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回答他。
程牧陽垂眼看著她的所有表情,一次比一次深入,像是用了全力。有汗從他臉上流下來,落在她的背脊上,南北最後受不住,終於張開口叫他的名字,卻被程牧陽伸手捏住下巴,舌頭深入她的嘴巴里,迫使她和自己深吻。
他離開她的嘴唇,聲音喑啞:「還好嗎?」
南北被他折磨得沒了力氣,只是側過頭去,溫柔地用臉蹭著自己臉側的人。
從最初的開始,到現在,如同沒有那場賭局和血案,兩個人像是從白天做到黃昏,再到深夜。短短一整天,她在他身體下輾轉承歡,不曾停止。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執著自己。
執著得讓人難以掙脫。
後半夜,程牧陽穿上長褲,光著上身走到窗邊把所有窗帘都拉上,房間里再沒有任何光線。她躺在床上,感覺到床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然後就被他撈到了懷裡:「難受嗎?」他的手沿著她的大腿,滑到內側,輕輕地撫摩她。
「難受。」像被火燒,疼,卻難以止疼。
她翻身過來,看著他的眼睛:「程牧陽,我是不是欠了你什麼?」
黑暗中,分不清彼此眼睛的色澤,只是他的稍許比她的淺些。
「是我欠了你。從沒有人拿著刀,放在我的頸動脈上,而且是為了另外的男人。」程牧陽笑了笑,沉默了會兒才繼續說,「我小孩子的時候,常聽長輩說,人會墮落,只是因為心裡的慾望太強烈。他們很喜歡用一個詞,」他的聲音停頓,「心念成魔。」
「心念成魔,」她喃喃著,「很有意思的詞。」
她用腿纏住他的腿,閉上眼睛聽他說。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細軟的沙子,冰涼,卻讓人舒服愜意。
「我本來可以做個好人,可惜,誘惑我的人是你。」程牧陽半開玩笑著,用嘴唇去碰她的臉頰。
這樣的比喻,真是銷魂。
南北揚起嘴角,用鼻尖蹭著他的鎖骨:「你外公一家是不是特別不願意你涉黑?給你灌輸的都是特別慈悲、特別超脫的東西。」
「差不多,」他倒是沒否認,「但事與願違。睡吧,我陪你睡。」
她「嗯」了聲,好像真的睡著了。
過了很久,她忽然又輕聲說:「剛才忘了說,我是相信你的。」
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她的衣服被他弄得褶皺不堪,只能讓程牧陽去自己的房間,拿來新的換洗衣服。程牧陽挑的是暗紅色的棉布長裙,還有白色的短袖上衣,很休閑。
她光著身子從床上坐起來,發現他坦然地看著自己。
陽光透過半開的窗帘,穿透了整個房間。
南北忽然笑了笑,索性當著他的面從床上站起來,居高臨下地一件件穿上衣服。
程牧陽則靠著沙發,腿懶散地搭在一側的藤木矮桌上,一口口吃著巧克力慕斯蛋糕。看著她,目光安靜。
最後,她跳到地板上,忽然感嘆了句:「你知道,雲南常年都特別潮濕多雨,我有時候,特別懷念在比利時的日子,後來那幾個月,所有的衣服都是烘乾的。」
「多謝南大小姐,還記得我的辛苦勞作。」
「我一直記得,」南北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子,就著他的手去咬蛋糕吃,「只不過,那個程牧和現在的程小老闆,差別很大,幾乎可以當作是兩個人。」
她仰頭的時候,他很快笑了笑。
