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天,這房間里又沒有什麼取暖設備。
時宜和宏曉譽始終坐著,早已手腳冰冷。
幸好採訪已到結尾,最後,宏曉譽終於轉向那個姑娘:「按照普通人的標準,你丈夫真不算好歸宿,你們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麼?」
那姑娘笑笑,看了眼男人:「我們都有賺錢的能力,身體也健康,等過兩年回家後,一定會過很好的生活。而且,」姑娘低聲笑了會兒,「我不怕他做任何傷害我的事,他是好人。」
小妻子的話,為今天的採訪收了尾。
工作結束。
他們就近去了米家泡饃,非常小的店面,人挨人,環境嘈雜,卻生意格外好。時宜邊吃,邊看四周,竟發現還有人捧著碗,站在一旁邊用手掰饃,邊耐心等著有人空座位。
宏曉譽也有樣學樣,掰了塊饃:「看今天的採訪,有沒有什麼特別感觸的話?」
時宜嗤地笑了聲:「是不是想寫博客,缺引言?」
「死女人,」宏曉譽瞥了她一眼,「快說。」
時宜喝了口湯,想了會兒,才說:「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這個小姑娘很少見,能一眼看到這個男人的本質。」
宏曉譽唔了聲:「這話聽著有味道,我喜歡,」她往湯里加了辣,忽然想到了什麼:「你昨天說,那個在廣州機場認識的什麼研究員,這幾天也在西安?」
時宜嘴裡還含著東西,唔了聲:「他的大學最近在和中科院做項目交流,在這裡出差。」
「說實話,我看不出那個人有多特別,長的也普普通通。沒想到你竟然主動去認識他,」宏曉譽笑嘻嘻看她,「這就是所謂的看對眼了?」
她翻著眼睛,瞅了宏曉譽一眼:「我只是想認識他,沒有任何不良企圖」
話未說完,肩上微微一沉,搭上了只男人的手。
宏曉譽順著那隻很漂亮的手看上去,不禁暗暗笑起來,真是巧呵,來的正是兩人談論的人。
這個男人眉宇間書卷氣極濃,面容普通,說不上難看,卻是過目即忘。他穿著實驗室內通用的白大褂,卻沒有繫上鈕扣,只是這麼敞開著,露出裡邊的襯衫和長褲。
非常整潔,沒有任何的不妥,就是和周圍的環境極不搭調。
時宜則含著口湯,傻愣愣看著他。
她很偏執地覺得,他這樣的容貌非常好,不會有太多的攻擊性。除了在書卷氣中,有淺淺的距離感外,這張臉真的是再好不過,再舒服不過。
他不緊不慢地收回手,坐下來,把手腕搭在桌子邊沿,說:「好巧。」
話音未落,就對老闆輕輕招了招手。
「世人大多眼孔淺顯,只見皮相,未見骨相,」待老闆應了聲,他這才又去看時宜,「這話不錯。」
宏曉譽也感嘆了聲真巧,頗有意味地,看了眼時宜。
若論外貌,時宜絕對是上上品。眉眼,輪廓,都彷彿用手工筆精心描繪所成。她的美毫無攻擊性,卻不同於周生辰的平凡,尤其看你的時候,眼睛很亮。當你真正在社會上閱覽過無數美女後,會發現,真正的美人,她的眼睛一定很亮,而並非是渾濁不堪。
最主要的是,時宜很傳統,從來不肯穿露出肩膀的衣服。
一個非常傳統的美女,簡直是少見的寶貝。
宏曉譽再去看這個男人。
算了,只要好朋友喜歡,男人的臉也沒那麼重要。
「是很巧,」男人說話間,拿了副一次性筷子,掰開,把兩個筷子相互摩擦著,去掉上邊的碎木毛刺,「你們來西安旅遊?」
「曉譽來這裡採訪,」她說,「我們準備趁著這次公差,在這裡玩幾天。」
始終在埋頭吃東西的攝像師,咂巴了下嘴,放下筷子,熱情地遞出了一張名片。
男人接過,單手探入褲子口袋裡,摸索半晌,也沒找到該回贈的東西:「不好意思,沒有隨身帶這種東西的習慣,」他簡短地介紹了自己,「周生辰,伯克利化學學院副教授。這段時間,在中科院西安分院,有機化學研究所高分子材料研究室做交流項目。」
一連串看似專業高深的名詞,更讓攝影師刮目相看。
「生辰?好名字,」他笑著說,「叫我小帥好了,我是宏曉譽的同事。」
