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段的事情都還算順利。
寧晉當眾證實了趙渝確是已登仙境之後,哀痛之餘,不忘便命人用屏風將屍身擋起來,好讓莫研喘口氣,然後再命人分別快馬到耶律洪基與耶律宗真處報喪。
布置妥當之後,寧晉回帳換了素白袍子,喘了口氣,報喪的人已走了一會,相信不多時便會有人過來。旁人倒也罷了,他最擔心的就是耶律洪基,因為耶律洪基是可能會在趙渝屍身旁待最久的人,一炷香內倒還好,若是超過一炷香,那可就麻煩了。
「子楚!」他低低喚道。
吳子楚上前,知他心意,答道:「殿下放心,我會在外面候著,若超過一炷香,便弄些事端,將耶律洪基引出來。」
寧晉點點頭:「到時耶律洪基肯定會帶侍衛前來,那些侍衛侯在外頭,你須得當心著他們的面,必須不著痕迹。」
「子楚明白。」
寧晉點頭,轉而又嘆了口氣:「看那丫頭扮死人,裝的還挺象……看著,真讓人心裡不好受。」
吳子楚笑了笑,出言寬慰他道:「做戲罷了,就是要裝得象才好。」
寧晉淡淡一笑,笑意未褪,便聽帳外傳來了密集的馬蹄聲,似有不少人急匆匆地朝這而來。
「來了。」他沉聲道,「走!」
邁出帳時,寧晉已換上一副哀容,腳步也是慢慢的,沉重之極。
外間寒風呼嘯,飛沙卷塵,他在帳廊下舉目望去,之前在帳中聽見的馬蹄聲已進了營中,為首之人正是耶律洪基。
寧晉走到趙渝帳邊,也不迎上前,只是站著一動不動,倒是耶律洪基近前之後翻身下馬,快步朝他走來,滿面的不可置信。
「公主她……她怎麼會……」耶律洪基語氣微微顫抖著,他雖然知道趙渝病得不輕,但總覺得好生養著就會好,卻怎麼也沒料到她竟然會熬不過去。
寧晉頭微垂著,悲慟地直搖頭:「昨日她還和我說了一會兒話,我瞧她精神好些了,還以為她的病有了起色,哪裡想得到,竟然是……是迴光返照。」
耶律洪基見寧晉如此悲慟,再環顧四周,營中早已是哀聲一片,原先的悲傷心境便被不安所替代。他本能地想到趙渝死在遼國,不知宋國皇帝會不會遷怒,雖說不至於大動干戈,但若在歲貢上找起麻煩來也難辦的很。
「都是我的錯,我應該日日陪著她才對,連她最後一面都未能見上。」耶律洪基作痛心狀,「我們大禮在即,我早就盼著了,卻萬萬沒料到竟會天人永隔……」
寧晉哽咽著安慰他道:「是小渝兒她沒福,殿下節哀。」
「我能進去看看她么?」
「殿下請進。」
寧晉估計著和耶律洪基在外面說了這麼半晌,莫研應該已經準備好了,遂朝里讓去。
進了帳,又繞過屏風,耶律洪基方才看見躺在榻上的趙渝,死氣沉沉,面白如紙,不復舊日里的笑語嫣然,著實心痛……
「小渝兒都同我說了,」寧晉跟上前站到他身畔,先迅速掃了眼莫研,見並無破綻,才接著道:「……她說殿下曾答應她,在位之時絕不會與大宋兵戎相見,殿下的胸襟氣慨,我甚是欽佩!回去後必會告之聖上,想來聖上定會十分感動。」
他巧妙地將耶律洪基所說的「定不會興兵中原」改成了「絕不會與大宋兵戎相見」,乍聽上去都差不多,意思上卻更和緩。
耶律洪基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也不計較,點頭道:「這本來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咱們兩國應世世代代盟好才對。」
「殿下說的是。」寧晉悲戚地望向榻上,「若小渝兒還活著,能陪在殿下身邊該有多好,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
耶律洪基深看了眼榻上的趙渝,不禁動情道:「我知道,她對我,實在是極好。」趙渝替他尋到了五彩神龜,卻毫不居功,現下他已將五彩神龜敬獻給父皇,父皇歡喜異常,賞了他好些東西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大大增加了父皇對他的信任。
此事他確是心底非常感激趙渝,本想著婚後再好好謝她,倒未料到卻已沒有這個機會了。
他靜靜立在榻邊,看著這個女子,一時心緒起伏……旁邊的寧晉面上悲悲戚戚,實則心中已有些火燒火燎,已經過了半柱香,這耶律洪基怎得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殿下節哀,不如先到帳廳中用些茶水吧。」寧晉輕聲開口道。
豈料,耶律洪基卻搖了搖頭,道:「我想再陪陪她。」他一面是因為確實對趙渝心懷歉疚,另一面也是想在寧晉面前表現下自己對趙渝的情深意重。
豈不料,寧晉壓根就不想看他這套,巴不得他快些走才好。可耶律洪基這般說,他又不好硬把他拽了走,只好又勸道:「小渝兒若在天有靈,必會保佑殿下福壽安康。殿下雖然傷心,可也千萬要保重身體。」
「我不要緊。」
耶律洪基婉拒,愈是這種時候他愈發要推託一下,方顯其誠意。
見狀,寧晉心裡這個氣啊,再折騰下去就快要一炷香了,偏偏還不能對他來硬的。他眉頭皺了皺,身體微晃,連忙伸手扶在屏風上,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
「你怎麼了?」耶律洪基忙扶住他,關切問道。
「無事……」寧晉口中說著,頭深垂著,身子卻站也站不穩,直要栽倒。
耶律洪基忙用力撐住他,往外行去,想帶他到帳外透口氣。他也知道寧晉與趙渝自小親厚,自然而然認為寧晉是哀傷過度。
「寧王,你也要節哀順便,保重身體才是。」耶律洪基勸慰他道。
見出了帳,寧晉立時鬆了口氣,抬頭故作勉強笑意:「是我失禮了,讓殿下見笑。」