「其實都一樣。」他低下頭,用舌尖把她嘴唇邊的巧克力醬都吃掉。
南北的下巴抵在沙發的扶手上,輕聲說,「你和我到比利時的時間差不多,我學法語的時候,你也在學,我讀大學的時候,你也在讀。可是那時候我真的是一無所有,而你已經開始慢慢接手家裡的生意。這樣看來,真的一樣,只不過我不知道。」
程牧陽的反應並不大,無所謂地笑了:「看來你還是做了功課,了解了一些事情。」
她不置可否。
程牧陽從衣櫃里拿出要換的衣服,忽然對她說:「我有個很重要的電話。」
她點點頭:「我先回房。」
「不用走,」程牧陽將襯衫穿上,開始慢悠悠地系著紐扣,「我可能會說俄語,別太介意。」
她笑:「你當著我的面,說的還少嗎?」
南北從桌上把整碟慕斯蛋糕拿起來,光著腳走到窗口,站在厚重的窗帘後,看著外邊的艷陽高照。
程牧陽接通電話,平靜地用俄語說:「阿曼?」
「周生行原定游輪六點會駛出海峽,」阿曼的聲音,從電話那邊傳來,同樣也是非常嫻熟的俄語,「不過在今晚七點左右,我們會改變航道,返回巴士海峽。記住,八點到八點十五分,游輪會徹底停止所有動力運轉。一定要在這十五分鐘內跳船,向著東南遊行1000米就能上島。那片島很小,海面漆黑,應該不會有人察覺。」
「知道了。」程牧陽看著落地窗的方向,南北用嘴唇在玻璃上印下巧克力色的唇印,漂亮而小巧的形狀。他忍不住揚起嘴角。
「同一時間,接你的直升機會從菲律賓起飛,八點半抵達巴坦群島最北面,」阿曼繼續說著,「只要你順利上了直升機,我們就等著放出風聲,瓮中捉鱉了。」
「現在是幾月?」程牧陽忽然問。
「七月底。」阿曼下意識回答完,才覺得他問得蹊蹺。
「現在是巴士海峽的強颱風期,俄羅斯和美國艦隊通常會避開這兩個月,」程牧陽說得很慢,同時也在思考著什麼,「還真是一條天險的海路。」
阿曼的聲音有些無奈:「沒辦法,登船之前誰都不知道周生家的路線,他既然來了巴士海峽,我們就只能找就近的地方,讓你跳船登岸,」她頓了頓,「再往下就是台灣鵝鑾鼻海域,想要製造爆炸,恐怕會有麻煩。不過,你不是說在今晚賭局之前離開,是最好的時間嗎?或者給你安排遊艇。」
「遊艇不可能,」他果斷告訴阿曼,「那片海域暗礁密布,強風暴下,沉船率有七成左右。」
他越說得慢,就越顯出輕透、慵懶的彈舌音。
好聽極了。
阿曼笑起來:「那麼,強颱風遊行1000米和觸礁沉船,兩條退路,你選哪個?」她問完,不等程牧陽回答,忍不住又調侃他一句,「或者放棄,等下次?」
「現在放棄,無異於打草驚蛇,」程牧陽很冷靜地回答阿曼,「蛇是會冬眠的,這次讓它發覺到危險,就很難再吸引它出洞了。按照原計劃做,我的游泳技術還不錯,1000米不會有問題。」
程牧陽的話總能讓阿曼迅速定下心,那種安心感,是多年培養出的信任。
他們面對過太多更兇險的情況。
在這個世界,尤其是血腥暴力的東歐世界,絕不會有懦弱的領導者,更不會有隻安然享受的人。販賣槍械的「戰爭之王」,並不是教科書上的一個名詞,而是真正從冰雪覆蓋的莫斯科,鞋底浸在鮮血里走出來的家族。
「你的南北呢?」她掛斷電話前,忽然問他。
「南北——」
南北恰好用手抹乾凈玻璃,聽到自己的名字,回頭看他。
不算短的對話,她只聽懂了這個發音。喀秋莎曾教過她,如何用俄語說自己的名字。她看著程牧陽的眼睛,想要看出什麼,可是卻徒勞無功。他仍舊拿著電話,沒有說話,南北走到他面前。
這樣的距離,能清楚嗅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氣。
