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周生辰如約而至。
她打開門的一瞬,再次驚訝。面前人難得帶了一副無框架的眼鏡,純黑的西裝內,是銀灰色澤的襯衫。非常嚴謹和鄭重。這樣的西式服裝,更顯得他身形高挑。
時宜扶著門,忘了讓開,兩個人就這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倒是把旁人都當了擺設。
他含笑看她:「不方便讓我進門?」
她讓自己盡量恢復正常,好奇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有近視度數?」
「有一些遠視。」
她笑,輕聲嘟囔:「遠視?那不是老花眼嗎?」
他身後,仍舊跟著那個司機,還有兩男兩女。
聽時宜這麼說,都有些想笑,卻都禮貌地低頭,掩飾住了。
周生辰倒不太在意,打量她:「睡的不好嗎?」
她疑惑:「沒有啊。」
他用手指,從自己眼下放比划了一個弧線:「你這裡,像是沒有睡好。」
他因為禮貌,說的聲音很低。
可惜身後跟著的人,都聽到了耳朵里。時宜被他當著這些陌生人的面,點破了昨夜輾轉難眠的事實,有些小尷尬。
萬幸,父母已經從客廳走出來,給了她避開的時間。
時宜的小叔叔和嬸嬸,作為這個家的真正主人,也迎接著客人。從進入房間,到最後坐下,接過茶水,他都做的滴水不露,就連有些不快的父親,都開始露出欣賞的笑。時宜始終旁觀著,到此時才算放下心。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銘記於心,自然也希望父母能真的喜歡他。
而如今看來,家裡的長輩除了對他身後的五個人,有些奇怪外,對他的印象都極好。
「母親因為身體原因,不方便外出,但也讓晚輩帶了些心意,」周生辰說話的時候,他身後的中年男人已經把一個六七尺長的黃花梨木的匣子,放在桌上,「這是給伯父的。」
匣子展開,是並列九個袖珍屏風。
多為綠色翠料,惟有底座,翠色青白。所有人都有些驚異,時宜仔細看了幾眼,發現最巧妙的反倒是那些屏風上的浮雕秋雁橫空,亭台樓閣,更有樓中宮女,雲鬢高梳,或坐或卧,形態各異
「這有幾個宮女?」堂妹實在綳不住,輕聲問。
「剛好是九百九十九個,」周生辰略微偏過頭,很禮貌地直視堂妹說,「據說,和它沒有緣分的人,是數不全人數的,有機會你可以試試。」
母親有些想拒絕,連連說太客氣了。
可惜周生辰早就把話先鋪墊好,是「家母」的心意。而那位非常大方的母親又未到,怎讓人再把禮物都帶回去?
禮物一件件鋪陳開。
最後滿室都有些安靜,他只是在堂妹好奇時,才會簡單說出這些東西的名字,不問就絕不細數來歷,只當作普通的禮物。從一套六隻的青花松梅紋高足杯、銀鎏金龜的擺件,到白釉珍珠花卉紋梅瓶,每個長輩都有,惟有任何遺落。
甚至連堂妹,都拿了個綠的嚇人的玉桃兒掛墜。
她的震驚,絲毫不少於家里人。
可卻不能表現出來,只能裝作她知曉一切,明白周生辰的背景,甚至在母親頻頻遞來質疑的目光時,都坦然笑著點點頭,暗示母親接受。
這種非常脫俗的駭人禮物,讓所有的長輩說話,都開始文縐縐的。
到最後,嬸嬸趁著倒水的機會,把她拉到廚房間里,非常緊張兮兮地問她,到底午飯能到哪裡吃,才會不讓時宜太丟臉?時宜被問得哭笑不得,輕聲說:「不用吃午飯,他說,他媽媽想要請我吃午飯,所以我一會兒就會和他走。」
「那就好,」嬸嬸呼出口氣,很快又覺得不好意思,「不是不想招待你男朋友的意思,我實在是沒招呼過這種人,真不知道,他平時吃什麼。」
吃什麼?
