道,「畢竟你三年多未見過他,也許他早就改了。」

莫研還是搖頭,表示不解:「這個習慣,一般很少有人會在意,更不會有人專門去改這習慣了。」

「我說,你這捕頭倒真是當成習慣了,連這種小事都要想半日。」

「……你什麼都不懂。」

莫研沒再理他,顰著眉慢慢把被罰的茶水飲下去。

在雪地中艱難行了四日,這日黃昏,才總算到達了中京。

耶律菩薩奴命文官熙和將寧晉等人帶去在大同館,自己並未與他們同行,而是將歲貢送至國庫所在,與交接官員對照清單,清點入庫。

其實不用文官熙和帶路,莫研也還記得往大同館的路。自進了中京,一路行來,她伏在車窗邊細看,發覺幾乎並無變化,許多店鋪還和從前一樣,只是招牌更舊了些而已。

待到了大同館,因早已侍從飛馬前來通報,知曉他們即刻便到,故而趙渝不顧侍女相勸,執意站在館前相候。

「小皇叔……」

見到寧晉下得馬車,趙渝喚了一聲,接下來竟是半字也說不出來,熱流哽在喉頭,眼中淚花閃爍,直望著寧晉笑。

「小渝兒……」寧晉眼圈也有些微微泛紅,「……這些年,苦了你了。」

吳子楚聞言輕咳幾聲示意寧晉,畢竟文官熙和就在旁邊站著,言語間莫要落了遼人的口實。

「公主。」莫研上前,硬是壓下哽咽,淺淺笑道。

趙渝見了她,也是十分歡喜,拉了她的手笑道:「你也來了,真好。這些年我老是想,若當初你沒回開封,咱們倆在一處伴著,該有多好。」

莫研眼中的趙渝比起三年前消瘦憔悴多了,初見時那個刁蠻任性的公主早已蹤影全無,想來她獨自一人定然是很苦悶。莫研心中憐惜之意大起,竟想也不想,衝口而出:「那我不回去了,就一直在這裡陪著你,好不好?」

趙渝還未答,便已看見寧晉瞧向莫研的目光,這個向來玩世不恭的小皇叔眼中竟有幾分緊張。她遂笑道:「你現下來,我就已經歡喜得很。走,咱們都站在這裡做什麼,裡頭我讓他們備下酒菜,你們行了一路也該餓了,進去邊吃邊談。」

莫研寧晉聞言皆暗道慚愧。來時,他倆在馬車上的爐子燒了湯水,又要了塊生羊肉,莫研全削成薄片,兩人就這麼吃了一路的涮羊肉,肚子自然飽得很。

「子楚,你也一起來。」

寧晉招呼上吳子楚,率先往裡行去。

用飯時,寧晉怕引得趙渝傷心,故而只絮絮地說些今年來京城裡的趣事,想不起時便給吳子楚使眼色,讓他再給接上。知道他倆的用意,莫研偶爾也湊個熱鬧,亂七八糟地說了些滑稽的案情,以博趙渝一笑。

說說談談良久,酒菜都沒怎麼動,便全都撤了下去,侍女們又沏了茶端上來。

「父皇,他身體可還好?」

寧晉笑道:「好得很,前幾月還嚷嚷著說想和我去圍場狩獵,可惜就是不得閑。」

趙渝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可惜我這個做女兒的,沒法在跟前承歡膝下。」

「你所作的,比承歡膝下更重要。」寧晉默然半晌才道,「……皇兄他,一直覺得對不起你,覺得你會怨他,常常自責。」

趙渝淡笑著搖搖頭:「父皇有他的難處,我怎麼會不懂。小皇叔,你也曾說過,咱們身為皇室中人,自然要擔當得比別人多些。命該如此,我沒什麼可怨的。」

這話她雖是輕輕道來,但卻是苦澀萬分,「命該如此」四字,聽得莫研臉色一變,昏昏沉沉地想……

常言總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她與展昭曾經的一幕幕在眼前掠過,她不由地要去想,難道都是自己在強求么?

若不是自己對他表露心跡,也許她和展昭也就是互當兄妹罷了。

若不是自己跟到遼國,也許展昭就不會答應與她成親。

若不是自己與他成親,也許、也許展昭就不會死!

思及此處,她腦袋已是一團混亂的,只是隱隱約約地覺得,如果她不去強求,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正因為她步步強求,而命里終無,故而上天收回了展昭。

會是這樣么?

