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她總覺有什麼蹊蹺。
「真的。」程牧陽笑得人畜無害。
照他現在的樣子,即便是有什麼不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南北索性放棄,繼續逗貓玩。她的中指和無名指上有很特別的刺青,貓兒並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好奇地盯了半晌,才伸出粉紅的小舌頭,輕輕舔了幾下。
舔得她癢得不行,抽回手時,忍不住地笑。
整個下午,兩個無所事事的人,都在聊著很多事情。若不是她身上那個槍傷依舊醒目,她甚至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經認識這個男人。這個說話的時候,習慣仰靠在高背藤木椅里,眸光時而清冽,時而深邃的混血男人。
南家的人,壽命都不長。
她的印象中,連父母的面容都是模糊的,所以當程牧陽說到小時候和外公相處的故事,她聽得格外認真。
「大概是我剛從比利時回來,外公還沒有過世,但也有九十四歲了,」他笑一笑,自己也覺得有趣,「竟然在某天晚上,偷偷拉著我的手,要我去選個禮物,送給他的小女朋友。」
南北「哧」地笑了:「後來呢?」
「後來?我特地登門拜訪,將禮物送給他口中的『小女朋友』,竟然也是個七十歲高齡的女人。」
「七十歲?」她想了想,「對你外公來說,也算是很小了。不過,這麼老了還要交女朋友,他們能做什麼呢?」
程牧陽聽出她話中的意思,要笑不笑地瞧了她一眼:「應該什麼都不能做,或許只是找了個說話的人,閑來無事,聽聽曲子,聊一聊上海的舊事。」
她應了聲,表示贊同:「如果你外公在就好了,我也好有機會見見上海灘曾經的老克拉。」她這兩天聽兩個老阿姨說了不少程牧陽外公的舊事,舊上海的銀行家,又曾因為興趣開了滬上第一家正宗的西餐廳。然後呢?垂垂老矣,還記得送小女朋友意外禮物,給個浪漫驚喜。
實在太有趣了。
「還有更有趣的人,在哈爾濱,」程牧陽似是有意要勾起她的興趣,「光緒年間,俄國人在一個地方建了火車站,而後那裡才被叫作哈爾濱。所以那裡和舊上海一樣,有一批非常俄國化的中國人。」
她對冰天雪地的北國,從來都沒什麼概念。
不過聽程牧陽這麼說,她倒是聯想起了他的家族,那個從一個多世紀前就存在的程家:「所以,是不是從那時候起,你們家就存在了?」
「是我父親的家族。」他更正她。
「可惜,我受不了太冷的地方,否則我一定會去見見你說的那些人。」
她蹲得腿酸,站起來舒展開身子,去看堂前的雨幕。
然後就聽到程牧陽的聲音說:「你遲早有一天是要去的。」
真是……
她看著不間斷的雨水,從老式的屋檐上落下來,懶得去回應他的話。
雨毫無徵兆地在傍晚停了,堂前的蓄水池裡積滿了水。
晚飯時,兩個人就在院子里吃了些小菜,程牧陽硬是要她嘗了這裡的老酒,起先她還推拒,卻在嘗了味道後欣然就給自己滿了一杯。果然是水質不同,值得細細斟酌。
等到放了筷箸,程牧陽才忽然說,今夜起程登船。
照他的安排,只留了半小時給她收整。南北回到睡房,看到床上放了個象牙色的匣子。
匣子里,安靜地躺著一張請柬。
她拿起來,才發現這請柬的特別。
看字跡和圖案,應該是套色木刻的水印。真是有心思,專為做請柬,特意去木刻版畫。
她隱隱有些預感,這應該和哥哥說的「沈家之行」有關。
打開來看,扉頁竟都是姓氏。
一行行讀下來,有些耳熟能詳,有些卻從未聽到過。但顯然,從最大的四個姓氏來看,那些勢力強大的家族都在此列,或許那些未聽到過的,都是內陸各省崛起的新秀。
周生、沈、程、南。
最重要的,是最後的這個南。
