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賭局,安排在已經撤空的戲院里。
因為白天的那場鬧劇,她出現的時候,很快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程牧陽恰好從賭桌上起身,他穿著簡單的休閑式樣的暖棕色西褲,白色襯衫和棕色領結,臉孔被黃色的燈光模糊得英俊極了,像是從水墨畫走出來的洋派小軍閥。
南北倚靠在木質樓梯上,目光柔軟地看著他。
直到他走到身邊,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還口渴嗎?」
「渴,」她輕輕地蹙起眉頭,「還頭疼。」
「只有頭疼?」程牧陽像是心情極好,手臂撐在樓梯的扶手上,還不忘和她開玩笑。
南北沒去理會他:「贏了嗎?」
「贏了,」程牧陽輕聲告訴她,「大殺四方。」
她瞧了他一眼,臉有些熱。
兩個人沿著木質樓梯,蜿蜒上到三樓,進了最大的封閉包房。
兩個人有著默契,依舊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哪怕所有人都明白,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令人意外的是,沈公今晚並不在。
而盤膝在棋墩旁的人是周生家的那個中年男人,周生行。他抬頭看到南北,招呼她在自己面前坐下來:「來,陪我玩一局。」
南北掃了眼,捏起一粒白子,落在棋盤上。
「聽說最近緬甸的反政府軍,和南家結盟的,都已經對國際宣布全面禁毒了?」周生行隨口問她,快而穩地落了黑子。
南北「嗯」了聲,托著下巴去看棋盤:「這是為他們好。那些反政府軍的頭目,都在國際禁毒署的通緝名單上,如果不這麼做,只會有兩個結局,沒有任何好處。」
「兩個結局?」
「被美國引渡判刑,或是年邁後,被緬甸政府幽禁至死。」南北淡淡地說,「緬甸曾經的兩大毒梟,坤沙和彭將軍,他們都曾有自己的政權,甚至都和美國提出過要和解。可惜,做毒品生意的,終歸是身份太敏感,不受接納。」
周生行頷首:「緬甸終歸太小,雖有財力,卻沒有足夠的土壤培育勢力。」
「是啊,」南北接過小姑娘遞來的茶盞,瞄了一眼程牧陽,後者正在專心致志地在珠簾後看賭局,「他們最壯大的時候,軍隊也僅有幾萬,人少,地方小。」
她對緬甸太過熟悉,說起來簡單明了。
周生家的幾個人,都聽得很認真。
那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始終靠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周生行為什麼會提到南淮的事情。
甚至潛意識裡,她並不想多說這些,說得深入了,總會或多或少牽涉到中情局。她相信程牧陽對於南家和中情局的合作,不會是一無所知。
但如果他保持沉默,那麼,她也不會先說。
南北喝著茶水,摸了摸小男孩的額頭:「其實那些毒梟對內部禁毒很決絕,吸毒者一律槍決。如果歐美人對自己國人有這種魄力,何必怕金三角?」說完這些,她卻忽然想起什麼,笑起來,「有時候想想,俄羅斯人和美國人都在製造中子彈,並不比毒品高尚多少。武器和毒品,一個是被迫死亡,一個是自尋死路,差別不算大。」
程牧陽聽到她說「俄羅斯」,輕輕地回過頭來,若有似無地對著她笑了笑。
他知道她是在逞口舌之快,只覺得有趣。
「所以,」周生行落下黑子,終於轉到了正題,「南家可以善待由敵人轉為盟友的反政府軍,並不像是趕盡殺絕的人。有些恩怨,不用解決得太徹底。上午吳家小兒子的事情,我大概也聽人說到了,今晚程小老闆放出了『不惜一切代價,趕盡殺絕』的話,是不是有必要再考慮下?」
原來,周生行繞了個小圈子,只是想做個和事佬。
南北有些意外,最意外的是程牧陽趕盡殺絕的做法。
她去看他。
恰好場中有人亮了底牌,贏得了滿堂的喝彩。
程牧陽神色欣賞,用右手輕輕地擊打左手掌心,發出很有節奏的鼓掌聲。過了會兒,他才背對著這裡說:「從我開槍開始,這件事就和別人沒有關係了。吳氏既然和我有血債,留下來,對我沒有好處。」他的語氣很平淡,也很強硬。
程牧陽現在做的,只是想要永絕後患。可開口求情的,畢竟是這游輪上的主人。