她又究竟該怎麼做?饒得她此刻懂得後悔,卻也回不去了。那麼怎麼辦?怎麼辦?究竟該怎麼辦?……

一旁的寧晉看見她臉色煞白神情獃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奇道:「丫頭,你怎麼了?」

莫研傻獃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空洞無物,看得寧晉毛骨悚然。不明白她怎麼在驟然間變成這副模樣,他忙跳起來,用力晃了晃莫研:「不會是中邪了吧?子楚,你快來看看!」

趙渝也被駭了一跳,探身過來,緊張道:「她是不是吃了什麼不對勁的東西?」

吳子楚也不解,乾脆伸手在莫研人中上用力一掐,便聽見莫研痛呼出聲,總算是回過神來了。

莫研抬眼瞧瞧眾人,突然哇地一聲伏桌號啕大哭起來,弄得眾人全都束手無策,也不知她究竟是怎麼了。

「丫頭,你是怎麼了?」寧晉被她急得團團轉,「究竟怎麼回事,你倒是說呀,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哭起來了。」

「……是我……」莫研埋著頭,哭得哽咽難言,斷斷續續道,「我……害……大哥……我……」

趙渝都聽不清楚,寧晉也沒聽明白,皺眉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她說,是她害死了展大哥。」吳子楚倒是聽懂了。

寧晉一愣,奇道:「好好的,她怎麼突然說這話?」

吳子楚聳肩攤手。

趙渝雖然不明白莫研所言何意,但她知道莫研對展昭的一片深情,又是個性情中人,猜她多半是鑽了牛角尖,當下只是輕輕拍著莫研的背,柔聲安撫她。

寧晉瞧著莫研的樣子,連連搖頭,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過了半晌,莫研才漸漸止了哭,緩緩抬起頭來,淚痕滿面,尚在不斷地抽泣。

寧晉轉頭吩咐侍女取熱巾來給她凈面,嘆口氣道:「丫頭,你哭也哭完了,現在可以給我們說說你是為何哭了吧。」

「我……」莫研吸吸鼻子,「我是在想……」她慢吞吞地把自己方才所思所想說出來,說時心中又覺難過,忍不住又落下淚來。

眾人聽罷,趙渝、吳子楚倒還好,只是搖頭苦笑,知道她果然是一時鑽了牛角尖;而寧晉沉著臉皺著眉,似乎被她氣得連話都不想說了。

「你這傻丫頭……」他指著她鼻子唉聲嘆氣。

莫研看眾人神情,奇道:「怎麼,難道你們不覺得我說的有道理么?」

「還道理……哪有道理可言,從頭至尾都是你自己在牽強附會。」寧晉按捺不住就想罵她,看見她尚紅通通的眼睛,又不忍心。

趙渝柔聲朝莫研道:「小七,你莫在胡思亂想了。若天下人都像你這麼想,那每個人的死都能找到一個殺人兇手。比方說,賣油的死了,每個去買過油的都想,若是我不去買油,那賣油的就不會死,所以賣油的死了都是我的過錯。你說,這對還是不對?」

莫研聽得一呆,覺得也有道理:「好像不對。」

「當然不對了!」寧晉插口道。

「你莫再想了,回去睡一覺,明日起來自然就明白了。」趙渝笑道。

「哦。」

席散後,趙渝回到房中,梳洗畢便遣了侍女去睡,自己對著孤燈,想起莫研的話,又想到來到遼國後的種種,獨自坐了許久都未有睡意。

當真是命該如此么?

自己雖然勸了莫研,可另一層道理卻是她自己也想不明白。莫研現下雖然是失去了展昭,可畢竟她並不曾認命。而自己……

在遼國的這三年,她與耶律洪基並不常見面,便是見了面也不過都是禮節上的往來,她已經可以想見,即便是行過大禮,自己與他真成了夫妻,也不過爾爾。按眼下蕭氏一族在遼國的權勢,且蕭氏在遼代代為後,耶律洪基定然還要娶蕭氏女子。便是再往深處想,即便自己不爭什麼,那麼將來生下兒女,女兒倒也罷了,若是兒子,難道也讓他什麼都不爭,庸庸碌碌仰人鼻息地過一輩子么?

自己嫁來固然是父皇為了宋遼兩國的和睦,只是這份誠意究竟能持續多久?或者在自己到達遼國之時,遼人便已經收到,接納。而現在的自己,只不過是一份被丟棄在旁的禮物,還能做些什麼?

她也曾讀過漢書,漢代時與匈奴交戰,每每匈奴人失利,單于便回營鞭笞遠嫁而來的閼氏出氣。雖想到時自己大不了還有一死,可又不甘心地要去思考,難道自己真的只有作為一份禮物的價值么?