聽哥哥的語氣,他並沒有打算要參與這次的事情,可為什麼請柬上會有南家?她拿著那張請柬,輕飄飄地在手裡扇著風,想不透這次的水能有多深。但既然是沈公讓自己跟著程牧陽登船,就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差錯。
離開千島湖時,尚是黃昏,幾百里碧波上浮著層厚重的濃霧。
程牧陽留意到她對景色的不舍,將車窗打開:「這次來時間很緊張,下次讓阿姨帶你慢慢逛,這裡有很多古墓,很多春秋到晉代的遺址。」
南北淡淡地「嗯」了聲:「那張請柬,你早就替我準備好了?」
「是今天早晨送來的,」他說得清淡,「估計是沈公那裡放出的風聲,這幾天臨時有人重新做了套,刻意添上了南家。」
「究竟是多誘人的生意,能讓人這麼鄭重其事?」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刻意留了懸念,「的確是非常誘人。」
她被他說得越發好奇,用腳上的高跟鞋的細長鞋跟,輕輕敲了敲他的腿:「我警告你,不要再連累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誰,還不覺得有什麼蹊蹺,現在回想起比利時那場槍戰,或許就是被你牽連了。」
程牧陽笑一笑,瞧了眼她半露在外的背,晒傷依舊醒目。
進入私人碼頭的範圍,程牧陽終於告訴她,此時尚在浙江境內。而他們會從碼頭乘坐遊艇,入海後再登游輪。
她以為程牧陽會在長堤入口處下車,卻沒想到40輛梅塞德斯S600就如此長驅直入,從江水岸邊駛入長堤。她透過車窗可以看到遠處四十幾個泊位,都有遊艇。
車漸停下來時,有人為程牧陽開了門。
而程牧陽下車後,又刻意走到她這一側,替她開了門。她從車裡揚頭看他眼底的笑,忽然覺得像是回到了在比利時的青蔥歲月,每次坐出租,他總有很好的習慣,照顧每個女孩子。
她握住他的手時,刻意緊了緊,莞爾道:「多謝。」
木板鋪就的浮動碼頭,不太適合高跟鞋行走,所以程牧陽這樣的動作,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幫助。她站定後,視野瞬間開闊起來,卻也同時留意到了詭異的畫面。
主通道的盡頭,竟然分別有二十幾個人被蒙著眼睛,跪在了通道兩側,皆是臉朝水面。而每個人身側,都站著拿槍的人。她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只是不知道是誰能這麼做,而又為什麼,非要在今天這麼做?
夜色的燈火,為這些靜靜停泊著的遊艇蒙上了一層浮光。
也為這二十幾個跪地的人,添上了些不真實的光暈。
而遠近的遊艇上,或是分道上,都有不少人在看著。似乎都是完全旁觀的神情。她留意到右手側的遊艇上,有個身穿老式長袍的中年人,也在饒有興緻地看這裡。那個中年人兩鬢是雪白的,餘下的頭髮又黑得沒有任何雜質,格外引人注目。
中年人身後跟著的,都是女眷。
有兩三個半老徐娘,亦有明眸善睞的少女,還有兩個小孩子。
南北抿起嘴唇,餘光里看到最遠處的遊艇上,明顯是沈家明,似乎是對自己笑了笑,揮揮手。她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已經有遊艇發動的聲響,沈家明的那艘遊艇竟然就這麼離岸了。
「你和小風過去,先上我的遊艇,」程牧陽低下頭在她耳邊說著,溫熱的氣息,低低地擦過去,「我隨後就來。」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是有意和她貼得非常近。
她蹙起眉,沒說話。
就在她跟著小風離開時,那個中年人也在對身後的女眷說話。很快,有兩個女人抱起了小孩子,和餘下的人都轉身進了船艙。