時宜想到自己和他在西安,也沒什麼特別,甚至還在米家泡饃吃過。
不過現在說,顯然嬸嬸也不會信。
周生辰為了不吃午飯,想要帶時宜先離開的事,反覆說著抱歉,連父母都被說的不好意思,連連說是應該的,只是沒有準備見面禮,才真是抱歉。
時宜聽著他們抱歉來,抱歉去的,最後實在綳不住了,輕輕扯了下周生辰的衣服:「好了,我們走吧?你等我幾分鐘,我去換身正式一點兒的衣服。」
他微微頷首。
時宜原本是準備了衣服,現在又開始忐忑,輕聲問他:「你媽媽,喜歡女孩子穿什麼?」
「穿什麼都可以,」他說,「不用刻意。」
「不可以啊,」時宜有些急,「這是尊重她,畢竟第一次見面。」
她說的急,就有些撒嬌的意思。
母親聽著微笑,離開了她的卧房。
可也因為母親的離開,反倒讓氣氛又緊張了。
時宜發現,自己說話的語氣,非常依賴。
「他們昨晚準備了一些中式的旗袍,我家裡人比較傳統,女孩子習慣穿這些,」他微笑,絲毫沒有勉強她的意思,「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讓她們拿進來。」
當然不會介意。
沒有什麼,她想要給他母親一個完美的印象。非常想。
況且,經過那個夜晚的宵夜,還有今日的禮物,她大概猜到他家庭是什麼類型。非常傳統、甚至會有很多桎梏人的規矩,如同歷史中曾有的王公貴族。
吃穿住用一概有著範本,不是講究,只是傳承如此。
時宜非常奇怪,在現在這個社會,怎麼還會有這樣的家庭。
彷彿遺世獨立。
或許這個答案,她很快就會知道。
她欣然接受他的建議,跟隨周生辰來的兩個中年女人,開始有條不紊地,從隨身的手提箱里拿出了旗袍,還有隨身攜帶的現代設備,時宜看著她們熨燙旗袍時,忍不住低聲對周生辰感嘆:「好高的規格。」
周生辰笑一笑,沒說什麼。
他很快離開房間,給她留出換衣服的空間。
其中一個女人替她換衣服時,忽然笑著說:「時宜小姐不要太介意,這次時間太倉促,在家裡時,若這麼草草熨燙,是要被管家扣工錢的。」她順著旗袍一側,開始檢查不合身的地方,尺寸和現場試穿終歸是有差別。
時宜好奇:「那在家,是什麼樣子?」
「老話常說,三分縫,七分燙,」她笑,「講究的很。」
她不再說話,非常嫻熟地把有些松的腰線收緊。另外的一個人,則很小心打開另外的暗紅色的木匣,開始給她佩戴首飾。
胸前是翡翠頸飾,腕子上扣著的金鑲玉鐲子,兩枚戒指,無一不古樸。時宜並不太喜歡首飾,只在耳垂上有一對小鑽的耳釘,為她戴首飾的女人徵詢性地問她,要不要換下來。她不太在意:「是不是他的父母,不喜歡這些東西?」
兩個女人對視,笑一笑:「是不喜歡這種東西。」
「那就換吧。」她自己摘下來閃著細碎光芒的耳釘,換上翠的彷彿能滴下水的耳墜。
剛才周生辰在這間房間,都說絕不會勉強她,她們兩個還以為時宜是個十分難搞的女孩子,沒想到,這麼好說話,都有些意外。待到整套上了身,她看著鏡中自己。
活脫脫倒退了百年。
她離開卧房,走到客廳時,母親更是驚訝。但好在是通情達理,沒有追問。
周生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她剛才的舒適隨意都沒了,有些緊張地看著他,自信乏乏。倒是堂妹輕輕地,輕輕地,像是不敢大聲說話一樣地嘟囔著:「我要瘋了,真是傾國傾城。」
時宜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堂妹這才目光閃爍,取笑她:「美人,不是說你,是說你身上的東西,價值半壁江山啊。」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而她看到的,卻是周生辰毫不掩飾地,欣賞的目光。
到了車上,周生辰又親手遞給她了一個純金的項圈,還掛著塊百歲鎖。看得出來,這個的價值比不上她身上的任何一個物事,可也能感覺到,這個東西很重要。時宜戴上,用手心顛著脖子上掛著的這個小金鎖,輕聲問他:「你家從政?」
他搖頭:「周生家規,內姓不能從政。」
「內姓?是直系的意思?」
「範圍更窄一些,」他簡單解釋,「只有每一輩直系的長子,才能姓周生。」
「旁系呢?」
「姓周。」
「就是說,如果你父親有兩個兒子,你是長子,你就會姓周生?而你弟弟就會姓周?」他的神情,有一瞬的微妙,很快就笑了:「差不多。」
她喔了聲:「那麼是從商?世代為商?」
否則如何積攢這種深厚的家業?
豈料,他再次搖頭:「老一輩人觀念老舊,不認同後輩從商。」
她再想不出。
「很複雜,」他無聲地,緩慢地笑著,「大多是老輩人積攢下來的家產,後輩人並不需要做什麼,所以,大多選擇自己喜歡的事。」
「比如,像你?」
「我的職業很特別嗎?」他笑:「和我比較熟悉的,還有個外姓的弟弟,他是核工程師,而且並不效忠於任何國家,是個危險而又傳奇的人。家裡奇怪的人很多,不過大多數人我都不熟悉,我從十四歲進入大學開始讀化學,大多數時間都在實驗室,生活非常單調。」
時宜聽得有趣,縱然周生辰這麼說,她還是覺得他最特別。
對她來說,周生辰是唯一的,不論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