他嘴角一動,像在笑:「聽懂了?」
「嗯。」
「聽懂多少?」
「聽懂了我的名字。」
程牧陽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說:「讓我說完電話。」
「好,」南北也壓低聲音,手臂攀上他的肩膀,半開玩笑地告訴他,「如果想出賣我,記得要賣個好價錢。」
他曲起手指,輕輕地敲了敲她的額頭:「我捨不得。」
南北輕皺起鼻子,表達自己的不信任。
程牧陽笑一笑,對著電話,用俄語很慢地回答阿曼:「關於南北,照我昨晚所說的去安排。」
南北看著他掛斷電話。
只是直覺,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可顯然程牧陽並不想告訴她。
周生家的管家,臨時來告知是吃西餐,南北低頭打量自己這一身只能在沙灘上出現的衣服,實在覺得不合時宜,終究為了尊重主人,換了身正統的。程牧陽自己取下紗布,南北重新替他換了新葯後,他只拿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
「非常……」南北看他的手,「嗯,非常好看。」
「這是對主人的尊重,」程牧陽說,「畢竟不管什麼原因,這個傷,和那個女人的死有關聯,避諱些比較好。」
「你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猜到一些,」他給她做著假設,「她或許只是個定時炸彈,被別人放在周生行身邊,需要使用的時候,會讓她執行。比如殺掉我。」
南北想起,在千島湖的那個深夜。
程牧陽端著狙擊步槍,親自還擊後,對自己說的話。
他說:你看。程牧陽帶了這麼多人在身邊,卻仍要時刻防備,是不是身邊人有問題?或許真有機會置於死地?
那時候她置身事外,還嘲笑他風雨飄搖,卻自得其樂。
程牧陽走到桌子邊,拿起昨天的俄羅斯《新信息報》,隨便搭在左手臂上,翻看著。南北看了看時間,還有十分鐘:「你是程公的第四個侄子,有很多堂兄弟?」
程牧陽「嗯」了一聲,細細讀著一條專欄。
「那你是怎麼勝出那些人,成為下一任老闆的?」
「好奇嗎?」他笑,抬起頭。
「好奇。」
「我們都是從第一筆軍火生意開始的,」程牧陽給她做著簡短的解釋,「我記得,我的第一單生意,是在黎巴嫩,只有五十萬美元。當時覺得很容易,後來很不巧,碰上了小範圍衝突,差點沒命,不過也因禍得福,多賺了四倍的錢。」
他說得簡簡單單。
就像在說自己第一次簽證出國,是如何忐忑,怕融入不了異國文化。
南北「哦」了聲:「怎麼多賺的?」
「哄抬物價,」他說,「戰時的武器,自然要有個好價錢。」
「所以,你們就看誰生意做得好?」
「差不多,」他說,「畢竟這才是家族立命的根本。」
「那程牧雲呢?」
「程牧雲?」他想了想,「他一直都不錯。」
吃飯的地方是封閉式的。
兩個人停在門口,忽然被要求卸除身上所有槍械,南北有些意外,程牧陽倒是很配合,從身上摸出兩把手槍,交給欠身含笑的管家。
雖然是吃西餐,可走過的走廊,依舊是一屏屏的刺繡,都是手寫字體。
南北讀了兩句,並沒有耳熟能詳的。
「這是哪朝的詩詞?」她倒是好奇了。
二管家走在兩人三步以前,微微停下,說:「都是我家大少爺收集的,是吳歌。」
南北「哦」了聲,沒再吭聲。
「是不是不懂吳歌是什麼?」程牧陽輕聲問她。
她低聲說:「完全不懂。」