茶盞在中年男人的手心裡,微微轉了個方向,發出細微的紫砂的摩擦聲。
南北把手心的幾粒白子,扔到棋盒裡,忽然抱怨了幾句:「當初我就和吳家說過,緬甸窮山惡水,不適合他們,偏偏不聽勸,最後被政府查封了就來怪我。有時候真想說,誰想要,拿去好了,每天都是槍里來,彈里去的,錢哪有那麼好賺?」
她的身旁,正是周生行的小兒子。
小孩子聽她說得有趣,也學著她的話說:「槍里來,彈里去的,錢哪有那麼好賺?」
「不許學我。」南北拍了拍他的額頭,笑起來。
小孩子軟軟的聲音,淡化了僵持的氣氛。
「內陸氣候好,治安也好,」程牧陽也陪著她,開起了不痛不癢的玩笑,「如果有人願意接手莫斯科,程牧陽也甘願拱手相讓。」
小男孩想了想,又一本正經地學舌:「如果有人願意接手莫斯科,程牧陽也甘願拱手相讓。」
這下,眾人都被逗得笑起來。
南北和程牧陽的話,都是在表態。
他們之所以在漫長的歲月里,相安無事,就是因為誰也替代不了誰。
沒人能替代程家在莫斯科上層的地位,也沒人能替代南家在整個東南亞地下金融圈的影響力。而周生和沈家,都是家史成冊的名門望族,樹大根深。
這就如同黑手黨在每個年代,都會有某個家族足夠強大,卻也絕不可能徹底吞滅餘下的家族。在一定意義上,他們四個家族是一個利益共同體。
無須為了一個外姓,真的撕破臉。
「好了,」周生行終於笑著抿了口茶,「就是你們想讓,也不會有人敢接。單單一個邁扎央賭場,就已經讓吳家消失了,誰還敢碰邊境線的生意?」
有些話,點到即止。
「吳家消失」的事情,周生行不會再插手。
整個賭局只有三場。
她把白子都收好,走到包房的看台一側,看到了場中的小風,他顯然一副新手的樣子,而他對面坐著的都是熟面孔。坐在她身後的程牧陽像是猜到了她的疑惑,告訴她:「我有些累了,讓小風替了一場。」
南北聽得啼笑皆非:「他看起來,恐怕連牌九是什麼都不知道。」
「他從小在俄羅斯長大,怎麼可能會牌九?」他笑一笑,看到小風明顯已經失去了方向,只覺得有趣,「他想要試試,就讓他試試,三局兩勝,輸了這一場也還有機會。」
他語氣輕鬆,如同在討論今晚的菜色如何。
她轉過身:「我聽說昨晚,你並沒有贏。三天的賭局,如果今晚你又輸了,那就沒有什麼翻盤的機會了。」她看不透他,「如果真輸了,你會怎麼辦?」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會兒,忽然就壓低了聲音說,「我們來打個賭,如果你贏了我就告訴你答案。如果你輸了……就再和我學一句俄語。」
「又來?」
他笑:「猜猜,這場是誰贏?」
南北看他自信滿滿的樣子,轉過身子去看樓下坐著的四個人。她知道沈家明非常擅長牌九,本想賭沈家明贏,可想了想,還是隨便指了另外一個人。
結果不言而喻。
是沈家明贏。
程牧陽終於從藤木椅上站起身,走到她身後,兩手撐在她身邊說:「故意讓我?」
真是成精了。
南北不置可否,這次他教給她的話,意外地簡短。她只聽了兩遍,就已經徹底記下來,還沒有等她去追問意思,程牧陽就已經告訴她:「是『我願意』,記住它,你以後一定會用到。」
我願意。
這樣的話,能用的地方並不多。
而他的暗語,總有力量,讓她的心軟下來。
南北無聲地笑著往他身上靠去,提醒他:「該你了,最後一場。」
程牧陽用下巴抵著她的頭頂,輕聲開玩笑:「棄權算了,我們回房間。」
「好啊,現在就走。」
「好,現在就走。」
他伸手摺好自己襯衫的袖口,當真是一副棄權的樣子。
南北忍不住笑著,瞧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傾城牌九』的說法?」她伸出手,替他理好襯衫的領子,手指最後停在他的鎖骨上,那裡有瘀青的齒痕,「在牌九的生死門中,一夜就可以讓你輸掉一座城池。沈家明從小就喜歡玩這些,搞不好你真會輸給他。」
她在考慮要不要把紐扣繫上,程牧陽已經用掌心拍了拍她的額頭:「這個激將法,對我很有效。」他示意她和自己下樓,在最近的地方觀戰。
南北倒沒有拒絕,畢竟她今天來,就是為了看看他在賭桌上的樣子。
兩個人下樓後,她坐在離賭桌最近的位置上,看著程牧陽入場。
他走到賭桌旁,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話,沈家明很快就對莊家揮了揮手,後者竟微微欠身離去。
難道要四人輪流坐莊?
