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身旁,有個陌生人同時穿好了潛水服,看那人裸露在外的皮膚,明顯比四周人要黑和粗糙些,應該是程牧陽的嚮導。快艇迎風破浪,一路疾行了許久,終於在有黃色浮標的地方停了下來,嚮導二話不說,翻身直接進了水裡。
程牧陽示意她先入水。
她在船舷處坐下來,背對著水面,向後仰了過去。
瞬間的水壓從四面而來,她下沉了兩三米,終於開始舒展開身體和四肢。視線里,更深的水底處,始終有燈光在等待著她和程牧陽。
水深超過八米後,能見度已經極差。
潛水鏡雖然有夜視效果,可這樣的湖底,除了不斷穿梭往來的魚群,再沒有任何特別。
超過三十米之後,程牧陽明顯表現出了驚人的水下平衡力,大多時候都在等待她調整自己的潛游狀態。她回過頭,看了看身後的程牧陽,想不通他所說的「以前從沒見過的景色」會是什麼。
三四分鐘後,她終於看到了完美的答案。
沉寂在水底黑暗中的古舊老城。
在這樣的水域里,竟能有如此詭異的存在。尤其在夜視鏡的效果下,整個古城都以單調的顏色勾勒而成,宛如「海市蜃樓」。
當初學潛水的時候,教練曾經開玩笑地說,失重是最能讓人興奮和恐懼的感覺。
而真正能讓你體會到的,除了太空行走,就只剩了潛水。那時她下到海底,觸摸到各色生物都不覺得有教練形容得那樣興奮。
可就是這幾秒內,她安靜地漂浮在深水中,從老城的「上空」掃視過街道、房屋,甚至還有真實殘破的磚牆,由心底湧出了這種感覺。幾十米以下的水底,存在著這樣的老舊城池,磚瓦猶存,建築未破。它活生生地存在,也在以同樣的沉默,靜靜地審視著你。
這樣的深水縱然吃力,她還是很賣力地游到四五層樓高的「孝節」牌坊上方,用手去觸摸牌坊上的石獅雕飾,雖隔著厚厚的潛水手套,卻能感覺到凹凸的精細稜角。
忽然就有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她放在石雕上的手。
她知道是程牧陽,卻不知道他又想做什麼。後者用戴著黑色潛水手套的手,把她的手平鋪開來,用手指很慢地在她手心拼寫出:「Like?」
她呼吸難定,簡直愛死了這裡的風景,很快就反握住他的手,用同樣的方式把他的手心鋪平,伸出食指輕輕畫了個「A」,隨後又寫下一個小寫的「a」。
俄羅斯室友曾教過她一些簡單的俄文,很多都忘得差不多了,唯獨這個字太有趣,難以忘記。這是俄文里的「yes」,寫出來的「да」簡直像極了「Aa」。
程牧陽既然精通俄語,那麼即使她寫得不標準,他也必然猜得出。
為避免他看不懂,南北還刻意重複了兩遍。
他們隔著潛水鏡對視,她努力想要表現出自己真的很開心。可惜,這樣的地方,真是什麼也做不到。不過程牧陽似乎感覺到了。
很快他就放開她的手,以右手手掌掌心撫在自己的左胸之前,非常紳士地做了個撫胸禮。
因為水壓,他的動作並不算標準,卻仍舊讓她笑起來。
兩個人自街道、石牌穿過,跟著嚮導游遍了整個水下古城。出水時她累得整個手臂和大腿都開始酸軟,下水前的一艘快艇變成了兩艘。
來時的男孩子開著單獨的快艇,載著他們兩個離開了大部隊。