周生家的人,絕對都是渾身帶著上下五千年的塵土氣。她跟著沈公久了,勉強能學聽些老戲,擺擺圍棋,但再往深里去,卻完全不行。
程牧陽忽然笑得非常揶揄:「簡單些來說,就是和《詩經》差不多的,出自江南的民謠。」
她看他:「你怎麼知道的?」
「我外公特別喜歡收集些奇怪的東西,家裡有日本江戶時代的浮世繪春圖,以前我看那幅畫,他就給我講過出處。其實畫里的意境就出自中國的吳歌。」
兩個人轉過走廊,就要到盡頭。
「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程牧陽指著一掛蘇綉,「這句,就是浮世繪春圖最喜歡用的。」
她瞧了他一眼:「程小老闆真是涉獵廣泛。」
他搖頭:「估計男人看到了,都會有些興趣。」
南北奇怪:「和男女有關嗎?」
「浮世繪春圖,是江戶時代非常有名的春宮圖。」程牧陽攬住她的肩,輕聲說,「比如剛才那幾句,就是我們剛剛做過的事情。」
南北被他氣得笑起來,可還是不太相信。
程牧陽非常正經地看她:「我沒騙你,吳歌大多是淫詞艷曲。」
兩個人說著話,已經有個男孩子走出來,年紀不算大,最多二十歲的樣子,眉宇間書卷氣極濃,面容普通,說不上難看,卻是過目即忘。
男孩子估計是聽到了程牧陽最後的話,不緊不慢地笑著,說:「當年吳歌散落民間,可是蔡元培、魯迅那些人號召文人收集的,還是九十年前的文壇風氣好,比現在開化多了。」
南北好笑地看了眼程牧陽。
好了,讓主人聽到了,看你怎麼辦。
程牧陽神情冷淡下來,伸出手:「程牧陽。」
「周生辰。」男孩子也伸出手,在看到他的手套時,微頓了頓,「程小老闆受傷了?」
「昨晚的小傷,不是很嚴重。」
兩個人的手輕握住,很快又分開。
他們走到游輪最頂層,半露天式的。周生行身邊站著的是婉娘,賓客不算少,女主人始終是笑顏婉約地應酬著所有人的寒暄。不管是被迫,或是自願,這船上總少不了大眾熟悉的臉。難得有次公開的不需要古色古香氛圍的場合,皆是衣香鬢影,珠寶加身。
程牧陽回身拿酒水的時候,南北看到沈家明在和一個香港男人說話。
「很擔心?」程牧陽把香檳遞給她。
她接過來:「擔心什麼?」
「擔心今晚的輸贏?」
「沒有。」南北笑一笑,「你們兩個,有了這個礦床都算是錦上添花,沒有的話,也不會有什麼損失。最多,是折了些顏面。」
程牧陽小喝了口,微蹙眉。
「不習慣?」
他「嗯」了一聲。
站了一會兒,長桌上就開始擺放自助午餐。只有他們少數的人,被周家的管家請入有遮陽設施的露天帳篷,程牧陽剛剛才掀開白色的絹紗帳,就有個小人影撲過來,他以為是摔倒的孩子,沒想到伸手去扶的時候,卻有凜冽的光划過來。
布料被割開,他攥住了小男孩的手。
同一時間,站在絹紗帳後的二管家,也拿出槍。
在這個露台上,有槍的,只有周生家的人。南北蹙眉,看了那個人一眼。
程牧陽半蹲著身子,刀鋒就對著程牧陽的喉嚨。
「想殺大哥哥?」他微微笑了笑,一隻手攥住小孩子的手,把刀鋒往前拉,稍稍碰上自己的喉結,「很想?」
他說話的時候,非常冷靜,甚至有些壓迫感。
「我想殺你。」小男孩揮著另一隻手,也被他握在手裡。
他有著和他母親極像的眼睛。她沒想到,周生家竟讓這麼小的孩子知道了一切。更出乎她意料的是,這個孩子只有四五歲的年紀,仇恨卻意外驚人。
或者生於這種家庭,本就是早熟的。
程牧陽拍了拍他的頭頂:「為什麼?」
「你殺了我媽媽。」
「誰告訴你的?」
小男孩抿起嘴唇,抿得有些發白。
南北也彎下腰來,輕輕按住程牧陽的肩膀,輕聲說:「好了,他還是小孩子。」