這樣浮動的主道,她難以走快,小風先是快走十幾步,再停下來等她,如此反覆兩次就很無奈地轉過身,把手遞給她。
意思很明顯:這位大小姐,你實在太慢了。
忽然,就有落水的聲音。然後,持續有重物落水的聲音。
南北才上了遊艇,沒來得及進船艙,還是忍不住看了回去。
跪在主道兩側的人,只剩了三四個,餘下的那些,應該都被直接沉了河。
兩側燈火,璀璨如星。
毫不留情地照在僅剩的幾個人身上,讓她想到了一個詞:末日審判。
不只是她在看,四周遊艇上的貴賓似乎都不想錯過這樣的場面,有人在輕聲說著話,有人甚至在笑。而程牧陽仍舊在車邊站著,夜幕的燈火下,更凸顯他的皮膚白,他似乎感覺到南北的駐足,向這裡看過來,然後對她比了個進去的手勢。
到現在,她終於明白這碼頭上的重頭戲,是程牧陽安排的。
他把視線從南北身上移開,終於離開車側,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人背後,微微蹲下身子:「程牧雲在哪裡?嗯?」那人仍舊是沉默,紋絲不動地沉默著。
程牧陽只是笑了笑,手按住那個人的肩,輕輕地拍了拍。
跪地的人,竟然因為他這麼一個動作,身子就開始僵持起來。
程牧陽嘆了口氣:「江山易主,可憐的都是你們這些舊人。」他站直了身子,似乎不打算再問下去,笑著搖了搖頭。
四個槍手同時上膛,對準僅剩的幾個人的後腦。
就在千鈞一髮的時候,忽然有人叫了聲「小老闆」。
程牧陽停下來。
有個身材瘦小的人想要站起來,卻因為腿部血脈不通,掙扎了幾次都是徒勞,最後只能在惶恐中對著猜想的方向大聲說:「程牧雲在莫斯科!」
那個人喊完這句話,身子始終綳著。
卻沒想到,四周陷入了更深的沉寂里。
「這些話,對我已經沒有用處了。」程牧陽單手插進自己的褲子口袋裡,轉身離開。
在走出十幾步後,終於背對著那些槍手輕輕地揮了揮右手。
他在無聲地告訴所有人,這,就是最後的判決:
絕不寬恕。
南北沒有看最後那一幕,轉身下了船艙。
當遊艇將要和游輪接駁時,已經不在中國的海域範圍。
兩個人從船艙里走出來,她的裙角被海風吹得飄起來,瑟瑟而動。
程牧陽手搭在欄杆上,始終在對著耳機說話。
說的是法語,多虧了比利時的幾年,她還算是聽得懂。
「這些反政府游擊隊很有錢,再抬高十個點,」他對她招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邊,「對我們的生意夥伴要友善些。告訴他們,倘若不接受這個價格,明天就會有人給他們的對手在叢林空投武器。對,明天中午十二點,十二點以後,我們的價格會再抬高三十個點。」
真是奸商。
南北走過去,忍不住笑起來。
程牧陽用掌心拍了拍她的額頭,示意她不要發出聲音:「我們這裡有八十枚地對空導彈、反裝甲火箭發射器、五千支AK-47和C4、四百萬發子彈,今天標價是七百萬美元,到明天中午十二點以前都是有效的。」他說完,又淡淡地補了句,「告訴他們,我說的是北京時間。和程牧陽做生意,要隨時準備另一隻表。」
接下來的話,切入了俄語。
她不再聽得懂。
程牧陽簡短交代了幾句,終於掛斷電話。
「別人不買你的武器,你就免費送給他的對手?」她站在他身側避風,「十足的奸商。」
「不是免費,在我空投武器後,所有武器價格會提高三十個點,」他告訴她自己的計算方式,「也就是說,這些武器的成本也需要他們來買單,還包括飛機耗損和汽油消耗。」
南北聽得啼笑皆非:「真是不肯吃虧的人。」
程牧陽嘴角一動,像在笑:「的確不能吃虧。員工要開工資,年終還要有福利。最主要的是,我們所有的員工都有終身撫恤保險,倘若遭遇不測,還需要養育子女到十八歲。」
她想了想,覺得頗有些道理。
這一行,踏進來就是萬劫不復,賣命的錢,豈能吃虧?