因為長時間穿著保溫的潛水服,出水又耽擱了十幾分鐘,程牧陽脫下潛水服時,臉頰上已經有了些汗。身邊的男孩子遞給他大桶的礦泉水,他直接就站在船舷上,一手拎著水桶,探出身子,直接用桶里的水沖洗著頭髮。
大片的水倒落在湖面上,水花四處飛濺。
「你怎麼知道水下有古城?」她不停敲打著自己的大腿,以免明天有什麼不適,「對我來說,這裡就是『農夫山泉有點甜』的發源地。」
「剛才你看到的是獅城,再遠些,還有個賀城。」他把水桶放到負責駕駛快艇的男孩子身邊,「小風,不好意思,把你喝的水用完了。」
男孩子揮揮拳頭,從褲子口袋裡摸出個按扁的塑料杯,用兩指撐開杯子,把桶里剩餘的水都舀出來,喝了個乾淨。
「原來這裡是千山鄉,後來為了建水庫,將所有居民都遣散去了內陸各省,放水淹沒了這兩座千年古城,」程牧陽看見南北被陽光晃得厲害,他把自己的漁夫帽蓋在她頭上,「招待你的兩位老阿姨,就是這裡的人。」
「千年古城?」她算了算朝代,「豈不是遍地古董?」
「差不多。」
「可惜了,」她舒展開雙腿,再也顧不上驕陽烈日,只覺得這麼坐著就是天底下最享受的事,「要不然明天再下次水?我去搬幾塊宋代的地磚作紀念。」
他笑起來:「沒有問題。你不怕碰到水鬼?」
「你如果不說,我就不會怕,」她皺著鼻尖,有些遺憾,「如果這裡是蘇格蘭,我倒寧願碰上水鬼。你知道中國傳說里的各種鬼,總是有各種醜陋形容,如果在蘇格蘭,水鬼可以是非常俊逸的馬,也可以是特別英俊的少年,會讓你愛上他,然後心甘情願地走進水墓。」
他的發梢上還有水,在日光下折射出細微光線。
她抬頭看看他的樣子,微微笑著說:「在傳說的最後,告訴了每個女孩,如果想要辨別紳士和水鬼,就去看他的頭髮,通常呢,水鬼的頭髮都是濕的。」
程牧陽似乎並不介意她的這種說法,反倒是半蹲下身子,對她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麼,這位美麗的小姐,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走?嗯?」
「十分願意,」她笑眯眯地拍了下他的掌心,收回自己的手,「包吃包住就免了,有水喝就行,程牧陽,你別告訴我這快艇上沒有一滴水了?」
那個叫小風的男孩子還咬著塑料杯,聽到這句話,頓時樂了。
這裡煙波浩渺,方圓近百平方公里,星羅棋布著上千島嶼。可惜,身邊就是沒有飲用水。
程牧陽看看她,轉身望向遠處,讓小風穿過兩山之間,往最近的漁船處走。
快艇在水面上飛速行進,劈開的水浪飛濺三米多,人多的地方,湖水能見度也高了不少,起碼能看到水下近七八米。
五六艘漁船,散漫地分布在湖面上。
她看到人間煙火的一瞬,忽然覺得玄妙,湖底有著半個世紀前的千年古城,那些世代的子孫早就散落各地,而如今在這裡圍湖而居的,卻並非這裡的子民。
彼時的千山鄉,已是如今的千島湖。
快艇接近漁船時,小風猛地一個轉彎,在離漁船一米的距離停了下來。
濺起的水浪足足有三四米,嚇到了漁船上兩個收網的中年男女。兩個臉曬得發紅的男女,眼睜睜地看著程牧陽從快艇跳到了自己的木船上。
漁夫很快低吼了兩句話,態度非常抗拒。