「你現在殺不了我,」程牧陽看著小男孩的眼睛,輕聲把話送到他的耳朵里,甚至是心裡,不管是不是留下了殘忍的陰影,「等你長大了,來俄羅斯找我。記得我的名字嗎?」
小男孩意外地堅強:「程牧陽。」
「好。」程牧陽笑起來,目光仍舊是冰冷。
他說話的同時,周生辰陪著父親和婉娘走進來,眾人詫異地看著這詭異的畫面:程牧陽半蹲著身子,握著小孩子的手,生生把刀尖抵上自己的喉嚨。而二管家帶著幾個人,都在用槍指著南北和程牧陽。
很大的風,把絹紗帳吹起來。
程牧陽好整以暇地放開小男孩,後者似乎是有些靈魂出竅了,仍舊攥著刀,但是卻真的不再試圖做自己達不到的事情。
「周生仁,」孩子的父親開口,叫男孩的大名,「你在做什麼?」
小男孩仍舊傻站著,不過視線已經很自覺地從程牧陽身上移到了自己的父親身上。他不說話,也不放下刀。婉娘彎下腰,笑得很溫柔:「來,小仁,過來媽媽這裡。」
小男孩似乎很怕她。
也是因為怕,真的就很聽話地走過去。
只不過臨走到她身邊,卻靠在了周生辰身上。周生辰笑了笑,彎腰把他抱起來:「好久不見,我們小仁都會用刀了。」小男孩把臉埋在他肩膀上,緊緊咬著嘴唇,不吭聲。
「非常抱歉,」周生辰抱著自己的弟弟,看程牧陽,「程小老闆。剛才你曲解了我收集的吳歌,現在我弟弟拿刀和你開玩笑,兩兩相抵,如何?」
程牧陽倒像是不太在意:「小孩子的玩笑,不用這麼認真。」
周生辰頷首,對二管家道:「周旬,去把看管小少爺的人叫來。」
二管家馬上躬身,悄然把槍收好:「是。」
豈料才走了兩步,卻被程牧陽的手按住肩膀,定在了原地。
「等等。」程牧陽的手輕輕地拍了拍他。
下一秒,他的拳已經揮到了這個中年男人的臉上,猛烈,毫不留情。在觸到皮肉的瞬間,南北很明顯地聽到了骨裂的聲響。她的太陽穴猛跳著,看他因為情緒幾乎變黑的雙眼,還有嘴巴緊緊抿住,有些殘忍的冷靜。
所有的一切,都近在咫尺。
人在劇痛下,所做的反應都是無意識的。那個管家只是想逃,程牧陽很快貼近,又是拳頭砸到人身體上的沉重響聲。那人一聲慘叫,一個踉蹌向後仰面倒去,撞翻了臨近的木椅。
趴在周生辰肩膀上的小男孩,身體抖得厲害。
顯然是聽到這聲音,回想到了剛才和程牧陽的對視。
絹紗帳外很快靜下來。
靜得嚇人。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程牧陽動手,用男人最原始的方式,野蠻得驚人。
那個人明顯已經深度昏厥過去,程牧陽直起身子,像是忽然發怒,卻又突然失去玩弄獵物性質的野豹。他的眼睛,讓人不敢直視。
前一刻還是不死不休的暴力,此刻,卻忽然因為毫無挑戰,放棄了捕食。
他摘下沾血的手套:「抱歉,有些事,是需要立規矩的。」
周生行的臉有些沉,卻在笑:「的確需要立規矩。用槍口對著客人,並非我們周生家的規矩,程小老闆已經手下留情了。」他揮手,示意人處理管家,「昨晚的事也很抱歉,沒想到我身邊會有個外人,威脅到了程小老闆的安危。」
「這很正常,」程牧陽手背的傷很醒目,剛才他就是用這隻受傷的手揮拳,以至於整個手背都開始紅腫,「就連我,也不敢保證身邊的每個人都絕對忠誠。」
桌子被掀翻了,又有這種不愉快,程牧陽很快就告辭離開。
南北猶豫著,看了看周生辰懷裡的小男孩。周生辰似乎猜到她在想什麼,很和善地笑了笑,讓她放心。她很快掀開白色的絹紗,沒看到程牧陽。
想到剛才的種種,她的心臟在胸腔里,忽然跳動得很激烈。
這艘船,實在太危險。
時時刻刻,都有意外。
今晚的賭局會不會真的那麼順利?