何況程家能提供的武器,已屬軍火商里的豪門,從來不愁買家。
不同於緬甸,俄羅斯本身就是個軍火販賣大國。環境決定一切,世界最好的軍火商人都在俄羅斯,而如今,俄羅斯的軍火交易圈裡,真正的翹楚又只有程家。
連南淮都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名副其實的「戰爭之王」。
遠處是燈火輝煌的游輪,人影浮動,不甚分明。
快要接駁了。
「你有沒有想過,要脫離這樣的生活?」她忽然問他。
程牧陽拿出自己的銀質小酒瓶,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酒,似乎這對他來說,只是解渴的冰水。他始終看著遠處的游輪,在思考著什麼,過了許久才告訴她:「你知道,中國有不少人在俄羅斯淘金,僅一個華人市場,數萬個攤位,每年就有近百億美元『黑金』交給黑幫。」
南北輕輕點頭。
她喜歡看這時候的程牧陽。
不正經的神態,卻說著意外嚴肅的話題。
「可是,他們的生活卻很差,通常是幾對夫妻住在一個房間里,生命也沒有任何保障,隨時會被人謀殺棄屍,」他笑一笑,繼續告訴她,「對於這些,政治交涉是無法解決的,能真正保障他們安全的,只能是我們。」
南北輕輕揚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而她那雙漆黑的眼睛裡,已經有什麼慢慢地融化開來,蔓延到海面的夜色中。
此時此刻,他說的話,是如此熟悉。
在四年前,那個鐵腕統治中越地下市場的南淮,也曾說過。
他說:北北,我們這種家族誕生的起源,也是因為要保護自己的親人和故里,不論戰亂貧窮,不論朝代更替,保住這一方水土和土地上的人。
越來越大的海風,把她的頭髮吹到眼前。
從這個角度去看他,能看到身後浩瀚的星空,還有越來越明顯的海浪。而他就如此靠在金屬欄杆上,看著自己。他的頭髮也被吹亂了,擋在臉孔上,眼神卻清晰而明亮。
「非常道貌岸然的理由,是不是?」程牧陽微微笑著,把她亂飛的長髮,捋到耳後。
「是,」她的聲音低下來,「而且,非常能說服人。」
在900公里的大雪裡,她沒有真正動過心。在多雨的比利時,圖書館與住所間的頻繁接觸中,她也覺得少了些什麼。可現在,在兩個人即將登上這艘游輪的時候,她卻忽然發現,程牧陽這個名字,真的已經不同了。
這樣的男人,本身的存在就是個誘惑。而她,已受到蠱惑。
兩個人登上游輪時,幾乎引來所有人的圍觀。
無論是從哪個角度,都有人低聲細語,議論紛紛。她見到不遠處的沈公,看了眼程牧陽,程牧陽對她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去吧,也該完璧歸趙了。」
這句話,也成為接下來三日,他和她最後說的話。
她以為這是場聲勢浩大的聚會,可是似乎除了這游輪上每個人都有特定的身份,和尋常的度假游輪也沒什麼差別。白天大多數時候,她都陪在沈公身邊,陪著老人家聽戲喝茶,到了晚上才偶爾去五層甲板上的泳池游泳。
碧波蕩漾的泳池,只有她和沈家明。
這整整一層,都屬於沈家,自然保持著愜意的安靜。
隱隱地,能聽到下層的音樂,還有男男女女的嬉笑怒罵,恍如另一個世界。
她遊了一圈回來,沈家明已經上岸抽煙。
「你知道的程牧陽,是什麼樣子的?」
她手扶著水岸,問岸邊的人。
「你想聽什麼?」沈家明很是回憶了會兒,「我並不太了解俄羅斯的事情,不過,曾經在他橫空出世時,拿到了一些調查資料。」
「都說了什麼?」她浮在水面上,仰頭看半蹲在池邊的人。