周生辰很禮貌地笑了笑:「複姓周生,單名辰。」
小帥哦哦了兩聲:「周生先生。」
時宜忍不住笑了,這個姓的確少見,也難怪別人會覺得奇怪。
小帥似乎覺得自己說錯別人的姓氏,十分不妥,於是很認真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對周生辰說:「我覺得,時宜的那句話真不錯。」
曉譽沒等周生辰說什麼,倒是先樂了:「你懂什麼意思嗎?」
小帥騎虎難下,只得繼續掰扯:「當然懂,不過這種話,絕對是只可意會。」
「別意會了,我告訴你這句話出自哪裡,」曉譽好笑問他,「醒世恆言知道嗎?」
小帥一愣。
「三言二拍知道嗎?」
小帥覺得有些耳熟。
「高中歷史書上的提到過,明末,」曉譽拿出一束還沒掰開的筷子,敲了敲他的碗,笑著說:「這句話的意思呢,就是現在的人啊,只能看到別人外在的條件,什麼票子車子房子,還有樣子,惟獨就看不到內在的品質。」
小帥很長地喔了聲,尾音還拐了彎:「佩服。」
「該佩服的是時宜,」宏曉譽刻意地看了眼周生辰,「這些,都是她從小逼著我讀的。」
周生辰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
曉譽還以為他真的讚譽的笑,時宜卻明白,他的笑,只因為識破了宏曉譽的小心思。宏曉譽知道自己對他有好感,自然會拐著彎地誇她,讓周生辰上心。
但是宏曉譽並不知道,周生辰對她真的算是印象深刻。
他們是半年前在廣州機場遇到的,那時兩個人分別在不同的安檢入口,接受機器的掃描,又都引起了特殊的警報聲,當她脫掉鞋子檢查金屬物時,看到了他。
只是這麼一眼,她就知道是他。
雖然容貌不同,聲音不同,任何的外在都完全不同。但是她就知道,一定是他。
他被檢查完,拿起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很快就向著安檢口外走去。時宜只記得,當時自己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光著腳就追了上去,這個人她不敢錯過,自然就忘了自己身處在什麼環境。
於是,他看到時宜的第一眼,非常滑稽。
身後有機場工作人員追上來,像怕她是暴徒,而她只是著急地看著他:「等等我,我需要和你說句話。」周生辰當時的表情是什麼,她真沒顧得去看。
那真是她初次覺得自己的外貌,還有些用途,比如機場工作人員對她還算是客氣,只當她是碰到多年的朋友,有些忘形。她邊穿著鞋,還在用餘光看著他,生怕他離開。
幸好,周生辰真的就沒走,始終在等著她。
這場相識很唐突。
後來她無法解釋,只好對周生辰說,他像極了自己的朋友,不管信不信,他沒太反感就是了。只不過在她更唐突地想要手機號碼時,他竟以沒有手機的理由,拒絕了時宜。
當時她很尷尬,幸好,他主動留下了電子郵箱。
從認識到現在,不覺大半年了,兩個人再沒見過面,都只是郵件往來。而且在郵件里也說不出什麼特別的話,周生辰是搞高分子有機化學的,而她則是個配音演員,沒有任何交集的兩個職業。
就是這樣,時宜也養成了每天登錄郵箱的習慣。
有幾次被宏曉譽發現了,都被嘲笑不止。所以這次宏曉譽來西安出差,一聽她說周生辰就在西安出長差,不由分說就把她拉了來。時宜昨晚出了機場,甚至在躊躇,要不要約他出來,如果約,用什麼借口?沒想到這麼巧就碰到了。
周生辰吃飯的習慣很好,從開始落筷就不再說話。
宏曉譽幾次看時宜,都被她低頭躲開了。
「周生老師,」店門口跑進個大男孩,收了傘就往這裡走:「我下月發了薪水,送您部手機算了,我負責充值充電,只求您為我二十四小時常開,」他估計一路是走得急,牛仔褲角都濕透了,「我都跑了好幾個地方了,要不是看見研究所的車,還不知道要找多久。」
他一路進來,只顧著看吃飯的周生辰,卻沒有留意背對著自己的時宜。
