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亮。
依稀回憶昨晚的夢,只覺得很暖。她從沒見過小時候的程牧陽,這些片段,都源自在千島湖時,他家裡老阿姨所描述的話。
接下來的十幾天,她都這麼被綁在床上。杜帶來一個菲律賓的七八歲的女孩子,在他不在房間的時候,那個女孩子就坐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守她。等到杜回來,才會用手銬把她右手銬住,關在洗手間里,依舊讓那個小姑娘看著她。
只不過,這時候的小姑娘,手裡拿著一把槍。
南北曾做過嘗試,她根本聽不懂英文。她握槍的姿勢,很生疏,應該是被杜剛剛教會的。
杜在第十四天晚上回來時,身上帶了傷。
他讓那個女孩子幫他包紮時,女孩子先做的事,是手心向上,和他要酬勞。
杜用菲律賓語咒罵了句,從上衣口袋摸出一把東西,雜亂地扔到木桌上,裡邊有幾張紙幣,他扔了一張給小姑娘,終於換來她給自己包紮。
南北被毛巾堵住嘴巴,旁觀這一切。
杜竟然一改平日的沉默,扯下毛巾,用槍抵著她的額頭:「我做夢都想殺了你。」
他說的是中文。
語調不是非常標準,卻咬字很重。
南北看著他,冷冰冰地說:「我也是。」
她本來就偏瘦,這十幾天的折磨下來,更顯得臉小,眼角微揚著,黑色的瞳孔里映著近在咫尺的槍口。她有著一雙和南淮極相似的眼睛,只不過少了戾氣,多了些亮度。
杜在她的目光下,竟然有一瞬的不確定。
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能真的用她的命,換回自己的妻子和女兒。
他被她的目光激怒,用力用槍口把她壓到了牆壁上,整個人都俯身上來,對著她的耳朵惡狠狠地詛咒。
「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殺我?中情局的人,你哥哥的人,俄羅斯的人。好像我才是大軍火頭子、大毒梟,十惡不赦,該下地獄!你,生下來就該下地獄,竟然能活到現在!」
南北被撞得眩暈,竟有反胃的感覺。
她的太陽穴被壓得生疼,手腳都被綁著,完全沒有招架的力氣。
可是杜的話,卻彷彿一個大笑話,讓她冷笑起來:「誰該下地獄?」
她聽著外邊的熱鬧,有些為這個民族悲哀。
「我告訴你,中情局不是上帝,你也不是為拯救人類而生,你們的美國夢,帶給多少國家戰爭和內戰?我們都一樣,滿手鮮血,誰也不比誰高尚。」
她用餘光看著他。
有一點,她比他要強。
無論是哪個家族,他們最初的起源,都是為了守住一方土地上的人。他們從來不是為了侵佔別人的土地,霸佔別人的資源而存在。
杜被她說得無言以對。
他緊緊地握住南北的脖頸,只要一隻手,就能要了她的命。
可是,她的神情卻極坦然,彷彿是看透了他不敢下手。
到最後,他終於恨得笑起來。
「你很信佛?」
南北被卡著脖頸,呼吸不暢,更難以開口說話。
「我們信上帝的人,都聽過一句話『Joy may end in grief』,」他低下頭,聲音從牙縫裡穿過來,恨意夾帶著快意,解釋給她聽,「這句話的意思是:快樂至極,必生愁苦。南北小姐,我想,佛教里應該也有類似的話。」
杜莫名地笑了幾聲,南北忽然有些心慌。
「我這幾天,為了拿到要挾俄羅斯安全局的證據,冒著生命危險,拿到了一些中情局的資料,是幾段視頻。」杜的聲音,有些詭異的興奮,「我想,你和程牧陽先生在前一段時間,應該有過非常快樂的相處,否則他不會如此在乎你。」