她看得出,他們玩的是大牌九。每個人都會有四張牌,每次自由選擇兩張牌,與莊家比大小。兩次機會,兩次都贏,才算贏。
很簡單,卻也不簡單。
關鍵看你如何分配這四張牌。
而顯然,程牧陽更通曉這其中更多的機關。只有莊家,才會負責用骰子擲出點數,再按順序將牌分配到每個人手中。
傾城牌九,玄機也就在這骰子和分牌當中。
所有與賭博有關的事情,她都學自沈家明。
從如何擲骰子,到辨認牌九的生死門。
她記得最早玩骰子,是沈家明手把手交給她的,兩個人經常坐在草坪上,開始是為了哄騙她和自己親熱,沈家明總是贏過她。
後來她生氣了,沈家明也不敢再欺負她,慢慢地,把如何控制骰子、聲音的區別,都一點點地教給她。再後來,他就再沒有贏過。
不知道是故意讓著她,還是為什麼。
從南北這裡,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他們兩個人。
沈家明今天的扮相倒是斯文,戴了副淺金色邊框的眼鏡,輕輕地用右手晃動著骰盅:「不好意思,上場是我贏了,所以這一場只能先坐莊了。」
「沒關係,」程牧陽靠坐在紅木椅里,安靜地看著他和他手裡的骰盅,「時間還早,我們的籌碼都足夠玩一整夜。」
我們的籌碼都足夠玩一整夜。
這意味著什麼?
賭場外圍坐著的人,都在低低地艷羨、議論。誰都知道這艘游輪上的籌碼,是以什麼單位來換算的,恐怕也只有夜幕降臨後的賭局,可以看到這樣的手筆。
大屏幕同時拉到了賭桌的近景。
因為是這次旅途中最大的賭局,倒有了些欣賞的意味。
畫面里,程牧陽的臉被屏幕照得立體感很強,相對於沈家明的雅痞氣場,他從來給人的感覺,都像是暴風雨前的海平面。你明知道危險,可卻想要走近些,再近些。
不論下一秒如何波濤洶湧,前一刻永遠是平靜。
讓人忐忑的平靜。
第一回合,莊家通殺。
沈家明贏了。
仍舊沒有懸念,她也相信只要是他坐莊,就沒有不贏的道理。
當莊家輪到周生家的人手裡,南北身邊忽然坐了個人,一身戎裝:「還記得牌九的規矩?」是沈家明的父親,南北壓低聲音,叫了聲沈叔叔:「還記得一些,可是也忘了不少,」她輕輕地吐了下舌頭,「也就只能看看熱鬧了。」
沈家明的父親沈英身上有著軍人特有的硬朗,還有少年磨難後難掩的陰沉。
南北雖然在沈家生活了六年,卻沒有在家中見過他多少次,不過當初總有沈家明的那層關係在,沈英對她還算是和善。
他聽南北說完,略微沉默了會兒,沉聲說:「如果有可能,不要和程牧陽走得太近。他本身的存在就很危險,我不希望你跟著我們祭祖,最後卻出了意外。」
南北很驚訝。
應該說,是非常意外。
沈公對程牧陽賞識有加,可為什麼沈英會這麼說?
「你的沈爺爺,也是這個意思。」沈英很快,又補了這句。
大屏幕上,能看到籌碼在一把把地扔到桌面上。好像所有人都把今天當作了最後一晚,尤其是沈家明和程牧陽。她聽說昨晚,就是沈家拔了頭籌。
只要今晚,沈家明贏了,那礦床毫無疑問就是沈家的。
而程牧陽如果輸了今晚,就只能棄權了。
她想起程牧陽說的「這只是個形式」,又想到兩個人在三樓包房裡,自己追問他如果輸了會怎麼做時他的眼神和笑容。
隱隱地,她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如果沈家真的贏了,難道他還要硬搶?