待到走近,不免怔了怔,大男孩沒想到周生老師對面所坐的,竟是如此個美女。
他磕巴了半天,勉強找回聲音繼續說:「那什麼周生老師,研討會,估計要遲到了,我找了你半小時估計我們已經遲到了」
「知道了,」周生辰又慢條斯理地繼續吃了兩口,放下筷子,「我有事先走,有機會再聯繫。」時宜看他站起來,感覺腿被狠狠踢了下。
回頭看,宏曉譽已經清了清喉嚨,對周生辰說:「聽說青龍寺最近櫻花開的好,我們都不是西安人,難得來一次,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周生辰的腳步停住。
抬起頭,看了眼外邊的雨勢:「這兩天西安一直在下雨,等雨停了,如果你們還沒走,我們再約時間。」
「那就說好了,」宏曉譽攬住時宜的肩,說,「到時候讓時宜郵件你。」
他點頭,算是答應了。
等到兩個人回了酒店,褲腿角都徹底濕透了。
時宜沖了個熱水澡,在屋子裡翻了半天也沒找到速溶咖啡,只得拿簡易紙袋的菊花茶,燒了熱水,泡了滿滿兩杯。
遞給宏曉譽,她隨手放在床頭柜上,邊看郵箱,邊扯著捲筒紙擦鼻涕:「通過今天這頓簡陋的午飯,我終於勉強發現了周生辰的另一個優點,就是夠男人、不扭捏。這麼說也不對啊,」她抬頭看時宜,後者只是把長發草草挽起來,這麼個邋遢造型就夠拍雜誌硬照的,「從小到大,我只要以你為借口,還真沒有約不到的人。這麼看,他也不算特別。」
時宜沒有理她的調侃,拿過來電腦,登錄郵箱。
看到是0收件,莫名有些失落。
她很快合上了電腦,說:「再好看的臉,最多從十六歲看到三十六歲。」
「我喜歡看漂亮的東西,尤其是一對最好,」宏曉譽狠狠擦著鼻子,「而且有利於下一代的基因。」時宜抿嘴笑笑,眼睛亮亮的,真是漂亮極了。
兩個人白天凍壞了,此時就依偎在白色的棉被,互相用腳靠近對方取暖。
「時宜,你真的喜歡他啊?」
「也不是,」她說話的時候,覺得自己都沒底氣,「只是覺得,他很特別。」
「哪裡特別?」
時宜找不到借口,只好說:「名字特別。」
真的是名字最特別,和她記憶中,曾經他的名字是相同的。
「我名字更特別,」宏曉譽索性脫下牛仔褲,拉過棉被蓋上,「曉譽天下,可怎麼沒見你對我另眼相看?」
「這個解釋不好,」時宜有意把周生辰的話題避開,轉而逗宏曉譽,「我給你想個更浪漫的,方便你以後能嫁出去。」
宏曉譽聽得興緻勃勃:「快說快說。」
「讓我想想,」時宜仔細想了想,終於再次開口,「雖然有些牽強,但你肯定喜歡。你聽過納蘭性德的一句詩嗎?」她挨著宏曉譽,說「願餐玉紅草,長醉不復醒。」
「沒有,」宏曉譽搖頭,「有什麼說法?」
「傳說中有一種玉紅草,只長在昆崙山中,若有人採集誤食,會長醉三百年不醒,」她刻意換了個語氣,用配音演員的聲音,幽幽地念著她的名字,「宏曉譽,宏譽,玉紅,你說你這個名字,會不會就是玉紅草的意思?」
宏曉譽被她說的直樂:「你怎麼忽然神叨叨的?不對,你從小就神叨叨的。是有點兒牽強,不過挺文藝的,我喜歡,以後就這麼解釋了。」
忽然,窗外有幾聲驚雷。
宏曉譽得了便宜,很快就恢復了原狀,笑著嘲她:「看來這雨這要下上幾天了,也不知道青龍寺的櫻花,還沒有沒有機會看。」
「看不到,就不看了唄,」時宜皺了皺鼻子,長長呼出一口氣,「又不是一輩子不來了。」
次日清晨,她是被手機叫醒的。
接起來,是錄音室的電話,頭腦還沒清醒著,就聽那邊絮絮叨叨說著工作安排:「你可真是紅了,多少人都點名要你配音。光是你去西安這四天假期,你知道少賺多少嗎?」
她翻了個身,宏曉譽還睡得沉,沒有任何醒的跡象。
怕吵醒曉譽,她輕聲說把錄音的時間安排發過來,就掛了電話。輕手輕腳從地上拿起筆記本電腦,放在膝蓋上打開。收件箱里很快進來了四封郵件,她匆匆掃過標題,發現其中一封是無主題郵件,寄信人是周生辰:
4:36分走出實驗室時,沒有下雨。如果11:30還沒有下雨,12:00青龍寺見。