「資料有四百多頁,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三個特點。第一,這個人智商很高,是個語言天才,精通六個語種,如果在一個地方住到半年以上,就會掌握當地語言。」沈家明笑了笑,「第二,他是個沒有底線的奸商,最常說的是『只要你出得起價,想買什麼武器,只要世上有,我就能賣給你』。」
南北想起了幾天前和他在遊艇上的對話,不禁莞爾。
的確是個奸商。
沈家明啪嗒一聲,點燃了打火機:「說起做生意,他的確有天分,程家有全球最大的貨運機群,在非洲、南美,甚至是中東的所有流血衝突里,雙方都會向他求購武器,財源滾滾啊。」
她「嗯」了聲:「還有一個特點呢?」
「還有一個,你絕對想像不到,」沈家明叼著煙,含混不清道,「他經常參與聯合國人道主義救援,曾經在幾場局部戰爭里,協助維和部隊運送物資,甚至是士兵。」
她險些嗆到水。
而下一秒,她已經看到有人從扶梯上走下來。
竟然是在這游輪上消失三天的程牧陽,他只穿著一條白色休閑褲,光著上半身,顯然也是來游泳的。她看見他的同時,他也看見了她。
確切地說,看見她太容易,因為這一汪碧池,只有她在水裡。
沈家明看到她的眼神有變化,回頭看了眼,低聲笑了:「北北,你要當心,他帶著你暢遊千島湖,當眾在碼頭懲治內鬼,又親自帶著你登船。所有這些,都有些高調了,我總覺得這裡邊有什麼是不對的。」
她輕飄飄踩著水,笑了笑:「真的嗎?別忘了,是沈公要我跟他走的。」
「關於這件事,我也很奇怪,不過我爺爺是真的很欣賞他。」
沈家明站起身,拿下嘴邊的煙,和程牧陽笑著頷首算是招呼。兩個人擦肩而過,一個越走越遠,一個卻停駐在岸邊。
程牧陽開始脫下身上的白色休閑褲,把它扔到一側的躺椅上,身上只剩下了黑色的游泳短褲。他有著鍛煉良好的身體,在游泳池旁的聚光燈下,卻凸顯了腹部幾道淺淺的傷口。
南北竟有些心跳不穩,想要遊走時,卻被他彎下腰,伸手穩穩地扣住了腕子:「怎麼臉這麼紅?是不是在水裡太久,缺氧了?」
她抬起眼睛,程牧陽的手指,剛好就滑到她的脈搏上,輕聲說:「心跳也很快。」
忽然,自四層傳來許多女孩子的尖叫和笑聲。
如此奢靡喧嘩,更顯出了這裡的安靜。
「是該上岸了。」她想要抽回手。
程牧陽沒有放開她,人卻已經滑下了水,右手緩緩插入她的長髮里,把她的頭托起來。
他看著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出什麼。今晚的他,有些奇怪。在他面前的那雙眼睛,有著東方女孩特有的黑色光澤,眼角還有少見的微揚弧度,非常漂亮。
「小時候,家裡老人常說我有佛緣,會講些佛祖的故事給我聽。那時信的不多,卻記得一個典故:人若想成佛,總需要歷經一百零八場劫難,」他低下頭,從她的眼角開始,一路吻到她的耳側,「我這一生不能向善,是因為你。只你一人,對程牧陽來說,就已經是一百零八劫。」
似懂非懂的話,說得模糊。
可她那顆心,卻已經軟了下來。
餘下的話,都被他壓在了唇齒之間。
這樣的吻,獨一無二,而又專心致志。像是情竇初開的男孩子,在吻著自己長久喜歡的女孩子。
沒有一個女人,可以逃過這樣的男人,將自己如此地溫柔相待。
程牧陽把她送回房間。
房間門打開了,她卻轉過身,倒退兩步後,將他堵在了門外。
「我要衝個熱水澡。」她輕聲說。
「去吧,」程牧陽有些想笑,手臂撐在門框上,「我等你。」
「不要在這裡等,」她推了推他,「影響不好。」
「好,」他的聲音也輕下來,「我去沈公房裡等你。」
他們離得很近,她甚至覺得,如果再多說一個字,兩個人的嘴唇就會碰上。而她並沒有很快回答,只是把手搭在他光裸的肩膀上,軟著聲音告訴他:「去三層等我,三層的酒吧,我沖完熱水就來找你。」
他背對著走廊的燈,臉孔被勾出了鮮明的輪廓,那雙褐色的眼睛如同蒙了水霧,琥珀似的:「好,我等你。」