不遠處的吳子楚見到他們出帳,鬆開了本已扣在手中蓄勢待發的小石粒,復縮回袖中。若再遲得片刻出來,他便預備將石粒彈向旁邊的馬匹,馬匹受驚,定會引起一場騷亂,籍時他再借勢大喊,將帳中之人引出來。
耶律洪基隨著寧晉到帳廳休息,還未進去,遠遠又有人來,待近前來,原來是耶律宗真派來的人。寧晉只得又忙著迎上前去……
來人是奉了耶律宗真之命前來的,先是幾句客套話勸慰了寧晉,又極力地誇讚了一番趙渝,最後終於轉入正題,談到喪禮事宜。
「聖上的意思是,豫國公主與殿下雖未行大禮,但喪禮一切都仍將按遼國皇族規格,你們若有其他的要求,也盡可提出。」
寧晉喝了口茶,苦澀笑了笑:「要求倒不敢說,只是畢竟小渝兒與殿下未行大禮,還算不得是夫妻,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這裡,我這心裡頭不好受。」
「寧王的意思是?」來人忙問。
寧晉卻不答,為難地皺著眉,欲言又止。
「你的心思我明白,」耶律洪基倒猜著了幾分,「你們宋人與我們遼人不同,你們講究落葉歸根,是不是?」
「還是殿下通曉漢家文化。」來人奉承了耶律洪基一句,方才轉向寧晉,「寧王的意思是,喪禮要回大宋舉行?」
「不、不、不……喪禮還是在此辦,只是我想將小渝兒的靈柩送回大宋,不知你們皇上可否准許。」
「這個……」來人自然是做不了這個主。
耶律洪基在旁沉聲道:「這是他們宋人的習俗,咱們自然要尊重,哪裡會有不依之禮。」他轉向寧晉,話鋒一轉,卻又道:「只是我擔心,宋皇見了公主靈柩,不知會不會對我大遼有所誤會……」
原來他是生怕仁宗誤以為遼國虧待了趙渝,且不讓趙渝入遼國皇陵,寧晉立時明白他的意思,連聲道:「不會不會,我自然會告之皇兄,你們對小渝兒著實是好,是她自己沒福。況且扶棺回宋是我提出來,斷然不會有誤會,你們盡可放心。」
「那就有勞寧王了。」耶律洪基起身朝他道:「扶棺回宋一事,我自會告之父皇,寧王放心,父皇素來仁厚,斷無不許之理。」
「如此甚好,多謝殿下。」
「至於喪禮事宜,我也會派人過來料理,你不要太過操勞了。」
「多謝。」
如此一番,寧晉方才送走了耶律洪基。他走後,未過多時,果然派了許多人來料理,布置靈堂諸如此類的事情。香燭白練,並底下人該穿的孝衣,也都一併送了來,還送來了上好的棺木。
這日,莫研足足餓了一天,到了入夜寧晉才遣開旁人,給她塞了兩個饃。
「你小聲點吃,還有,千萬別掉屑屑下來。」他提醒道。
莫研實在是餓壞了,狼吞虎咽,沒幾口就把饃吞了下去:「水,水。」
寧晉只好親自給她倒水。
莫研一口氣喝了,期盼地看著他:「還有饃么?」
「沒了。」寧晉聳聳肩。
「這麼著可不行,起碼一日得讓我吃兩頓吧。」莫研愁眉苦臉,她之前倒未想到最難捱的居然是餓,「實在是餓……」
「你且忍忍。」
「可萬一肚子餓得叫起來怎麼辦?」
寧晉只好道:「我盡量便是了。……對了,棺木已經送來,明日一早就收殮,到時有人給你換衣衫時,你可千萬別動彈。」
「那我痒痒怎麼辦?我怕自己忍不住。」莫研愁眉,想到有人給自己換衣衫就渾身不自在,眼珠轉了轉,笑道:「你叫公主過來不久行了。」
「她病懨懨的,怎麼給你換?」
莫研用看獃子的眼神看他:「把其他人都遣出去,她歇著就成,我自己換不就行了么。」
寧晉聽罷苦笑,自言自語道:「我還真是有些傻了。」
此時外頭傳來動靜,莫研慌忙復躺好,便聽見有人在外通報。
「殿下,是耶律副使大人奉南院大王之命送了兩匹白駱駝過來。」
莫研眼睛一亮:「是大哥!」
自那夜之後,她還未有機會與展昭碰面,雖然料想蘇醉定然已把計劃告訴了他,可她仍不知大哥是何反應。展昭定然想得到是她去求寧晉,也不知會不會因此而惱她不顧大局。
「反正做都做了,只要萬無一失,他大概也只會氣惱一時,來日自己再慢慢哄他,自然就無事了。」她心中如是所想。
寧晉瞪她一眼,低喝道:「躺好了,老實點。」
莫研怏怏地看著他快步出去,也知道展昭是以耶律菩薩奴的身份而來,自是不會入內來,心中悵悵,加上飢腸轆轆,只得又閉目養神,試著睡去,方能忘記些飢餓。
次日清早,寧晉果然把扮成莫研的趙渝叫了過來,只說莫研與趙渝親厚,讓她來替趙渝凈身更衣再合適不過。
侍女們捧了熱水和做工講究的冥衣進來後便都退了出去,寧晉自是不便留在帳內,遂也出帳去,就在帳前不遠處徘徊著。
此時,趙渝方才朝莫研笑道:「沒人了,起來吧。」
莫研這才敢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坐起來,頭一句話便是:「有吃的沒有?可把我餓壞了!」
趙渝笑盈盈地自袖中掏出個油紙包,解開來,內中躺著個羊酥餅:「這是我昨日用晚飯時特地留下來的,我就猜你肯定餓壞了。」
莫研接過來,三口兩口吃完,抹抹嘴,方才朝趙渝笑道:「扮成我,你可還習慣?」
「反正大半日都在帳中,也不用出去,沒什麼不習慣的。」趙渝微笑道,「便是出去,也覺得自在得很,可比當公主強。」
莫研呵呵一笑,點頭道:「那是自然。」因時辰有限,她也不敢耽擱,自己對鏡梳好頭,又取了托盤上的冥衣便到屏風後面換上,待換好出來,不得不再躺回榻上去,趙渝又替她整理了一番。
「接下來你便得在棺木中躺上好幾天,真是辛苦你了。」趙渝歉疚道。
「就是餓了點,別的也沒什麼。」
衣衫都已經整理好,生怕弄褶皺,莫研身子不敢再動,眉頭微顰:「我就是擔心大哥還在惱我,他定是不同意我這麼做的。」
「展昭那樣的人,他便是當真惱你,也不長久,你又何必擔心。」趙渝笑道。