程牧陽背對著這裡,竟也用這裡的地方話回應著,很快就消除了剛才快艇驚人的不快。漁婦自船艙里端出一碗水,遞給程牧陽,溫言軟語地說了句話。
南北自他手裡接過水,就著碗邊沿喝了一大口,很快,就享受地嘆口氣:「果然有點甜。」
因為日光暴晒,她鼻樑上都已經有了汗。
程牧陽看著她繼續喝水,看來真是渴透了。耳邊飄來漁婦對漁夫的低聲笑語:果然是為了那個姑娘要水喝。
晚飯是在河邊吃的水產。等回到住處沖涼時,南北發現後背已經被徹底晒傷。就是這麼脆弱的皮膚,在讀書時,常會被歐美的同學嫉妒。亞洲人的細膩膚質,在他們的眼裡,真的算吹彈可破。
可她也曾非常憎恨過這樣的膚質,小女孩的時候,她只要在木屋睡上一個小時,就肯定會被毒蟲盯上。不論哥哥采來多少的驅蟲草,都無濟於事。最壞的時候,哥哥就會用很小的刀子,在膿腫的地方劃個十字,挖出所有腐爛的皮肉。
現在想起來,仍舊是從牙縫裡透著疼。
起先她還哭,直到有次看到哥哥處理自己被蛇咬的傷口,為了抑制毒液蔓延,哥哥直接把刀燒得暗紅,插到手臂的傷口上,燙掉了整塊的皮肉,那時她真是嚇得傻了。
自那之後,她就再沒哭過。
好像也不對,在比利時中彈的時候,她真的是哭得幾乎要斷了氣。
兩位老阿姨看到她晒傷的後背,大驚小怪地拿出據說是秘制的藥膏,很仔細地給她上藥後,囑咐她務必要用俯卧的睡姿。南北也不想吃苦頭,也沒理由忤逆,自然在十一點過後就乖乖跑到房間里,趴著睡覺。
程牧陽似乎格外喜歡竹器和藤器,所有家私都是這種質地。
壁燈的幽暗光線下,她能看到的一切,不是碧綠,就是黃綠色。
甚至在半夢半醒時都有種錯覺,這裡有森林的味道。
再醒來的時候,天仍舊是漆黑,晒傷葯的藥效似乎過了,後背癢得厲害。又因為她從不習慣開著空調睡覺,除了癢痛,身上早浮了一層的汗。
南北拽了件寬鬆的弔帶衫穿上,光著腳走出屋子,門被推開的一瞬,空調的冷風混雜著硝煙的味道,撲面而來。
忽然,有一聲輕響。彈殼落地的聲音。
她的動作,漸漸停滯。
可這一聲輕響後,卻是讓人窒息的安靜。
沒有重物落地的聲音,她的手摸著牆壁,用眼睛找尋著響聲的來源。只住過短短的一夜,她並不熟悉這房間里的所有東西,所以,任何一個地方,對她來說都是陌生而危險的。
她手心的皮膚,緊貼著牆壁。
甚至能感覺到,表面那層凹凸有致的藤木紋路。
忽然,又是咔嗒一聲。
是上膛的機械聲?
她腦子裡浮出這念頭的剎那,手也被人按在了牆面上,同一時間有個高大的身體貼上來,悄無聲息地壓住了她的身子。
「這裡是射擊死界,」是程牧陽在說話,耳邊有溫熱的氣息,低低地擦過去,「北北,不要亂動。」
就是想動,也沒有什麼機會。
兩個人嚴絲合縫地貼著。手臂和雙腿的所有關節都已被他制住,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的脈搏被金屬壓迫著,跳得急促,如此質感,應該是他手腕上的表。
她從來不知道,如果你想要不傷害而完全制住一個人……要用這樣的方式。
經過消聲器的過濾,仍能聽到彈頭在空氣里超音速地飛行的尖嘯聲。
然後又是手動退彈殼,再上膛。
應該只是狙擊手在給大部隊補漏,或者只是兩三隻野貓來襲?