周生辰。
時宜看到這封郵件後,視線移到了顯示屏右下角,剛剛7:36分。
她有些擔心,這次又如同先前一樣。會因為天氣突變、忽然染病、工作繁忙,或是各種奇怪的突發事件而取消。
沒想到老天忽然開了竅,雨倒真停了。
攝像師本就是陝西人,雖然沒有出生在西安,對這裡倒也熟悉。時宜怕遲到,緊張兮兮地讓宏曉譽和攝像師確認這裡到青龍寺的時間,早到了足足二十分鐘。
或許是櫻花時節,又難得放晴。
青龍寺門口來來往往,頗顯擁擠。她們挑了個醒目的地方,約莫十分鐘後,看到周生辰獨自一個人,從遠處走過來。
時宜迎著日光,眯著眼便認清是他,心悄然安了下來。
「時宜,你中毒了」宏曉譽低聲說,「我看你臉都紅了,別告訴我是曬紅的。」
她搖頭:「我不和你解釋,反正也解釋不清楚。」
「早到了啊,周生老師,」宏曉譽抿起嘴角,笑著招呼,「早到了十分鐘,這是你的習慣嗎?」周生辰伸出手,遞出了兩張票給時宜:「我一般和別人約見面,都會早到十五分鐘,剛才用了五分鐘的時間,去買了門票。」餘下那張,他順手給了攝像師。
時宜說謝謝,接過來,狠狠把其中一張拍在了曉譽手裡。
宏曉譽沒有來過這裡,自然不知道自己約的這個地方,小的可憐。
幾個人進了寺,兜轉了會兒,櫻花是張揚肆意的,飛檐是股色斑駁的,只不過那些樹下三兩坐在報紙上閑聊的人,淡化了不少賞花的意境,更像是一場普通的春遊。即便是如此擁擠的小寺廟,卻還有幾批遊客,在導遊的解說里肩並肩走著。
「1986年,青龍寺從日本引進植於寺院的,有12個名貴品種,早期開放的有彼岸櫻、紅枝垂櫻」導遊一板一眼複述著解說詞。
時宜聽得有趣,拿出手機偷偷錄了一段,可惜那個導遊很快就走了。她試聽了幾秒,發覺聲音很嘈雜,猶豫要不要刪掉。
如果想要回味,或許用像機拍幾張解說牌好一些。
「我剛來的幾天,這裡研究所的人送了本西安城市筆記,如果喜歡,可以送給你,」周生辰口氣平淡地告訴她,「這個城市,到處都是故事。」
時宜頷首,視線從他身上飄過去,像是對櫻花很感興趣。
「你喜歡看書嗎?」她忽然問。
「每天都有固定時間用來看書,」他說,「不過,也並非是海納百川,要看書是否有趣。」
時宜喔了聲,試探性地繼續問他:「那你去過那種很老式的藏書樓嗎?有一層層的木架,無數的書卷?」
她腦海里的藏書樓,不是非常清晰,可卻和他有關。
那裡不經常有人,有時候打開窗戶通風,會有風吹過,架子上的書都被吹翻了數頁,嘩啦作響。
周生辰不大懂她的話,薄笑道:「我經常去的地方,也有一層層的木架,不過架子上都是瓶瓶罐罐,各種危險儀器,輕易不能碰。」
時宜笑笑:「聽得挺有趣的。」
「有趣?」他兀自唇角帶笑,「輕則燒傷,重則爆炸。」
時宜真被唬住了:「高危職業?如果照你這麼說,誰還願意進實驗室?」
豈不是整日草木皆冰,戰戰兢兢的,那還做什麼科研。
「也不會這麼可怕,很早就習慣了,」他話說的淺顯,像是說著平常不過的事情,「剛開始這個專業的時候,我曾經有天晚上想起忘在實驗室的東西,早晨六點就到了那裡,當時沒有任何人在,卻碰上了爆炸。半個實驗室就在面前炸沒了,幸好晚起了五六分鐘,保住了一條命。」
她聽得啞口無言:「然後呢?」
「然後?」周生辰略微想了想,「還好,我做的十幾個材料都還在,當天下午就把它們轉到隔壁實驗室,繼續做耐受測試。」
周生辰語氣說得太隨意,像說著阿貓阿狗的事情,她卻聽得後怕,忘記避開身側櫻花樹枝。直到周生辰的手臂從她面前抬起來,撥開了滿枝的馨香,時宜這才有反應,忙不迭說了句謝謝你。
寺廟不大,逛了會兒也就結束了這場春遊。
反正時間還早,他們就近找了間茶樓內休息,樓內幾近滿座。周生辰的那個學生卻坐在二樓靠窗的位子上,像是等了很久,一看到他們出現,就站起身招呼:「周生老師,這裡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