「想到他會惱我,我心裡就是不舒服,可現下又不能和他說上話。公主,你若有機會同他見面,替我描畫幾句,可好?」
「那是自然,你都是為了我。」
「其實此事說來,還真是該謝謝你小皇叔,若不是他拍板,這事誰也不敢做。」莫研覺得寧晉倒還真有幾分魄力。
趙渝點頭,嘆道:「這樣的事情,也只有他敢做,他真是為我頂下了天大的禍事。若出了紕漏,縱然他是寧王,父皇也絕饒不了他的。」
「不會有紕漏!有我呢。」
莫研言之鑿鑿,信心有加。
外間傳來寧晉的兩聲咳嗽,趙渝不敢久留,又打量了下莫研,將鬢角幾縷髮絲抿好,道:「我得走了,你多加小心。」
莫研點點頭,趙渝又朝她笑笑,才出帳去。
到日上中天時,靈堂之上,莫研躺在棺木中,頭枕著玉枕,嘴裡被塞了只玉蟬,臉上還被罩了個金絲面罩,一動也不能動,著實痛苦不堪。
「要是有一日我真死了,千萬別有人這麼折騰我。」她心中暗暗道。
因她呼吸時呼出熱氣附在面罩上,隱約間可見霜氣,寧晉只得多點香燭,弄得整個靈堂煙霧繚繞,陰陰森森,當真如地府一般。置身其中,莫說要看見面罩上的霜氣,便是要看清莫研整個人都不易。
待寧晉一切安排就緒,自己頗為滿意的時候,前來祭奠的人便開始絡繹不絕的來了。
出於某種說不清的心思,趙渝特地待在距離靈堂帳外不遠處的地方,想看看都來祭奠她的人有誰。
耶律洪基是最先過來的人,拜祭後也沒有離去,而是留在靈堂內,替趙渝燒起紙錢來。趙渝遠遠地看著紙錢的灰燼飄出來,心裡隱隱浮上些許愧疚,但亦是無可奈何。想來,若自己當真死了,他也不過就是心中傷感燒些紙錢,過個幾日,大概也就把這傷感忘得一乾二淨了。
接下來,前來的人還真是不少,有的人趙渝甚至還是頭一回見,她猜想多半都是看著耶律洪基的面子上才來的,來此也不過就是為了露一面罷了,當真傷心的,卻是一個都沒有。
到了快正午時分,耶律宗真居然也親自來了,與寧晉說了不少的話,又是勸慰又是惋惜,羅羅嗦嗦一大通之後方才走了。寧晉心中冷笑,知他是生怕仁宗對此事有所誤會,所以特地來做個樣子,以示他對趙渝是非常珍重的。
之後又陸陸續續來了些遼國官員,直到近黃昏時,耶律洪基已走,蕭信與蕭觀音才一起來了。
蕭觀音穿得極素雅,面無表情,趙渝原本覺得最開心的人應該是她,可此時看她模樣,卻又覺得是錯怪她了。而蕭信的眼圈居然真的有些紅,似乎之前便已經哭過了一場。
只是在這來來往往的人之中,他二人卻是最不像來做樣子的,而是真心實意來拜祭趙渝的。
蕭觀音不似別人,也不和寧晉說那些個虛的客套話,拜祭過後,便緩步走到棺木旁,凝視著棺中人……
煙霧繚繞之中,尚有金絲面罩遮臉,寧晉雖知她看不清莫研,但因不知她此舉用意何在,心下也有些緊張。他不知莫研此時閉氣了沒有,若是讓簫觀音看出她胸口輕微的起伏就大大的糟糕了。
「郡主,這邊請,喝口茶吧。」他上前有禮道。
蕭觀音搖搖頭,目光仍投在棺材之內,眼中竟緩緩流出淚水,低低道:「我原該叫她姐姐才對,沒想到……」她並非心思複雜之人,以前不喜趙渝,全因耶律洪基之故,現在見趙渝竟死了,想起之前不和之事,心中甚是後悔。
從前的爭來搶去,此時看來,原是可笑之極。
寧晉稍一側身,巧妙地擋住她的視線,口中道:「郡主,你節哀……」
輕抹淚水,蕭觀音點點頭,轉身欲走,正在此時,棺材裡莫研的肚子很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蕭觀音聽見。
寧晉臉色立變。
「……」蕭觀音怔了一下,疑惑地回首,看了看寧晉。
「這日還未用過飯,」寧晉反應極快,手撫下了腰腹,苦笑道,「失禮之處,還請郡主見諒。」
蕭觀音輕聲道:「節哀順便。」
「多謝郡主關心。」寧晉頷首,同時拱手相讓,面上平靜如水,實則巴不得她趕緊走,萬一莫研肚子再咕嚕一聲,可就要出大事了!
這下蕭觀音總算沒有再搖頭,舉步往帳外走去,寧晉稍鬆口氣,禮節性地送她出帳。他身後,蕭信走到棺木邊來。
這蕭信眼中也沒什麼忌諱,手撫上棺木邊緣,身子直探進去,臉與莫研距離僅剩下一尺有餘。寧晉一回頭,著實未料到這個愣頭青居然會這樣,顧不得許多,忙疾步回來,什麼都來不及說,先把蕭信揪出來。
將蕭信揪出來後,見他雙目微紅,寧晉方才壓下怒氣,緩聲道:「莫要驚擾逝者。」
「我……我只是心裡難受,沒想到她突然就這麼去了。」蕭信說話時還有些哽咽。目光戀戀不捨地看著棺內,似乎想穿透煙霧和面罩,再看一眼趙渝的容貌。
這麼大冷的天,寧晉覺得背上直冒汗。
「琪親王,小渝兒生前曾說過你對她便如同哥哥一般,甚是照顧,她對你極為感激。」寧晉試著轉移蕭信的注意力,心中直念佛,只願莫研在這當口上可千萬撐住了,別出什麼亂子才好。
煙霧繚繞之中,莫研一動不動地躺著,與死人無異,應該是閉氣了。
聽了寧晉的話,蕭信傷心更甚,搖頭道:「她居然還這麼說,我知道她病了許久,總想著要看看她,可家父不喜,所以一直也未能來。早知道她病得這麼厲害,我就不該……」蕭信是個實在人,說話也不會遮遮掩掩。
對於蕭氏兄妹二人,寧晉往來甚少,並不了解其為人,此時聽了面上雖不露聲色,心中卻暗自冷笑,暗道:今日才知何為兔死狐悲。小渝兒死了,蕭氏一族的人高興尚且來不及,這兄妹二人卻又偏偏要跑到此處來掉眼淚,真當他是傻子不成。
想歸想,當下的戲還是得唱下去,寧晉一邊做傾聽狀一邊不著痕迹地將蕭信往外讓,不知不覺間便已將他自棺邊引開,接著向外行去。
外間,簫觀音牽著馬怔怔站著等蕭信,她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匹雪白小馬駒身上。那匹小馬駒便是耶律洪基送給趙渝的那匹,當時她為了這事著實惱了許久,而現在……
