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黃色的燭光里,沈策在床畔坐著。
卧榻旁凌亂扔著玉瓶,半個時辰前,御醫就跪在這裡找,找哪一種能救她,最後撒了一地,不停磕頭說,姑娘飲毒數日,早入骨血,無藥可救。
昭昭被關押後,誰都不見,只見表哥五皇子。兩人自幼相識,又幾次有賜婚結親的傳聞,眾人都以為她和五皇子有情,讓五皇子規勸她大義滅親,誘沈策自盡,才能保全性命,後半生自有享用不盡的富貴。「昭昭問我,是不是要拿她做人質,逼你自盡,」五皇子告訴沈策,「她求我幫她死。就連用香浸毒,都是她預先想好的。」
不相熟的婢女和侍衛都以為五皇子送加持香是為博美人一笑,美人也確實拿到那一盒香,露出了難得笑容,如獲至寶,對錶哥躬身行大禮。她怕人察覺她吞毒,強行催吐救她,每日分食,讓毒緩慢入骨……
凡人無力回天,只能下重針,喚她醒上片刻。
沈策不讓人碰她,把她衣裳脫下,剩一心衣,兩條細細帶子吊住一塊布,擋住胸前。她幼時初到柴桑,見表姐們穿這個,一日在紙上描畫出大概,說哥我也要。沈策沒見過此物,揣入懷中去尋裁縫,說是為妹妹買,裁縫笑而不語,交給妻子來做。他一想到自己不日從軍,怕她日後想要,臉皮薄沒得穿,讓人從幼年做到了十八歲。她初到軍營和他同住那夜,就穿著此物,他抱她上榻,掌心下儘是她柔軟肌膚,才醒悟此衣僅能遮掩前胸,後背只有細細帶子綁縛……他從未近過女色,昭昭於他,是唯一的女人。
沈策這一生,全部有關於女子的記憶都和她有關。
下針後,殿內的人都讓他屏退。
沈策耐心為她穿上衣裳,見到昭昭的眼皮下有微動,手指懸在那……
她喉骨滑動了幾次,喘息聲漸重,沈策不敢動她,俯身,在她耳邊輕聲問:「很疼?」他低啞著聲音騙她,「剛解毒都如此。」
她努力吸著氣,不停搖頭,笑著哭,嘴唇微張了張,想說,哥你看我又沒死……
昭昭的呼吸在他脖頸邊,急而重,他明白她大限將至,這一別再無能見的機會,強壓著聲音說:「哥哥有件事早知道,始終瞞著你。」他說。
他們在廬山深處避難,昭昭病入昏迷握他的手,喃喃著,怕柴桑不收留沈策,怕自己死後,沈策無家可歸。小小年紀的女娃不停說,哥你可以去西南夷,去西南夷。他當時心急如焚,一心只有妹妹的安危,只是奇怪為何小小年紀的她會熟知西南夷部族。其後,他屢屢想到此事都覺不尋常,再見昭昭亦覺她對自己的依戀不再似幼時,極像男女之情。他心中起疑,命人追查,雖找不到確實證據,但從蛛絲馬跡中,獲知了真相。
……
他伏在她耳畔,告訴他。
「你我並非親生兄妹,」他說,「在洛迦山,方丈問我的心魔,是你。」
她想睜眼,沒有力氣,滾熱的液體從臉龐滑下來一道紅。
他用手指把血抹掉,見她耳中也在冒血,想像不出七竅流血有多疼。昭昭怕疼,自幼手指頭破了一塊皮都會舉到他眼前,唯恐他注意不到。
他抱她到懷裡:「你吞的毒太烈,熬一夜就好。此時的疼哥哥沒辦法,忍一忍。」
懷裡的身子漸軟。
他扶著她的頭,讓她能靠在自己肩頭:「渡江一戰已勝,等你養好身子,哥哥帶你過江。」
……
他手背上滴落濃黑的血。他像看到一個小女孩,光著腳從自己面前走過,推開殿門,好似推開武陵郡舅母家的後院院門,說,哥我偷偷送你,不讓人看到。
……
偏殿的門關了整夜。
主張設計誅殺沈策的大皇子和沈貴妃在破宮時早已償命,老皇帝被鎖,朝中上下,唯有次次力保沈策的太子能面見沈策。太子推開殿門,在於榮和晁衍的監看下入殿。
沈策封王都未曾入京,太子上一回見他是在西伐前,官至二品車騎將軍時。那日的柴桑沈郎,不似尋常武將,是玉冠文臣模樣,乘軺車入城。京中匯聚世家子弟無數,卻無人能及他一身風流意,就連俊美著稱的太子也自愧不如。
而今日面前,枯坐於帷帳中的男人,像被抽魂奪魄,鳳眸則浸了血。
他身後,紅布裹住身子和臉的是早斷了氣的沈昭昭。