燭淚成行,夜漸深沉,外間的枝丫被風吹得東搖西擺,一下一下一下打在窗戶上映出的孤獨人影。

次日清晨,寧晉剛醒,便隱隱聽見有刀劍破空之音,心中暗自抱怨:「那個沒眼力勁的小子,不知道我寧王還未起么?」

他懶懶起身梳洗,餘光瞥見吳子楚進來,便問道:「外頭是哪個兔崽子在折騰?好不容易能睡踏實些,倒叫它給吵醒了。」

「是莫捕頭在練劍。」吳子楚回道,「這大同館地方小,比不得在京里。這裡又是後廂房,就挨著後花園,所以沒法子。」

聽見是莫研,寧晉低低罵了句:「這丫頭,起得倒早。」說話時,他臉上帶著三分笑,全不見有惱意,連靴子都未套上,披了狐裘便邁步出門去。

後花園中,莫研僅著束腰單衣,一把銀劍在她手中,蛇般靈動。

寧晉也不出聲喚她,在旁靜靜站著,對於功夫他是門外漢,也不懂她究竟使得好不好,不過是看個熱鬧罷了。

「她耍得如何?」他側頭低低問旁邊的吳子楚。

「這個……」吳子楚笑了笑,評價不高,「還能看吧。」

話音剛落,莫研就停了劍,朝他們這邊望來,白了吳子楚一眼:「我自然比不上你,不過又不是街頭賣藝,什麼叫『還能看吧』?」

「你別不服氣,子楚眼界高,一般街頭賣藝的,還入不了他的眼。」寧晉笑道,看她練得滿臉通紅,氣喘吁吁,與昨日比起來自是有生氣多了。「你這一大早的,就在這裡折騰,還讓不讓人睡覺?」

「習武之人,自須日日勤練不輟,一日不練,便會倒退數日,這個道理說了你也不懂。」莫研抹抹額頭上的汗,拾起旁邊衣袍披起來,不在意道。

寧晉冷哼一聲:「說得倒好聽,在途中那幾日,我也沒見你拿過劍。」

莫研理直氣壯道:「正因為如此,所以現在才要加緊補回來。」

「你還真是什麼都有理。」

知她向來如此慣了,寧晉自然不會多費唇舌與她爭辯。

兩人正說著,前邊有個侍女轉過假山朝寧晉走來,施禮稟道:「耶律大人差人來問,說是三日後便與殿下啟程往廣平淀,問公主可否一起前往,他才好準備車馬。」

寧晉想都不想,便回道:「公主當然與我們一同前往。」

「殿下,」吳子楚小聲道,「是不是要問下公主自己的意思?」

「不必了,我的話小渝兒還不至於不聽。」寧晉擺擺手,自顧走開,口中嘀咕著,「還真有些餓了,也不知這裡的早食和京里比起來怎麼樣。」

他身後的莫研、吳子楚對望片刻,心中皆有些奇怪:寧晉平素雖然也會端端架子,不過像今日如此這般霸道地替人做決定,倒是很少見,何況那人還是公主。

寧晉何嘗不知道他們所想,自在中京見到趙渝獨自一人,而耶律洪基等皇族都在廣平淀,他心中便有些不快。故而他做此決定的其中原因,卻是不便與子楚等人明說。

「小皇叔說我也得同去?!」

趙渝聽了果然一臉遲疑,思量片刻,才道:「我病還未好,還是不去較好,待在這裡養病怎麼說也比在廣平淀好些。」

「恐怕眼下耶律大人就已經備下你的馬車。」莫研撓撓耳根,「我想,寧王殿下這麼做也許有他的用意。」

後半句話趙渝幾乎是沒聽見,僅僅聽了前半句她就怔住了:「耶律大人?這麼說,這次是他去接的歲貢?」

莫研點頭。

「那他……」趙渝其實自己也不知道想問什麼,話說了一半便卡在口中。

「嗯?」

自春天頭魚宴之後,算來自己已有大半年未見過他了,趙渝悵悵然想著。自三年前她自展昭口中得知耶律菩薩奴身份特殊,因怕引人懷疑,給他帶來危險,有旁人時她從不與他多談。大概是出於同樣的原因,耶律菩薩奴亦是如此,永遠都是冷冰冰的模樣。即便是在極偶然的情形,只有他二人時,他也是仍是那樣。他在替她療傷那段日子裡,看她的眼神,她再也未看過。

有時趙渝會有個錯覺,她禁不住會去想,那個在雁歇鎮替自己療傷的男人也許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她現在再也找不到的人。