南北忽然聽到身後嗡嗡的聲音,都是在感嘆,她心思轉回來,再去看賭桌上的情景,已經同時有兩個人站起身,認輸了。
周生家的兩個人,同時認輸了。
賭桌很大,卻沒人料到這麼快就剩了兩個人。
兩個人手邊的籌碼都堆積起來,有兩個小姑娘在一點點地把籌碼整理好。當一摞摞的籌碼被堆放整齊後,後場觀看的人也忍不住驚嘆起來,礦床對於他們來說,只是個「概念」,而此時此刻,賭桌上這些堆積如山的籌碼,卻是真金白銀。
沈家明從手邊的煙盒裡,抽出了一根香煙:「要不要休息?」
程牧陽笑一笑:「速戰速決如何?」
「好,」沈家明把沒點著的煙,放回到煙盒裡,「做五贏三。」
凌晨兩點多,無論是賭桌上的兩個人,還是旁觀的人,都沒有任何的疲憊感。
今晚的賭局對大多數人,只能是旁觀盛況。可周生家仍舊做得非常周到,從賭桌到外圍的燈光強度都是最佳狀態,氧氣供給量也恆定高於室外60%,這是商業賭場的標準環境。
而賭桌上的傾城財富,卻是罕見的。
所有的一切,都讓人極度亢奮。
兩個人手氣似乎都不錯,勝也僅是險勝,從頭到尾,都沒人消牌。
到最後一局時,再次輪到了沈家明坐莊。
他將三十二張牌,一張張地翻過來,開始慢悠悠地砌牌。瑩潤微黃的象牙骨牌,被他四張疊在一起,碼放了八排。
很慢的動作。他碼放好最後四張後,用手在八排骨牌上滑過,笑著說:「公平一些,最後一局,我砌牌,你擲骰。」
很漂亮的一個動作,卻讓南北忍不住微笑起來。
沈家明從小就喜歡玩這三十二張牌,他有上百種方式給這些牌做記號,讓自己穩贏不輸。他總喜歡在放手一搏時,做這個動作。
不過賭桌上這些事情,沒有能力揭穿,就要認命。
她相信程牧陽既然敢和他賭,總會有些和沈家明一樣過人的手法。
程牧陽並沒有拒絕,拿起骰盅。
「你聽沒聽過傾城牌九?」程牧陽興趣盎然地看著沈家明,眼睛裡彷彿有笑,「在牌九的生死門中,一夜就可以讓你輸掉一座城池。」這句話,是她剛剛告訴他的。
而告訴她的人,正是沈家明。
南北沒想到,程牧陽忽然這麼說。
「有些耳熟,」沈家明若有所思地回視程牧陽,「好像,有誰也說到過。」他的視線在程牧陽的襯衫領口處,停了幾秒後,很自然地移開。
然後,他摸出火柴想要點煙,卻意外地將火柴柄斷在了手心裡。
狹路相逢。贏與輸,不過是一念之間。
程牧陽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輕輕地搖晃著手裡的骰盅。
點數開出,每人拿到四張骨牌。
前兩張翻出,程牧陽贏。
南北很慢地呼出一口氣,看著兩個人各自面前僅剩的兩張骨牌,竟有些搖擺,說不清是希望誰贏。沈家明的父親忽然理了理自己的上裝,直接起身,向外走去。
她的心莫名地跳了下。
同時,大屏幕放大了賭桌。
所有人都安靜了,很快,就有鼓掌的聲音從角落傳來,從小到大,從遠至近。
程牧陽的手前,平鋪著兩張骨牌:丁三,二四。
誰也沒有想到在傾城一局裡,能見到頂級的牌九組合:猴王對。
程牧陽贏了,贏得非常徹底。
這場大殺四方的賭局,讓整個游輪都蒙上一層血腥的氣息。她很快從賭場里走出來,游輪四層的甲板上遠近都是人,或許因為剛才房間里氧氣含量太高,站在室外反倒有些缺氧。她沿著光線並不明亮的邊沿,走到甲板的最終點。
遠處的天空沒有任何光亮,連月色都沒有,仍舊是陰雲密布。從這裡看海面,是濃郁的黑色,還有陣陣的大浪捲起來,再砸到游輪的側壁上。
「程牧陽手氣太好了。」有人感嘆。
還有人不屑一顧:「人家都是遊戲,只為了娛樂的。說不定私底下早就有了什麼交易,才做了這個『猴王對』。」
「不管是什麼交易,周生家已經出局了。沈家和程牧陽,各有一勝,明晚才是重頭戲。」
明晚。
明晚過後,就要返航了。
南北看著海鳥的影子在海面上盤旋,想著短短在船上的這幾天。有告誡,有對決,有人命,也有程牧陽難以抵抗的誘惑力。