她不能抬頭,也不能低頭。
鼻尖蹭著他的襯衫,就這麼遷就著,夾在他和牆之間,動彈不得。
背脊上的傷,被藤木牆壁壓迫著,反倒少了些讓人煩躁的癢,雖有些疼,卻意外地舒服了些。從小到大,真正在槍火下用身體給她擋過危險的,只有兩個人。
而今晚,程牧陽成了第三個人。
沒有時間的衡量標準,她判斷不出這場對峙維持了多久。
「好了,」最後,程牧陽終是放寬了和她之間的距離,「結束了。」
清涼緩和的聲音,有著鎮定人心的魔力。
她聽到有物體碰撞玻璃的聲音,餘光看到小風單手拎著狙擊槍,把三個金屬彈殼規規矩矩地放到了玻璃台上。就像是小孩子玩夠了玻璃球,交還給父母。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瞥過來,很快又收回去,默默拿著槍,回到了露台,合了窗子,倒在藤椅上,蜷著身子繼續睡覺。
「出汗了?」程牧陽伸手,輕輕替她撥開額頭的劉海兒,「睡房的空調壞了嗎?」
他的手指有特殊的味道,她大概能辨別出這是什麼。
剛才那個彈殼掉落的響聲,應該是他在手動退彈殼,而不是小風。
「我受不了空調的冷風,」她說,「尤其是睡覺的時候。」
南北說著這句話,窗外忽然就有道刺目的光划過。
他轉頭看出去,一瞬間只有紅色的光,勾出那側臉的輪廓,幸好他的五官並不十分硬朗。如此模樣,反倒讓人覺得他只是休息的間隙,被人打斷,去欣賞窗外的煙火。
她被光刺得眯起眼睛:「你這個小老闆也做得不安穩,如果早估計到這種事,怎麼還住在這裡?」
「這裡非常安全,整幢建築都是最高防爆係數,」程牧陽說,「如果你不是忽然醒過來,或許可以一覺睡到天亮,什麼也不知道。」
她仰起臉,和近在寸許的眼眸對視:「那你在做什麼?打野貓?」
「我?適當的示弱,」他給她做著簡單假設,「你看,程牧陽帶了這麼多人在身邊,卻仍要時刻防備,是不是身邊的人有問題?或許真有機會置於死地?」
她「哧」地笑了:「風雨飄搖,還自得其樂。」
兩個人這才分開,他走到桌旁,把小風留下來的子彈都扔進垃圾筒。
「你讓我想起小時候抓猴子的事。知道豚尾猴嗎?獼猴的一種,非常聰明的動物。」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的趣事,「以前我在雲南,很小的時候,總想要抓住偷我東西的小豚尾猴,我用了很多方法,甚至學它們交流的方式,眯眼、噘嘴什麼的,來逗它,都沒成功。」
他聽得有趣,打開牆櫃,拿出冰鎮的紙巾。
冰櫃月白的光,成為房間里僅存的光源,把他的影子投在牆面上。程牧陽擦乾淨手,卻不見她繼續說,於是問:「然後呢?」
「然後,就是用示弱的方式,抓到了它。」她現在想起那隻小猴子,仍舊覺得很懷念,「不過我抓它,是用來陪我玩,不像你,是為了趕盡殺絕。」
這雙手,在她的記憶里是很乾凈的。指甲從來都修剪得一絲不苟,喜歡握著純黑色筆管的水筆,寫下來的公式讓人如墜雲霧,是個冷清幽默,偶爾有些難以捉摸的男孩子。
在她的生活里,兒時是潮濕而毒蟲繁多的密林,後來是在無數槍械守護下的平淡無波的山莊。只有那麼幾年,對她來說,彌足珍貴。