她在房間里休息了幾個小時,差不多到七點的時候,忽然有人送來了一份很豐盛的晚餐。周生家的人,為了照顧他們三家人的口味,特意帶了會做各色菜肴的廚師。出來這二十幾天,她始終都沒有吃到薄荷做的菜。
雲貴那一帶的人,都嗜好薄荷。
辛涼,口味清郁。
她用筷子夾了小塊的烤魚,因為有薄荷的作用,油膩都退去了。她忽然想起程牧陽的身上,總有這種清涼的味道。甚至在早晨,也能看到他吃薄荷葉。
就是如此細微的特質,總讓她覺得他離自己並不遠。
她吃得有些入神,有人輕敲著門。她走過去,打開門,是沈家明。
「在吃什麼?」沈家明看她慢慢地吞咽嘴巴里的東西,不禁笑起來,「慢點吃,別噎住。」
她徹底吞下魚肉,說:「薄荷烤魚,來,一起吃。」
沈家明倒是不客氣,走過去,拿起她的筷子,去吃別的菜:「我不喜歡薄荷,你又不是不知道。」
南北想了想:「好像真的是。」
「今晚的賭局,你去看嗎?」沈家明邊吃菜邊隨口問她。
「不去看,」南北直接拒絕,「我怕我緊張。我總覺得,在這船上什麼都可能發生,如果有可能,還是一覺睡到目的地清靜。」
沈家明隨手拿起遙控器,打開了衛星電視,仰靠在沙發里,認真看起晚間新聞。新聞主持人穿著淡粉的套裝,笑容標準,英文也說得很地道。
「下邊是特別插播,」簡短的廣告後,女主持人已拿起一摞資料,語氣平淡地說,「今晨五時,菲律賓『自由武裝』在馬京達瑙省等三個市鎮,向政府軍駐地發動襲擊,當地政府軍隊立刻給予還擊,雙方交火持續數小時。現在政府已派出第一機械化旅,加入戰鬥……」
她聽得認真,沈家明已經隨手切了另一個頻道。
「怎麼不聽了?」南北奇怪地看他。
沈家明不停換著各國的頻道,告訴她:「是菲律賓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來了,窩裡斗,和我們沒什麼關係。我們的游輪現在應該是在泰國海域,周生家已經安排好了。菲律賓的事情,不會對我們有什麼影響。」
她把烤魚吃得乾乾淨淨,抱著薄荷檸檬茶,和沈家明閑聊。這間房是半環形的落地窗,半臨著海,兩個人坐得不遠,看遠處的海平線和雲層。
「有風暴要來了。」她喃喃著說。
沈家明沒聽清楚,剛想開口問,電話忽然響了起來,他走過去拿起電話,聽了兩聲就放了下來:「下邊人說,進入了強颱風地帶。」
南北「嗯」了聲:「風暴還好,只要不進入暗礁海域。」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看不遠處。
海上日落很晚。
仍舊能看到海面的顏色。
她正有些出神,卻發現了另一個蹊蹺的地方。按照沈家明的說法,現在應該已快接近泰國海域,怎麼會出現「黑潮」?這種近似黑色的海水,只會途經菲律賓等地,而不該出現在這裡。
南北潛意識裡,勾出了一個地形圖。
巴士海峽?