房門被關上的瞬間,透過門縫的光,依舊能看到他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咔嗒一聲,終於隔絕了門外的一切。
房間里沒有開燈,她轉過身,只是從浴室拿了條幹凈的浴巾,邊擦著頭髮,邊撥通了一個電話。「你好。」電話那頭的聲音毫無波瀾。
「波東哈。」
「私人?」
「不,我是南北。」
電話里的接線員終於換了個語氣,非常客氣地告訴她波東哈先生在線上,十秒內他會掛斷電話,接聽南北的電話。實際不用十秒,幾乎是同時,接線員的電話就被切斷了。
「大小姐,聽說你現在在海上。」那邊的笑聲爽朗。
「是啊,在公海,靠近巴士海峽,」她低聲說著,從手邊拿過來抱枕,「幫我一個小忙,我需要查些資料,但是不能讓南淮知道。」
對方沉默了會兒,還是答應了她。
南北只提了兩個問題,一是沈家此行的目的,二是程牧陽的經歷,精準到每一個年份的每個月。
「明早七點,我等你的消息。」
電話掛斷時,是十點半。
她只用五分鐘沖了熱水澡,在花灑的水流下,她腦中是層層疊疊的片段。那些從相識,到這次相遇的畫面,還有剛才無法逃避的吻。她用手指按住自己的嘴唇,仍舊能記起,程牧陽剛才對自己的溫柔相待。
她的右手,因為自己的出神,撥大了熱水。
迅速上升的水溫,讓她幾乎被燙傷。
從南淮結束了家族長達半個世紀的動蕩,從她自比利時返回畹町開始,她就不再是單獨的個體。程牧陽是個什麼樣的人,和他在一起會做出什麼樣的犧牲,她需要有完全的準備。
南北換了件墨綠色的連衣裙去酒吧。
三層的酒吧都是些年輕人,大多也是小輩。除了年輕人和地位低的,其他人不會在此時出現在這裡,所以,她和他在這裡就如同是幽會。
她沒有刻意去找他,只是坐在角落裡,翻著手裡的酒水單。
不一會兒,就有雙手臂攏在她兩側,撐在了圓桌的邊沿:「我以為,要等到天亮。」
程牧陽的聲音里,難得有些放縱的性感。
她低頭笑著,繼續漫無目的地去掃視那一行行字,兩根手指逐行滑下來,倒像真在認真看著什麼。直到程牧陽握住她那兩根手指,她終於抬起頭來。
他把她的手指貼在唇邊,輕輕碰了碰:「還記得我教你的那句話嗎?」
南北先是一愣,旋即想起了那個不公平的賭注。
她沒有他的語言天賦,但記憶力向來不錯。
當時她是很認真跟著程牧陽學著那句俄語,重複了三四遍之後,基本已經記牢了每個發音。所以此時他再問,她仍舊能很輕鬆地複述出來。
可是這裡實在太吵。
南北只好拉住他襯衫的衣襟,湊在他耳邊,說給他聽。
不算標準的發音,並沒有他說得好聽。
等到說完,她終於又去問他:「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真實的意思了?」
「第一個詞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他故意重複著當時的話。
她配合著,「哦」了聲。
cолнце,солнце。這時候再去記,已經大有不同。
「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他也湊近她的耳邊,告訴她,「程牧陽是我的男人。」
南北張了張嘴巴,沒說出話來,反倒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深深地,掐了掐他的另一隻手臂。起先只是為了解氣,沒想到他不以為意,到最後她都覺得過分了,鬆開手時,他雪白的手臂已經浮了層青紫。
「疼嗎?」她莫名心疼,伸出手指給他揉了揉。
他「嗯」了一聲,攬住她的肩膀,招手喚來侍應生,要了紅酒。
後來兩個人都喝了些紅酒。這裡沒有人認識他們,層層疊疊變幻的幽暗燈光,午夜的音樂不再震懾人心,漸漸變得舒緩柔軟。她和他在舞池的人群邊緣,開始慢悠悠地跳舞,在有人從身後走過時,他終於適時地將她拉到了懷裡。