「公主、公主……」

莫研看趙渝發獃,不明就裡,奇道:「你與耶律大人有什麼事么?」她現在仍不知道耶律菩薩奴的真實身份,看趙渝神情,還以為趙渝與他有過節,所以不願與他同行。

趙渝聽這話,愣了愣,誤會了莫研的意思,臉不自覺地泛紅,忙道:「連碰面的少得很,哪裡有什麼事。」

「哦……」莫研卻想起一事,問道,「對了,耶律大人這幾年來是不是腿或腳受過傷?」她對耶律菩薩奴改邁左腿一事仍是不解,想來想去大概只有因為腿受傷他才會改變習慣,因此有此一問。

趙渝搖搖頭:「我也不是很清楚,應該沒有吧。」

「沒有。」

莫研皺皺眉頭,猶自思考。

這日上午,耶律菩薩奴帶著寧晉等人去觀賞了皇家圍場。說是圍場,其實就是圈養些珍奇異獸的地方,幾乎沒什麼人會在這裡當真狩獵。平日里除了皇室女眷們偶爾來此走走,便是接待些外使,讓幾個侍衛陪著外使打打野雞野鴨梅花鹿,博他們一樂,並不像真正狩獵般驚險刺激。

只是寧晉看上去沒什麼興緻,看著幾頭梅花鹿在鼻子底下晃來晃去,他就是提不起興緻,倒是對身旁陪獵的遼人侍衛很感興趣,還借了人家的弓箭裝備來細看。

「殿下若是不喜歡狩獵,稍後還安排了戲馬、摔跤。」文官熙和騎在馬上,隨侍一旁,賠著笑臉道。

寧晉掃了他一眼,再轉頭看看落在後頭,那位彷彿不會說話冰雕般的耶律菩薩奴,心中暗道:「這一文一武的搭配倒是妙得很。」

假裝沉吟了片刻,他朝文官熙和問道:「有件事我倒想問一下,公主與耶律殿下大禮在即,可我看你們皇上和耶律殿下皆不在中京,那這大禮究竟如此操辦?」

這話問得雖然溫和,但顯然已有遼人怠慢公主之意在其中,大冷天的,文官熙和聽罷硬是出了汗。趙渝在遼國確是未受重視,皇上與殿下只管她好吃好住,別的並不相問。連行大禮,皇上也嫌回中京太麻煩,決定就在廣平淀舉行。可這話卻是萬萬不能說與寧晉聽。若是言語間有差池,惹得這位寧王心中不快,回去與宋國皇帝嘀咕兩句,來年減了歲貢,自己可是有十個腦袋也擔當不起。

這熙和還想回頭問問耶律菩薩奴的意思,無奈後者實在拉得太遠,只怕連他們說的是什麼都沒聽見。

「大禮之事……皇上已下詔,大禮就在廣平淀舉行。」熙和故作輕鬆的笑道,「皇上說,我們遼人本就是游牧民族,何處水草肥美就在何處安家,成親也是一樣。讓耶律殿下也不必拘於小節,就在廣平淀為他舉辦大禮,日後定傳為美談,為他人所效仿。」

「……原來是這樣。」

寧晉淡淡地應了一聲,臉上似笑非笑,看不出喜怒。

熙和又忙補充道:「皇上還特地在廣平淀為耶律殿下和公主蓋了喜帳,豪華精緻,說是一定要比在宮裡行大禮還氣派。」

他的話,寧晉恍若沒聽見,朝遠處張望了一番,撩著馬鞭道:「這裡沒什麼意思,你方才說還有什麼來著?」

「戲馬和摔跤。」熙和趕緊道。

「哦,那就先看戲馬吧。」

「好好好,殿下您請這邊來。」

熙和暗自抹抹汗,寧晉不再追問便是最好不過。他忙引著寧晉往東面開闊處走,與耶律菩薩奴擦過時,碰上對方聞訊的目光,他雖沒好氣,但仍道:「寧王殿下想先去看戲馬,請耶律大人派人讓他們趕緊準備好。」

耶律菩薩奴輕點下頭,招手喚過名侍衛低低吩咐了幾句,那侍衛便策馬疾馳而去。不多時,便能看見東邊幾面彩旗揮舞,熙和忙趕到寧晉旁邊道:「戲馬開始了,請殿下往那面看。」他的手往彩旗處一指。

寧晉望去,果然有人騎了匹高頭黑馬,自彩旗之中穿出。馬上人身穿紅衣,纖腰緊束,竟是個女子。

那馬賓士不停,而紅衣女子立身站在馬背上,手中持杖擊球,無論馬兒如此顛簸,身子與球皆是穩穩噹噹,倒叫看得人白白替她捏一把冷汗。

寧晉雖然原本情緒不佳,但這馬戲在中原難能一見,在此間看見,甚是新奇,不由為馬上女子鼓起掌來,又轉頭朝吳子楚笑道:「這玩意小七肯定喜歡,早知道今日該把她叫來才是。」