南北眼睛驟然睜大,猛地扭過頭來,緊緊盯著他。
他提到程牧陽,又莫名其妙說著「快樂至極,必生愁苦」,還有這種因為復仇而興奮的笑,每個細節,都讓她心驚膽戰。他說程牧陽「在乎」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
杜又笑了聲,從上衣口袋裡摸出手機,遞給她。
那裡在播放一段視頻。
非常血腥,南北在看到畫面的一瞬,就呆住了。
她不知道這是哪裡,不知道被殺的都是什麼人,可她認識那個腳步不穩,低低彎著腰,握住短刀的人。
到處都是鮮血。
她看得忽然乾嘔起來。
心跳得極快,無數種猜想在腦中飛過,抓不住,亂了套。杜的聲音非常配合,像是怕她看不懂一樣,低聲解釋給她聽:「那天,你在審訊室和我親熱的時候,程牧陽就在隔壁,你們就隔著一層玻璃,可惜你看不到他,他卻能看到你。」
她眼前已是天旋地轉。
杜說的每個字,都直接砸到她心底,最深處。
「真是個瘋子。你猜,他忽然發狂,是因為你背叛了他,還是因為我們兩個親熱?或者,因為你和他隔著一面玻璃,他卻保不住你,而喪失了理智?」
她看著他,只是看著杜,眼淚就毫無徵兆地湧出來。
他絕不會懷疑自己。那麼多日日夜夜,從比利時開始,他們有太多隻屬於兩個人的時間。只有彼此,才熟知對方的感受。
杜用槍挑起她的下巴,看著她因為乾嘔而布滿淚水的眼睛,「他如果不是這麼屠殺,我們就不會死這麼多人,而我,也不會下令炸死他。轟的一聲,我們的軍火大亨,就沒了。」
南北的瞳孔,驟然一縮。
「沒了,就是死了的意思,屍骨無存。」
杜的聲音,繼續說著話。
南北卻什麼都聽不到了。
程牧陽死了?
屍骨無存。
聽著真像個夢。
從兩個人再相逢開始,他的視線,就從未離開過她。
他說:「北北,我記性始終不錯,這裡一直記得你。」
他說:「這件事情結束,和我回莫斯科,好不好?」
他說:「我很少開槍,剛才只是怕你有危險。」
他說:「你對我來說,從來都不代表畹町。我只認識,剛才欠我賭債的那個南北。」
他說:「我本來可以做個好人,可惜,誘惑我的人是你。」
……
在黑暗中,他的聲音像是深夜海岸上很細軟的沙子,冰涼,卻讓人舒服愜意。有的時候很遠,有的時候又很近。只可惜她睜不開眼,看不到他。
這本來是個天衣無縫的計劃,她的出現,成了第一個意外,之後就是接二連三的險境。或許最初,是她被他連累,捲入這場莫斯科和中情局的較量,但故事的結局,卻是她成了整個較量中最大的意外,她害死了程牧陽。
南北昏迷了一天一夜,被捆綁的地方,都出現了紅疹。
杜開始並不以為意,甚至有些快意,可是在深夜時看到她竟然又開始不停流淚,身體溫度始終燙得嚇人,他終於開始坐立不安。南淮的條件,只有一個,要把南北完璧歸趙,一根頭髮也不能少,那麼杜的妻子和女兒就能順利到達英國。
他煩躁地拍醒睡著的小姑娘,讓她去找個醫生。
來的是個當地的醫生。
而且是個老人,還是個瞎子。
杜看他行動不便,放心不少,但仍很戒備地拿著槍,始終防範任何的意外。那個老年醫生看起來是個華裔,他給南北搭脈後,用非常生疏的中文說:「先生,你太太,懷孕了。」
杜怔了怔,忽然笑起來。
簡直太好了。
懷孕的南北,足夠讓南淮加快妥協。
這麼多天,南淮都因為他同時被多方追殺,而有恃無恐。合作這幾年,杜太了解南淮這個人睚眥必報的本性,甚至不惜自損八百,也要十倍奉還。他曾經聽過一個傳聞,南淮用了十五年的時間,孤身一人,把所有當初涉及他父母死亡的人,一一殺掉。
這是個任何人都不想為敵的男人。
