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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血中現紅

所屬書籍: 一生一世,江南老

她從夜裡辨香,尋到他的蹤跡後,人有了好轉。

白日見沈策認不出,反而是夜裡,夜盲下見不到萬物,嗅得到沈策身上的香氣。他不急讓她認出自己,免得見自己一身從荊州帶回來的傷,著急心疼。

她白天,每日讀書寫字,要在佛前做早晚課。晨起先要三叩,沈策見久了,問元喜,她在叩求什麼,元喜只曉得和沈策落難荊州城有關,一叩是復相見,再叩是君無恙,第三叩她從未提過。

黃昏時,她就會沐浴更衣,挑自己最喜歡的衣裳穿上,再給矮几上擺幾本書,囑元喜備茶和糕點。準備妥當後,她坐在水榭里看錦鯉,等著日落,沈策歸家。

沈策白日尋她數次,過於殷勤,她不再見,令人傳話:「先生可聽過陌上桑?先生日後自有婦,昭昭心中自有君。」

沈策得此答覆後,靜坐良久,不再尋她。

柴桑因此有了夜市。

不久,夜市聞名南境,文人傳頌,日落後的柴桑就是人間仙境。

城內高樓,水上走廊,街道屋檐下,燈火長明。昭昭喜歡賞燈,沈策下令,家家戶戶掌燈。燈勝於鄰里的,皆有賞。

沈家軍鎮守,柴桑成了中土唯一不會有叛亂、繁華安樂之地。

不到半年,就被文人描述為:堆金積玉城,富貴人間境。

在沈策令下,柴桑挖渠引流,布下縱橫水網。水上畫舫是最亮眼的一景。

百姓們最津津樂道的就是其中自大的一艘,那是屬於沈昭昭的。常在日落後,她和沈策登船,一游就是整晚。有時昭昭會邀才子上船,她和沈策一起同人談古論今。凡登過那艘船的,都會官運亨通,或是詩作畫作自此揚名。

「南境有兩位擅舞佳人,其一在都城,已封妃;其二在武陵郡,」一條小巷子里,在燈下舀酒的人,把手中的竹筒遞給一位青衣儒生,「但來了柴桑,我要告訴郎君,我們南境最擅舞的人其實姓沈。」

那人又遞竹筒給另一位少女:「郡王禁人談他胞妹。不然啊,沈氏昭昭早名揚中土了。」

竹筒被儒生接過,塞到少女手裡,賣酒人才知少女眼有疾。

「我哥哥就是慕名來見沈昭昭的,」少女問身旁俊朗儒生,「是嗎?哥?」

「是,慕名已久。」

「那你們去水畔,在廊下等,運氣好能見一畫舫。舫上都是兵卒,燈籠皆為全紅,不見女子侑宴。那便是沈家畫舫了。」

「為何燈籠皆為全紅,就是沈家的?」她倒從未注意過。他不像會下令禁百姓用紅的人。

「百姓敬他,見沈家畫舫用紅燈籠,都避讓開。」

她心中歡喜,仰頭,把竹筒里的都喝光了。

……

沈策給身後人打眼色,身後喬裝跟隨的死侍,都圍攏上來,其中一個遞了碎銀給店家,輕語,這家店今夜包下了。昭昭望不見人,不知哥哥暗中安排,還趴在酒缸前,嗅這不值錢的路邊佳釀。

「哥我還想喝。你多給點酒錢,我自己舀。」少女的手,閑不住,去拿舀酒的木勺。

他輕嘆,怕她摔到酒缸里,雙眼不離她左右。

這一條街上的行人,都不見了蹤影。柴桑百姓都有默契,郡王不喜外人多看胞妹,一聽說沈昭昭來了,拿了賞銀,全都散了去。

抱著酒缸和木勺的沈氏昭昭,全然不知,自己每夜出遊,百姓皆盼她能到自己這一條街。郡王大方,給的賞銀一夜抵得上一月生意入賬。

昭昭抱著酒缸,還會和哥哥分析朝中利弊:「哥你虎踞柴桑,沉迷歌舞享樂,」她對他耳語,「皇帝終於給你喘口氣的機會了。」

她手打滑,木勺落到桶里,沈策把木勺撈出,再次塞給她。

若昭昭是將,怕是南境唯一能制住他的人。如今的沈策,看似風光,實則危機重重。

死傷在荊州的人,都是和他相知於微,隨他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日後雖能招賢納士,卻都是外人,忠心不足。

昭昭提裙,邁入店內:「老闆為何不見了?」

她往四周,除沈策的人影,不見第三人。

「老闆說,生意不好,去河畔賞月了。」他的聲音說。

「如此做生意……」她嘖嘖稱奇,挽起衣袖,「我來賣酒。」腳下一絆,被沈策拉住。

沈策以為她會開心自己沒摔倒,不料,握著木勺的人,不滿皺眉,咕噥著:哥你武功太好,都捨不得陪我摔?