吳子楚笑笑點頭,並未接話。

倒是他們身後的耶律菩薩奴,即展昭聽到此言,微垂下雙目,怔怔地出了一會神。再抬眼看向戲馬時,他目光中的紅衣女子隱約總覺得便是莫研的模樣。

此時的她,也不知在做些什麼。

他禁不住要去想。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以前三年見不到倒也忍過來了,可現下才一天時間未見著她,也不知怎的,他便想她想得心中發痛,恨不能時時都能看見她才好。

只要能看見她,便是不能相認,大概也是好的。

眾人為了戲馬而歡呼鼓掌喧嘩,大概因為平日里的耶律菩薩奴便是冷冷淡淡諸事不驚的人,故而他雖靜靜僻在一旁,也無人覺得有所不妥。

喧嘩聲波浪般一陣高過一陣,在五個遼人女子組合成的馬上舞蹈中達到了最高點。看著那些女子駕馬跑了回去,寧晉顯然意猶未盡,連連砸嘴,搖頭嘆道:「厲害厲害,單足立在馬上起舞,她們之間還能以彩帶相戲,我當真是想也想不到這世間有如此厲害的馬術。」

見寧晉模樣十分愉悅,文官熙和自是鬆了口氣,上前笑道:「還有摔跤,也精彩得很,殿下看了便知。」

「摔跤?」寧晉頓了頓,挑眉問道,「是女子還是男子?」

「是男子。」

「男子,那我不看了。」

「莫非殿下想看女子?……下官也許可以試試安排。」

「那我也不看。」寧晉乾脆道。

熙和被這情緒反覆無常的寧晉弄得有些頭大:「那……殿下的意思是?」

寧晉侃侃而談:「摔跤這玩意,我們中原也有,就是角抵嘛。兩人皆是膀大腰圓之輩,相抵終日,欲倒而不可得,看起來實在悶得很。再說剛剛才看過這女子戲馬,身影婀娜,素腰纖纖,令人回味無窮。乍然再看那些個膀大腰圓之輩,豈非倒盡胃口。」

熙和連連稱是,心中卻暗罵這寧王的窮講究還真多。

「外頭實在冷得很,」寧晉騎在馬上,縮縮脖子,懶懶道,「再說,我也有些累了。」

「我送殿下回去。」熙和求之不得。

寧晉沒吭聲,歪著頭瞥了眼旁邊的耶律菩薩奴,附過身子,低低朝熙和問道:「我聽說你們這位耶律大人,是遼國頂尖的高手,是不是真的?」

「耶律大人騎射確在我國數一數二,功夫也好得很。」

寧晉哈哈一笑,拍拍旁邊吳子楚的肩膀道:「我這侍從在我們中原也有些名氣,這樣吧,就讓耶律大人送我們回去,也好和我侍從說道說道切磋切磋。」

「這個……」

熙和瞥向耶律菩薩奴,這也是個不好惹的主,他可不敢替他答應。好在耶律菩薩奴輕點了下頭,他頓時鬆了口氣。

見已無自己的事,況且寧王看上去也並不怎麼待見自己,文官熙和識相地找了個借口,腳底抹油先走了。

剩下耶律菩薩奴與寧晉等人一行往中京內行去。寧晉方才還在說乏了,現下卻又不緊不慢地按轡徐行,欣賞起沿路雪景來,不時與吳子楚說說笑笑,把耶律菩薩奴晾在邊上。倒叫個展昭不明他究竟是何意,只得靜靜地隨在一旁。

與吳子楚說了一路無關痛癢的事情,直到進了大同館,展昭見寧晉渾然不提要他與吳子楚切磋之事,正猶豫著是否該離去,可心中又不由地想見莫研一面,猶自兩難。

正在此時,寧晉這才貌似不在意地朝他道:「小七那丫頭今晚說是要請你吃飯,謝謝你當年救展昭的事。」

展昭一怔,他倒未想到會是這事。

「是她說怕你不肯來,讓我找個借口把你請來。」寧晉說這話時懶懶地,隱約有些酸味在其中。他出門前莫研便央他此事,隨後又見她在灶間忙碌,才知她所謂的設宴酬謝,原來所有菜肴都是她自己親手做來,並非僅僅是使銀子差人做。

這些年來,他何嘗吃過一頓她做的飯菜,哪怕是極簡單的也未曾有過。倒是自己請她吃過不少次,也沒見她念著這份恩。

「我……」展昭知道自己應該拒絕,他實在懷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定力去吃這頓飯。