而他也被當作一個不可或缺的元素,被封存在記憶深處。
如今這個男孩子忽然從過去走出來,以深不可測的名字出現,讓這次偶然的台州之行,變得越發超出掌控……
回到房間,後背的皮膚奇癢難耐,正當她不知如何處理時,老阿姨竟如神算般,拿著藥膏出現了。她趴在床上,任憑阿姨拿著細軟的刷子,給自己上藥,聽到老阿姨說是程程下樓,拜託她們來看看,是不是藥膏已經因為她不老實的睡姿,被糟蹋乾淨了。
她將臉埋在床褥中,笑而不語。
難怪小風要乖乖把彈殼收拾好,如此才能不驚動在熟睡的局外人。
「我們程程啊,疼人是真疼,就是不會說話。」老阿姨的手保養得很好,指腹竟然還很柔軟,刷完藥膏,慢慢用指腹替她又揉按了一次。手指永遠是最好的葯刷,只有人的皮膚溫度,才能讓藥膏徹底軟化,滲入受傷的地方。
老阿姨似乎問了她一句話。
她強迫自己醒過來:「什麼?」
「我是說,囡囡的家在哪裡?」
「雲南,」她的聲音有些不清楚,真是困了,「瑞麗市畹町鎮。」
老阿姨似乎很感興趣:「也是旅遊勝地嗎?」
「遊客並不多,」南北懶著聲音,在半夢半醒中說,「瑞麗市三面都接壤緬甸,畹町算是西南的一道國門,往西北去就是中印邊境。有山有水,有熱帶雨林,也有最小的國家級邊防站,東南亞人很多,屬於非常大的集散市場。」
「很多東南亞人?」
「非常多,有時候一個村子五六十戶人家,有多半都是跨國聯姻。」
「那麼,我們的囡囡也是個混血兒?」
「應該沒有吧。」這真是個好問題,其實她自己也不敢打包票,誰知道老祖宗有沒有娶過幾房東南亞美嬌娘。
老阿姨聽著越發有趣,追問了很多問題。
她最後也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
只是有些話,總不能說。
比如,畹町連接著中國內陸,是中緬和中印的主要通道,那裡最有名的並非是地上的什麼集散市場,而是地下東南亞的最大黑市。
以軍火、翡翠、紅木、野生動物和毒品為主。
所有人都以為南家是中越邊境不可碰的姓氏,可當真正走進這個市場,會發現南家覆蓋的邊境不只是中越,還有緬甸和寮國,甚至是印度。
真正意義上,他們也是生意人。只不過政治色彩更濃烈些。
以紅木為例,收藏界近十年最熱的海南黃花梨、東南亞紫檀木,在流通的過程中,都要經過南家的手。海南黃花梨,在清末接近絕跡,世上存留的家私數量不會超過萬件。
而如今那些正在生長期的黃花梨,還要等待數百年生長,才有可用的大料。
數百年?哪個收藏家能等待數百年?
比起那些被十幾個國家聯手炒高的血鑽,這才是真正的「有價無貨」。
敢於收藏這些的人,大多是為了填充自己的私人博物館。限量的商品,絕非財力可達,而是身份。所以,與其說南家做的是生意,倒不如說他們做的是政治。
可即便如此,她也有過顛沛流離。
當一個家族動蕩時,任何光鮮亮麗的姓氏都是無用的,想要真正得到安全,就需要出現一個強大的人,站在這個家族的最高處,鐵腕統治。
南淮做到了。否則她永遠都要遠離畹町,不能重返故土。
所以,她才能像個遊客,孤身一人來到台州。單單這個姓氏,就足以保她平安無事。
今晚的事,讓她想起了曾經的哥哥。
究竟是什麼人,能有膽量挑釁程牧陽?
