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並不如傳聞那般……」老方丈端詳這個男人。
盤膝坐在高僧面前的人,青衣著身,雙鳳眼中含著幾分笑。不必這個高僧說,他也知道咽下去的是什麼。
無非是戾意,殺氣,暴行,諸此種種。
「都是真的,」他直言不諱,「本王,只是藏得深。」
沈策仍舊隱隱帶笑,凝注方丈。
傳聞中,他是曾被十萬大軍困於荊州,戰前痛飲大醉,帶一萬七千騎殺出一條血路,一戰成名的江水之王。那一戰到最後,僅剩下五百餘人,他從屍山血海走出,彷彿閻王殿爬出來的鬼王。
傳聞那一戰之所以能勝,是他帶三千騎死士殺入陣中,生生殺出了一條生路。最後跟著他回來的只有四人,個個眼通紅,指縫裡全是血。
更有傳聞,他那日大勝,於陣前痛飲敵將之血,祭萬千生靈。
方丈和他對視,被他笑中的戾氣震懾,終於懂了——
倘若兩軍大戰,是睚眥迸裂、面容肅殺的將軍讓人更害怕,還是沈策這樣面帶三分笑、痛飲一杯血的將軍更可怖?顯然是後者,是沈策。
沈策離開廟宇,讓人護送方丈和尚們去洛迦。
方丈猜沈策在亂戰中,特意遣精兵護送自己和弟子們,是為了讓他們為沈策誦經消災。大師據實而言,沈策滿身殺孽,此世難消,誦經修廟都無用。
「不必為我,」沈策於馬上,回說,「為家妹。」
其後方丈到南境,方才聽說:江水兩岸無人不知,沈策有一胞妹,被他看得比命還重。
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只有一念受紅塵牽絆。
「沈氏有女,名喚昭昭,國色天姿,貌若優曇之花……」
那日茶樓斬殺說書人後,他命人尋來曇花,養在大帳中,到花開之日,反倒讓人拿去送人了。這花名不副實,比昭昭差了太多。
但也不好丟去喂馬,畢竟說是像她的花。
三個月後,昭昭意外跌傷。
他心知肚明,她是為了逃避賜婚。
趕回家的他佯作要將那一院子的婢女郎中都斬了,是知她生性良善,不忍連累旁人,就算是為了保護身邊的下人,日後也不敢再傷了自己。
那夜,他本要趕回軍營,她卻「病」了。
在床榻前,她往他懷裡靠,說是聞著香灰味才安心。
自從長大,這還是兩人最親近的一晚,她的髮絲在睡著後,落到自己的手背上,他看著那幾根頭髮,手指攪著把玩,擺弄了半個時辰。她像被夢魘住了,手往他前襟里探。
他沒動。
任由昭昭摸到自己的前胸,滑到腰上,又去到腰後。
那天夜裡極靜,像年少時,他練劍完,抱起靠在木門上睡著的小小女娃,回屋裡睡,冷,沒炭火。她往他懷裡鑽,撥開他的衣服暖手……
她的手指很軟,是女人的手。
倘若她再動,自己要如何?
沈策早設想過,假若對生死追隨自己的將士們坦言,要和胞妹在一起,會有怎樣的下場。宮中朝中早對軍權虎視眈眈,軍中也有世家派系,全靠他一人威望壓制。同胞妹苟且,只這一樣罪名,不必傳到宮裡,已足夠讓他死在萬馬千軍當中。
當年隨他活下來的那一批死士,必會護他,隨後呢?數十萬大軍自相殘殺,死傷無數,最後將他逼到死路——殺了紅顏禍水,還是自殺謝罪?