他話還未說出口,便聽見有腳步聲從堂中屏風後繞過來,側頭望去:趙渝身著白狐裘,面有病容,纖纖弱弱地走出來,看見他時,腳步一滯,目光微垂,口中卻是朝他道:「原來是耶律大人來了,快請坐。」

展昭猶記得年初之事,亦不去多看趙渝,只淡淡施禮道:「多日不見。公主的病可好些了?」

「已經好多了。」

聽到這句關心自己的話,趙渝又忍不住要拿眼去瞧他,只是入眼處仍舊是那張冷冷冰冰的臉,與之前毫無二致,不由地心下一涼。

寧晉見了趙渝神情,心生疑慮,暗中多看了耶律菩薩奴兩眼,卻又看不出任何端倪了,猶自奇怪。

展昭其實很想拔腿就走,可想到莫研,就忍不住想再看她一眼,怎麼也挪不動腳步。

趙渝心中卻是在自苦,見不到時想著他,其實便是如現下這般見到了,自己又能如何,還不如不見罷了。

寧晉則一面奇怪著趙渝的神情,另一面又禁不住要胡思亂想:莫研請客會不會叫自己作陪,若她請自己作陪,自己肯還是不肯?若是她不叫自己作陪,那又該想個什麼法子才能蹭上飯?

三人杵在廳中,一時竟無人說話,堂上靜得有幾分詭異。

之前去了灶間的吳子楚回來時便是碰上這情形,尷尬地立在當地,不知出現什麼狀況,自己究竟該不該說話。直到寧晉奇怪地瞪了他一眼,他才連忙道:「宴席已經備下了,小七請諸位去後花園中的小花廳。」

「諸位?」寧晉挑眉,手指點了下自己。

吳子楚愣了愣,才明白寧晉的意思:「是,她也請了您和公主。」

寧晉微微哼了一聲,臉上的笑意卻是忍也忍不住,起身朝另二人道:「走吧,也嘗嘗那丫頭的手藝去。」

展昭卻站著不能動彈,想到莫研一番心意,待此時要說出個「不」字,卻是千難萬難。躊躇片刻,他終還是隨著眾人身後,一路曲曲折折往了後花園的小花廳而去。

此時天色已有些暗了,遠遠的,尚隔著樹木枝條便能看見花廳那邊的燭火明亮耀眼,隱約還能看見一個人影在桌椅間穿梭,似乎正在擺上碗筷。

他們邁入門時,莫研已擺好碗筷,迎上前,朝展昭笑道:「我還一直擔心耶律大人你會不肯來,那這些菜可就都白白做了。」

展昭看著她在燈下笑語盈然的模樣,怔了怔,片刻後才回過神來,瞧著桌上七盤八碟,極是豐富,想來她定是費了不少心思。

寧晉早已圍著著桌子瞅,一面嘖嘖嘆道:「丫頭,想不到你這麼會做菜,早知如此,當初我就不該舉薦你當捕頭,該讓你當御廚才對。」

「御廚?」莫研顯然不屑一顧,「那也得瞧我願不願意。……耶律大人,你是客,請坐上座。」

「其實莫姑娘不必如此客氣。」展昭極力平平道。他此時才得知這一桌的菜肴竟都是莫研親手做來,心底倍覺溫馨。

莫研聽這話,臉色微變,不滿地瞧向他:「耶律大人,你是知道我已和展大哥成過親,怎得還叫我莫姑娘?」她分明記得當年在雁歇鎮,他早已改了口喚自己為展夫人。

「……」展昭語塞,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幸而寧晉在旁冷哼一聲:「看吧,這丫頭毛病又犯了。你……」他用筷子點點展昭,「不用理她,就叫她小七好了,我們都這麼叫她。」

莫研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回身拿了酒壺,除了趙渝,給各人都斟上酒,方才在展昭右側坐下。

趙渝因還病著,本就胃口不好,略略挾了幾筷子素菜在碗中,入口時覺得酸甜適口,甚是開胃,便笑道:「小七你的手藝當真是不錯,比咱們大同館內的廚子做的還好吃。」

「公主你喜歡,就多吃些。」莫研笑道。

「這拌菜做得尤其好,」趙渝微微笑著,隨即輕嘆口氣,「若是展昭還在世,也是個有福之人。」

這話說得展昭心中抽痛,挾菜的筷子幾乎拿不穩,目光定定地看向莫研。

莫研倒未見有傷心之色,反而笑道:「大哥以前就說過,他說我做的菜比咱們京城裡醉仙樓的還好吃。……耶律大人,你嘗嘗這個,這山藥青筍炒羊肝用大火暴炒出來的,與你們這兒做法不同。」