老醫生很快開了些溫和的藥方,想要盡量避免影響胎兒,讓南北的身體好轉。
南北是杜最大的籌碼,他雖然恨之入骨,卻也不能讓她出事,還是非常聽話地按照醫生開的藥方來給她服藥。在兩天後的深夜,南北終於有些清醒的意識。
「醒了?」杜走過來,彎腰去看她。
南北的眼睫毛動了兩下,慢慢地睜開。眼睛腫漲,刺痛,視線模糊。
多日的昏迷,將她的意識研磨成了碎片,分不清現狀。
「太太醒了?」老醫生笑起來,「醒了好,應該活動活動,否則對胎兒不好。」
北京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上,有一節非常特殊的車廂。
車廂有四個獨立的房間,卻只有一間住著主人,餘下的三間,有醫生,也有持槍的人。中國和俄羅斯,持槍都是非法的,可惜並不適用於這節車廂的主人。
主人的包廂里,沒有護士,只有兩位醫生和兩個男人。
一個坐在床邊睡著了,是凱爾。另一個躺在床上,剛剛脫離死亡沼澤。
經過幾次緊急搶救,床上的人,已有了微弱的自主呼吸。
六天六夜的車程,太耗費精力,連兩個醫生都疲憊不堪,卻不敢怠慢這個男人。
有日光從玻璃外照進來,落在地上,列車正在穿越西伯利亞大陸,車站之間間隔數千里,只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如此風景,他卻看不到。
誰也不知道他的夢境在哪裡。
除了他自己。
他在這世上二十九年,去過的地方非常多。從炮火叢生的局部戰場,到步步為營的圓桌政治會場,太多人怕他,恨他,也有太多的人甘願在他面前俯首稱臣,甚至,有太多女人深愛過他。可是那些地方,對他來說,都只是地圖上的一個標記。
而真正讓他有記憶的,只有年幼時的上海生活,在比利時的幾年,還有十四歲那年的東南亞之旅。那次旅途的終點站,在畹町。
是他唯一自作主張做的事情。
他太想看看緬甸,那個人人信佛的國家,而畹町則是最好的通路。
畹町是西南的國門,走過一道橋,就是他想去的地方。有山有水,有熱帶雨林,也有最小的國家級邊防站,東南亞人很多。少年的他,很感興趣,可他卻沒想到,那裡有東南亞最大的地下黑市,也有不顧性命的濫賭之徒。
在深夜的酒店裡,他被人忽然蒙住頭臉,綁了出去。
是因為黑市有人忽然出了高價,要買他的命。
他那時的名字,叫程牧。
之所以少了一個「陽」,就是為了和程家脫離關係,可惜仍舊因為難化解的血緣聯繫,受了牽連。外公是資本家出身,從未涉黑,母親是早年嫁給父親,離婚後帶他回到上海,自然也沒有太多的牽扯。
甚至是在父親死後,程公派人送來程家族譜,母親才清楚他父親的家族生意。
所以他被綁,完全是意外。
這個意外,害死了那天跟隨他的所有人。那些人,這一生都沒見過真正的槍戰、黑市和亡命之徒。只有一個同樣被綁的苗族女孩子,帶著他逃出來,兩個人逃到深夜的密林里,腳下深深淺淺的都是野生植物和駭人的聲音,還有發現他們而追出來的幾個成年男人。
苗族女孩子嚇壞了,最後扔下他,爬上了幾米高的大樹。
只有他趴在草叢裡,緊緊攥著拳頭,聽著逼近的聲音。
他在念著佛祖。如果佛祖肯伸出援手,他願意剃度入空門。大段大段的佛經,不斷從腦海里湧出,他心跳越來越慢,恐懼瀰漫著,甚至記不住下一句是什麼。
喘息,唾棄,還有咒罵的聲音,在無數光線照射下,高處的女孩子露出蹤跡,在光線交錯下,竟被幾個男人用槍胡亂射死。女孩子的屍體從高空墜下,血濺得到處都是,溫熱黏稠的,落在他左眼裡。
他不敢擦,也不敢動,眼睛劇烈刺痛,視線都被血染得鮮紅。
