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幸細碎說了兩句,就真的哭了。
哭得非常傷心。
時宜倒真是被嚇到,反倒去安慰她:「我現在沒事情,真的,文幸。」
「我後怕死了,」周文幸哽咽著,鼻音濃重,「真的很後怕。如果你真的就這麼哥哥一定會恨我。」
她安慰文幸:「不會的,他很愛你。而且只是意外,對嗎?」
每次周生辰提起這個妹妹,都是溫柔的神情。她知道他一定很喜歡文幸,對小仁也是如此,在這個老宅子里,這幾個人是難得溫暖的存在。
文幸說了會兒話就很累的樣子,仍舊連連愧疚地說抱歉。
最後倒是成了她安慰文幸,好說歹說,終於勸她回去休息。周生辰留下的那個女孩子,非常嫻熟地給她換了袋營養液,然後對她和善地笑了笑。
「謝謝。」
女孩子還是笑:「少奶奶放心,大少爺很快就回來。」
她愣了愣,笑了。
到了午飯時間,他還沒有回來。
本來女孩子是要餵給她,她笑著拒絕了,要了個擺放在床上的小木桌,自己慢慢吃著。倒不覺得餓,就是吃的時候胃有些疼,女孩子安慰她,頭昏和胃疼,都是溺水之後的癥狀,畢竟大腦缺氧了一段時間,又是溺水嗆水,這些都是難免的。
現在主要是營養神經和護肝的治療。
她想起文幸說的心跳停止,也有些後怕,就沒有追問。
她低頭吃著東西,總覺得眾人的反應都出奇的謹慎,就像這並非是一場意外。
門被推開。
周生辰走進來,視線先投向床上的人。
白色的睡衣褲,顯得她很虛弱。他揮手讓女孩子離開,時宜也同時察覺了,抬頭去看他:「回來了?吃飯了嗎?」
「吃完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低聲徵詢,「我喂你吃?」
時宜眨眨眼睛,笑了:「好。」
初才醒來,他就離開,她難免會有一種失落感。
可現在想想,他襯衫未換,應該是寸步不離地守了自己一夜,等到自己醒過來,才終於能抽出時間來看自己的妹妹。
「昨晚外婆狀況不太好,」他從她手裡接過調羹,舀起一匙白粥,遞到她嘴邊,「事情都湊在一起了。」
她訝然:「現在呢?好些沒有?」
「好多了,剛才我去看她,還在和我說過去的笑話。」
她鬆口氣,想到文幸,欲言又止。
「想問什麼?」他微笑看她。
「文幸是不是身體」
「是,所以才安排她回來修養。」
「那昨晚」
「昨晚她比你好一些,但不算太樂觀。」
「那你還帶她過來看我?」
「她堅持,」周生辰一時詞乏,「攔不住。」
他又餵了一口,時宜乖乖張開嘴巴,吃到嘴裡。
她能感覺到他今天的心情不是很好,就沒有多說什麼,倒是周生辰放下粥碗和調羹時,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打開,拿出項飾。暗紅的繩子打著琵琶繩結,繩結下墜著白潤的平安扣。
「平安扣?」她抿起嘴角。
「是,平安扣。」他聲音疲憊,略有些柔軟。
「幫我戴一下,」時宜指了指自己的脖頸,有些撒嬌,「一定要保我平安。」
這也是他選這個的本意。
他把平安扣拿出來,給她鬆開繩結,從前胸繞過來戴上:「昨晚,你是怎麼落水的?」
「昨晚?」她摸著他送給自己的禮物,仔細想了想,「船在調頭,有些晃,當時文幸坐在船邊,說頭昏,我去扶她,沒有站穩就掉水裡了。」
「沒有站穩?」
「嗯,可能站的位置不好,腳下也不平,就摔下去了。」
那麼一瞬的事情,又太突然,她實在不覺得有什麼特別。
繩結重新打好。
他從身後抱住她,讓時宜靠在自己懷裡:「我困了,想睡會兒。」
「那你脫掉外衣躺上來吧。」她把手放在他手背上,覺得好暖。
「就這樣靠著吧,」他的輕著聲音說,「我睡覺時間不長,這樣抱著你,稍微閉眼休息一會兒就可以。」
他說著,已經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手邊。
略微將她抱的舒服了些,就真的不再說話,慢慢睡著了。
她怕吵到他,不敢動。
坐到最後身子都僵了,還是不敢動,只能噘噘嘴,好笑地暗暗嘀咕:我最愛的科學家,有你這麼陪病人的嗎
他怕她熱,房間里是開了冷空調的,或許又是怕她覺得悶,窗戶也是開著的。溫度很舒服,剛才那種想動又不敢動的想法淡去了,反倒是想起了文幸的話。
