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從墓地回老宅,並沒有坐車。
從山下一路向著山上走,約莫一個小時後,看到了熟悉的高聳石雕牌坊。
這裡的樹木更是高聳,落葉鋪滿了整條路。
沒有濃密的樹葉,陽光輕易就穿過那些高聳的樹枝,落到地上,疊出影子。
「你媽媽說……過幾天是你外婆的九十大壽,要在這裡辦。」
周生辰清淡地嗯了一聲:「外婆身體和精神都不太好,我們都沒有把文幸的事情告訴她。」時宜頷首,表示自己明白她的意思。
「佟佳人也會來,」他想到什麼,告訴她,「外婆很喜歡她。」
時宜再次點點頭。
在來鎮江之前,周生辰就已經告訴她,佟佳人已經和周文川在辦離婚。
兩人並沒有太多的糾纏,離婚也是離的你情我願,而且周文川對於自己和佟佳人的孩子並不執著,不知道是因為調查纏身,還是因為王曼的緣故,他很爽快地同意孩子生下來後讓母親扶養,並沒有強行要來放在周家。
「你當初和她……」她欲言又止,也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
佟佳人和周家的關係,錯綜複雜。
她和每個人似乎都有著那麼一層關係。和周生辰兩小無猜的婚約,和周文川的夫妻關係,和周生仁的血緣關係……
「我和她,就像我和你說過的那麼簡單。」
時宜笑:「我知道。」
她相信周生辰的為人,如果真有過一段情,他也一定會告訴自己。
對於佟佳人主動放棄婚約,時宜多少也能猜到。
畢竟周生辰從十四歲進大學後,就始終對科研表現出熱情。如果一家裡有兩個姐妹,一個喜歡掌管整個周家的叔父,一個喜歡有名無實的周生辰,那麼這個家庭一定會選擇拉攏那個已經掌握實權的叔父。
周生辰把外衣脫下來,搭在自己的手臂上,感覺她在看著自己:「時宜。」
「嗯?」
「我一直對你很內疚,」周生辰忽然詞乏,「或者說不止是內疚,我想和你說些真話。」
「嗯,你說。」
「你遇到我之後,曾有過很多危險,甚至都威脅到生命,」他輕輕吁出一口氣,「我的親人,都多少做過傷害你的事情。比如,你遇到的那幾次意外。」
時宜猜到,他說的就是這些。
她保持著沉默。
周生辰或許真的是內疚,沒有再繼續深入說下去,反問她:「怕過嗎?」
她略微頷首。
最怕的是那場在異國的槍戰,硝煙瀰漫,是她從來沒有面對過的場面。剩下的那些,她都被隔離在了真相之外。烏鎮對她來說,是和周生辰擁有最美好回憶的地方,而第一次落水,誰都不會懷疑那是場陰謀……
只有最後一次,讓周生辰帶著她離開周家那次,她是真的害怕。
他不在她身邊,她卻覺得自己痛得能死過去。
……
「如果全部告訴你,你會發現,從你到過周家第一天起,這裡就是全世界最可怕的地方。這裡的人,每個都心懷鬼胎,每個人都有秘密……」
周生辰略微沉默,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對她。
他比她高了很多,這個角度去看自然是逆光的,他的眉眼,他的輪廓,都讓她覺得很安心。即使是背對著陽光,卻不會給人任何的陰霾感。
時宜在等他說下去。
周生辰卻忽然想起,自己和她第一次名副其實的約會。
那天她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樣子,笑著繞了一圈,才非常讚歎地告訴他:「你今天的樣子,感覺上非常配你的名字。」
周生辰。
這個名字在她心裡似乎非常完美。
他想起十年前在那艘賭船上,小仁在母親死後,在他懷裡哭了睡,睡了哭,始終都在說要報仇。後來小仁長大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知道自己的母親只不過是因為內鬼身份,被家族查出後,怕面對殘酷家法,而被迫選擇了非常殘忍的自殺方式……他不再提任何報仇的事情,除了有些內向之外,似乎早就忘記了自己母親的事情。
因為小仁懂得了一個道理:
周家的人,很難被外人要了性命。真正能威脅到他們的,只有自己的親人。
周生辰。
這個名字並沒有什麼美感,只代表了各種危險。
「周家的事,我一直不想說的太明白,是因為……」
山路的盡頭,忽然有落葉揚起來。
他停住話。
兩人的視線里出現了二十幾個人,非常有序地分成兩路,由山頂往下邊走邊清掃著落葉,都是周家的人。
他們看到周生辰和時宜,很快就停下來,喚了句大少爺、時宜小姐。
周生辰示意他們繼續掃落葉,很快就有輛車從轉彎的地方開下來,車停在身邊,探頭出來的是先他們一步上山的小仁。
「我到了一個多小時,你們竟還在這裡,」他莫名地從上至下看了看時宜,悠悠嘆口氣,「姐姐穿著高跟鞋,從山下走上來很累吧?」
小男孩自嘴角揚起一個弧度,說自己下山有事情,很快就離開了。
車從視線里消失,周生辰這才低頭看她:「累嗎?」
「有一點兒,」時宜老實交待。
他略彎腰,勾住她的腿和身子,橫抱起她。
她看了看身邊,低聲說:「快到了,我自己走吧?」
四周掃落葉的人,完全把兩個人當了空氣,沒有任何人敢側目看一眼。只有嘩嘩清掃的聲音,這種安靜,更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是不以為然,已經開始往山上走。