「我記得,我們傍晚的時候,已經離開巴士海峽了?」
沈家明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差不多,這個時間應該已經離得很遠了。」
可是現在,這艘游輪明顯在巴士海峽。
她沒有立刻告訴沈家明,只是疑惑,是主人家說了謊,刻意在公海多留一晚,還是有什麼其他的人,在操縱航線。
「你該去賭場了。」她轉過身,靠著玻璃提醒沈家明。
「差不多,是該準備了。」沈家明從沙發上站起身,忽然有些好奇地問她,「你真的不關心輸贏?」
南北不置可否地看他:「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能平安返程。」
沈家明很快離開。
夜幕悄然而至,房間里很暗,她想要去開燈,手已經按住了開關,卻發現自己的視線開始模糊,瞳孔在不由自主地緩慢散開。她把手伸到自己面前,拉遠了距離,發現很難對著中指指尖聚焦,悄無聲息,毫無痛苦。
她的動作,漸漸停滯。
在東南亞很習慣用這種逼供手法,腎上腺激素打散瞳孔,然後是幻覺,顱內血腫。
瞳孔散開極限是9mm。她當場見過一次,也只是旁觀。
瞳孔散開的眩暈感,迫使她背靠著牆站立。
沒有任何聲響,房間的一切都是寂靜的。她手摸著牆壁,站了大概十分鐘,終於能夠適應眩暈,眼睛卻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手心的皮膚,緊貼著牆壁。
她讓自己集中精神,判斷這突如其來的事情。
或許是食物,或許是藥物,或許只是悄無聲息、難以察覺的毒煙。可能性太多,理由也太多,這船上的任何人,可能都會有理由這麼做。就像在這世界的很多地方,你走在路上,隨時都有可能被突然衝出來的人擊中,一槍斃命。
有時候被仇恨者,並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何況她是南北,南淮唯一的妹妹。
她有些混亂地想著,試圖從各種猜想中,找出什麼蹊蹺。船的航線悄然改變,連沈家明都不知道,是有人想繼續留在公海?在最安全的地方,想要做什麼?
昨晚死的那個女人,最後拚死要做的,也是讓船留在公海——
還有忽然的中毒。
南北不斷試著自己的身體機能。
到現在為止,除了瞳孔擴散,沒有任何多的反應。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想到程牧陽。從千島湖開始,他就始終在受著生命威脅。雖然他隱藏得很好,好到讓她以為,他此行只是為了和自己風花雪月。
可是,那晚是她忽然睡醒,就看到了槍戰。
又是她和沈家明忽然決定從樓梯間離開,才看到了血腥場面。如果她那晚一直睡到天亮,或者沒有看到樓梯間的屍體,或許她什麼都不會知道。僅是偶然,就已經有兩次。
而那些她沒有看到的呢?
當他的名字,出現在她的猜想里,南北忽然就覺得心跳得不算太穩了。
如果她的瞳孔擴散,只是為了阻礙她的行動,那麼原因,會不會是有人要徹底威脅到程牧陽的生命,而不想讓她插手?
她邊想著,已經邊脫下自己的拖鞋。
光著腳站在地板上。
然後摸索著,給自己換了身貼身的短袖和棉布褲子。所有這些在不可視的條件下,花費了五分多鐘,她需要讓自己行動方便。她握住房門的扶手,還在用理智勸說自己,如果打開這道門,危險是難以預料的。
現在的她,最該做的,是找到沈家明,讓他來自己的房間。
可是,她擔心程牧陽,擔心在自己失明的這段時間他會有危險。哪怕找不到他,也有機會見到小風或者阿曼,或者是其他的人。
她打開門,不輕不重地對著走廊,問了句:「有人嗎?」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腳步聲。
這個時間,應該所有人都去了賭場。但是,理應有負責這層安危的人,可是卻空無一人。不過也好,適合她光著腳走過去。
南北的房間是在走廊的一側,而程牧陽的,是在另外一側的盡頭。
她手摸著牆壁,以最快的速度往道路的盡頭走。
指腹滑過牆面,第一個門,再是牆面,第二個門……直到摸到他的房門,她終於停下腳步,輕輕地叩了叩門。沒有聲音。
他去賭場了?