門外,死侍們隱身而去,給郡王留顏面。

沈策趁她往前走,絆她,隨即抱她跌到地上,手墊在她腦後。以為顧慮周全了,抱著的她還是疼得出了聲。

「碰到何處了?」他要查驗。

她輕聲笑:「沒碰到,騙你的。」

他要抱她起來,她眼神暗了。他心也跟著一靜,人亦靜止不動。

她的手,摸到他臉旁。

「你每日都夜裡回來,是人?還是鬼?」她輕聲出心中話,「是鬼,我也不怕,就是想問明白,你何時……就不再回來了?」

沈策見她眼眶紅紅,靜在那。

「從被救上來,我就想這是老天的提點,」她低聲說,「讓我為你報仇。這些日子,我常想,要在沈家軍里招一個入贅婿,如此兵權就不會外落。只是想不好,究竟誰對你更忠心,」她借著酒意,把心裡話合盤對沈策的「魂魄」說出,她沒有武藝,卻懂用兵,只需要找一個掛名的夫婿,留住軍權,慢慢蟄伏等報仇雪恨,「我不是要丟你在陰間,你等等我,我把你的仇報了,就來找你。」

前幾日,於榮說昭昭白日也常生臆想,問於榮是否喜歡自己,如果成親的話,可以讓他納妾生子,但不能進自己的閨房。於榮聽得冷汗淋漓,急忙來和沈策說。

他聽後,心口如壓巨石……

淡淡的酒香,縈繞在他臉旁。

眼皮上,她的手撫過:「你接我從武陵郡回來,路過鄱陽湖,是黃昏……」湖畔草原廣闊,沈策坐在水邊的石頭上,放戰馬飲水。

那是兩人「逃命」中唯一放鬆的時間,黃昏水面上,驚鴻一片。她望著他,見他眼中的驚鴻,只覺得自此逃到天涯海角也好。

她不再說:「你每夜來,我很歡喜。」

他見她的唇,微微張合,胸中隱著一簇野火,她說每個字,都在火上澆油。

他忽問:「昭昭每日三叩,第三叩是什麼?」

她如被窺見心事,面頰潮紅,醉了都不肯說。

她躺在他懷裡,醉如夢,門外遠處,隔著一條街外的喧鬧灌入耳中。她聽得笑,直到屬於男人的氣息,在她的人中前。

兩人呼吸交互,她想,自己大概醉到瘋了。

「聽說你婉拒過一位先生?」他問。

「心中自有君,是誰?」他再問。

她睫毛微顫了顫。何用識郎君?腰中江臨劍,價值傾城金。十五為參領,十七驍騎將,六載至一品,王踞江水畔。

她怕他再問,意欲分他的心,想說,這店裡生意差,要多買些酒照顧老闆。

卻由此想到,這定是夢了,哪個酒家能任由客人在此胡鬧。

鄰街,歡笑不止。

少女的呼吸聲比那些更近。

男人的熱息幾乎到了唇上,昭昭周身震動……她屏著息。她不知該做什麼,回應什麼,攥著他的衣衫。沈策看她顫抖的唇,喉嚨被燒乾了一樣,比重傷後渴水更嚴重。

鄰街,有人大叫,郡王的船到了。

陣陣歡呼聲中,身下少女的呼吸漸重……他以指腹摩她的唇,她更受刺激,呼吸越發快。稍縱即逝的感覺,她無法目視,完全不能確信方才碰到的是他的手指,還是……

沈策在她身旁,重重躺下。

他望門外夜空,視野不如鄱陽湖旁的草原和沙漠。他閉眼,想帶她去鄱陽湖畔的沙漠,那裡是江南塞上,滾燙的沙,昭昭會喜歡光腳踩上去的觸感。

黎明前,她被叫醒在賣酒人的躺椅上。

沈策讓她不要睡,握她的手,從先秦百家說到漢……天漸亮,和她手相握的男人,在她眼前變得清晰。她起先迷惘,隨即如大霧散去。

昭昭握他的手不肯放,他由她握,兩人對視笑著,倒真像酒家的小夫妻。

很快,武陵郡以舞揚名的佳人來了柴桑。

她以畢生積蓄置一畫舫,只邀文人上船,寫詩作畫抵酒費。漸傳出話,佳人遠道而來,為尋沈郎。沈策不理會,佳人便將畫卷送到沈宅。

南境女子洒脫,愛慕誰便是愛慕誰,大家樂得見美人配英雄。更何況,唯二擅舞的女子,其一早入宮,其二也只有沈策娶得起。元喜一句句學坊間閑話,她不答,見沈策不提,她便也不提。一日,她去書房,竟見沈策桌上擺著那位佳人的畫卷。

「哥,何為諜?」她瞥了一眼畫卷,佯問他。

沈策點墨的眸中,是笑意:「軍中反間。」

她頷首:「我昨日重讀左傳,夏朝時就有女諜,也是厲害。」

沈策將畫卷隨手捲起,放到一旁。

她以為哥哥善謀略,看得穿,不承想,沈策竟在元宵那夜,登了人家的畫舫。

從不見外人、管外事的她,怕沈策被美色所誤,強行登船。

畫舫內外,都是沈家軍,無人能阻攔昭昭,她走到木門緊閉的舞室前。四將有二,守在門外,兩人見昭昭來,互相對視,他們和昭昭不熟,想叫裡邊的於榮出來解釋。

裡邊樂聲正盛,她猶豫是等在此處,還是進去……忽地一聲「郡王」嬌柔入骨,她一推門,大步走入。

屏風內,男女在紗霧朦朧中,相擁卧於榻。

樂師們竟如同未見,照常奏樂。

她心頭一窒,轉身就走,突然手腕被一人擒住。那人從她的手腕握緊,滑下來,滑到她的手背上。

她這才見,樂師後立著兩個人,都隱在暗處。

一個是忍俊不禁、努力讓自己目不斜視看屏風後春光旖旎的於榮,而拉自己的手,讓自己到身邊去的人,在極深的眉骨下,眼光奕奕。是沈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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