「南北?」
「嗯?」因為燈光,她微微眯起眼睛看他。
兩個人因為奢靡的節奏,身體貼得越來越近,手臂的皮膚不時碰觸著,如同舞池內所有的情侶。程牧陽悄無聲息地俯下身子,看著她:「相不相信,我對你是認真的?」
她手搭上他的腰,貼在他身上,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們跳了很久,久到舞池裡幾乎沒有了人,久到已經有人告訴他們,天快亮了。程牧陽低聲對著那個侍應生說了句話,很快侍應生就躬身退走,徹底清了場。
只有兩個人的空間。
所有都變得讓人迷醉。徹夜不眠的疲倦,在酒精的誘發下,她連眼神都迷離起來。程牧陽始終看著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情,甚至是閉著眼睛困頓的樣子。
音樂聲悄然轉換,是一首隻有他們兩個知道的曲調。
她忽然笑起來,輕聲問他:「你還記得?」
「我的記性始終很好,尤其是對於你的事情。」
她無聲笑著,用臉摩挲著他的襯衫,因為徹夜不眠的疲倦,竟然覺得神志有些恍惚。不得不承認,某些時候,程牧陽是個絕對溫柔的男人。
第一次聽這首歌,是某年農曆新年。
他們在布魯塞爾東南80公里處的於伊市政府廣場吃飯。因為不是當地的節日,人並不多,兩個人帶著喀秋莎,最終選了個中國餐館,叫「紅高粱」。
餐館有三四桌中國人。
後來都湊在了一起,笑著鬧著輕易就到了午夜。
在打烊時,店主就是放著這個曲子。甚至還非常有感覺地哼唱著,她穿上厚重的外衣,聽著這首西班牙風情濃郁的打烊曲子。
那時的她低聲問程牧陽,這是誰的歌,為什麼從來沒聽過。
程牧陽告訴她,這是麥當娜在1986年的歌。
她站在店門口,聽著店主把它唱完。
她問這首歌曲的名字,他說了句西班牙語「La Isla Bonita」,並告訴她翻譯過來是「美麗的小島」。對於「島」這個詞,喀秋莎有格外的癖好,她不停地在計程車上說自己的夢想,就是嫁給擁有一座小島的人。
她聽得啼笑皆非,豈料喀秋莎還摸著她的眼睛說,你有著什麼樣的夢想,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她更是樂不可支了:「好,夢想要遠大一些,我們都要嫁給擁有一座小島的人。」
喀秋莎聽罷,即刻去拉程牧陽的手臂:「聽到沒有,為此奮鬥吧,少年。」
她記得,那時候的程牧陽只是將視線落在她身上,似假似真地說:「這座島,不會有居民,禁止遊客遊覽,而且,需要有海岸警衛防止外來者進入。島上最好建有粉紅色的房子,同時還有別墅、網球場和配套的豪華花園。而且,」他停頓了會兒,才似是回憶地說,「這個島確實存在,在希臘,市值大概是兩億英鎊,持有人是雅典娜·奧納西斯。」
喀秋莎聽得心神蕩漾,頻頻捂嘴尖叫。
她也低頭笑起來,只當程牧陽是在說笑。那時的她尚在流亡之時,這些描述,這種價值數億英鎊的島嶼,只能是窮苦留學生之間的玩笑……
南北回憶著他當時的話,倦懶地靠在他的身上,舞步已不成步。
抱著她的程牧陽,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要不要回房間,睡一會兒?」
她「嗯」了聲,抬頭去看他。
程牧陽的手從她的背脊滑下來,托住她的腰,讓她站得更加愜意。兩個人的鼻尖相觸,嘴唇微微摩挲,親昵著,卻沒有更加深入的動作。
過了會兒,她才輕聲問他:「你說的小島,會不會是空頭支票?」
他笑:「隨時隨地,歡迎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