展昭還未挾,倒是寧晉先挾了一塊放入口中,嘗了嘗,搖頭晃腦道:「還不錯,不過就是放的酒不對味,要是用中原的黃酒,味道會更好。」

「誰說不是,」莫研也有些懊惱,「可惜這裡哪裡找黃酒去。」

展昭吃了一塊,輕道:「我覺得味道很好。」

聽他如此說,莫研自是歡喜,又連連指點幾個菜請他嘗。倒是趙渝在旁,覺得他比起素日似乎溫和了許多,偷眼望他,卻又看不出什麼來。

當年在雁歇鎮一事,寧晉從未聽莫研說起過,其實心中極想知道當初詳細情形。當下幾杯酒下肚,他趁著酒興,便問展昭道:「當年你在雁歇鎮是如何救下展昭?小七後來又與展昭成親,這中間究竟是怎麼回事?耶律兄不妨說來聽聽。」

聞言,席間幾人都不約而同或暗自、或在面上微微變色,理由卻是個個不同。

雖然此事對於展昭所扮的耶律菩薩奴來說,與寧晉道來並無不可,但對於展昭來說,要自他口中重提與當年之事,更何況還是當著莫研的面,叫他如何說得出口。

趙渝當年自己也是為耶律菩薩奴所救,但為保自己的清譽,此事除了展昭莫研,一直都無人知曉,旁人只道是展昭莫研救了她。便是對寧晉,她也緘口不談,更加不會提耶律菩薩奴的特殊身份。此時寧晉讓耶律菩薩奴說起當年之事,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為自己接骨、換藥,想起雨夜裡他抱起自己輕放到地上,猜測著他會不會也還記得這些,不由地臉上便一陣陣地泛起紅來,竟隨手拿了旁邊的酒壺,自斟自飲了一小杯。

莫研聽罷,卻是心中不快。她向來不喜自己的事情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資談,況且寧晉說話時語氣略嫌輕浮,對於一件對自己而言如此重要的事情,她自然不喜他這麼一副準備聽說書的模樣。

最不相干的雖是吳子楚,可他面上亦附上些許愁容,生怕寧晉酒喝多了,又開始亂說話。

席上靜了一會,無人說話。

寧晉奇道:「怎麼,不能說嗎?」

展昭微抿著唇,仰頭飲下杯酒,才淡淡道:「小事而已,不值一提。」

此言一出,趙渝的心先涼了半截,怔怔地在心中想,在雁歇鎮的那些日子,自己珍之重之,可原來對他而言,卻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她幽幽吐口長氣,不再看耶律菩薩奴,起身稱自己身子不好,不能久坐,便退了席。

目送趙渝離去,莫研轉頭拿眼瞪寧晉,道:「瞧,連公主都不想聽,先回去休息了。我們習武之人運功療傷這些事,說了你也不會懂啊。」

被她這般說,寧晉也不惱,微微笑了笑,道:「這些事,這些年……你當真以為我什麼都不懂么?」遼國的酒比起中原來,自是烈了許多,他本就不是善飲之人,此時說話便已帶上了幾分醉意。

吳子楚在旁,擔憂地望著他,眉頭皺得愈發緊起來。

寧晉端起杯子,唇剛觸及,冰涼一片。他嘆了口氣,一飲而盡,才低低道:「連酒都冷了。」

「熱腸喝冷酒,點滴在心頭。」展昭輕輕道,他不知怎麼,就想起當初在清韻山莊時,也是像現在這般四個人坐在桌旁。

「我哪裡是什麼熱腸,根本就是酒入愁腸愁更愁。」寧晉咕噥著。

莫研笑嘻嘻地看向展昭,奇道:「原來你們契丹人也懂得這話。」不待展昭回答,她側頭想了想,「也對,你們契丹人整日騎馬狩獵,習武練箭,便和江湖中人差不多,難怪有此江湖豪情。」

寧晉斜睇她,沒好氣地問道:「接下來,你是不是又想說,這種江湖豪情我是不會懂的?」

「難道你懂?」莫研好笑道。

「你若以為我不懂,我便是懂了也白懂。你若以為我懂,我懂還是不懂,又有何妨?」寧晉把一段繞口令般的話說得很順溜。

莫研撓撓耳根,顯然沒聽明白他究竟想說什麼。

展昭卻聽懂了,或者說,他早已看懂了。

「莫姑娘,」他艱澀開口,也不管莫研聽了這稱呼如何皺眉,仍淡淡地說下去,「說起來,展昭已死了三年有餘,你實在犯不上再為他守下去。」

莫研靜靜地側頭注視著他,良久,才開口緩緩道:「耶律大人,你救過我大哥,而且今天你是客,按理說,我不該對你有所衝撞。不過……」她頓了頓,語氣微微透著寒意道,「你也管得太多了吧。」