「周生辰?」她靠在他身上,抬頭看他。
「嗯?」
「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她倒還記得,「為什麼,你一直不肯對我說實話?」
「你猜不到?」
「猜不到。」
「如果告訴你,某間旅店經常會有鬼出沒,你會入住嗎?」
「不會……我怕鬼。」
「我也怕,」他略停頓,告訴她,「我怕如果你知道這裡到處是鬼,會選擇離開。」
他說,他會害怕。
而且怕的是,她會離開。
這是他第一次說自己會害怕什麼。
除了文幸的事,他會讓自己置身其中,餘下的那些人和事,他都更像是個旁觀者,始終保持著應有的理智、態度和價值觀。
甚至對文幸的死,他最後還是保留了自己的價值觀。
她相信,那天讓他放下槍的人,不是別人多少的解釋,是是他自己的內心。他終究和周家人不同,不會任由自己宣判罪名,定奪任何人的生死。
山路蜿蜒,稍許轉彎後,那些清掃落葉的人,就已經看不到了。
她手勾住他的脖頸,抬起頭來。
他停住腳步,低頭看她:「怎麼了?」
「如果現在吻你,你抱得動我嗎?」她輕聲問。
他有些意外,旋即聲音輕下來:「沒問題。」
周生辰稍微調整手臂力度,把她的身子抱高了一些。
他感覺到她想要主動,便任由她湊上來。時宜閉著眼睛,像貓一樣慢慢地舔著他的嘴角,嘴唇,然後深入,和他吻在一起。
情至深處,最怕失去。
怕無端情淡,怕生離,更怕死別。
她記得,她曾經也很怕,甚至在兩個人有夫妻名分後,都會怕他忽然離開自己。然,君子一諾,重若千金,他從那個求婚的電話起,就始終謹守承諾。
接受她,熟悉她,了解她,愛護她。
而她對他,就如棋局:無論生死,落子無悔。
兩個人到老宅時,正是下午三點,一天中日光最好的時候。
他們到自己住的院子里,非常意外看到廳里坐著叔父和周生辰的母親,還有家裡的幾位長輩,自從時宜和周生辰訂婚以來,這還是初次直面周生辰的叔父。
這位周家現任掌舵人,兩鬢頭髮雪白,卻目光矍鑠。
周生辰母親仍舊是精緻裝扮,也是剛從墓地回到周家,仍舊穿著黑旗袍,眼神暗淡。
「時宜小姐,」周生辰叔父對時宜微微頷首,「你好。」
時宜應聲,禮貌地頷首說:「你好。」
簡單的招呼,如同一個表態,他接受時宜的身份,同樣也會和平交出自己的權柄。
所有在座的長輩都笑起來,紛紛對時宜噓寒問暖,像是尋常長輩般,慈愛地看著她。畢竟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周生辰就將是周家做主的人,而這位看起來善良無害的女孩子,也將接手周生辰母親手中所有的生意。
對於如此一個家族來說,沒有什麼比和平過渡更讓人欣慰的了。
畢竟這數月來,周生這個姓氏太過動蕩,如今的結果,是眾人期望很久的。
周生辰似乎並不喜歡她應酬周家人,示意她可以先上樓。
時宜獨自上樓後,坐在來時最喜歡坐的書房,翻看上次來時從藏書樓里拿的書,書籤的位置都沒有變,甚至連書擺放的位置也沒變。
她手翻著書,就有兩個女孩子分別端著茶和香爐上了樓。
香爐內的香粉,已被香印壓成了梅花形,此時被放在香几上,點燃了。
樓下隱約有談話的聲音,但是很快就消失了,看來並沒有什麼正經事。時宜聽到周生辰的母親和他說了一句話:「小辰,我只有一個要求,善待你弟弟。」
時宜沒有聽到周生辰的答案。
很快他就從樓梯走上來。她斜依靠在沙發上,聽著他不緊不慢的腳步聲,直到他慢慢地出現在視線里,才低聲問他:「都走了?」
「走了,」他問,「要不要先睡一會兒?」
「現在?」她想了想,「我不太累。」
主要是他選的是伽藍香,本就有醒神的功效。
伽藍香。
千年才得,是沉香里的上品,過去皇室常用。
她隱約記得,那時小南辰王府里的伽藍香,周生辰都會送到她那裡,卻又唯恐香氛太濃郁,只准許用在她住得院子里,而非房內。
「我好像從沒見你喜歡這個,」她有些出神,問他,「怎麼今天忽然有興緻了?」
「是梅行的建議。」
「梅行?」這個答案很意外。
他思考著,如何給她解釋這個問題:「狗是非常敏感的的動物,在國外曾經有幾個病例,都是有人得了癌症,自己並未發現,卻忽然被家中狗發瘋咬傷後,就醫檢查出了自己的癌症,」他笑,「我只是幾次見你遇到狗吠,聯想到這些,所以翻了翻你最近體檢的記錄,但發現你身體很健康。」
時宜聽得忍俊不禁:「我的大科學家,你還真是小心。所以呢?和沉香有什麼關係?」
「然後,偶然和梅行提到這件事,他用他的異教邪說,成功影響到了我。」
「異教邪說?」
周生辰啞然而笑:「他說,或許還有另外一種情況,狗能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東西,比如特殊的魂魄?而沉香蘊含靈氣,能感格鬼神、拂污穢,或許會對你會比較好。」
時宜有些不可思議看著她。
他笑:「怎麼?」
「就為了狗對我叫,你們兩個男人真的就從現代科學理論,討論到了古代神鬼魂魄,」時宜雙手搭在周生辰的肩膀上,「而且,你竟然會相信這些……」
「是,」他回答的很坦然,「我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