趙渝也在看著簫觀音,也知道她在看著馬匹,心中百味雜陳,最後浮上心頭的是久違了的輕鬆感激。無論如何,這裡的一切,這些榮華富貴、高牆深宮、恩怨情愁,她終是要擺脫它們了。
風打著旋卷過來,她不覺得冷,倒覺得神清氣爽。就這樣,實在是不能再好了,她唇邊泛出微笑。
似有所感,她回首展望,不遠處僻靜帳篷一角,蘇醉牽著馬也正看著她,唇邊同樣的笑意淺淺。
一日的奠基過去,有驚無險,眾人皆是鬆了口氣。
寧晉又特地去見了一趟耶律宗真,以屍身不易停留過久之由向他提出兩日後便啟程回宋。出了這麼大的事,雖說怪不到任何人身上,可人終歸是死在遼國,耶律宗真難免有些心虛,寧晉說什麼他都答應。
「我會多派人護送。」耶律宗真還很殷勤。
寧晉連連擺手道:「多謝皇上,我來時,耶律副使大人照顧得甚是妥當,如不麻煩的話,仍讓他護送我們即可。」寧晉打的是如意算盤,耶律菩薩奴便是展昭,到時一路上都是自己人,豈不方便。
「當然可以。」耶律宗真滿口應承。
寧晉滿心歡喜,連聲道謝,豈不料耶律宗真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澆了他盆冷水。
「除了耶律副使,我還會讓小兒與你們同行,一直護送你們至邊境。」
「皇上,這……豈敢讓殿下親自扶靈。」
耶律宗真道:「公主與小兒只差一步便成了夫妻,理應如此才對,你們宋人不是也講情義二字么?我們遼人可不遜於你們呀。」
這話堵得寧晉啞口無言,推辭的話也不敢再說出口,道了謝便回來了。
所以,接下來他們面臨的問題很嚴重,嚴重到已然餓了一天的莫研連啃肉夾饃的胃口都沒有了。這夜寧晉借口要單獨守夜,遣了吳子楚在帳口守著,靈堂中則集中了展昭、蘇醉和趙渝。
「把我釘、釘在棺材裡,直到入宋境才讓我出來?」莫研說話時有些結巴,很顯然,這已經不是肚子會不會餓的問題,而是能不能喘氣的問題了。
無人說話。
「在棺木中放沙袋不行么?反正釘起來,又沒人知道裡面是人死鬼。」
寧晉在旁許久未語,此時方才顰眉道:「今日耶律洪基就已說了,明日蓋棺他是一定會來的,否則的話,我也不用這麼發愁了。」耶律洪基這話,也就意味著莫研必須當著他的面被釘入棺中,想用假人糊弄,是糊弄不了了。
「我會不會憋死?」莫研咽了下口水,她必須問這件最關心的事。
蘇醉摸摸了棺木,不愧上等棺木,又厚又硬,但他還是道:「可以預先留出一個小眼,這樣你就不會憋氣。」
「真的要在棺木里呆那麼久,餓了怎麼辦?」從這裡到邊境,加上扶靈定然不會快,少說也要走七八日,莫研心中直冒涼氣。
眾人商議之後的結果是:事先帶乾糧在棺木中,水裝在小皮囊中,萬一不夠時則通過小孔用蘆葦杆子送進去。
「大哥……」
莫研三口兩口把夾饃吞下去,拉著展昭的手不肯放,展昭反握住她的,小手冰冷,也知道她害怕,可事情進行到這步,卻已是騎虎難下了。
「要不,還是我躺裡面吧。」趙渝看得出莫研心中恐懼,畢竟是為了自己,她不忍道。
不待旁人說話,莫研即道:「不行不行,你身子還未好,哪裡受得了這個罪,當然我比較合適。」她轉頭對上展昭的雙目,不放心問道:「大哥,你確實會和我們一起走的吧?」
「會,我就在你邊上,你什麼都不用怕。」展昭安慰她道,「只要睡個幾覺就好了。」
「是啊。」蘇醉在旁笑道,「我再教你一套可以躺著練的內功心法,你在裡面正好心無旁騖,專心練功,等出來的時候必定功力大增。」
莫研愁眉苦臉道:「聽上去倒是不錯……到時你們可別忘了我,把棺材往地底下一埋……」
展昭柔聲道:「不會有這種事,你就放心吧。」
「總之你放心便是,一路上除了耶律洪基,其他都是自己人,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寧晉也安慰她道,「要與你說話之前我會敲四下棺木,兩長兩短。」
莫研深吸口氣,叮囑道:「你可得記得,還有,別讓人把小眼堵起來,那我可就得憋死了。」
「你身上不是帶有小銀釵么,便是有沙礫堵了起來,你也完全可以自己捅開來,不用擔心。」展昭朝她笑道。
「說得也是。」莫研撓撓耳根,不好意思笑道,「我都傻了。」
「那就這麼定了!」寧晉拍板,「明日蓋棺,後日出發。……對了,你怎麼辦?你又不能和我們一起走?」他轉頭問蘇醉。
蘇醉早已想好,答道:「我今夜便先行,到雁歇鎮等你們。」
聞言,趙渝輕輕「啊」了一聲,抬眼看他,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半晌才道:「你要小心。」
「我知道,你們也是。」蘇醉朝她道,笑如清風。
與他相比,莫研的笑容著實慘不忍睹,她可憐兮兮地看著展昭,想到接下來暗無天日的日子,她笑得比哭還難看。
因有旁人在場,展昭雖然極想抱抱她,或是親親她,卻只能緊握下她的手,以示安慰。
「大哥,我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你本來的模樣?」莫研扁扁嘴,「你還是本來的樣子好看。」
展昭微微一笑:「等你出來,那時侯也許我會有歇下易容的間歇。」
「好,那我們說好了。」莫研歡喜笑道。
展昭笑著點頭。
寧晉在旁,微別開臉,俯身拿了紙包遞給莫研:「這裡頭是二十個麵餅,你可得藏好,省著點吃。」
「可千萬別放餿了。」莫研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這些可就是她今後幾日賴以生存的寶貝。
