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了停車場,沈策剛要打電話找司機,就有四個年輕人在遠處停泊的跑車旁招手,在叫他。沈昭昭還以為他帶著朋友們來接自己的,但看他的神情,好像並不知道這幾個朋友來。
圍上來的男人帶著熱情的笑容,望著沈家這位新妹妹。
「你哥哥下午有個約會,家裡早安排的,給推了,說要接妹妹,」為首的一個穿著黑T恤的男人說,「我們都在想,沈家還有什麼妹妹是我們不認識的。就跟來了,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對方主動伸出右手,「梁錦榮。」
他們幫著搬行李上車。
「你妹坐我車?」梁錦榮問他。
「我坐我哥的車。」她不想坐陌生人的車,怕沒話說。
「你哥沒開車來。」另一個男人笑著說。
沈策看他們今天全開的雙座車,心裡約莫有了譜,梁錦榮是故意的。沈策把梁錦榮的休閑西裝領子拽了拽,看上去是替他理衣服,其實重點在後邊的動作——右手拍了拍梁錦榮的肩,握住:「開車當心。」
「難得見你緊張個人,」梁錦榮躲開沈策手,為沈昭昭殷勤地打開車門,「既然上了我的車,還會出事嗎?」
等到車上,梁錦榮始終保持著熱情,陪她聊著。
「他為什麼不能開車?」她忽然問。
「誰?」梁錦榮很快明白,「哦,他是色盲,紅色色盲,不過有駕照。就是不喜歡開車,」他看昭昭,「你不知道嗎?」
難怪在花糕店,他會一次一次地反覆確認。
梁錦榮像找到了能和她暢聊的談資,又神秘地說:「他生下就被送去內地,在江南住了幾年,和這個好像有點關係。」
他們在中環吃的飯。
這幾個都是沈策自幼長大的朋友,同在英國讀中學,大學也多就讀於劍橋和倫敦大學。起初她還在奇怪怎麼都在英國,想到香港回歸前的背景,估計是送過去最方便,一代代的成了習慣。
他們閑聊時,都喜歡把話往沈策身上引。一來,在這幾個人家庭里,沈家是唯一堅持不上市的,也沒有信託基金,財務不公開,神秘感油然而生,焦點自然會到他的身上,從小如此;二來,沈策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個年紀正當好的談戀愛人選,雖然結婚尚早,大家也都想給自己家的姐姐妹妹牽線,談個戀愛,喝喝茶,約約會,家庭之間更親密,以和為貴,「合」更為貴。
這些人對他的生活極了解,連他前些天從英國回來是和哪個女孩子乘一趟航班回來的,都要拿來玩笑……沈策後來被說得煩了,說還有下午茶之約,帶她先走。
不過都是借口。司機早等在樓下,沒什麼下午茶,是要回家。
「去小樓。」他說。
在香港沈策的父親有兩處房子,大的是曾祖父送的老式花園洋房,在淺水灣還有個他父親年輕時創業,自己買的小洋房,一直被沈策叫小樓。
一棟小小的樓,老輩口味的裝飾風格,傢具地面和掛燈,包括掛毯都是棕色和暖棕色、暗黃色的調子,整體亮度低,但很暖。
一樓是客飯廳和廚房,夾層是影音室,二樓本來是沈策的房間,他讓人整理出來給她住,自己搬去了三樓父親的房間。因為常年無人,他也還在外讀書,所以這裡會有人定期打掃,也有物業照看,所以沒有僱人常年在這裡。
只有一個司機在這裡,還是從洋房過來的。
沈昭昭聽他和司機的對話,聽出本來繼父還準備了兩個人,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被沈策拒絕了。
也就是說今明兩天,只有她和沈策同住。
「睡醒叫我。」他指床頭的對講電話,把她留在房間里。
她住的蒙特利爾和這裡時差正好日夜顛倒。等睡醒,已是午夜。
她摘下電話聽筒,想想,放回去了。
太晚了,還是自己活動活動吧。
這個時間,正該餓的時候,她腹中空空,記得廚房在一樓,按腦海中的印象摸下樓。夾層的影音室虛掩著門,有光透出來。
摸過去,往裡看。深藍色的皮質大沙發里,沈策靠在沙發里,睡著了。他回來衝過涼,換了深灰的棉質長褲和短袖,此刻兩腿交疊著,舒展伸長在沙發前,睡得沉,屏幕上折射出來的光線不停在他身上和牆壁上變幻著。
一陣嗡鳴,在沙發角落裡。
他被驚醒,眯著眼坐直,還在和睡意做著抗爭,直到瞧見門邊笑意滿滿的她。
沈策活動著睡僵的脖子,離開沙發。
「時間太晚了,」沈昭昭說,「沒想打電話吵你。」
他關掉電影。
「你不用管我,快去睡。」她看他眼裡有紅血絲。
現在是正常人要睡覺的時間,陪她熬著太傷神了。
沈策站到她面前:「不管你,我上鬧鐘幹什麼?」
他的手越過她頭頂,撳下開關。輪軸帶著厚重的窗帘走向兩端,像捲軸被展開,亮出了窗外遠處的淺水灣。