他不敢再念佛。
沒有傳說中的光,也沒有想像中的拯救。
只有越來越恐懼的心跳,還有那些成年男人的嬉笑恐嚇。恐嚇他立刻出現,否則會把他抽筋扒皮,賣給那些喜歡食肉的野蠻家族。
在一步步逼近的腳步聲里,忽然傳來了一聲槍響,有人倒下的瞬間,演變成了一場槍戰。無數子彈穿梭過密林,硝煙的味道,血的味道,轟然巨響,爆炸的聲音竟讓他忍不住動了一下。也就是這一下,眼前有個瀕死的男人看過來,找到了他。
他眼前,那個男人的嘴巴微弱開合著,沒有說出半個字,就死了過去。
「小哥哥,那裡有人?」忽然有女孩子的聲音。
「人?不是都死了?」
男孩雖然說著,還是謹慎地排查過來。
他手裡拿著小型衝鋒槍,不斷用長槍管戳著各處。
「噓,」女孩子忽然拉住他,指了指地上的小領結,「不找了,找到了你就要滅口。」
男孩摟住小女孩的肩膀:「我的北北,心軟了?」
小女孩「嗯」了聲,蹲下來,看著那個死掉的女孩子:「阿布庸追的可能是幾個孩子,死了一個已經很慘了,剩下的,就讓他們逃吧。」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可他看到了她。
她的臉很小,眼角微揚,有著黑色的瞳孔。
那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菲律賓。
馬尼拉風化區。
南北漸漸有了自主意識,她太虛弱,說不出完整的話,卻下意識想要去撫摩自己的腹部。可惜杜太謹慎,就連是如此重病,仍舊綁著她的手腳。
只不過把細軟的勒緊皮肉的繩子,換成了布條。
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做這個簡單動作,不發一言,閉上了眼睛。
那個老醫生,睜著一雙失明的眼睛,灰色的眼珠對著她的方向,始終在告訴她要如何注意飲食,如何活動,如何養胎。
說得非常冠冕堂皇,就如同不知道她是被綁著手腳。
杜怕任何人泄露他的行蹤,從老醫生到來後,就把他也困在屋子裡,承諾自己離開就放他走,並且給出極高的酬勞。而對於南北被囚禁的狀態,他只說她有嚴重的精神問題,怕她傷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
「美國要向阿聯酋出售四百枚掩體炸彈,」杜在看電視里的國際新聞,「很快,就會超過莫斯科的軍火出售量,」他有著慣性的驕傲,「很快。」
南北不發一言。
她知道,這個人已經接近瘋狂。
而她,要保住程牧陽的孩子。
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驟然收縮,疼得身子蜷縮。
老醫生在給她探脈,像是發覺她的異常,手稍微頓了頓,忽然對著杜的方向說:「先生,你太太被綁得太久,需要按摩按摩手腳,否則——」杜揮揮手,打斷他,讓那個小姑娘把南北的右手手腕銬在床頭,這才解開捆綁她雙手和雙腳的粗布條。
杜的槍,就握在手裡,如同身體的一部分。
老醫生握住她的一隻手,開始慢慢地按摩,給她疏通血脈。
她被捆綁了十幾天,連去洗手間,雙腳都被綁著,被槍指著額頭。這還是第一次雙腳解脫開,在老醫生的按摩下,左腳慢慢有了活動的能力。
然後是右腳,左手。
她閉著眼睛,感覺血開始慢慢暢通。
只有右手,仍舊銬在床頭。
杜仍舊在看祖國的新聞,電視里隱約能聽到主持人在說:「美國和阿聯酋,雙方就煉油、軍事、航空、觀光等合作進行了實質溝通。」杜忽然關上了電視,有些煩躁地拍了拍桌子:「好了沒有?」