早晨醒來,是因為哥哥遲來的電話。
大意就是問她的行程,何時回到雲南。她輕描淡寫地說了沈公忽然改變行程,要從海上返台的意思,南淮意外沉默了幾秒,忽然問她:「有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她想了想,沒有刻意去提程牧陽。
不過倒是記起自己給沈家敗出去的那個玉鐲,軟著聲音撒嬌說:「小哥哥,最近有沒有看到什麼好的翡翠?」
南淮笑了:「怎麼忽然喜歡老女人的東西了?」
這是她曾經不屑一顧時說的話,那時南淮特意給她請了師傅,學鑒別翡翠玉器,她學得痛苦,就這麼抱怨了句,沒想到平素大度的南淮,偏就記得這件小事。
她不得已坦白:「我把沈家一個值錢的玉鐲送人了,想要補上謝罪。」
電話另外一端的男人應了,替她還這個人情。
南淮結束通話前,告訴她:「沈家之行,背後是一筆很誘人的生意,記得我的話,你只需健健康康回來,餘下的任何事情都不要參與。」
結束通話的時間,是五點十七分。
天即將亮起來的時間。她推開自己睡房的玻璃門,走出去。
遠處的湖面上,星星點點有未熄的漁火,空氣還有些潮濕的味道,像是剛才有過陣雨。幸好這裡露台避雨措施不錯,不會有積水弄髒衣褲。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更凸顯壁燈的光線。
而程牧陽就這麼穿著簡單妥帖的休閑衣褲,腳踩白色的拖鞋,坐在高背藤木椅里,翻看著手裡的報紙。藤木矮桌上,有一壺茶。
他聽見腳步聲,沒有抬頭,反倒是嘩啦一聲翻到下個版面:「天還沒亮,怎麼睡醒了?」
「被我哥哥的電話吵醒了,」她和他坐的地方是隔開的,算得上是隔空相望,走不過去,「你一直沒睡?在看什麼報紙?」
「昨天的俄羅斯《新信息報》。」
她「哦」了聲:「這麼官方的報紙,別告訴我會寫今天哪裡有軍火交易。」
「這些倒是沒有,」他瞧了她一眼,笑得像只老謀深算的狐狸,「純屬消遣。比如莫斯科市長競選,投票,在你的眼睛裡就是一場舞台劇,簡單來說,忽然有人失了總統的寵愛,或許就是他背後的黑色勢力在內鬥?或者是在某個市場投資失敗?就像你明明知道歷史是這樣的,教科書卻是另外的文字,不覺得很有趣嗎?」
她想了想,笑起來。
程牧陽說的估計十有八九,就是那個倒霉的前莫斯科市市長,在新舊兩任總統間徘徊,最後牆頭草沒做成,反倒成了勢力絞殺下的犧牲品。
坐飛機來的時候,剛好聽到三個同艙的人在議論,沒想到程牧陽也在關注這件事。
兩個人說了會閑話,小風終於晃晃悠悠從搖椅上爬起來,揉了會眼睛,對程牧陽比畫了幾下。程牧陽低聲用俄語對他說著什麼,小風抿起嘴巴,看向南北。
最後的程牧陽曲起手指,狠狠彈了下他的額頭,迅速而低沉地說了句話。
南北完全聽不懂,只能隔著欄杆,等他給自己解釋。
「小風說,你吵醒他睡覺了,」程牧陽把報紙扔到桌上,走過來,「他說,通常女人要給男人道歉,最好的方式就是獻身。」
南北聽得哭笑不得:「這是什麼思想?」
「他從小在俄羅斯長大,你知道,那裡男女比例接近一比三,男人是稀缺物種,自然比較大男子主義,」他笑一笑,把手遞給她,「跳過來。」
南北握住他的手,直接躍過了齊腰的欄杆,對於從小在原始叢林生活的人,這種障礙和距離實在不值一提。
「俄羅斯男人大多沒什麼責任心,愛喝酒,脾氣暴躁,」他扶著她的手臂,直到她安全落地,「而女人都是尤物,人數泛濫,可以說是男人的天堂。」
「所以他就如此被慣壞了?」她聽得有趣。
「差不多,」程牧陽若有似無地笑著,「你知道,大多數時候他和我在莫斯科,都有超模圍著他,獻身也再正常不過。」
她抿唇笑起來:「然後呢?你又說了什麼?」
「我?」程牧陽重複了一遍她聽不懂的俄語,然後,再低聲翻譯給她,「我告訴她,這個女孩,需要先向我道歉。」
她「哦」了聲。