眾人皆同情地看著她。
蓋棺時,耶律洪基果然來了,除了他,另外耶律宗真還派來了不少人,估計著是來撐場面的。
長長的釘子一錘一錘被釘入棺木中,眾人齊聲悲哭,場面還頗有幾分壯觀。可惜莫研瞧不見,也幾乎聽不見,因為她被釘棺木刺耳的聲音嚇得心砰砰亂跳,從來沒想到躺在棺材裡聽釘棺竟然如此嚇人。
展昭因要調配明日啟程的事宜,今日也來到營中,正好遇上釘棺,出於禮節也靜靜站著一旁觀禮。只是這麼站著,一想到棺木之中所躺的那個人,那一聲聲的錘聲便似乎直刺入他心底般。
若然、若然……他不敢想下去,深吸口氣,目光淡淡在來客中掃了掃,又轉向不遠站的侍衛。東南角的那群顯然是耶律洪基帶來的侍衛,其中並未看見唐苓,想來也對,這種場合,若是耶律洪基還將一女子帶在身畔,未免招人話柄。
如此看來,送靈柩回宋,耶律洪基應該也不會帶上她才對。
展昭是這麼想的。
次日,他就知道自己想錯了。
大概是打算自邊境回來之後順道去狩獵,耶律洪基的身後帶了呼啦啦的一大幫人,不僅帶了侍衛,還帶了侍女,而在侍女之中,他看見了唐苓。
這,對於他們來說,意味著這一路上都要萬分地謹慎和小心。
耶律宗真親自來送行,幾番依依惜別的客套之後,他又叮囑了耶律洪基一些話,諸人方才上路。
靈柩安置在白駱駝車上,那兩匹白駱駝說來還是耶律重光的人情,依照遼國風俗,到了下葬之時就要連同白駱駝一起殺掉。
展昭領頭走在最前面,靈柩就在他身後不遠,然後是寧晉乘坐的馬車,最後才是耶律洪基等人。駝車走得甚慢,因而整個隊伍也是慢吞吞的。
趙渝仍是扮成莫研的模樣,與寧晉在同一輛車上,雖在歸途之中,可兩人的心情皆不輕鬆,均無閑聊之意。耶律洪基會帶這麼多人來,著實出乎他們的意料。人越多,眼線便越多,行事也更加不易。
寧晉擔心著棺中的莫研。
趙渝不僅擔心莫研,還擔心著已孤身前往雁歇鎮的蘇醉。
除了這二人,展昭心中顧慮比起他們來,卻又更多了一層。
他想的是,唐苓隨著隊伍往邊境,不知會不會與龐朧接頭。若是她與龐朧會面,那麼必定身上會帶有耶律洪基的密信,而這信便是重要證據。他須得想個法子拿到這信才行。
眾人心思各自,最輕鬆的人倒是耶律洪基了。
如此日間慢慢而行,夜間支帳安營,行了好幾日,都未出什麼紕漏。最可憐的是莫研,麵餅雖還剩了幾個,可皮囊中的水早已喝光,啃麵餅的時候是渴得要命,偏偏每次自葦桿中送的水實在太少,還常常一整日都喝不上一口。
不過好歹,雖然慘了點,活著沒問題。
對於她的窘境,其他人何嘗不知。只是靈柩總是單獨停放,周遭還有耶律洪基的是侍衛巡邏站崗,要尋到時機實在不易。幾次都是展昭先借口調開侍衛,然後寧晉借口檢查棺木路途有無損傷,才尋機給莫研送水。
將至雁歇鎮的前一夜,唐苓自耶律洪基帳中出來時,正好遇上了寧晉從靈柩旁回來。身為侍女,她向寧晉垂目行禮,寧晉神色淡然地越她而過,不經意間衣袖擦過,她只覺得濕濕冷冷的,很不舒服。
原來寧晉在給莫研送水時,不慎將水傾到了自己衣袖上,天黑也看不出來,故而他自己也並不在意。
「殿下的衣裳濕了?」唐苓笑問道,「快些進帳脫下來烘一烘吧?」
寧晉此時方覺,臉色微變,瞥了她一眼,並不加理會,甩袖自行進帳。
唐苓並不是個心細如髮的人,故而只是皺了皺眉頭,奇怪地盯了一眼寧晉背影,然後也往停放靈柩的地方過來。
還未近前,展昭並身後的兩名侍衛將她攔下。
「公主靈柩,不得滋擾。」展昭淡淡道。
素知耶律菩薩奴不好說話,唐苓訕訕一笑,只得轉身走了。
展昭暗自皺眉不解,想不明白她到此處想做何事。
幸而接下來一夜無事,次日下午他們便到了雁歇鎮,在此安營下來。展昭還到鎮上巡了一遍,蘇醉就侯在小巷拐角,見到展昭,上前佯作不經意地撞了他一下,將一封信塞入了他手中。展昭隨即掩到袖中,待回營後才在帳中細看。
由於次日寧晉便要扶棺入宋,耶律洪基也只能送到此處了,雖不便大擺送別宴席,但依遼人的習慣,酒還是要喝的。
這夜,寧晉與展昭都被請到了耶律洪基帳中,喝送別酒,歌舞未興,耶律洪基的酒興卻是很濃,再三地向寧晉勸酒,他自己亦喝了許多。
看得出,對於趙渝,耶律洪基確是心存歉疚的。酒勁微酣時,他便朝寧晉說了許多趙渝的好處,自己則又是搖頭又是嘆息,一杯接一杯地喝。
寧晉只得應了,饒得他已然喝了不少,卻仍把持得住,聽耶律洪基說到動情處,他還懂得陪著掉眼淚。畢竟酒量有限,他到最後終是撐不住,醉倒在案邊。
耶律洪基又轉向展昭,後者並不是個好的閑談對象,不過聽聽還湊合,加上他本來就有意拉攏展昭,遂又左一杯右一杯地與他對飲起來。
此時的外間,烏雲黑沉沉地壓下來,雪粒子已然下起來,被風卷著打在面頰上生疼。因為到了雁歇鎮,倒有不少侍衛跑到鎮上喝酒去了,營內所剩的人並不多。
靈柩停放的地方是在營地的那一邊的僻靜處。莫研在棺中昏昏欲睡,之前趙渝冒險給她送了些水,總算緩解了幾分口渴。趙渝告訴她,隊伍此時已在雁歇鎮,明日便可入宋境。她聽罷心中甚喜,這憋屈日子總算是要到頭了。
正要復睡去之時,突得聽見有腳步聲靠近棺木,聲音甚輕,她愣了下,還以為是趙渝又回來了。
來人輕輕叩了兩下棺木。
莫研騰地豎起耳朵,這兩下並非事先約定好的暗號,而且所叩部位也不對,如果是自己人,會在棺木側面靠近她頭部的位置叩響,而來人則是隨意在棺木蓋上叩了兩聲。
這個人會是誰?
莫名其妙的,莫研一陣陣地緊張起來,不詳的預感籠罩著她。
接下來是嘩得一聲,似乎來人將蓋棺木的布掀開了,莫研能聽見指甲從棺木上刮過的聲音,沙沙的摩擦聲。
他、她想做什麼?其他人在哪裡?大哥呢?