「快了,快了。」老醫生說。
南北忽然呻吟了聲,像是被弄疼了哪裡。
杜看她。
她的身子忽然如同痙攣,用自己的左手緊緊握住右腿,因為被封著口,說不出真實的話,卻能看出很痛苦。杜本就心裡煩躁,被她弄得更加緊張,站起來,走過去看她:「怎麼忽然這樣了?她到底有什麼問題?會不會流產?」
接連幾個問題,都是在追問老醫生。
話音未落,杜已經驟然覺得頭皮發疼,被南北猛地抓住頭髮,撞向她的膝蓋。瞬間的疼痛眩暈下,他想要往後躲,卻被老醫生緊緊地抱住了腰。
一切發生得太快。
南北用兩條腿扭住他的脖子,將他甩到牆上,杜的頭狠狠撞上了牆面。很大的一聲悶響後,她單手奪下了他的槍,頂住了杜的太陽穴。
房間里簡短的搏鬥,嚇壞了那個小姑娘。
她發現自己的金主被擒住,馬上就跑到門口,扭開大門,卻被門外的景象駭住了。分明有四五把槍,對著她的額頭。
在暗紅的燈光里,一個很高大的男人彎下腰。
「怕了?」他用菲律賓語,不帶任何感情,問這個小女孩。
小女孩連搖頭都不敢,這個人,比剛才的景象嚇人百倍。
黑色的眼睛,黑得幾乎沒有倒影。
這是一雙戾氣濃郁的眼睛。
南北不停地喘著氣,放下槍,這裡有太多的槍頂著杜的腦袋,她再不需要自保。可只是這麼看著門口的人,心口就忽然疼起來。十幾天的折磨,再加上大病初癒,還有程牧陽,還有孩子,她剛才真是拼了全力。
在那個老醫生給她暗示前,她甚至不知道有這樣的機會。
那個男人向她走過來,南北已經開始脫力,對他伸出一隻手。男人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身後有人從杜的身上拿出鑰匙,打開了南北的手銬。
南淮不忍心仔細看她現在的樣子,低聲說:「我在外邊守了十幾天,怕傷到你,不敢硬衝進來。」
她像是小時候一樣,窩在他懷裡,一聲不吭。
不哭也不動。
聽不到,看不到。只有南淮的懷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個名字被壓在心底。她不敢再去想起有關於程牧陽的每個字。
南淮把她整個人從床上抱起來,對身後的幾個男人說:「從現在起,南北已經死了,南家要大辦喪事。十年內,我不想看到中情局的人出現在東南亞。」他看了眼懷裡的南北,「告訴他們,我說的每個字,都不是玩笑。」
他不允許再有外人知道南北的下落。
更不允許再有人有機會威脅她的安危。
十一月下旬。
莫斯科。
自然在這個歐洲最大的城市,總有些地方是專屬給某些勢力的。
比如在某個森林區附近,獨立的莊園。
因為主人的傷病,莊園里的人都保持著應有的沉默,謝絕探訪。
喀秋莎的車開到大門口,卻被攔住,就連這張熟得不能再熟的臉,都被拒之門外。
她的電話,直接打到莊園的管家那裡。管家的聲音,禮貌而有歉意:「抱歉,喀秋莎小姐,先生還在休息。」喀秋莎靠在車門上,看著莊園深處,很輕地問管家:「他還沒有醒?」
「昨晚醒了,但很快又睡著了。」
喀秋莎沉默不語。
究竟是怎樣重的傷,數個月,都讓他深居簡出?她沒有權力探病,每每都在很遙遠的鐵門外,看看他。這次也是一樣。
因為程牧陽在中情局的犯罪檔案,他已經因為戰爭罪和恐怖襲擊罪,在全球範圍被通緝。如果說之前是中情局見不得人的暗殺活動,那麼,現在就是一個國家對個人的起訴。而對於那場對中情局的壓倒性屠殺,彷彿從未發生過。
恐怖襲擊和戰爭罪,這是國際公敵。
為了堵住國際輿論的口,程牧陽的死亡必須是事實,否則當美國公開要求俄羅斯引渡時,將會為程家帶來巨大的麻煩。
