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叔繼續說道:「周生家規森嚴,無人敢破。大少爺放寬心,周生行不敢不讓權。」
他的將手搭在車窗邊沿,說,「走吧。」
車內並未有照明燈,只有月光透過車窗,照進來。
很安靜。
林叔把車開上路,平穩行駛著,「大少爺為何忽然想要扭轉時局?逆市引資,扶持江南經濟。」周生辰因為累了,說話的語速有些慢,「五到十年內,中國不再有全球最低廉的勞工,內陸製造工廠陸續關閉,made in China,會變成made in Cambodia, made in Vietnam。龐大的失業人群,會造成巨大衝擊,一定要提前緩衝。」
林叔在沉默。
這個大少爺,和旁人不同。
從他十四歲進入大學開始,就已經註定他和旁人不同。5-10年的逆市投資,需要的,是龐大的人脈和資金。如今替周生辰出面的,只是外姓和一眾幕僚,但如此長期項目,必須要他真正的支持,而此舉,必然違背周生不得從商的家規。
倘若沒有周生行這個叔父,或許,還簡單些。
時宜本以為,他會如先前一樣,白日返回鎮江,深夜再來。卻未料,次日清晨,她從公寓附近的酒店健身房回來,周生辰已經等在樓下。她有些驚訝,他卻說:「我來陪你吃早飯。」清晨七點,忽然出現的人說要陪你吃早飯。
她忽然覺得,這種場景,極像是讀書時,那些在宿舍樓下、校食堂邊出現的年輕男女。
可惜不巧,她已經吃過了。
可他卻還餓著。
時宜試探問他,要不要上樓,她給他隨便做些早飯吃?周生辰沒有拒絕,她帶他上樓後,後知後覺地發現家裡只有牛奶和一些水果。廚房的架子上,有雀巢的蛋奶星星,嘩啦啦倒了大半碗,倒了奶,切好一盤水果,端給他。
他坐在餐廳的桌子旁,低頭看了眼奶中形態可愛的星星,有些怔愣。
「我不知道,你習慣不習慣吃這個,」時宜有些不好意思,輕吐舌頭,「挺好吃的。」
「習慣。」他忍俊不禁。
她怕他不夠吃,還特地把盒子也拿出來。
周生辰刻意掃了眼上邊的說明:6-12歲食用。
他笑,低頭舀了口奶和星星,吃起來。
她耐心陪著。
仔細去看,他雙眉間攏著的淡淡倦意,臉色也顯蒼白。時宜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額頭,他察覺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
短暫的安靜。
她不知道是該收回手,還是坦然去試他額頭溫度。
就在她尷尬徘徊時,周生辰輕輕往前湊近了,配合著,貼上她的手。
她碰到他的額頭。果然燙著。
「是低燒。」他說。
她嗯聲。
他們牽過手,都是在大庭廣眾下發生的。
此時此刻,在明亮安靜的餐廳里,她忽然觸碰他的皮膚,手竟然有些忍不住的顫抖。幸好很快離開,他沒有察覺:「是一直沒退,還是又受寒了?」
「一直沒退。」他放下調羹。
她沉吟了幾秒。
他好笑看她:「又要給我泡藥包?」
「現在不管用了,」她遺憾看他,「那個是紫蘇葉,泡水喝可以散寒。但是現在你已經不是簡單的寒熱了,上次應該讓你喝完,在這裡睡一晚渥汗,很快就好了。」時宜說完,反應出自己的措詞非常曖昧,雖然是要訂婚,但和他之間似乎剛才有了比朋友多一些的關係。
若真是留宿……
周生辰仿似沒有察覺異樣,繼續去吃水果,動作慢條斯理的:「睡一晚?可能不會有這麼完整的時間睡覺。」
「那現在呢?」她忽然問。
「現在?」
「嗯,」她說,「你剛吃了東西,過二十幾分鐘,我給你吃些退燒的葯,在客房睡一覺,燒也就退了。」她的眼睛看著他,倒是認真。
周生辰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頷首:「也好,我大概有幾個月沒有好好睡了。」
時宜的提議,是真的為他著想。
所以也不覺得什麼,只是迅速把客房騰出來,邊給他換乾淨的被褥,邊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等到他吃了葯,躺到床上,她就走出房間,收拾早餐的碗碟。
在清涼的水流中,她慢慢清洗碗碟。
眼前似乎仍是他的模樣。眉目清秀,並不深刻的五官,惟有鼻樑很挺直,躺在床上的時候非常地安靜,像是剛才閉上眼睛就已經沉沉睡去。如此坦然,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完全信任。
方才把洗凈的碗碟放好,她卻想起來,他吃了葯肯定會發汗。
醒來了怎麼辦。
難道還要穿著一身汗濕的衣褲?