黑暗之中,莫研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棺木外的人,正是唐苓。
趁著今夜耶律洪基等人都在喝酒,侍衛也溜出去一大半,剩下的人多半都縮在帳中取暖躲雪,她偷偷摸摸溜到這裡來。
而她來這裡,並不是因為寧晉等人露出破綻惹她起了疑心,而是她另外有所圖謀。展昭等人所料並不錯,她確是是龐太師派到此處的人,之所以留在耶律洪基身邊,不僅僅是為了作一個聯絡人,而是還要尋機挑撥宋遼兩國關係。
唐苓來到棺木邊,正是要做一件事——對屍首下毒。
聽上去十分可笑,人已然死去,下毒又有何用,豈非是多此一舉。然而,事情是遠遠不是這麼簡單,因為唐苓手中的毒藥是蝕骨散。
尋常人中了蝕骨散,毒便隨血脈遊走全身,慢慢全身起膿,潰爛而死,而死後連骨頭都會被毒慢慢侵蝕融化,故而起名曰蝕骨散。而這毒下在屍首身上,因屍首血脈不行,故而發作起來會比活人慢些,但也會將屍首慢慢融掉。
唐苓要的正是這個「慢」字。
待棺木運到京城之時,屍水由棺木縫隙之中滲出,宋主定會大驚,下令開棺查看。而屍首面目全非,宋人自然會認定是遼人下毒害死趙渝,屆時,宋遼之間必起狂瀾。
此時她便是要往棺內下毒。
雖然棺木是釘好的,但對於她來說,並非難事。她自懷中掏出一個小木瓶,拔開塞子,對準棺木上的釘眼,小心翼翼地自瓶中滴了一滴水進去。
莫研聽見了一聲毛骨悚然的「滋」,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又接連聽見幾聲,心中愈發詫異,不知道外間的人在搞什麼鬼。
待所有的釘眼都滴過之後,唐苓滿意一笑,收好木瓶,手推向棺蓋。那釘子在被瓶中水滴了之後,竟然都化為了鐵水,棺蓋輕而易舉地被推開。
棺蓋緩緩移開的那瞬,儘管還沒想好該不該繼續裝死,莫研還是本能的閉上了眼睛。
唐苓取下金絲面罩,伸手在她臉上草草摸了幾下,原本打算把蝕骨散直接倒在她臉上,想想不妥,要是臉先化了,到時候開棺驗屍,看不出是趙渝也是個麻煩事。沒法子,只好自己麻煩些了。蝕骨散必須要直接接觸到肌膚,唐苓開始動手剝開屍首的衣衫……
剝開外衫,莫研忍著。
剝到深衣,莫研咬牙。
居然開始解她的衾衣,這下,莫研是無論如何也沒法再裝死了。
她猛然出手扣住唐苓手上的脈門,這才睜開眼睛,低低喝道:「你想幹什麼?」
詐屍!!!
這是唐苓的第一個反應,腿都有些軟了,說話也不連貫起來:「你、你、你……」
畢竟是唐門中人,雖然脈門被扣住,雖然嚇得手軟腳軟,本能尚在,未被莫研扣住的另一隻手輕揚,一枚菱形鏢閃電般朝莫研打去。
棺材內空間狹小,莫研幾乎是避無可避,加上躺的太久,身子久未活動早已僵硬不堪,躲閃的動作甚是遲緩,鏢正打在她肩胛處,殷紅的血一下子湧出來。
「血是紅的,原來你是假死!」唐苓頓鬆口氣,膽氣立壯。
莫研身中毒鏢,腦子卻十分清楚,知道唐苓若此刻嚷嚷起來,引得人來,此事定然敗露無疑。為今之計,只有現穩住她,腦子急轉之下,她說了一句話:
「綉庄的方夫人,她有話留給我,你可要聽?」
只這一句話,唐苓果然怔住,遲疑問道:「你怎麼會識得她?」
「這個你莫管。」
莫研捂著傷口,艱難自棺中出來,道:「此地不宜,咱們換個地方說話。」說罷,她把冥衣脫回棺中放好,吃力得把棺蓋復蓋好,又復上布,讓人看不出痕迹來。
唐苓狐疑地盯著她,並不動彈:「她要你說什麼?」
「她要我只能告訴唐門的人。」莫研冷冷道,「你可是唐門中人?」
唐苓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若是的話,咱們換個地方說話。」莫研瞧她尚存疑心,遂又道:「我都中了你的毒鏢,莫非你還怕我不成?」
唐苓冷哼一聲:「也行,你若是騙我,那你這條命也別想要了。」
帳外幾乎無人,雪鋪天蓋地地下著,丈外便已看不清人。兩人一前一後,踏入雪地時,莫研畢竟受傷,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惹得唐苓滿面不耐之色,索性拎起她,幾下騰挪,兩人便已到了鎮外。
莫研尋了樹,無力地靠上去,傷口上的血還在往外滲。
「你究竟想說什麼?」對莫研的傷視而不見,唐苓重重問道。
「你可知道方夫人是如何死的?」
唐苓相貌與方夫人甚是相似,加上她對方夫人所說的話甚是關心,莫研猜想她定然也會想知道方夫人的死因。她之所以引唐苓到無人之處,便是不願唐苓有機會告知其他人趙渝假死之事,既然到了此處,就得想法子殺了她才行。只是莫研現在自己身負重傷,自身難保,靠單打獨鬥想殺了唐苓談何容易。遂她只得東拉西扯,先拖著唐苓,再尋機突襲。
「家姐是被展昭害死的!」唐苓斬釘截鐵道,冷冷望著她,「這我早就知道了。」
「原來她是你姐姐,我說你們長得頗有相似之處。」莫研嘆口氣,搖頭道,「可你還是被人騙了,她並非為展昭所殺。」
唐苓愣了一下,卻也不相信她,口中:「你莫要耍花招!什麼被人騙,是我親眼所見。」
莫研復搖頭:「你何必嘴硬,你非但沒有親眼所見,而且只怕連你姐姐的屍首都未見到。」
「你……你憑什麼這麼說!」
「很簡單,你姐姐是因中了淬了毒的暴雨梨花針身亡。而展昭從不用毒,天下皆知,何況展昭用劍。如果你看過你姐姐的屍首,就斷然不會相信是展昭殺了她這種謊話。」
「暴雨梨花針!不可能,此物是家姐隨身所帶,她怎麼會將此物給了別人,讓別人來殺她呢。」
「這就要問你了。」莫研淡淡一笑:「你應該清楚,什麼人能讓你姐姐心甘情願把暴雨梨花針交給她,而且對她毫無防備。」
聞言,唐苓目光中透出些許驚駭,顯然已是有些相信莫研的話。
「可她……為什麼要殺家姐?」
莫研又搖頭:「她想要殺的並不是你姐姐,而是展昭。可偏偏當時展昭和你姐姐在纏鬥,她為了殺掉展昭,所以就顧不上你姐姐的命了。」此事她說來半真半假,合情合理,倒由不得唐苓不信,「可憐你姐姐本是為了去救她,卻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你究竟是什麼人,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我與方夫人也算是故交。」莫研心道,這也不能完全算是假話,不過這後半截話倒全是瞎編亂造,「若非那針上淬的毒無葯可解,我一定會救她。」