尤其這紅顏,是違背倫常的紅顏。
……
他不怕死,卻怕她被逼死。
他攔不住萬馬千軍,最好的結局也是自己先死,她後死。
是一個走不出的死局。
沈策想將昭昭的手臂拉出。
溫熱的指腹從他的腰上滑過,像打著了火石,讓他想到軍中男人談笑的話,軍中男人,常年浴血,自然是葷素不忌,當著他這個郡王的面也常打趣。
昭昭微微蹙眉,在夢中不滿:「哥,別動……」
他眼中有火閃過,識破她在裝睡,嘴角微揚:抱了你整晚都只敢把玩幾根黑髮,你倒好,真不把沈策當個男人。
他沒說話,索性當自己也睡糊塗了。任她去。
再裝,她也熬不過他。
他曾涉水伏擊敵軍,連戰三日夜,也曾接連攻城兩天三夜。今夜是暖床軟被,昭昭在懷,一晚不眠也無妨。從她的手指微微蜷起,指尖失力,沈策知道昭昭睡著了,她的膝蓋在他腿上,她的臉在自己的頸窩,呼吸落在他的領口裡。
「昭昭?」
他想抱她躺下,俯身,自己的身軀擋住了燭光。
昭昭睡在他的影子里,全然不知,他就用這個姿勢,盯著她看了許久。久到連沈策都要以為,今夜兩人真是同床共枕了。而他只是夜半離開昭昭,不得不去處理軍務、卻還心有不舍的男人。
天亮時,他喚人來,為她沐浴更衣,洗去一夜從自己身上沾染的殺氣。從他封王起,很少回沈宅,是怕殺氣和戾氣影響到她。
隔著一扇木門,水聲隱隱。
他聽了會兒,想到昨夜腰上胸前的手指,實在不該再留。
「哥?」
他沒應聲,徑自而去。
不久,軍糧短缺,難以過冬,又有敵軍來襲,皇帝無心久戰。
「沈氏昭昭」已經名聲在外,正能用來結姻講和。
沈策壓下要昭昭出嫁的密旨,點將出兵,短短半月連破三城,更是親身夜襲,取敵方大將首級,掠回三年軍糧,振奮軍心,年前大捷。
沈策負傷而歸,怕昭昭挂念,瞞下此事。
但又怕昭昭聰慧識破,主動說今年閑來無事,要陪她守夜。
除夕夜,他怕提早落雪,耽誤回沈宅的行程,帶傷提前往家趕。他隨身帶著各種吃食玩意,填滿了幾大箱子。等到沈宅外,天還亮,怕她看到自己身上的傷,堂堂一個郡王帶著軍醫和副將,在正對著沈宅的一個小巷子里,賃下了一個花糕店,滿滿坐了一屋子。
無事可做,把箱子都打開,一樣樣挑揀,最後揣了一包夷人進奉的果實到懷裡,往後門走,走了十幾步自己兜回來。天還沒全黑,不能入府。
入夜後,他終於進了家門,換衣裳,拆綁帶,還特地弄了一把香灰在手裡,揉搓了會兒,又洗凈了手,才去見她。
燭光里的昭昭。
驚得是他的心,動的也是他的魄。
她一雙像小鹿似的眼裡,倒影著自己,還有燭火。那裡明明有他,卻還是不甘心,總在試圖找自己的方位。
「從小守歲,我就看不清。」她輕聲說。
看不清有看不清的好,省去不少麻煩,也不用知道,他始終在看著她。
滿屋子燭火照著,他靠在那,難得的閑適,剝果殼也在看她,看她手撐著下巴,乖乖伸手,對著自己。
他想問,怎麼?不趁睡抱我了?
可還是笑笑,隨口說著:「夷人進奉的。」
昭昭接過去,捻著吃,引得他心念微動。
「臉過來,讓我看看傷。」他說。
她推開案幾,臉上堆滿了笑意,往自己身邊湊。
裙邊掃過他搭在榻上的手背,他的手往上,握住了她的肩,看著困住了自己多年的心魔。她的嘴唇塗了胭脂,不過都因為吃果實而吞掉了,在燭光里浮著一層潤澤的水光,睫毛沒多會兒眨一下,沒多會兒又眨一下。
從小就這樣,不安時喜歡眨眼。
那是一小塊紅,像塗了淺淺的胭脂。他想摸摸看,沒動。
離開沈宅,沈策去了洛迦山。
如同每次一樣,不渡海,等方丈來見。
方丈曾問他為何不渡海,以為他畏水。可駐守江水兩岸的人,怎會畏水?方丈百思不得其解。
「這裡有句話,『能渡蓮花浪,方能度彼岸』,」沈策望著眼前被稱作「蓮花浪」的海浪,告訴方丈,「我不想去彼岸,為什麼要過海?」
佛家裡,脫離輪迴,就是彼岸。
可他只有在輪迴中,才有機會等到和她相守的姻緣。
方丈笑問:「施主不怕紅塵之苦?」
他笑答:「就算紅塵之苦,沈策也甘之如飴。」
柴桑沈郎,沈氏昭昭。
終會等到有緣的一世。哪怕前塵皆忘,他也要夙念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