「北面分裂,兩國彼此為敵,」坐在榻上的他,低聲說,「消耗彼此的軍力。只要你不去犯,它們絕無能力渡江。西面的吐谷渾,可用雪山旁的党項族克制。党項人不事農業,畜牧為生,我們南境糧多,必要時以糧相交,党項人有一弱點,逢仇必報,必要時可加以利用……」
「吾願赦江臨王!」太子已聽出他的去意,急急勸阻。
他彷彿未聽到的太子所說:「待沈策走後,請殿下下旨,昭告天下,說沈策焚燒宮室,弒殺天子,罪孽滔天,已伏法受誅。沈家軍諸將勤王有功,請殿下一一嘉獎,以定軍心。」
「郡王!」於榮急得打斷。
「殺沈策,立君威,南境可定。」他斬釘截鐵地給自己定了論。
太子急切到沈策面前:「郡王不信我?不信我能保你?」
沈策雙眸充血,似無法聚焦,看向太子聲音傳來的方向。太子還想勸說,和他這雙因徹夜悲痛難抑而近乎失明的眼眸相對,立時哽住了喉。
他抱起昭昭,慢慢循著光亮向殿外走。
腳下不穩,晁衍出手扶住他,低聲快速說:「虞將軍等二十幾個將軍趁亂傳你早於柴桑就和胞妹苟且,如今更是不顧倫常,廝混皇宮大殿,預備稱帝封后。我和於榮都極力否認。只是,除了我們……」晁衍艱難地告訴他,「他們不肯全信。那些願意護你的將軍,都有一個要求,才肯信你。」
「要你交出昭昭,承認你一直深受蠱惑,才能安撫下邊已滿腹憤懣的兵卒。」
沈策看晁衍,晁衍懇切地望著他:「昭昭……已經死了。」
交出屍身,能保住哥哥,晁衍相信就算昭昭能開口說話,都會立刻讓沈策這麼做。
他輕搖搖頭,將裹住昭昭的紅布,蓋住她全部的臉,沉默走出殿門。
他緩慢適應著晨光,放眼望去,台階下、台階旁,殿外圍攏的都是身穿鎧甲的將士影子,一半是昔日沈家軍舊部,另一半是軍中招納的名將、謀士。
每一張面孔上的神情都不同,他看不到,料算得到。
於榮和晁衍拔刀,守在沈策身旁,嚴陣以待。
「沈策,」為首的一位虞將軍站到面前,「今日,你只能以死謝罪!沈家軍絕不會讓你活著走出宮門的!苟且胞妹,天理不容!人人得而誅之!」
「對!使沈家軍受辱者,須自盡謝罪,挫骨揚灰,屍身無存!這是你定下的軍規!」
群聲附和,階品低的兵卒早就被煽動整夜,恨不得立刻撲上前搶走沈昭昭,殺了這一對喪盡倫常的男女。維護沈策的將軍在干著急,竭力大吼,試圖挽回局面:「郡王!把沈昭昭交給我們!今日的事,我們信你!」
……
這一幕早在他心中被設想了上百次,倘若能找到一條生路,他都不會瞞昭昭到今日。
於榮和晁衍,帶著幾個誓死追隨的部下,把沈策團團圍在當中。
沈策已經能預見,稍後的一場血戰。
這些昔日手足會如何兵器相見,不死不休……
到今日這一步,想要平息這一場自相殘殺,只有一條路能走:承認自己不是沈家後人。冒充名門子弟入朝為官是欺瞞朝廷,欺瞞天下的死罪。士族庶族有著無法逾越的鴻溝,這些有階品的將們全是族譜詳盡的望族子弟,更會不齒於自己過往追隨沈策的經歷。
一旦開口,他今生的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沒人會再維護他,自然也不會有自相殘殺。
他按住晁衍手中的刀,布滿血絲的眼,望著面前這些昔日的兄弟,尤其近前的這幾個,和自己從荊州城活下來的人……短暫的不舍後,終是選擇了平息干戈。
「沈策,」他慢慢地說,「並非名門之後。」
於榮和晁衍變了臉色,握著劍的手指都僵著,大驚失色地回頭,齊齊看他。
「我只是一個冒名之人。沈昭昭才是真正的沈家後人,她從未違背倫常,若有錯也是錯在……」相信我,信我能渡江一戰,帶她去北境,相信這是一條生路。
方才的嘩然和爭吵,都消了音。
聽到這一番話的是幾十米內有品階的人,在片刻震驚中,回神的人眼中滿布了各種情緒,憤怒,不解,深受羞辱……等等。
一個頭盔,被丟在地上,是剛剛還在維護他的裨將軍。
昔日勸阻過他,追隨過他的,偏將軍、裨將軍,至中郎將、校尉……全都把一個又一個頭盔扔到了地上。頭盔反出的銀光,堆積成山,晃照著他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