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徵兆,兩人都靜了。
這會兒太陽出來,一格格的玻璃收納日光進來,昭昭在光里坐得熱,動動腿,瞥見沈策瞧著自己,摻雜了熟悉的東西,是過往打趣她之後的慣有表情。
她覺出不對,盯著他瞅。莫非又被騙了?
他的薄唇微抿著,是要笑不笑的樣子,後頭忍不住,將頭別到一旁去。隨即咳嗽了聲:「給你換豆子試試。」徑自拿起兩個空杯子,背對著她,笑著走了。
她醒悟:「沈策!」
他笑出聲,推門而去。
他再回來,昭昭不見了人影。
沈策估摸著,今天氣得狠,要個把小時肯和他說話,將白瓷杯端到二樓卧室門外,擱在深棕色的地板上,敲門說:「我錯了,給你認錯。」
沒迴音。
「咖啡在門外。」
依舊不給迴音。
到五點,花園洋房送初一的飯過來,食材齊備,只等下鍋。來的是一對年邁的老夫妻,是長房的管家,最早曾祖父身邊人的後代,更像家人。老夫妻穿著舊式的大衣,婆婆脫了外衣,長袖旗袍的身影在廚房飯廳忙著,低聲問沈策,妹妹呢,不見人。
「在和我生氣。」他坦然指樓上。
不過氣歸氣,昭昭懂禮貌,他打電話過去說洋房的管家老夫妻在,她不點頭,人家不敢炒菜燒飯。她沒多會兒,現身客廳,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和老夫妻輕聲招呼。
怎麼鬧矛盾都好,長輩小輩在不能吵架,會傷長輩的心,帶壞小輩的性格脾氣。
沈策想和她說話,她往沙發上一窩,看電視。
他即刻明白,氣沒消全,要多等等。
這一等,等到晚飯上菜。新年菜都會討好意頭,婆婆端一陶瓷盆的海參、鮑魚、豬肘、魷魚、滷蛋等等的大雜燴上來,就說一句「盆滿缽滿」,髮菜生蚝端來說「發財好事」,豬腳來說「家肥屋潤」,昭昭被吸引了。婆婆端上燒鴨,沉默寡言的老管家難得開口,說,這鴨音同「甲」,過去沈策還在念書時,年年必上的菜,三甲登科。
等下一道菜,咕咾肉,恰好婆婆被燒好的湯打斷,掉頭回去,沒給這道菜加彩頭。
他特意為她夾了一塊咕咾肉:「猜這是什麼?」
昭昭低頭吃,不吭聲。
沒多會兒,一塊黏黏甜甜的咕咾肉再被丟進碗里,他給她夾了第二塊:「多吃一塊,這個意頭好。」
說完,他進廚房,換了婆婆出來吃飯,說是最後一鍋團團圓圓,他要親自來。
昭昭趁他不在,悄聲問詢面前的菜。
「過年吃甜的,甜甜蜜蜜。」婆婆笑說。
昭昭用筷子輕戳戳空碗,看磨砂玻璃上沈策的黑影,夾了一塊菠蘿,慢慢抿著。
婆婆和管家輕聲聊著,說沈策從小不進廚房的人,今天難得,估計在學怎麼做哥哥。她想到那道酒香豆苗,心軟了再軟,吃了第三塊咕咾肉。
臨走前,婆婆惦記著沈策花房的水仙花,從隨身帶的皮包里掏出來一疊細窄的紅紙,埋怨自己說只記得做飯,忘記給花套上紅紙了。沈策接過去,讓他們先走,這些自己和妹妹當消遣,沒幾分鐘就能做完。
她還在吃他煮的湯圓,勺子在酒釀的湯里,和一粒粒米兜著圈子。
「想和我說話?」他問,「但想想不行,要等我先開口?」
「懶得理你,」她終於和他講了下午以來第一句話,「天天開我玩笑。」
他在耳邊問:「要相處一輩子,總說順心的情話,膩不膩?」
「不膩。」
他點頭,表示知道了:「沈衍在哄老婆方面有一套,日後和他取取經。」
她瞥他,分明你更會哄人。
兩人回到天台花房,沈策把婆婆留下的紅紙條,一個個系在水仙花上,紙條長,打個結,垂在葉上。「綁這個也有說法?」她從他手心抽出一條,學他綁。
「沒說法。她認為水仙顏色太素,不適合過年,年年在洋房如此綁。」
她點點頭,趴到沙發另一端,去看盛著水仙的釉里紅雲龍紋盤,釉面稀薄,色澤偏青白色。盛著水和鵝卵石,盤底的圖案反而隱沒了。
「看個瓷盤,也這麼入神?」他俯身過來。
她用手指撥著鵝卵石。
「曇花開了,不看看?」
開了?花匠是說這兩天會開,她還惦記著,等著看。
可萬一又是謊話呢,她決定先不回頭。
「再不看要謝了。」他笑。
「……沒那麼快,花匠說要一兩個小時呢。」
他故意騙她,引她回頭:「這次品種不同。」
她挨不住,將頭轉回來,眼瞥見一角的綠托著綻放的白。
真開了。花房有上百種花,比曇花美得也有,吸引人就吸引在花期短,夜間開。
「第一次見曇花?」沈策問。
「嗯,你看過?」她問,「在你媽媽的花房?」
「在江南。」
她笑起來:「普陀嗎?那麼小的事還記得?」
「九江。」他說。
江南在過去範圍廣,是長江以南的中下游地區,包括九江。
「九江過去叫柴桑,」他說,「比現在的柴桑區大。江南襟要,軍事重鎮。」
他又說:「給你寫的參考,戰國人那句,陶淵明也引用過,在他的五柳先生里。」
她點頭。怎麼忽然轉到陶淵明身上。
「陶淵明就是柴桑人,作品裡多少能見到一些故鄉柴桑的影子。」
是這樣?那古時應該好美。
「接著說。」她聽出了滋味。
「說什麼?」
「什麼都好,喜歡聽你說。」她自幼生長在異國文化里,十幾歲正式回沈家,所以接觸的晚,但很喜歡,翻閱了許多書籍,但不如他說的系統化。
「什麼都好?」沈策沉吟,似在想什麼。
他隨即說:「想摸透人性,學為人道理,把先秦兩漢的書吃透,就足夠個人一生所用。就像我先前對你說,許多觀點古有記載,後世都在沿用而已。」
「嗯。」
「隨便舉個例子。春秋孔子最早說『求仁而得仁』。到戰國,這個說不戚戚於貧賤的人,承孔子言論,也說過『求仁而得仁,求義而得義』。到今天,我們還在用求仁得仁,不過是先秦早有的觀點。」
「嗯。」
「陶淵明引用戰國的話,也是如此。」
「嗯。」
「再舉個例子。」他突然停了一停。
昭昭聽得入神。
「明代《金瓶梅》有一回叫蕙蓮兒偷期蒙愛,有句『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那識羅裙內,銷魂別有香。』」
金瓶梅?
