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住的地方,裝修並不算精緻。
更如同尋常的人家。
不知道是因為晚飯後聽得那段評彈,還是因為這裡的氛圍,她想起他離開前,兩人在鎮江的那段日子。短暫而又玄妙,當時只是緊張於和他奇怪的家庭相處,現在想起來,卻越發感慨。
他存在於這樣的家庭,是否是註定的。
鐘鼎之家,隱匿於世。
睡到三點多,那段抄寫茶名的片段,反覆出現,她輾轉起身。想了很久,終於撥了他的電話,在漫長的等待音里,幾次想要掛斷。
他是在短暫休息?還是仍舊在實驗室?還是在開會?
她把手機舉到眼前,看著未接通的提示,拇指已經滑到掛斷的選項。忽然電話就接通了時宜馬上拿起來,貼在了耳邊。
「怎麼這麼晚,還沒有睡?」周生辰的聲音,有些疑惑。
「我做了一個夢,」她的猶自帶著睡音,「一個同樣的夢,反覆重複很多次。我知道是在做夢,可是醒不過來,就只能看著。」
「夢魘?」
「嗯,夢魘。」
「那些水鄉多少都有故事,」周生辰不知道是在哪裡,穿過來的聲音,伴著些輕微的迴音,「我聽說過一些,大多有些中邪的跡象。不過我不太相信,或許你白天沒有休息好?」
「嗯……或許吧。」
夢是相同的,都是他和她,時宜並不覺得可怕。所以醒過來,也只是有衝動聽他的聲音,好像要求證他真的存在,和自己在一樣的年代和空間里。
「夢到什麼了?」他問。
「夢到我在抄歷代的名茶,」她低聲說,「你能背的出嗎?唐代的茶?」
「差不多,都知道一些。」
「比如?」
「比如?」他笑了聲,「想讓我給你背茶名,哄你睡覺?」
「嗯……」她本來是平躺著,現下側過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想聽。」
「好像我太太,是四大好聲音之一?」他揶揄她,「我只是個搞研究的,聲音實在沒有什麼特別,怕你聽久了會厭。」
「不會……」她笑,「一輩子都不會厭。」
那邊略微沉默,叫了聲她的名字。
「嗯?」
時宜以為他想說什麼。
未料,他當真開始給她念那些茶名。蒙頂,紫筍、神泉小團、碧澗明月、方山露芽、邕湖含膏、西山白露、霍山黃芽……有些或許是記載問題,單獨的字有些出入,她沒有出聲糾正。
她坐起來,靠在木製的床頭,看窗外稀疏的燈火。這裡的建築設計,都具有年代感,在那一世清河崔氏及長安都在長江以北,江南是什麼樣子的?她沒什麼太大的印象。只在李、杜的詩句中,獲悉江南「女如雪」。
而數百年後,她坐在這裡,聽周生辰遠在大洋彼岸,給自己念有些無聊的茶名。
他的聲音說不上有什麼特點。
念的很慢,卻很有耐心。
她發現,周生辰最大的優點就是有耐心,不知道他是不是對誰都是如此,起碼從初相識到現在,他對她始終如此。
「婺州東白、祁門方茶、渠江薄片、蘄門團黃、丫山橫紋、天柱茶、小江團、鳩坑茶、騎火茶、茱萸寮……」他略停頓,「差不多了,就這些,你還要聽別的朝代的嗎?」
「嗯……」時宜猶豫著,想要問他會不會很忙。
忽然,門外傳來細微的聲響。
像是金屬落地的聲音,這個聲音剛才也聽到了,只不過,她太想聽他說話,都忽略了。「時宜?」周生辰忽然又叫她,「怎麼了?」
「我好像聽到奇怪的聲音……」她低聲說,安慰自己,「不會是你說的『這裡都有些故事』吧」
他笑了聲,略有取笑:「你信佛,又不做惡事,為什麼會怕神魔鬼怪?」
「不知道,天生的吧?」
她仔細想想,經歷過輪迴的人,的確不該這麼怕黑,或者懼怕神魔鬼怪。
周生辰又說了些話。
時宜很少這麼主動給他電話,而他也出乎意料地,主動和她閑聊一些自己試驗的事。時宜聽得認真,走過去把窗子關緊,走到門邊檢查門鎖的時候,聽到了一些腳步聲。
她凝神,想要聽清楚。
「還怕嗎?」周生辰像就在她身邊,看得到她的心裡變化。
「一點點……」她低聲說,「可能有人太喜歡水鄉風景了,半夜起來去看夜景,我聽到有些腳步聲,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輕。」
「有時候人越是恐懼什麼,就越想要接近什麼,」周生辰的聲音,有著讓人安心的力量,刻意的溫柔著,「不要開門,回床上試著睡著。如果睡不著,我會一直陪你說話。」