她問過沈家明,現在賭船在台灣島和菲律賓的呂宋島之間。三天賭局一過,游輪就會從巴士海峽離開,直奔台灣島。
這是個非常簡短的旅程,從登船到下船,不足七日。
忽然,傳來很大的哄鬧聲。
南北看回去,游泳池裡有巨大的水花掀起來,很快,就看到沈家明從水面出來,抹去臉上的水:「各位,今夜無醉不歸。」
夜色被徹底驅散。
他雖然輸了,卻仍舊是明天賭局的座上賓。
不管是有意拉攏,還是真的惺惺相惜的男人,抑或是傾慕,甚至早有情緣的女人,都因為他的話,更是熱絡起來。
沈家明從泳池上來的時候,周身都濕透了,襯衫貼在身上,凸顯了瘦長的身形。瘦了,比起小時候瘦了很多,卻並不顯得單薄。
或許是從軍後,歷練得多了,縱然是微醺著,腳步仍是穩而沉。
他像是猜到她喜歡站的地方,很快就看到了南北。他從不斷寒暄的人群中穿梭而過,走到她身邊,看著她,卻不說話。
「怎麼了?」南北笑起來。
「沒什麼,」沈家明輕輕地噓出一口氣,「怕你會出什麼事。」
「不會的,」她輕聲說,「快下船了,靠岸就是你的天下,我還能出什麼事?」
沈家明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如果願意留在這裡,我的確不擔心。」
「不行,」南北一本正經地搖頭,「我喜歡吃薄荷葉做的菜,一定要回雲南,你那裡吃不到。」
沈家明總是說不過她。
海上的夜風很大,沈家明身上又都是濕的,兩個人說了會兒話,她就勸他回去換了衣服再過來。兩個人沒有去坐電梯,從船尾樓梯走,就在推開樓梯間的門時,忽然就聽到了很粗重的喘息聲。南北略頓了下腳步,和沈家明對視,他顯然也聽到了。
喘息聲很急促,而且不只是一個人的,痛苦壓抑。
四周一片漆黑,壁燈也是滅的。
只有甲板的光線,透過打開的門照進去,喘息聲的地方很明顯。
沈家明伸手把她擋在自己身後,慢慢走上了幾級樓梯。
很快,就看到了幾個瑟縮的黑影,幾靜幾動,倚靠的姿勢沒有絲毫防備。而四周,並沒有人。南北心裡不禁咯噔一下,摸過去探了幾下,發現有活有死。
「能說話嗎?」沈家明蹲在一個還喘氣的人面前。
那人猛地一抽,往後縮了兩下。
南北伸手,捏了下他的喉結,被人下了點喉手,沒有兩三天絕對出不了聲。
沈家明摸向那個穿著不俗的死人,剛伸手捏住那人下巴,一股子刺鼻血腥瞬間瀰漫開,死屍鼻中湧出的血流了他一手,黏膩溫熱。
他抽回手,蹙了下眉,湊近細看,才發現鼻樑是被砸斷的。
口舌乾淨,就不是內臟受損。
難道是顱內充血?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他忙伸手去摸死屍的鼻樑骨,兩指捏了幾下後,才緩緩地吐了口氣:「好漂亮的手法,幸好我知道,南淮不在這船上。」
他擅長近身格鬥。
可這種偏近藝術的手法,卻不是他的專長。
砸鼻是最普通的街頭格鬥,但若是手法獨特,鼻骨碎片會像刀片一樣推入顱內,刺穿腦組織,讓人瞬間暴斃。單是力量大,是辦不到的,角度和深度才是重點。
而他所知道的,最擅長這個的,就是南淮。
南北聽他這麼說,也蹲下身子去看,果然很像是南淮的手法。只不過鼻骨砸斷的位置,不是哥哥所喜歡的。這個位置,照南淮的說法是:不夠好看。
她仔細摸了下鼻樑斷面,發現了更有趣的地方。
砸力面很窄。
她用自己的拳頭試了試,輕聲說:「這船上,有個比我拳頭還硬的女人。」
沈家明並不想讓這件事情擴大,他走出樓梯間的門,召來兩個人,吩咐安靜地清理乾淨這裡。照明設備拿來,她看到地上有高跟鞋的血紅印記。
這些被襲擊的人,應該不顧一切地在她身上留下了血跡。
可只有這裡有。
也就是說,她或許是脫掉鞋子離開的。
游輪四層都是賭場、劇院、餐廳和泳池,都是公開場所,二、三層更是魚龍混雜。一個光著腳、身上有血跡的女人應該不會選擇公眾區,自然會從一層員工區離開。
南北看了眼沈家明。