遠處的天空已經有些亮起來,仍舊是陰雲密布。從這裡看湖面,煙霧裊裊,不甚分明。
忽然有隱隱的雷聲響起來,像是被悶在了雲層中,音色低沉。
在雷聲中,她說:「對不起。」
「沒關係。」
「當時有很多原因,我不得不離開。」
如果那時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樣,是世代生在這樣的家庭,或許她會做不同的選擇。起碼,她會告訴他為什麼自己必須回到畹町。
「沒關係。」他再次重複。
她看著他。
他也看著她,曾在昨夜很嫻熟地退彈、上膛、扣動扳機的手此時只是敲打著木質的欄杆。
輕叩木頭的聲響,緩慢,而不失節奏。
程牧陽忽然說了句話,又是她不懂的語言。
她問他:「你說什麼?」
「沒什麼,」他將手肘撐在身側的圍欄上,倚靠在那裡,「我在和小風說話。」
話沒說完,小風已經從藤木搖椅上站起身,拉開了露台的玻璃門。湖面有潮濕的風吹過來,在玻璃門開的瞬間,將兩側的窗帘吹得瑟瑟作響。
她望著少年的背影,猜想他剛才說了什麼。
程牧陽像是感覺到她的好奇心:「想知道我剛才說了什麼?」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
「我說,」他撩起她額頭的劉海兒,看著她那雙黑得發亮的眼睛,說,「小風,你最好換個地方去睡覺,我現在,想要吻這個小姑娘了。」
他說完,手已經滑到她的臉側,用指腹輕輕摩挲著她的皮膚。而那雙眼睛,也不再是深夜裡濃郁的褐色,反倒有著半透明的光澤,漂亮得讓人側目。
她笑著避開他的手,努力打破這太曖昧的氛圍:「所以,在莫斯科,你就是這麼邀請女人的?」
「我?」他也笑一笑,收回手,「在莫斯科,我通常都是被邀請的人。」
南北抿起嘴角,推了推他:「醒醒吧,程小老闆,這裡是浙江省。」
程牧陽就勢退了開,回到藤椅邊坐下,把報紙扔回到竹編的小筐子里。
雷聲已經越來越大。
南北依舊靠著欄杆,掩飾仍舊難以平穩的心跳。
「最近這裡都是梅雨季,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看過初升的太陽了,」她舒展開四肢,「你知道,一天中只有日出的時候,你可以直視太陽,不傷眼睛,反倒可以增強目力。」
程牧陽從桌上的瓷碟里拿起一枚薄荷葉:「你說的是『望日功』?」
她笑:「你懂泰拳?」
「懂一些。」他把葉子咬在齒間,若有似無地笑了笑。
「我也懂一點點,是我小哥哥教的,」她提到南淮,總會笑得很柔軟,像個被寵壞、被溺愛的小女孩,「他從七八歲開始,就會每天盯著初升的太陽,做『望日功』。」
「這樣長久練出來的人,目力都極強,」他接著她的話,繼續說,「不只適合近身肉搏,也同樣精於射擊,對嗎?」他饒有興緻地反問她,因為咀嚼著薄荷葉,話語略有不清,可就如同他那次深夜在講電話時候的聲音。
略有懶散,毫不在意,可話中的內容卻讓人難以忽視。
南北轉過身,從上到下看他。程牧陽任由她打量,他的腿很長,如此坐在那裡,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看她,就足夠有強大的存在感。
可是她要看的,其實是他的手。
背部關節極平滑,彎曲起來,弧度漂亮極了。這是練拳留下的痕迹,沒有十年以上絕不會有這種體征。如果當初稍微懷疑過他的身份,就不會忽略這樣明顯的痕迹。
不過這種事也不好計較。
套用南淮的話說:被騙?不要怪別人,那是你自己太笨。
七點半結束早餐,南北以為程牧陽必然會同前兩天一樣消失。沒想到他倒是很閑,在她坐在樓下客廳陪兩個阿姨閑聊時,他始終就在玻璃門外,坐著逗貓。
兩個老阿姨都是一直未嫁,倒是養了七八隻貓。
天氣好的時候大多看不到影子,倒是這種陰雨天都懶得再跑出去,或坐,或卧,或是索性趴在程牧陽的腿上,安靜極了。