姐姐暴雨梨花針上所淬的毒確是無解藥,聽到此處,唐苓已然是信了莫研一大半。
莫研見狀,知她已放鬆了對自己的防備,微垂下雙目,覺得已到了動手的最佳時機。「你姐姐臨死前留了樣東西給我,讓我替她轉交給唐門中人。」她低低道,手吃力地探入腰際,做出掏摸東西的模樣。
唐苓等了一會,見她仍未拿出來,不由不耐煩地上前蹲下身子,探頭問道:「究竟是什麼……」
話音未落,只見一道銀光乍現,疾電般向她直刺過來,唐苓來不及退後,只得就地一滾,脖子上仍是被莫研划出道血痕來。
一擊未中,莫研咬著牙揉身撲上,並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
然而,最好的時機已然錯過。
唐苓素手輕揚,數枚菱形鏢激射而出,分打向她幾處要穴。
豈料,莫研不避不讓,劍勢絲毫不緩,竟是一副拚命的架勢。以莫研的性格,本不是會拚命之人,但一來趙渝假死此事著實太過重大,絕不能留唐苓的活口,二來她本已受傷,絕不是唐苓的對手,就算不拚命,到頭來唐苓也會殺了她,倒不如放手一搏。
銀劍刺中唐苓的腹部,而那幾枚菱形鏢也打入了莫研體內。
莫研仆倒在地,她身上的幾處要害均被打中,連看唐苓死了沒有的力氣,只能無力地喘息,血在她身下靜靜的流淌著,染紅了一大片雪。
然而唐苓並未死,儘管莫研拼盡了全力刺中了她,但這劍並不足以致命。她捂著腹部傷口,跪在雪地上。
銀劍落在雪中,唐苓緩緩拾起它,慢慢起身走到莫研身旁,一劍狠狠刺下……
就在劍尖距離莫研僅餘一寸之時,突然被一股大力擋開,有人凌空旋腿踢開銀劍,落下時出指如電疾點了她的穴道,隨即抱起地上的莫研,為她點穴止血。
因毒性蔓延,莫研神志已有些迷糊,看見他,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
在唐苓眼中,還道是耶律菩薩奴誤會了,高聲道:「副使大人!原來公主是假死,她還差點殺了我!」
展昭顧不上理她,略略查看了下莫研的傷口,知她中的是毒鏢,這才轉向唐苓,疾聲問道:「解藥呢?」
「你……」唐苓有點不解。
此時莫研艱難喚道:「大哥,棺……」
「我知道,已經布置妥當,你不用擔心。」展昭知她想說的是什麼,柔聲安慰道。
展昭確是沒有騙她。
這夜他與耶律洪基在帳中喝酒。喝到最後,耶律洪基自己亦醉倒,直接在帳中睡著了。寧晉是被吳子楚抬回帳去的,能走著出來的只剩展昭了。
雪很大,展昭遲疑了一下,終是不放心,便佯作巡營狀慢慢往停放靈柩的位置走過去。
還未進去,在外面的雪地上他的腳碰觸到某樣東西,不經意地低頭望去,驟然一驚——莫研那把小玉梳靜靜躺在雪地上。
他拾起來,快步走到棺木旁邊,初看之下並無破綻,但他仍是看見了幔布垂下的地方有一滴讓人心驚的血跡。再不遲疑,他掀開幔布,推開棺蓋,內中只剩下那件冥衣,再細看冥衣上亦有血跡,他愈發心驚。
他知道莫研一定受了傷,可傷得多重、她在何處,他都不知道。儘管心急如焚,但他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不能露出任何痕迹,所以他不得不按捺心情,先去找了趙渝,讓趙渝換上冥衣躺入棺中,再復把棺木蓋好。
將這切都布置妥當之後,他才一路找著痕迹去尋莫研。
還是遲了一步!看著莫研的樣子,展昭不由重重自責,要是能再快一步找到她,也許她就不會受此重傷。
「解藥呢?」展昭厲聲問道。
唐苓似乎有些明白,冷笑一聲:「原來你同她是一夥的!……無葯可解。」穴道被點,不能動彈,她卻仍冷冷道。
話音剛落,展昭拾起銀劍,疾指向她面門:「你不拿出來的話,我就廢了你!」莫研命在頃刻,他已沒有時間再耽擱下去,這話並不僅僅是威脅。
劍尖就在眼睛跟前,唐苓費勁地咽了口水,就算他沒有廢了自己,在臉上劃一道,也著實糟糕得很。猶豫片刻,她不情願地道:「你點了我的穴,我怎麼拿?」
這女子既然是唐門中人,只怕花招還多得很。若在素日,展昭自然會解了她的穴道,讓她拿出解藥,但此時非比尋常,解了她的穴道,另生枝節的話,只怕莫研耽誤不起。
「你告訴我在何處。」
「在我腰間的荷包里。」
展昭取了她的荷包下來,從中倒出好幾粒顏色各異的藥丸,問道:「那一粒才是解藥?」
「先讓她吃下半粒赤紅色的,再把褐色的那粒碾碎了塗在她傷口上。」唐苓答道。
拿起藥丸的時候,展昭的手微微頓了一下,目光利刃般掃向唐苓:「你若說慌,可知道自己會怎樣么?」
唐苓被他看得不寒而慄,咬咬嘴唇道:「讓她吃暗紅的,褐色照舊。」
這下,展昭才將暗紅色的藥丸喂入莫研口中,讓她咽下,再將褐色的藥丸揉碎。莫研中鏢部分,皆在胸前,要塗藥,便須得先除去她衣裳。兩人成親雖久,但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展昭略略躊躇,卻知莫研定然不會怪罪於她,遂飛快脫下她衣衫,幫她拔去毒鏢,又抹好葯才將衣衫復替她穿起來。
生怕她傷重畏寒,展昭又將自己的狐皮外袍脫下來密密地裹住她。
唐苓將這一切收在眼底,自以為不用問也明白一切,譏笑道:「原來是你與公主有私情。」
「大哥……她,她是方夫人的妹妹。」莫研在展昭懷中虛弱道,「那些人竟然騙她,說方夫人是你殺的。我方才告訴了她真相,可她多半還是不信。」
唐苓聽到此處,不可置信地緊盯住展昭:「你是展昭?!」
展昭不答,反問道:「那位方夫人當真是你姐姐?」
唐苓冷哼:「怎麼,你也要象她一樣,想再騙我一次不成?」
「我此時若要殺你易如反掌,有何須要騙你呢。」展昭冷然道,輕輕放莫研靠在樹上,然後捲起自己的衣袖,幾處暗紅色的小點在他胳膊上顯而易見,「你可認得這種傷口?」
見紅點的顏色與分布,唐苓駭然而驚:「暴雨梨花針?那你怎麼可能還活著?」
「因為大部分的針都打在了你姐姐身上。」展昭淡淡道,「事發突然,我二人事先並無串供。難道你還不相信么?」掃了眼唐苓蒼白的臉色,他決定下一記重葯,「龐家位高權重,竟然也做出挾恩圖報這種事來,當真為人所不齒。」