她的確有些怕,很聽話地上床:「會不會耽誤你的正事」
他笑:「不會。」
後來,周生辰和她說了很久的話,慢慢聲音就都沒有了。
時宜一覺睡到了九點多,被宏曉譽叫醒,一起吃早飯,她問宏曉譽昨晚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曉譽很驚訝說沒有,又看看身邊的杜風,去問他有沒有聽到。
杜風只是用筷子夾著菜,搖搖頭。
時宜見兩人如此反應,更是有些後怕了,在下午決賽前,低聲和美霖說自己要換個地方住。美霖咬著筆帽,樂不可支:「給你換,你肯定也還是怕,要不然你接下來兩天就和我睡一間房吧?」時宜自然樂意。
美霖問她半夜怕鬼,怎麼不給自己電話,時宜想到那個陪自己直到天亮的電話,很隱晦的笑了笑。她是略微低著頭的,笑得連美霖這個同性都一時移不開目光,輕聲嘟囔了句:「我打賭,你真有讓男人傾國傾城的衝動。」
時宜伸手,輕推了她一下,示意比賽開始了。
兩個人這才端正坐好,看那些決賽選手的表演。
到下午三點多結束了今天的比賽,她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非常意外的電話。
是周生仁。
她記得周生辰的這個過繼的弟弟,對自己算是非常友善的,甚至比周文川這個同胞兄弟還要親近些。小男孩在電話里說,自己剛好這幾天有些空閑,想要來陪陪她這個未來的兄嫂,時宜雖然覺得很奇怪,卻沒有拒絕。
對於「未來兄嫂」的這個稱呼,她早就有心理準備。
只要周生辰的母親不承認這門婚事,就連周生辰身邊的林叔都要一直稱呼她為時宜小姐,或許這就是大家族的規矩。她和周生辰明明生活在現代社會,是合法的夫妻,在這個家族裡卻不被認可。對於這些,時宜有時候想起來,也覺得委屈。
但是這種情緒只是稍縱而逝,對她來說,沒什麼比周生辰更重要。
從他和自己求婚起,她就認定了這一生自己要和他一起。
名份和認可,都不重要。
周生仁是晚飯時到的,隨行而來的除了兩個女孩子,就都是男人。不同於在鎮江的見面,他私人出行就隨便了很多,只穿了條淺藍色的牛仔褲,白色短袖,像是個初中剛畢業的普通男孩子。
時宜坐在離景區入口較近的小石橋邊,站在陰涼處等著接他。
沒想到他就如此堂而皇之進來了,走到時宜面前,揚起嘴角,叫了聲時宜姐姐。
「你直接進來了?」她有些奇怪。
畢竟現在景區沒有開放,只接納了她們這次比賽的人和媒體。
周生仁點點頭:「母親怕我出意外,特意安排人做了準備。」
他說的一本正經,頗有些周生辰的影子。
時宜噗嗤笑了聲:「你這麼和我說話,我以為看到了你哥哥,」她手掌輕輕摸了下小男孩子的額頭,「出汗了?很熱?」
小男孩長得快,已經和她差不多高。
或許是家裡沒有一個姐妹敢這麼對他,以至於略微有些愣,很快就笑了,點點頭。
她見過小仁幾次,知道他不太愛說話,就也沒多說。
周家果然是做了安排,景區的負責人已經安排好了小仁及隨行人員的住處。時宜陪他到閣樓房間時,兩個女孩子已經迅速打點好一切,連茶具都換了全套
小仁似乎沒有喝茶的習慣,等兩個女孩子出門後,從房間的小冰櫃里拿出兩瓶可樂,打開來,倒給時宜一杯:「我聽梅家的人說,時宜姐姐很會泡茶?」
時宜接過玻璃杯:「還可以吧,就是一個小愛好。」
「姐姐好像天生就是要嫁給我們家的人。」
「有嗎?」時宜笑起來。
「沒有嗎?」小仁仰躺在竹椅上,認真看時宜。
她知道小仁說的,是她那些琴棋書畫,還有對古文學的熱愛:「可能我偏好喜歡古文學」小仁搖頭,打斷她:「不只這些,我聽說你們在德國的事情姐姐,你怕嗎?如果讓你看到槍戰,流血,死人,還有很多非常兇殘的事,你怕嗎?」
男孩子的聲音很清澈,卻也突顯了冰冷。
時宜一時未反應,聯想到德國的事,仍是心有餘悸:「會怕。」
可樂在玻璃杯里,輕微迸濺著泡沫。悄無聲息,有些濺在了她的手背上。
周生仁和她一樣,握著玻璃杯,卻並不喝,只是繼續端詳她,眼睛裡有著十四歲少年不該有的冷靜。
過了會兒,他抿起嘴角,反倒安慰時宜:「我剛才說的,是嚇唬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