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夜提筆,書信一封,懇求母親退婚。
母親回信來,字字句句不提退婚,卻是坊間傳聞。
坊間傳聞,小南辰王與太子妃行苟且事,罔顧師徒名分,罔顧綱常倫理;坊間傳聞,小南辰王有意舉兵,將這天下改姓自立;坊間亦有傳聞,清河崔氏已與小南辰王府聯手,美人天下,雙手供奉,只為分疆裂土,由望族一躍成王。
「吾兒,謹言慎行,清河一脈盡在你手。」
她合上書信,揭開燈燭的琉璃盞,將信燒盡。宮中頻頻有聖旨示好,太子殿下更是更親登門,以儲君身份安撫小南辰王。君君臣臣,好不和睦,仿似昭告天下,傳聞僅為傳聞,皇室、南辰王氏、清河崔氏,深交如金湯固若,動搖不得。
十七歲生辰,她奉母命,離開小南辰王府,離開住了十年,卻未曾見過繁華商街的長安城。
那日,也是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
師父難得清閑在府中,倚靠在書房的竹椅上,她記得,自己走入拜別時,有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斑駁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中,他眸色清澈如水,抬起頭來。
靜靜地看著她。
十一工工整整行了拜師時的大禮,雙膝下跪,頭抵青石板。一日為師,終身是父,她這一拜是拜別他十年養育教導恩情。
「皇太后有懿旨,讓我收你做義女,十一,你願意嗎?」
她起身,很輕地搖了搖頭。
剛才那一拜,已了結了師徒恩情,她不願跨出王府,還要和他有如此牽絆。
他微微笑起來:「那本王便抗一回旨。」
十一走到他面前,在竹椅邊靠著半跪下來。仔細去看,他雙眉間攏著的淡淡倦意。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碰碰他的臉。
只這一次,就這一次後她就離開,離開長安,回到清河崔氏。
他察覺了,微微抬起眼睛看向她。她被嚇到,不知道是該收回手,還是坦然去碰碰他的臉。短暫的安靜後,他輕輕往前湊近了,配合著,碰到她的手。
她的手指,有些發抖,卻還是固執地從他的眉眼,滑到鼻樑。
每一寸,都很慢地感覺。
美人骨。
她想,這骨頭究竟有什麼特別,可以連王室都忌憚。可以讓天下人傳誦。
色授魂與。說的即是女以色授,男以魂與,如她這般平凡無奇的樣貌,又如何擔的起「色授」……她靜靜收回手。他卻忽然笑了笑,問她:「來長安十年,十一還沒見過真正的長安城?」十一頷首,想了想,忍不住遺憾地笑了。
「我帶你去看看。」
她愣了愣,想到母親的書信,有些猶豫地搖搖頭。直到他命人取來風帽黑紗,遮住她整張臉,只露出眼睛時,才終於帶她走出王府。艷陽高照,街道喧鬧,他和她共乘一騎,溫聲告訴她每一處的名字,每一處的不同。
他長鞭到處,本該是生死搏殺的戰場。
可那日,僅是長安城的亭台樓閣,酒肆街道。他沒穿王袍,她遮著臉,他不再是她的師父,她也不再是他的徒兒。遠望去,馬上的不過是眉目清澈的女子,還有懷抱著她的風姿卓絕的男人。
這便是她住了十年的長安城。
她離開王府那日,也是他再次領兵禦敵時。征戰十年,邊關肅清,鄰國更是聞風喪膽,這一戰不過是四方示警,再無任何喪命危險。
她如此以為。
十日後,她抵達清河崔氏的祖宅,受太子奶娘親自教導,學習大婚禮儀。奶娘似乎聽聞她的種種不是,嚴詞厲色,處處刁難。她不言不語,只記下每一處緊要處,略去言辭諷刺。
直到邊疆告急。
太子殿下親自出征,援兵小南辰王,她才覺事有蹊蹺。
小南辰王自十六歲上馬出征,從未有敗績,長劍所指,皆是血海滔天,必會大勝回朝。一個常年養在宮中的太子,何德何能,敢帶兵增援。
她無處可問,四周只有父兄和皇室的人。