她一念剛起,就聽到有人輕叩門。打開來,是林叔,也沒有過多的話,只說送來少爺常備的乾淨衣服。時宜放下心,越發感嘆他的嚴謹,任何事情都準備穩妥,做的滴水不漏。她把衣服放到乾淨的藤編籃子里,推開房間門,放了進去。
這個公寓設計的非常好,不論主卧還是客房,都有自己的洗手間和浴室。
她想,不用自己提醒,周生辰醒來也肯定會去洗澡。
整個上午,因為周生辰在客房裡睡著,她的心就像是飄著,始終落不下來,索性就拿了一盒影碟,看起電視劇。她的工作時忙時緊,不可能像母親那些,每日準時坐在電視前追電視劇集,只有休息了,找些感興趣的片子,從頭看到底,也免得惦記。
因為日光太烈,只能拉攏了窗帘,讓房間暗下來。
怕吵到他休息,就戴上耳機,仔仔細細盯著字幕,看得入神。
一集集連下來,渾然忘了時間。
忽然身邊的沙發沉了沉,她猛地回頭,看到他坐下來。頭髮還濕著,顯然已經在睡醒後洗了澡。淺藍色的絨料長褲,白色襯衫,乾淨的像是個尚未離校的學生。
「怎麼醒了?」時宜摘下耳機。
「不習慣睡很長時間,」他看電視里的無聲畫面,「你一直在看電視?」
她點點頭,去試他額頭溫度。
幸好,燒退了。
「你沒有家庭醫生?為什麼發燒了,都不吃藥?」
「有,不過這種低燒,我通常都自己會痊癒。」
她噢了聲,耳機掛在脖頸上,看他還微濕的頭髮:「如果不急著出門,就多坐一會兒。」
「沒有急事,我這一個星期,都會空出來陪你,」他鬆了周身力氣,靠在沙發上,「可能之前已經很忙,訂婚之後會更加忙。」
她嗯了聲,看著他。
「有話想說?」他瞭然一笑,聲音疲倦,略有柔軟。
「沒有正經話,」她也側身靠在沙發上,和他面對著面,「只是忽然好奇,為什麼你會做科研,真是因為想還能做什麼,才隨便選擇的嗎?」
「做一些事情,可以對別人有益處,」他倒是認真考慮著,如何回答時宜的問題,「而科研這種東西,可能幫到的人會更多一些。」
她嗯了聲。
「我家裡這樣的人,不多,但還是有幾個。比如我妹妹,」他說,「她生下來,心臟就是天生性的供血不足,身體不好,卻一直讀醫科,也就是想做一些事,多救幾個人。」
他說起妹妹的聲音,有種溫暖的感覺。
她在家裡看東西時,總習慣戴著眼鏡。而現在,坐在面前的周生辰,也戴著眼鏡。
兩個人眼睛,隔著薄薄的鏡片,時不時對視一眼。
她靠在沙發上,和他慢慢地閑聊。只是如此,就已覺得享受。
從這裡,能看到的客廳和餐廳之間的玻璃牆。玻璃上,映著她和周生辰。
輪廓清晰,面容卻是模糊。
她想起,前世的初見。她在城樓上,扶著城牆,有些費力才能借著黎明的日光,看到遠處的他,也是如此面容模糊,只見背影。那時身邊有人說,十一,他是你今後的師父。她輕輕頷首,在偷偷來見他前,她已聽過這個名字:周生辰。聽起來儒雅清貴,彷彿飽讀詩書。
可所見,卻完全不同。
她所想的,是手持書卷的先生。
而她所見的,卻是金戈鐵馬的小南辰王。
那一日。
長夜破曉,三軍齊出。狼煙為景,黃沙襲天。
他立於高台,俯瞰大軍,素手一揮,七十萬將士鏗然跪於身前。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萬大軍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與?還是情迷心竅?
六七歲的她,並不懂得這些,只是被眼前所見震懾。雙手緊緊扣住城牆青磚,心跳若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