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五歲才懂得,自己降生那年,宮外諸王懷疑宮中內亂,皇帝死的不明不白,他這太子也得的不明不白。可他也冤枉,皇后沒有子嗣,便撿了個年紀最小的,做了太子。
這是他,撿來的便宜。
五歲時,他便懂得這道理。
不爭,不搶,不奪,不想。
太后讓他行,他便行,讓他停,他便停。
太子病弱,自幼吃藥比進食還要多。太后訓斥,他捧著葯碗,站在宮門前一晝夜,不敢動不能動,那時的他也不過七歲。愛鳥,鳥便死,貪戀魚游水中,便自七歲到十六歲,都未曾再見過魚。生殺大權,連同他這個小人兒的性命,都在那個自稱太后的女人手中。
他漸不再貪戀,任何有生命的物事。
直到見到她的畫像。
清河崔氏之女,時宜。
眉目清秀,也只得清秀而已。身邊兩個太監,躬身低聲說著:「殿下,這便是您未來的太子妃。」他看那畫中不過十歲的少女,執筆作畫。
她,是他唯一被賞賜的東西。
他欣喜若狂,卻不敢表露。
自那日起,便每月都拿到她的畫像,她的起居筆錄。她不會言語,只喜讀書作畫,讀得書是千奇百怪,也有趣的很。作畫,只肯畫蓮荷,蓮荷?蓮荷有何好?許是小女子的情趣,他不懂,也無需懂。
不過,那蓮荷卻真是畫得好。
他每每臨摹,總不得精髓。
時宜,十一。
她在小南辰王府的徒兒里,不過排行十一。七歲那年,入府被欺負,不能言語,處處忍讓。後常常隱身在藏書樓中,整日不見蹤跡。可如自己一般,不喜與人交心?無妨,你日後便是這宮中最尊貴的女子,你不喜與人交心,便只有你我。我斷然不會欺負你。
過了幾年功夫,年歲漸長,她已被一眾師兄師姐呵護備至,得南辰王獨寵。
收集天下名茶,搜羅前朝遺落曲譜。
小南辰王與命定的太子妃間,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太后生辰那日,有人遞上小南辰王謀反的奏摺。
這奏摺,年年有,年年壓下來,這一年倒是多了一條與太子妃的傳聞。太后朝堂橫眉,扔了摺子,厲聲質問:哪個奏了,哪個站出來,若能將南辰王拉下馬來,那數十萬家臣便是你的。
無人敢應,皆是寒蟬若噤。
笑話,南辰王少年領兵,從未有敗績。
太子在東宮得知,也未曾開口。
這傀儡,在此位十年,素來是個啞巴太子,誰人不知?
太后何嘗不怕,當日諸王叛亂,便是這小南辰王的一句話所致:
「疑宮中有變。」
他若想要這天下,便只得拱手相送,區區一個太子妃又有何妨。太后如此對身邊內宦說著,這世人角色都是互相給個薄面。她讓那西北江山,不管不顧,只求一生太平,能讓小南辰王留了這皇宮皇朝,能自己這半老之人安享富貴。
然世事無常,太后暴斃內宮。
太子封禁皇城,不得昭告天下,以太后之筆,寫的第一道懿旨,便是太子妃入宮完婚。同日,密詔清河崔氏入宮。
那日,清河崔氏行過重重宮門,跪在東宮外,足足兩個時辰。雪積有半尺,衣衫盡濕,膝蓋早已凍得麻木。跪到半夜,才有宦官引入。
東宮太子,宮外從未有人見過,清河崔氏父子,可當得無上榮寵。
卧榻上面色蒼白,卻眼如點墨的男人,裹著厚重的狐裘看他們,足足看了一個時辰。
不言不語,偶爾喝水潤喉。
近天明時,有人捧來葯,蒸騰的白霧中,他面容模糊,始才咳嗽起來。
偌大的東宮,悄無聲息,唯有他陣陣低咳。
清河崔氏父子,忙不迭叩頭,將來時商議的如何以十一為餌,謀陷小南辰王的話說出。太子靜聽著,卻有些不快:「小南辰王終究是皇后的師父,你等的計策……太過陰毒了。若讓皇后得知,要朕如何交代?」
未曾有繼位大典,卻自稱朕。
「陛下……」清河崔氏父子忙叩頭,「周生辰乃大患,不除,則難定江山!」
他繼續低頭喝葯,眉目被霧氣浸染的,不甚分明。
這場謀算,終是困住了那個小南辰王。
他自為太子來,初與這王相見,卻是在燈火昏暗的地牢內。他是君,他為臣,他立於他面前,他卻不跪他。
彼時太子,此時天子。
能得天下,卻得不到他一跪。
也怪不得他,他已死了。
他披著厚重的袍帔,仍舊受不住牢內陰冷濕氣,宮中十年,他拜太后賞賜,日日飲毒,如今只得日日以葯懸命。
他所想要的,不過是他唯一被賞賜,所擁有的人。
「當日聖旨,朕要你認她做義女,便是要將這江山換美人,」他冷冷清清地笑著,略有自嘲地對著已死的人說著,「朕最多十年陽壽,十年後,天下誰還敢與你搶?」
「你的身世之謎,這天下只有太后與朕知道,太后已死,朕也不會說。是朕,對不起你。」
夜風打散了燭煙。
他離去,命厚葬,仍留謀逆罪名。
都是你們在逼朕。
若非太后想要成全你與她,朕怎會毒害母后。
若非你抗旨不從,朕又怎會謀陷你?小南辰王一死,朝堂誰能擔此天下?無人可擔。生靈塗炭,百姓流離。
朕不想,也不願,可朕……
後記
東陵帝,自幼被困東宮,終日不得見光,後有清河崔氏輔佐,俘逆臣小南辰王,正朝綱。帝因太子妃秘聞,恨小南辰王入骨,賜剔骨之刑。
小南辰王刑罰整整三個時辰,卻無一聲哀嚎,拒死不悔。
後得厚葬,留謀反罪名。
登基三載,帝暴斃。未有子嗣。
江雨菲菲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六朝盡空,仇怨已去,長安仍在。
前朝無緣一見,此生,你可能讓我真的,見一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