「引自宋時遼國的一首艷詩《十香詞》。」
「嗯……」
「這詩里,有一句不錯,」他繼而點評,「誰將暖白玉,雕出軟鉤香。」
因她像羊脂白玉,他才喜歡。
她和沈策對視著,在想,不是在說傳承嗎……
他把燒好的水,給她沏茶,仍是一副傳道解惑的先生做派:「說到香,你懂辨香,這十香詞里寫了十香,你該有興趣?」
她點點頭,在搖擺不定中,努力認真聽下去。
他往沙發後靠,摸了摸她的頭髮:「過去叫女子黑髮作綠雲,所以是綠雲香。」他的手指仍如過去,養病多年,滑得很,往下摸到她毛衣領口,輕划了劃:「頸邊香。」
他視線往領口下走,顫酥香。
「是什麼?」她也低頭看。
沈策一笑:「沒什麼,」他的指腹擦上她的臉,低聲問,「猜猜這個?」
他人跟著親過來,到臉邊,暗啞的一句話幾不可聞:「粉腮香。」
茶煙像把兩人都圍攏住了,他移到她唇前,輕聲問:「還想知道嗎?」
她輕呼吸著,彷彿站在一旁在看兩人是如何在接吻,他微張開唇,和她互相抿住彼此的唇。今天是數年來最閑暇、最不受打擾的一日,分秒都是他們的。他不急深入,每一寸的移動奇慢,微微濡濕她的下唇:「張嘴。」
她微啟唇,和他輕吻。
「安知郎口內,含有暖甘香。」
暖甘香?倒也合。合沈策。
手為春筍香,腳是軟鉤香。
昭昭被他脫鞋去襪,毛衣留著,怕她冷。
從滾燙的茶到冷,至冰涼。他尋了茶杯,為她潤口,和她再唇舌攪纏。
沈策溫柔只有她見過,他的掠奪,也只有她體會過。柔時,他會用指腹揉你的耳垂、下唇,烈時,他會讓你來不及哭就陷入無底深淵。
像突然置身萬馬千軍,泥沙刮身,她被殺氣封住了視覺,只能憑藉嗅覺找他,抱住他……哪怕這千軍萬馬、刀光劍影的真身都是沈策。
她手指扣住他的肩,喃喃:「曇花謝了。」
竟然從花開到了花謝。
沈策低頭,親她浮著薄汗的臉,用親吻和她徵詢,是否在今夜,是否要當真,要一個屬於沈策和沈昭昭的孩子。
在這件事上,他從沒騙她。他想要她的孩子,不止一次在想,可不願她受苦,在過去,她手指頭劃破受傷,面頰擦傷他都要自責數日數月。
她對他來說不同,和尋常女人男人之間的關係不同。
與其說她要下定決心,他也要過一個心理大關,為了這個讓昭昭吃苦?
沈策略遲疑後,選擇放棄。
這一來回,汗下去得快,粘掛了一身汗。她打了幾個噴嚏。
沈策怕她受涼,不讓她出去,去房裡取了他最厚的大衣來,把她裹住,直接從沙發里橫抱到身前,像過去抱新娘子一樣抱去洗澡。他踢開花房門,往電梯走。
「你不是胳膊有傷嗎?」她把他衣領攏住,怕風灌進去太多,想跳到地上自己走。
「初一抱,抱一年。」他阻止她。
昭昭一想,好意頭,雙臂摟上他的脖子:「你要抱不動,告訴我,我背你也行。我背得動。」她躍躍欲試,只當有趣,都是為了討彩頭。
在夜風裡,盛著月光的眼眸,低下來看她。
他眼裡轉瞬消失的暗沉,讓她心空落落的,丟了什麼似的。
「抱不動了?」她要下來。
「不會抱不動,」他抱牢她,望向銀色的金屬門,「只要你不嫌,抱你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