她又輕輕地叩了叩門。
就在安靜中,她明顯感覺手下的房門,被打開。
「程牧陽?」她叫他的名字,手已悄然握成拳。
如果不是程牧陽,那就是最大的麻煩。
沒有回答。
她繃緊周身,隨時等待還擊的時候,卻猛地被人拉入房間。「是我。」程牧陽的聲音,短促而急迫。她感覺整個人都被他抱起來,迅速移動。
巨大的碎裂聲忽然貫穿了整個屋子。
在風聲灌入房間的呼嘯聲中,她猛地被捂住口鼻,身子一空,被他緊緊摟在懷裡,從高空極速墜落下去。瞬間入水的同時,耳畔有驟然的爆炸聲,卻在巨大的水底衝力中漸漸遠去。
只是下沉,沒有休止的下沉。
她看不到,卻知道自己跳進了海里。程牧陽的手捂得很緊,可她沒有提前的準備,肺已經沒有氧氣,胸口開始陣陣發疼。幸好,他很快地就抱著自己游出水面,在鬆開手的同時握住她的腰,把她上半身都舉出水面。
南北在大雨中,大口喘著氣。
嘴唇和舌頭被海水浸得發澀,濃重的咸苦,讓人想乾嘔。
「我知道你現在看不到,」程牧陽說,「馬上我要帶你游1000米,現在是強颱風,等上岸,我告訴你來龍去脈。」他的聲音被颱風和海浪削弱,斷斷續續地飄進她的耳朵里。
她沒有多餘的廢話,只說了一個「好」字。
不用他說,當兩個人入水後,她就明白,現在有多兇險。
為什麼他知道自己看不見?
為什麼他忽然跳船?
而又為什麼,會有爆炸的聲音?
晚飯時,看到的風暴雲層,仍舊曆歷在目。
在強颱風里強行遊行,簡直就是搏命。
這些問題,都只能暫時壓在心底,離開這片危險海域才是最先要做的。
程牧陽很快調整姿勢,手從她後背繞到胸前,以標準的救人方式,帶著她游向海島。不遠處襲來十幾米高的海浪,夾帶著濃郁的腥潮氣。
南北努力調整呼吸的方式,可還是在不斷嗆水。她不能看前路,為了不成為拖累,只能依賴他來前行。
程牧陽將表湊在眼前,不斷對著方向和經緯度。
巴坦群島,就在東南。
這片海域的黑潮,本就流速強,現在又是風暴,更是水流急旋,根本看不清一米外的東西。風浪雨水,也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的呼吸艱澀難耐。
他象徵性地捂了捂南北的嘴巴。
示意她閉氣。
然後,他自己也開始閉氣遊行,在颱風和巨浪中,他們兩個的生存能力,甚至比不上拇指大的海魚。程牧陽划水的那隻手不停湧出潮紅,轉瞬又散開在海水中。
原本他有時間用工具砸開玻璃,可南北的突然出現,耽誤了最關鍵的十秒,他情急下只能用拳頭把防身的鋼製刀片砸進玻璃,讓防彈玻璃瞬間爆裂。而也因此,付出了慘重代價。
「黑潮」的高鹽水質讓他的右手徹底麻木,他看著血的湧出量,判斷這隻手的傷勢很重,必須上岸處理。浪牆逼近眼前,他拋掉腦中的雜念,在越來越大的海浪中向前遊行,卻難看到五米外的東西。
一千米的雙人泅渡,壓榨著他所有的力氣。
十米水牆猛地掀起來,呼嘯轟鳴聲蓋過了一切。
一瞬間,他看到了暗礁,猛地將南北拉到懷裡,緊緊抱住,兩個人被水牆捲起,向著暗礁狠狠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