「程程說你們曾經是同學,在比利時的時候?」黑旗袍的老阿姨笑著給懷中的白貓搔癢,隨口問她,「當初是學什麼的?」
「數學,」南北提到自己學到中途放棄的專業,仍舊太陽穴發緊,「不好學,非常磨人。」
「數學?程程好像是學的物理?」老阿姨覺得有趣,想了想,點點頭,「這樣好,這樣好,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這種20世紀80年代的口號,從老阿姨口裡說出來,真是讓人想不笑都難。她真是發現,這兩個老阿姨可愛得不行,只不過總是喜歡追問程牧陽和她在比利時的生活。她避開了兩個人真正相識的那場槍戰,揀了些有趣的事情說。
等到兩個老阿姨終於肯放過她,南北發現程牧陽竟然還在逗貓。
真是好興緻。
她拉開玻璃門,雨聲瞬間就大起來:「剛才阿姨和我說,你是為了她們才買了這裡的房子,翻新改造的?」她問他的時候,最小的那隻黑貓已經悄無聲息地蹭過來,貼著她的腿不斷打滾撒嬌。
對於太嬌憨可愛的動物,她素來沒什麼抵擋能力。
她索性就蹲下身子,摸摸它的頭,以資寵愛。
「我小孩子的時候,她們總會說起千山鄉,」程牧陽也把手指遞過來,那隻幼貓很快就張嘴,半咬半含住他的食指,「可惜這裡後來被淹了,她們無家可歸,無土可葬。最後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千島湖邊給她們蓋棟房子。等到她們去世了,再葬到這裡某座山上,算是落葉歸根了。」
幼貓咬得很是愜意,他想抽回手,卻沒想到貓兒兩隻前爪抱著他的手,生生被他提了起來。兩個人看著這頑固的貓,對視一眼,忍不住都笑起來。
「程牧陽?」
「嗯?」
「問你個小問題?」
他「嗯」了一聲,繼續慢悠悠和那隻固執的貓玩鬧。
「沈家之行,有沒有什麼別的目的?」
她語氣輕鬆,如同在問這雨究竟何時會停。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就壓低了聲音說,「不如我們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就告訴你答案。如果你輸了……就要學我說句俄語。」
她倒是沒想到,他能答應得這麼痛快:「好,不過要先告訴我,你想要我說什麼?」
程牧陽很慢地把這句話說給她聽,因為說得慢,凸顯了語調的冰冷柔軟。
南北憑著記憶去回憶當初無聊,向喀秋莎問過的諸如「我愛你」之類的話,完全不同。當然,她也相信程牧陽沒有這麼無聊,於是只當作是個遊戲,同意了。
兩個人的賭注是,貓能堅持幾秒。
她看小貓依舊堅挺,很篤定地壓了寶:「應該還能堅持一分鐘。」
程牧陽看向自己的手錶,說:「三十秒之內。」
「這麼肯定?」
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很快抖了抖手,貓兒抱怨似的喵嗚了聲,從他的手臂上滑了下來:「二十三秒。」
……
南北先是一愣,後又哭笑不得地抱怨:「你還能再無恥些嗎?」
可是這個賭注本身就漏洞百出,怪也只怪她輕易就接受了,怨不得他。願賭自然就要服輸,她很乖地跟著程牧陽學著那句俄語,重複了三四遍之後,終於記住了每個發音。
然後,再對著他一板一眼說了出來。
等到說完,她才想起問他:「剛才你教我的話是什麼意思?」
「第一個詞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
她「哦」了聲,很簡短,容易記住。
「這句話完整的意思是,」他笑里有著幾分調侃,「程牧陽是個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