她記得,她在岸邊短暫清醒時,他是跪在自己身旁,看著自己的。
而文幸所說的臉色蒼白,不肯說任何話,只是叫她的名字。應該就是用那樣的姿勢,靠近自己,一遍遍輕聲把自己從幻覺中拉回來。
從艷陽高照的書房,到燈火通明的水岸邊。從過去,到現在。
她想著想著,就覺得很幸福。
想笑。
過了會兒,倒是真的笑起來,悄悄把他的手抬起來,低頭親了親,然後再輕放回原位。
女孩子來給她取下針頭,周生辰這才醒過來。
她徵詢問他,是不是能陪他一起去看看外婆。周生辰似乎在猶豫,時宜馬上又說,外婆那麼喜歡自己,去的話,老人家肯定能高興些,更何況有他陪在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最終還是同意了,吩咐林叔去準備車。
到的時候,很湊巧遇到了周文川和佟佳人。
兩人正在陪老人說話,她進門,略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對於周生辰這個弟弟和弟媳,她總找不到好的態度相處,反倒是祈禱少見到的好,不過如此碰到了也沒什麼辦法。
「不知道,還能不等看到他出生。」老人家輕用手撫著佟佳人的腹部,淡淡笑著,一面說話,另一隻手卻仍舊不間斷地轉著念珠。
「怎麼能見不到,」佟佳人小聲笑著,說,「還等著您給起個小名呢。」
「是啊,」外婆心情似乎很好,「你的名字,都是我給起的,一晃啊,就這麼大了。」
她們說著話。
外婆對佟佳人和周生辰,是格外的疼愛。
聽交談也知道,佟佳人當真是和周生辰一起長大,那時老人家似乎照顧了他們兩個很久。青梅竹馬,應該就是形容這種感情吧?
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邊不遠是周文川。
兩個暫時被冷落的人,都沉默著。
只不過時宜是看著老人家,等外婆看過來,就笑一笑,讓老人家知道自己一直在這裡陪著。而周文川,只是看著佟佳人,看起來很在意這個妻子。
「母親一直想來看您。」佟佳人忽然提起了周生辰的母親。
老人家淡淡地嗯了一聲。
沒有任何回答,也輕易地轉開了這個話題。
「我看你們兄弟兩個,也不太經常見面,」外婆轉而去看周文川,「怎麼難得碰到了,也不說說話?」
周文川笑了聲:「您外孫媳婦多陪陪您就好,我們都是旁聽、陪坐的。」
周生辰也是微笑著,說:「今天主要來看您,我們小輩想要說話,有很多機會。」
看起來,兄弟兩個似乎是一唱一合。
不過也只是看起來。
時宜想,自己這樣最後進門的都能看出,老人家又何嘗看不出。
果然,外婆輕輕嘆口氣,慢慢地說:「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她疑惑,看周生辰。
周生辰似乎猜到老人家想說什麼,略微笑了笑。
「你們兩個,正是壯年時,切忌為了身外物,起什麼爭鬥」外婆很快點破了那層含義,「手足兄弟,是難得的緣分啊。」
周文川好笑搖頭:「您啊,就是想的太多了。」
佟佳人也溫柔地摸摸老人家的手:「外婆,不會的,他們就兄弟兩個。若真有什麼隔膜,也還有我呢。」
老人家似笑未笑,繼續去捏自己的一百零八顆念珠。
認真的虔誠。
或許每個敬佛的老人家,都是如此。
誦經念佛著,就隨時忘記了身邊陪伴說話的人。
四人離開那幢小樓,也接近晚飯的時辰,佟佳人看看兩個兄弟,忽然提議說不如一起在外邊吃個飯。也算是許久未見,敘敘舊。
「去吧。」時宜在周生辰徵詢看自己時,低聲表達自己意願。
這裡離周家用來招待客人的飯莊不遠,索性就去了那裡。
四人一桌,臨著窗。
窗外是荷塘,水中荷花未衰敗,卻已沒有盛夏時的繁華。
「我聽母親說,上次時宜小姐來的時候,曾作畫一幅?」佟佳人親自拿起茶壺,給她添了茶,「能讓陳伯伯贊口不絕,我也真想見一見。」
她笑,說了句謝謝:「我也只會畫一些蓮荷,畫的多了,就熟練了。」
佟佳人笑而不語,放下茶壺。
正巧有人端了兩盅湯過來,分別放在了佟佳人和時宜手邊。
四人都有些奇怪,這還沒吩咐做什麼,怎麼就送來湯了?