她記得那十年在王府的歲月,周生辰每每在她睡著時,親自將她抱回房內,唯恐她受涼生病。稍有風寒,就會在他房內喝到紫蘇葉所泡的熱茶。反倒是回了家中,在大雪紛飛日,也要光著腳,踩在冰冷地板上學如何上塌,侍奉君王。
半月後,母親來尋,旁觀她反覆練習落座姿勢。
半晌,母親終於悄無聲息,遞上一紙字箋。
字跡寥寥,倉促而就,卻熟悉的讓人怔忡:
辰此一生,不負天下,惟負十一。
她光著腳站在青石地上,聽母親一字字一句句,告訴她三日前那夜,小南辰王是如何臨陣叛亂,挾持太子,妄圖登基為帝,幸有十一的父兄護駕,終是功敗垂成,落得剔骨之罪。
何為剔骨?只因他一身美人骨,盛名在外。
那太子偏就要在天下百姓前,剔去他美人骨,小以大懲。
母親目光閃爍,她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母親。
張口卻問不出,言語不能。
此生徒有口舌,卻不能言語。就連他如何留下這紙箋,都問不出。
是誰負了誰?
十一拿著紙箋,禁不住地發抖,她想起,那日離去前她親手撫過他的眉眼,不想忘記關於他的一分一毫。而如今再見,卻已是殘紙絕筆。
他一句不負天下,分明告訴她,他是被陷害。
父兄害他,皇室害他。
而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時宜把紙箋折好,放入衣襟內胸口處。繼續沉默地,去一遍遍練習如何坐下。
十一,你這一生,可曾想與誰同歸?
她早有答案。
後記
周生辰,小南辰王。一生殺伐不絕,赤膽忠心,卻在盛年時,被功名所累,漸起謀反之心。幸有清河崔氏識破奸計,王被俘,儲君恨之入骨,賜剔骨之刑。
刑罰整整三個時辰,卻無一聲哀嚎,拒死不悔。
小南辰王一生無妻無子,卻與儲君之妃屢傳隱秘情事。小南辰王死後第四日,儲君之妃命殞。有傳聞她是從王府十丈高樓自縊,亦有傳聞她是自長安城牆一躍而下,眾說紛紜,終無定論。唯有王府藏書樓內,儲君之妃手書整首《上林賦》為證,流傳後世,漸成美談。
他一生風華,盡在寥寥數語中,深埋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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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世已過去二十六載。
時宜靠在窗邊,看車窗外剛才掠過的路牌,不禁感嘆這個好天氣,沒有一絲浮雲的碧藍天空,讓人心情也好起來。計程車一路暢通無阻,她下車後,手續辦的亦是順暢,卻不料在安檢的門內,來回走了兩次,都警報聲大作。
最令人煩躁的是,隔壁的警報聲也是響個不停,不知是哪個倒霉鬼和她一樣,遇到不講理的安檢門。「小姐,麻煩你把鞋子脫下來,我們需要再檢查一遍。」她點點頭,在一側座椅上坐下來,低頭脫掉鞋的瞬間,看到隔壁的那個男人背影。
很高,背脊挺直。她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拿起自己手提電腦。
安檢門的另一側,長隊如龍。
而這一側,卻只有他們兩個在接受檢查。
「周生辰先生?」安檢口的男人,拿起他遺落的護照,「你忘了護照。」
「謝謝。」他回過頭來。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抬眼看過來。
那一瞬的對視,壓下了周遭所有的紛擾吵鬧。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和她有關係,時宜深看著他,再也挪不開視線。她想笑,又想哭,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話,哪怕是半個字。
你終究還是來了。
周生辰,你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