「你姐姐嫁的是方以中,他本是戶部侍郎,慶曆四年,因庫銀失竊而被下獄,後來因為龐太師求情而豁免死罪,官降三級,往邊塞守城,後來陷害你姐夫之中也被正法。而你姐夫卻不幸在回京路上染病身亡。聽起來,龐太師確實對你姐姐有恩,但你們可知,當年庫銀失竊,背後主使之人正是龐太師。」展昭言之鑿鑿,由不得人不信。
這就是今日他自蘇醉手中接過來的密信中所寫內容。自他從莫研口中得知此事與龐太師有關,便密信請包拯查出龐太師與唐門中人有何牽連。蘇醉一到鎮上就收到了包拯的回信,知此事耽擱不得,見扶靈隊伍一進鎮子,便忙給展昭送去。
他的這番話,聽得唐苓口瞪目呆:「你是如何知道的?」
展昭不答,放下衣袖,繼續道:「此時我要殺你,本也容易。但你姐姐已是冤死,現在你又不明真相,繼續為虎作倀。你們唐門也在江湖中也算是有地位,如今卻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中,難道你們就甘心如此么?此時你可以不信我,但你大可回京城,徹查當年看守庫房的人,看真正的事實究竟是怎樣?」
唐苓呆了片刻,又問道:「他們告訴我,是展昭殺了我姐姐,而且他們已殺了展昭替我報仇。」
展昭淡淡道:「他們在騙你,不僅我未死,而且你姐姐也不是我殺的。」
「你就是展昭?」
「不錯。」
「可是你……」
「我也不瞞你,我易容改裝就是為了拿到龐太師私通遼國的證據。」展昭沉聲道。
唐苓想了許久:「我明日就要去問她!看你說的究竟是真是假。」
「你是說龐朧?」
「不錯,這一切都是她告訴我的,我須得向她問個清楚。」
「我可以與你同去,當面對質。」事實上,展昭怕她見了龐朧便沒命回來,唐苓可是此事的重要人證。
「行!」
此時展昭方才解了她的穴道。
唐苓傷得倒不重,瞥了昏厥的莫研一眼,似笑非笑道:「這公主的事,我可以暫且不說,你們好自為之。明日咱們在宋境內的五里亭會合。」說罷,她蹣跚離去,今夜自是不會再回營去了。
展昭俯身抱起莫研,又是心痛又是憐惜,快步往回走。
次日,重傷的莫研被藏在了寧晉的馬車上。
在邊境處,耶律洪基送走寧晉等人,亦鬆了口氣,興緻勃勃地便準備到就近的山林狩獵去。展昭則藉口想等兩日後鎮上的大集買些東西,還要在鎮上多住兩日,故而不與他同行。
耶律洪基興沖沖地率領大隊人馬走了。而展昭潛到小院中,換下耶律菩薩奴的扮相,重新做回了展昭。
蘇醉拎起耶律菩薩奴的衣服,微微笑了笑,道:「如今找到唐苓做證人,總算是到了可以丟了它的時候了。」
展昭對那身行頭亦是厭煩,不願多看,只道:「此事尚未最後塵埃落定,還是先留著吧。我現在須得去與唐苓會合,大哥你等我消息。」
「嗯,萬事小心。」
蘇醉叮囑,見展昭離去,看著那身南院副使的行頭,他已另有打算。無論如何,就算是此事不成,他也不願展昭再留在遼國。
馬車中,莫研昏昏沉沉,一直未醒。她雖然身上的毒解了,但畢竟傷得都是要害,便是沒有毒也夠要她本條命的。此時又發起了高燒,口中叨叨喃喃直念著「大哥、大哥……」
寧晉急得不行,卻又毫無辦法,惱恨展昭為何不快點追上來。
「大哥、大哥……」莫研額頭滾燙,又低低道。
無法可施,寧晉長嘆口氣,只得伸出自己的手握住她的,口中道:「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莫研頓時緊緊抓住他的,牢牢不放,雖在昏迷之中,卻似乎安心了許多,嘴角彎彎地睡過去。
「這傻丫頭!」
縱然知道自己只能充當替身,寧晉亦無可奈何,看著她沒那麼難受便寬心多了。
這一路上,莫研便拉著他的手不放,寧晉連用飯都是僅僅用一隻手進食。
直到接近黃昏時分,展昭才追上了他們,自後面躍上馬車。
他乍然進來,寧晉始料不及,手尚還被莫研握著……
「她把我當成你了。」寧晉不自在道。
展昭未有任何惱意,反而朝他感激道:「多謝殿下!」他語出真誠,並無半點虛假。
寧晉淡淡道「你來了就好。」
他抽出自己的手,眼見著展昭接替自己復握住莫研的手,心中不是滋味,微別開臉,又問道:「事情如何?」
展昭嘆口氣道:「唐苓死了……不過,她將耶律洪基與龐太師往來的書信交給了我。」
他今日與唐苓一路快馬往河間府尋龐朧。他知府中有高手,便欲想法子將龐朧引出來,可唐苓卻不停勸告,直闖府邸,要與龐朧當面對質。他無法,只得隨她同往。幾句話後,龐朧果然答不上來,漏了破綻。唐苓大怒,欲對龐朧出手,兩人被府中侍衛圍住。唐苓自知不是對手,遂先將密信交與展昭。展昭左突右擋,始終無法帶唐苓一同離開,直到唐苓身中數劍而死,他才孤身衝出。
「這麼說,此案終於是算破了。」寧晉也替他高興,替莫研高興。這意味著,展昭不必在遼國卧底,可以與莫研相伴。
「是啊。」
展昭微微一笑,心中如是所想,低頭看向莫研,眉目間滿是暖意。
「她怎麼樣?」
「不好,燒得燙手。」寧晉輕嘆口氣,「恐怕是傷口發炎了。走得急,車上也沒有葯,所以要儘快趕到前面鎮上。」
展昭看莫研燒得雙頰通紅,手探向她的額頭,莫研似有所感,緩緩睜開眼睛:「大哥……」
「你醒了?」展昭柔聲道。
莫研看著展昭的臉,她已經許久未曾看過展昭的本來面目了,不由得目不轉睛,許久許久,才夢幻般笑道:「大哥,我剛剛還夢見你了。」
「是么?在哪裡?」
「咱們初見面的時候,你穿著一襲藍衫,站著開封府的角門外頭……你可還記得?」
「我自然記得。」展昭扶她起身,問道:「你身上難受么?喝些水可好?」
莫研點著頭,眼睛卻又倦極地閉了起來,展昭接過寧晉倒來的水,靠到她唇邊,正好馬車碰上了大石子,猛地跳了一下,水濺了些許出來,落在莫研臉頰上。
「下雨了,又下雨了……」莫研滿足地輕輕嘆息著。
兩人皆意識到她神志已然模糊不清。
展昭手忙腳亂地替她抹去水珠,此時裹在她身上的被衾滑落,胸前幾處大塊殷紅,是傷口處的血滲出來。寧晉駭然,他並無照顧人的經驗,一路上竟然都沒有發覺她還在出血。
展昭再探她脈搏,已是十分微弱。
「你一定要撐住!你不能有事!」他在她耳邊低低喚道,淚已禁不住落下。
而寧晉則大聲朝外面喊道:「快點,再快點!」喊了兩嗓子,他終是按捺不住,乾脆自己爬到車外,親自拿起馬鞭,用力趕車。
馬車遠遠地拋開扶棺的隊伍,一路疾馳著,夕陽斜斜照下來,揚起塵土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