這些處理傷者和屍體的人,應該很快會傳話到周生行那裡。而她,想趕在周生家前,查到蛛絲馬跡,搞清楚發生了什麼。畢竟是突如其來的人命,很多長輩在這裡,她不想要任何親近的人有危險。
沈家明也在看她,心領神會地說:「等我一分鐘,我讓人拿了件乾淨的襯衫。」
她笑起來:「冷了?」
「有一些。」
兩個人說話的時候,已經有人進來,沈家明脫下濕透的襯衫,邊穿著新襯衫,邊從那個人身上要了小型的手槍,和她走過員工通道的隔門,一路往下走。
沈家明登船前看過平面圖,為防員工看到,兩個人直接避過餐廳和娛樂間,繞進了機艙。漿洗房中有船員的談笑聲傳出,臨近的泵水房和配電房上著鎖,他貓著身子前行了10米,摸了1號鍋爐房的把手,開著。
轟鳴聲中,他對著南北比了個手勢。
漿洗房門忽然打開,她忙掩上門,退回了員工通道。
黑暗中,腳步聲漸漸逼近。
她輕輕閉氣。
很快,腳步聲,又漸漸遠了。
她輕吐口氣,緊靠艙壁,等待著走道的人徹底離開,再悄悄走回到機艙,看到沈家明也從1號鍋爐房走出來。
整個船艙到底就是6號鍋爐房,只有那間房有出口,兩個人一路走來,卻沒看到絲毫線索。按理說,只要那個女人走過的地方,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兩人不斷摸著門鎖,在經過5號房時,南北忽然停了下來。
沿途所有房間的門縫下都有光亮,只有這間沒有半點燈光,如果是平時,南北絕沒有如此多疑,可剛才她在退回到員工通道前,清楚地看過這排房間的門縫,沒有任何特別。
也就是說,這間房是剛滅的燈。
她從身上摸出細細薄薄的刀片,合在手心裡,沈家明看到她的動作,也把槍拿出來。兩個人對視了幾秒,在爭論是誰先進去。
關於這點,她永遠爭不過他。
沈家明擰開扶手,兩個人左右錯身闖了進去,就在她反手要合門的剎那,門被人從內猛地推上。借著最後的光線,她看到漆黑的槍口,直接抵在了沈家明的額頭上。
而她手裡的刀鋒,也憑藉手臂的位置,輕而易舉地抵上了一個人的脖頸。
沒有任何照明,她看不見。
可就在碰到那人的皮膚時,她手指顫了顫。被槍口指著的沈家明,和在自己刀尖下的人,還有她,三個人里,竟然是她的呼吸最重。
「程牧陽。」她輕聲說。
她不知道是不是肌膚相親過的人,都能在碰到對方的時候,有靈敏的第六感。可是她就覺得是他,縱然這裡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腳下門縫,透過走廊的微光。
她出聲的時候,能感覺到那個人的手臂,放了下來。
她沒有撤回刀,他卻已經收了槍。
「不要動,」程牧陽的聲音告訴她,「我們在拆彈,剛才燈碎得太急,還不知道這地上有什麼。」她「嗯」了聲,把刀收回去,手背擦過他的手臂。
眼睛已經開始適應這裡的黑暗,漸漸能看到他的輪廓。
他悄無聲息地伸出手,輕輕地摟了摟她的腰。
南北用手肘抵開他。
鍋爐旁的另一側,傳來聲音,很陌生的男人的聲音:「老闆,這是好東西啊,拿回去廢物再利用,好不好?」
話音沒落,已經有兩個人,繞過鍋爐走出來。
南北借著那稍微光線,看清了男人身邊,是個女人。
看上去,總覺得熟悉。
其中一個腕錶借著光亮,晃了晃手裡的黑匣子,然後放下手裡的東西,從身上不知又摸出什麼東西,打亮了,足夠照亮大半個鍋爐房:「不好意思,剛才急著拆彈,沒顧上給你們照明。」說話的男人,戴著一副眼鏡,很斯文。
四周都是鍋爐運作的轟鳴聲。
她終於看清周圍的人。沈家明的槍竟然仍舊舉著,對著程牧陽的頭,而他身後,抱著把長槍坐在角落裡,指著沈家明的人就是小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甚至不敢想像,如果這裡的人不是程牧陽,最後結果會是什麼。
程牧陽倒是毫不在意沈家明的槍口,他對小風揮了揮手,後者有些猶豫,但還是遵從了。