「我以為你要出去。」她從下往上看他的臉,看到鼻樑的陰影。
「去哪?」
蘭桂坊。梁錦榮中午說過,今晚有許多他們的朋友在,想認識他們兄妹。
他的熱息,落到她的額頭上。
她心懸懸著。
想起在沈宅那夜,決勝局。他說:「過來,坐我身前。」說著將身子靠後,讓了前半個椅子給她坐。她玩得興起,靠到他懷裡,沈策的兩隻手臂環過她的肩,緊握她的雙手,和她握著一個骰盅,搖出了最後的點數。
等骰盅揭開,點數出來,他開始分牌,忘了放她回到原來的座椅,他手臂的皮膚偶爾都會碰到她的耳朵、臉……
木格子窗隔開的光,月影憧憧,還有灰白的牆,陡然在腦海里立體。
那夜,沈家恆雙手將全部籌碼推到兩人面前,還在笑著說,既然兩家早有結親的打算,不如將這娃娃親定下算了……後來他送骰子給自己,連沈家明都難得開沈策的玩笑,照澳門的法定結婚年齡,等三年再說。
不過,都是哥哥們的玩笑,少年們的口無遮攔。
沈昭昭以為他要說話,完全沒有。
他估摸是還困著,手搭在開關那裡的牆壁上,沒動,微微閉著眼睛,被窗帘最後全打開的咔噠一聲驚醒,睜了眼。
「下樓等我。」他低聲說了句。
沈策推開一扇門,裡頭是浴室,從鏡子里看她還在:「我洗澡。」
沈昭昭被說得臉熱,轉頭下了樓。
身後傳出陣陣水聲,很清晰,一聽就是沒關浴室門,估計他還是太困了,忘了。
浴室門沒打開前,沈昭昭絕對沒想到那是幹什麼的,要不然早走了。
影音室竟然也有浴室,習慣真是奇怪。
沈策不常回來,對自家廚房也不熟悉。
冰箱里是下午司機幫著買的各種食材,色彩豐富,在紅、紫紅、黃、淡黃、白、奶白、青里,她認出了豆苗的濃綠。
他剛好指到這個。
沈昭昭意外驚喜:「你會做?我最愛吃這個。」
「酒香的?」
「好。」竟然真會。
他拿出豆苗:「看看還要吃什麼。」
她喜歡吃素,彎腰挑選,冰箱里真是各種素菜都齊全,正對口味。
沈策離開廚房,再回來,拿了瓶五糧液,像專門問過誰,為這門菜事先備下的酒。難道問過媽媽?這是媽媽最喜歡用來炒豆苗的酒,因為她從小愛吃,媽媽試過幾種白酒,發現用這個炒出來最香。
沈策特地讓她去天台等著吃飯,沒多會兒,幾道菜全齊了,除了這道酒香豆苗全都是白灼或清炒。兩人在游泳池旁,吹著風,她腳踩著拖鞋,一翹一翹地玩著,目光時不時要到他的身上。
「你朋友說,」她枕著自己的一隻手臂,和他聊著,「你小時候住在江南?」
今天和她走得最近的是梁錦榮,當然話中的「朋友」是指得那位。
他沒說話,把酒杯遞過來,轉了半圈杯口。
沈昭昭心一跳,沒動。
「不喝酒?」
她點頭。
其實會喝,但第一晚單獨相處,還是收斂得好。
面前的男人低下頭,抿了小半口,緩緩喝下去:「我生下來被搶救,走了幾次鬼門關,醫生說很難活。爸媽捨不得,就找了個人過來看,說是塵緣薄,澳門的水土留不住我。」
「江南能留住你?」
他默認了。
「在江浙嗎?還是哪裡?」
「普陀山附近,一個小鎮子,」他看著酒杯,「住到三歲。」
普陀。
陌生的地方,她沒去過,聽同學提過一回。
沈昭昭繼續用腳指頭勾著拖鞋,在腳下的地面上輕打出一個個小拍子。一抬頭見他在看自己,對他笑了笑:「你接著說。」
「有什麼好多說的。」他是喝得盡興了,靠在藤椅里,目光捉著她。
被自己哥哥盯著,盯到思緒漂浮,不得不去看游泳池水的池水,像在賞景。
「我把這些拿下去吧?」她決定還是先走。
一定是酒香吃醉了人。
「有人會收。」他說。
「不是沒人嗎?這兩天?」她記得司機說過。
「物業會打掃。」
被剝奪了一個離開借口,她還有另外一個。
沈昭昭推開椅子,晃了晃手機:「媽說要給我打電話。她和你一樣,知道我有時差,特地等到現在。你慢慢坐。」
走出去兩步,她又停住,倒背著手轉身,對這個哥哥示好地說:「忘了說,真的很好吃。」
他點頭:「承蒙讚譽。」
這會兒倒像中午飯桌上的那些年輕男人,是天縱驕子,目下無塵的姿態。
沈昭昭對他擺擺手,又是示好地一笑。
回到房間,媽媽準時打來電話,問她和新哥哥相處如何,正好幫她把這故事講完。媽媽轉述了更詳細的父輩版本,帶到普陀山那邊後,見過兩位和尚,都是一樣的說辭,說沈策原本不該出生,所以命薄,在江南養大還有一線機會能活下去,因為那裡有東西能拴住他。
後來命大,真活了,只是長到三歲仍不說話,對周遭人也是不理不問,於是家裡又去問高僧,說他還存著前塵夙念,輪迴未忘,若一直消不掉,仍是一場大劫。果然,沒多久又是一場重病……
「後來就好了?」她像在聽一個故事。
她喜歡聽這種故事。這可能是大家庭的特徵,總有人篤信風水命理。
「應該是好了,」媽媽說,「你沈叔叔也只提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