所以,現在的莫斯科,只有солнце。
房間里,程牧陽靠在躺椅上,身邊圍著四個醫生,房間里有幾個男女,或站或坐的,等著他換藥。所有人都不出聲,只有他身邊儀器的輕微聲響。
「莫斯科最大的華人市場,收到停止營業的通知。」阿曼輕聲說,「很多華人商人,想要我們出面。還有,最近有組織、有計劃敲詐華人的事件層出不窮,光頭黨也吸納了很大一批年輕人,在莫斯科的學生,已經失蹤了十幾個。」
「凡是死人的案子,都被警察簡單結案,」那個曾幫程牧陽在豪賭游輪上拆彈的男人,繼續說,「官匪勾結,他們還真當солнце死了?剛剛才借我們的手,摘掉中情局在莫斯科和核工廠的間諜,就開始把槍口對準我們了?」
阿曼笑起來:「謝律師,鎮定,程家近百年都是這麼過來的。」
謝青聳肩:「我很鎮定。」
「鎮定就好,」阿曼抿嘴笑,「別忘了,我們也是匪。」
「莫斯科進入深秋了。中國人很看重農曆新年,我希望每個在這裡的華人,都能過個好年。」程牧陽說話的語速很慢,那些私人醫生都很懂事,在他開口時,很快退出了房子,「如果莫斯科不能控制好自己的警察機構,我不介意,免費送一些武器給民間組織,比如車臣。」
常年居住莫斯科,卻敢如此威脅上層的人。
估計也只有程牧陽了。
「我會婉轉一些,告訴他們。」阿曼嘆口氣,「如果真這麼做,咱們今年的錢又白賺了。」
程牧陽笑一笑,沒有說話。
他的體力並不好,還需要長時間的監視儀陪伴,能說的話也不多。
那樣重的傷,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蹟。其餘的,誰都不敢強求。
在所有談話結束後,他忽然看向始終沉默的寧皓:「有沒有在中情局的資料庫里,找到爆炸那天的資料?」寧皓猶豫著,告訴他:「солнце,我只看到你殺人的畫面,其餘什麼也沒有。中情局應該和南家是非常友好的關係,所以主動為南家消除了證據。」
當初程牧陽在菲律賓落海後,他都敢調笑這個小老闆抱著個女人私奔,浪漫至極。
可是自從他這次醒過來,開始調查南家那位死去的大小姐開始,就再不敢有任何私人玩笑。程牧陽變得讓人不敢靠近了。
程牧陽點點頭。
所有人都知道,他應該累了,在眾人離開房間時,他忽然對最後退出的人說:「謝青,給我一本書。」
「什麼?」謝青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本書,隨便什麼書。」他的聲音有些低。
謝青不敢再追問,從整面牆的書架上找出一本書,放到他手邊的藤木桌上。在門關上的瞬間,謝青看到,程牧陽只是安靜地打開那本書,覆在自己的臉上,繼續靠在躺椅上休息,一動不動,彷彿已經再次熟睡。
整個房間里,只有監測儀器的規律聲響。
一本書帶來的黑暗。
隔絕了程牧陽所有的視覺和聽覺。
農曆新年。
比利時。
東北部的一個城堡,建於18世紀。這裡曾居住過一個貴族家庭,但因家族破敗,在男主人去世後,整個家庭都搬到了首都布魯塞爾。
而這個城堡被非常低調的英國人買下來,重新翻修。
城堡的塔樓,可以直接通往封閉的天台。
南北坐在天台的長沙發上,看天台玻璃外熱鬧的人。
她的腿腳都有些腫,據那些請來的中國生產助理說,如果腿腳腫得厲害,很可能就是個女孩。她一直不讓人告訴自己孩子的性別,只想讓自己在待產的幾個月里,有些期待。
在午夜十二點時,有個電話準時接進來。
天台只有她一個人,她直接接通了視頻。
「北北,新年快樂,」沈家明的聲音很愉悅,「我是說,農曆新年快樂。」