「我們在追一個女人,」程牧陽伸出兩根指頭,輕輕地撥開沈家明的槍口,「你們怎麼來了?」
沈家明看著他的臉:「我們也在追一個女人。」
兩個人,剛剛才結束了一場豪賭。
卻又機緣巧合地,互相用槍指著對方,自然不會太友善。
南北看了看四周,再沒有多餘的人和屍體:「你剛才說有人打碎了燈,人呢?」
拆彈的人臉色白了下,看了眼鍋爐。
被扔進爐子了?她也有些不敢相信。
「在上面。」程牧陽回答她。
南北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顯然指的是鍋爐頂。這上邊絕沒有出口,溫度卻足可以烤熟任何人的皮肉,她不敢相信地回看了程牧陽一眼。
程牧陽似乎明白她在想什麼,輕頷首,說:「應該死了。」
「你扔上去的?」
「自己爬上去的。」
……
程牧陽的表姐阿曼,似乎受不了兩個人閑聊的對話,清了清嗓子:「她進房看見我們,自己打碎照明燈,爬上去了。」她想了想,「她應該是怕我們破壞爆炸裝置,打碎燈是為了拖延時間,至於為什麼爬上去……」她聳肩,表示難以理解。
程牧陽笑了聲:「只有3分鐘引爆,打碎燈的確是個好方法。可惜,我們身邊恰好有個拆彈高手。」
3分鐘?
南北有些詫異,看那個斯文男人。
她沒有懷疑他們的話,抬頭打量鍋爐對著的頂牆和四周牆壁,如果現在不上去,很可能再上去時那個人就烤焦了,但顯然四周沒有下手的空隙。
就在出神時,忽然眼前一黑,她順手抓住,發現是雙黑手套。
「防火,耐熱。」斯文男人看出她的躍躍欲試,笑眯眯地解釋。
南北也沒客氣,迅速戴上,走到鍋爐旁,背對著鍋爐旁的扶梯,反手抓住了扶梯的高處。
因為她穿著的是裙子。所有人都很自覺地偏過視線,包括沈家明。
只有程牧陽仍舊看著她。
南北很快翻身而上,腳蹬在頂艙,倒立在了鍋爐頂端。
一股奇怪的腐香味飄入鼻中……南北輕輕蹙起眉頭,凝神去看面前的人。
眼前的女人光著身子蜷成一團,懷中抱著自己的衣服,貼著鍋爐的皮膚儘是焦黑。
她伸手,撩開她的頭髮,是周生行的小老婆。南北單手撐住,用嘴咬下手套,伸手輕翻起女人的上眼皮,劇毒窒息。幸好。
服毒死,總比被烤死好得多。
她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再無收穫後,翻身跳了下去。
「看到什麼了?」沈家明看她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對。
她搖了搖頭:「周生行的小老婆,而且爬上去以後,把自己所有衣服都脫光了。」
「這裡有失火報警,她應該是怕引起注意,」程牧陽伸手,輕輕替她撥開額頭的劉海兒,「那個炸彈是小型炸彈,威力不算大,但足以讓這間鍋爐房癱瘓。」
「她為什麼要炸這裡?」
她沒想到還真有人用恐怖襲擊手段,但要炸,為什麼不直接一些?
「這裡剛好是動力鍋爐房,」沈家明太熟悉這裡的所有布局,「她或許是被人發現後,想要迅速引爆炸彈,破壞游輪動力。」
「應該是,」拆彈的斯文男人對程牧陽努努嘴,「剛才那女人進來,拿起匣子就往火里扔,還好小老闆手快,要不也用不到我拆彈了。」
南北聽他這麼說,才注意到程牧陽的手有燒傷的痕迹。
死的人,身份過於特殊。
程牧陽吩咐人去告知周生行,很快就有周家的大管家和二管家趕來,只說老爺說知道了。
屍體被人運下,小心翼翼蓋上黑布。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小男孩。
這個女人的死相非常慘烈,或許她還有一點期望,可以在毀掉這間房後讓自己屍骨損毀,讓自己這種慘烈的模樣,不至於落在眾人眼中。
可惜,她死了,這個動力鍋爐房,依舊完好。
而她的意圖究竟是什麼?為什麼忽然拚死都要讓這艘游輪停滯不前?