本以為以耶律菩薩奴的性情,聽到這等話,早就該拂袖而去。可他卻不偏不倚地盯著她,慢慢道:「你以為你這樣做,展昭就會高興么?」

「就是啊……」寧晉居然還在旁慢條斯理地點著頭,慶幸終於有人說出了自己想說而一直不敢說的話。

莫研輕咬著嘴唇,緊盯著展昭。

「你們當日成親,何等草率,其實也作不得數。何況,你們也未有夫妻之實,你接著作你的莫姑娘豈不快活自在。我相信,這也是展昭所願。」展昭語氣淡然,似乎說得輕輕巧巧,實則胸中如冰侵炭焚,萬般苦痛難以言語。莫研來遼時日不會多,也許待她回宋之後,兩人便再無相見之日。以他的身份,像今夜這般相處的機會恐再難得,故而這番話要說出口雖是千難萬難,可他卻不得不說。

「未有夫妻之實?」寧晉聞言愣住,瞪圓眼睛看向莫研,他還一直以為……

看上去,莫研的牙根都要咬碎了。

半晌,她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你怎麼知道我們未有夫妻之實?」

「當時展昭尚有傷在身,我想他並非魯莽之人。」展昭明知此言傷她,卻仍舊逼著自己淡淡道來。

此事被人這般明明白白道來,饒得是莫研,也覺難堪異常。

「你太多事了,耶律大人!我與大哥之事,與你有何相干?」她騰地起身,怒容滿面道,「恕我不能相陪,這桌酒菜你吃完請自離開。」她因氣得頭腦發脹,只想著快些離開,走路也不怎麼留神,剛邁出一步,便被自己的椅子腿袢到,一個踉蹌欲摔下去……

旁邊的展昭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住她。

他的手正握住她的。

那瞬,莫研身體一僵,定在當地。

這溫暖的觸感,她再熟悉不過。

那是一種熟悉到幾乎會讓她落淚的感覺。

她緩之又緩,慢之又慢地抬起雙目,眼中淚光浮動,期待著能看見那張日夜思念的面容……

耶律菩薩奴注視著她。

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幾乎深嵌進去。

她也怔怔地看著他,然後眨了下眼,眼淚刷一下湧出來,順著臉龐滴下。

是因為契丹的酒么?她茫茫然地想著:所以自己會有這種錯覺,竟然把眼前這個男人當成了大哥。

可他的手,分明就是……

即使她現在能看見他的臉,卻仍然不願鬆開他的手。

「丫頭,怎麼了?傷在哪裡?」寧晉忙跳起身來,瞧莫研神色不對,還以為她把腳扭了,估計還是很嚴重的,否則怎麼會哭。

他這一出聲,展昭率先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就要抽回手來,一抽之下才發覺莫研握得極緊,只得用力再抽,卻是怎麼也抽不出來。

「大哥、大哥……」她低低喃喃道,改用雙手緊緊拉住他的手。

那一聲聲的呢喃親切至極,宛如一把把的利刃直刺入展昭心中,痛得恨不能大喊大叫,偏偏又不能表露半分。

「糟了,這丫頭怕是又喝多了,像那天似的發起瘋來。」

見耶律菩薩奴似乎被莫研嚇呆,愣愣地只知站著不動,寧晉只得朝吳子楚使了個眼色,要他拉開莫研的手。

那手卻拉得十分的緊,吳子楚拉不開來,便改為去掰手指。

一個,兩個,

三個,四個,

……

饒得吳子楚武功不弱,為了掰開莫研的十根手指頭,而又不能傷著她,也著實是費了一番工夫,足足花了一炷香功夫才總算結束。寧晉忙命人送莫研回去休息。

展昭的手上明明顯顯地留下幾道殷紅的印子,高高地腫了起來,他卻無知無覺。

倒是寧晉見了他的手,抽了口涼氣,拍拍他肩膀,勸慰道:「耶律大人莫怪,這丫頭自來如此,瘋瘋癲癲慣了,前兒晚上還鬧了一回呢。來來來,咱們再吃些菜。」

展昭木然坐下,目光猶留在莫研離開之處。

寧晉絮絮叨叨地招呼他吃菜。

「你既然喜歡她,這些年來為何不娶了她?」展昭突然朝寧晉怒道。

「我也想,可是……」寧晉嘆口氣,「這種事,還得講究個你情我願,不是么?」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一片冰心在玉壺 > 第二章 何人共與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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