「嗯,知道了。」她抱著厚重的羊絨毯。
「我的寶貝兒子怎麼樣?」
「不知道,」南北淡淡地說,「在誰肚子里,就問誰去。」
「北北,孩子出生,總需要爸爸。」
她不喜歡和人討論這個問題。
可是有人從塔樓的樓梯走上來,替她回答了這個問題:「孩子出生後,會叫我爸爸,」南淮走過來,給她端了杯蘋果汁,「這樣他會認為自己父母雙全,不會有心理陰影。以後,南家所有的都是他的,也不會有人敢威脅我的孩子。」
沈家明徹底偃旗息鼓。
對於一個偏執的哥哥,任何人都是外人。
估計這世界上能坦然說出這樣話的,只有南淮一個。
如果不是一個月前,南北產前抑鬱症已經嚴重到威脅生命,沈家明根本不會有機會知道她還活著。沈家明風塵僕僕趕來的時候,打開門的瞬間,都有些害怕,怕不是真的。
南淮很快掛斷了電話,開始很認真地和南北探討問題。
「醫生說,寶寶從下個月開始,就要慢慢活動,頭向下轉動身體了。」
「是啊,快入盆了,」南北在自己肚皮上比畫著,「據說,如果頭向上,就會難產。在古代,那些難產而死的,大多數都是頭在上。」
南淮漆黑的眼睛,很嚴肅地看著她隆起的腹部:「不會頭暈?二十四小時倒著?」
她想了想。
真是個深奧的問題。
難以作答,她只得抱著羊絨毯笑起來:「小哥哥,你怎麼不問為什麼寶寶不會嗆到水?」
南淮在笑:「這個我很清楚,因為寶寶不靠肺呼吸。」
他做了太多的準備工作,沒有什麼能比這個孩子順利降生更重要。
因為他知道,這個孩子,南北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這個妹妹,他從十歲帶著她,她學說話很晚,到了三歲才開始願意表達自己的想法。從她三歲起,他的人生就簡簡單單的只有兩個詞——「報仇」和「妹妹」。前一個他用了十五年做完,而後一個,他以為他已經做到了最好。
直到他發現,南北上了周生家的賭船後,他開始有了不祥的預感。
最後他找到她,是在馬尼拉風化區,一個非常骯髒的妓房裡,十幾天的囚禁和折磨,她又開始恢復三歲時的模樣,不說話,不哭不笑。困了就睡,餓了就等著他給她拿飯。
到她懷孕六個月,終於有了嚴重的抑鬱症。
甚至開始忽略任何人,包括南淮。
某個夜晚,他們終於爆發了最大的一次爭吵:「你不要以為是他救了你!如果他沒有回去殺掉中情局的人,你馬上就會被中情局送回畹町!我從沒見過這麼蠢的男人!他回去有什麼用?能幫你什麼?什麼也做不到!死有餘辜,知不知道?」
那時候的南北,靠在躺椅上看他。
他還說了很多話。
但是南北就像聽不懂。
「北北,」他覺得怕了,終於在躺椅旁半蹲下來,「他已經死了,而你,還要好好活著。」
南淮的手,握住她的手。
在長久後,南北終於張了張嘴巴,喉嚨有些乾澀地自言自語:「小哥哥,如果有人拿我威脅你,想要抓到你,你會怎麼做?」她有十幾天沒有開口說話,嗓子的聲音非常奇怪。
南淮摸摸她的頭髮:「用我自己換你。」
「如果換了以後,他們先殺了你,最後還是要殺我呢?會不會很蠢?」
「這不重要,」南淮回答她,「我不能忍受的是,我還活著,你就死了。」
南北沒有再問。
她想,程牧陽或許也是這麼想的。他可以有更多的方法,可以讓自己更冷靜處理,可還是選擇了最笨的一個。過了會兒,她才低聲說:「我們以後,再也不提他了。」
「好。」
那個晚上,南淮答應她,再也不提程牧陽。
從那天起,他們再也沒提過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