作為客人,在主人插手後,就只能去靜候結果。
或許,周生行不會讓他們知道真相。
「各位,」就在身後有幾人搬下屍體時,周家的二管家微微欠身,向他們遞出了請柬,「我家老爺想要請幾位明日一起用午飯,算是返程前的告別宴。」
沈家明先接過來:「太客氣了,即便是下了船,日後也有機會經常走動的。」
「今夜晚些時候,大少爺會登船,」二管家平淡地解釋,「老爺的意思是,大少爺是年輕人,應該多結交些身份相當的朋友。」
這倒是讓人意外了。
她發現,越來越多的意外,讓一切都開始慢慢地變得不再意外。
周生家剛剛退出賭局,而那個所謂的「大少爺」,卻在最後一局前登船。為了什麼?想要做什麼?能做什麼?
請柬,依舊是套色木刻的水印。
一絲不苟。為了臨時的邀請,依舊是木刻版畫。
她陪程牧陽回到房間,看著他表姐給他拿出傷葯,塗抹傷口。他整個人就坐在單人沙發里,因為腿很長,如此坐在那裡,手搭在自己的膝蓋上看她,就足夠有強大的壓迫感。
「阿曼,」程牧陽忽然說,「你出去,我自己來。」
阿曼的視線,微微從他身上,移到南北身上。
她很快就笑了,把需要包紮的東西遞給南北。兩個人遞送物品的瞬間,南北終於看到阿曼的手背,和程牧陽一樣,背部關節極平滑,彎曲起來,弧度漂亮。
練拳十年以上,才能留下的痕迹。
很多念頭,電光石火間飄過,她記得,周生行的小老婆的手,很細膩,關節突出,並不像是用拳高手。阿曼注意到她的異樣,抽回手,笑了笑,輕聲說:「我弟弟,他喜歡你,已經喜歡得沒有原則了。」
阿曼說完,轉身而去。
房間的門被關上時,南北才轉過身,走到程牧陽身前蹲下。她用兩根手指輕輕地給他推開傷葯,塗抹均勻,如同在千島湖時老阿姨給自己上藥,耐心而細緻。然後,再纏上白色的紗帶。所有都做完,她終於抬頭看他。
「想說什麼?」程牧陽很自然地低下頭,也去看她。
「剛才在賭場上,你為什麼要說『傾城牌九』?」
「你以為我是為了贏他?」程牧陽直接反問她,包著白紗的右手碰了碰她的臉頰,「我不在乎輸贏,就是想讓他嫉妒,讓他不舒服。」
南北笑一笑:「狡辯。」
「我不會騙你。」
他用完好的那隻左手,從她身後繞過去,把她拉到自己的懷裡。他撩起她的頭髮和上衣,把她轉過來壓在沙發上,沿著她的背脊,一點點親吻下去。她的身體漸漸發熱,腦海里卻是剛才自己拿刀抵住他的頸動脈時感覺到的跳躍觸感。
而那時,他用槍頂住了沈家明的頭。
這樣的回憶,並不好。
她的身體卻不會說謊,就像在黑暗中,能憑藉觸覺,知道是他。無法逃避的吸引,讓他們根本不需要交流,就能認出彼此。
程牧陽用力困住她,兩個人從沙發上滑下來,她的膝蓋跪在地毯上,被他一隻手深入裙下。縱然有層層衣料相隔,可兩個人最私密的地方,早已緊緊地貼合著,他想要她,而她也同樣想要他。
可有太多疑問,哽在喉中:「剛才,我看到的那些人,是不是你姐姐——」聲音戛然而止。程牧陽握住她的腰,從身後猛地進入。
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從喉嚨口,溢出呻吟。
「疼不疼?」他輕聲問她。
她「嗯」了一聲。
她的腹部抵著沙發,緊緊抓住他的襯衫,最後連這樣的動作,都被他發覺。
程牧陽強行分開她緊攥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裡:「是阿曼動的手,」他開始緩慢地在她身體里律動,「那個女人,要殺我,我追她到一層。其餘的,都在意料之外。」
她側臉貼在沙發上,看不到身後。
只有餘光能捕捉到程牧陽。
他近乎沉迷地看著她,俯下身子,用鼻尖碰著她的臉:「相信我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