「這是夫人吩咐的,」端來的管家,馬上就做了解釋,「一盅給二少奶奶養胎,一盅給時宜小姐補身子。」
她有些驚喜,太意外了。
佟佳人說知道了,很快打開來,聞了聞:「嗯估計不太好喝。」
周文川笑著搖頭:「喝不喝呢,隨你。」
時宜也打開來,濃郁的湯水,有清淡的中藥味道。
她拿起湯匙,略微攪拌了下,就舀起一匙。
剛想要喝,卻被周生辰的手,攥住了:「你在用著西藥,不太適合喝有中藥的湯。」
他的聲音不高,雖然是突然的阻止,話也算在理。
可是時宜想了想,還是輕聲表達了自己的意思:「我就喝一兩口,你媽媽知道會開心的。」周生辰仍舊在猶豫著什麼,看不出情緒。
她已經低頭抿了一小口,蹙起眉。
「怎麼?」他也蹙眉,追問她。
「苦」時宜吐了吐舌頭,笑了。
周生辰啞然,繼而也笑了聲:「一會兒,讓他們給你做些甜的吃。」
「嗯。」
自從落水之後,周生辰對她身邊人的安排更加謹慎。
在這個老宅里走動,都是女孩子和林叔和她一起,時宜有時候怕麻煩,反倒更加安於在自己的房間里,想著等鬼月過去了,也就好了。
畢竟在上海,還能有她自己的朋友圈子,這裡真的除了文幸,就沒有什麼能夠說話的人了。不過也有了安靜的地方,讓她好好寫書。
有時候一天能寫幾千字的片段,再摘出認為好的,最後抄寫在正式的紙上。
字字句句,都很講究。
周生辰母親的態度,真的在慢慢轉變。
甚至有的時候會請她過去喝茶。
她怕周生辰會擔心,只在他陪著的時候,才會去。幸好有「身體不好」來做借口,否則估計父母知道了,也會說她不尊重長輩。
她媽媽總會單獨給她準備一些補品,讓她當面吃了。
這個做法很奇怪,就像周生辰對她一樣,吃什麼用什麼,都要親眼見了才安心。
「我聽文幸說,你讀過很多的古書?」他母親等她放下湯匙,這才說話。
「讀過一些,」她笑,「覺得古文的字句都很美。」
「比較喜歡哪些?」
「很雜,嗯大概市面上出版過的,都讀過,還有一些藏書。」
她不喜歡太複雜的人際關係,所以這一世的二十多年,大部分的時間也都用在了閱讀上,讀那些之後的朝代更迭,詩詞歌賦。
「的女孩子,我很喜歡。」他母親微微笑著,看她。
這是這麼久來,他母親對自己第一次的肯定。
她笑了笑。
「可是我還是堅持我的想法,你不適合我們這個家庭,」他母親看著她,繼續說下去,「你家庭很好,並非達官顯貴,卻也是書香門第。父母和睦,沒有兄弟姐妹,成年後的社會圈子也很簡單,固定的作息,固定的事情,很規律,也很隨意的職業。對不對?」
她想了想,說:「是。周末陪父母,工作日上午閱讀,下午到午夜十二點左右,都是錄音棚錄音,只需要對著稿子和錄音師。」
周生辰看了她一眼。
他似乎想阻止自己母親的發問,但卻不知為何,放棄了這個想法。
「除了同學關係,還有配音演員,你的上司,你的鄰居朋友,你的社會圈子從來沒有擴大過,對不對?」
「是,」她回答的也很認真,「我喜歡把時間放在專業配音和閱讀上,餘下的大部分時間用來陪父母,所以簡單的人際關係,很適合我。」
周生辰的母親略微笑起來:「你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很好,也過得很平穩,為什麼不重新回去,繼續你的生活呢?」
時宜愣了一瞬,想要說話,卻被制止。
「時宜小姐,聽我說下去,」她眉目間的氣度,都絕非是一朝一夕可就,「我給你舉個例子。十年前,從沿海某個碼頭駛出了一艘游輪,遊客都以地下生意為主,輻射各種政治、礦產、土地、珠寶、毒品和軍火交易。」
她記得類似的話,周生辰曾說過。
關於小仁生母的死因。
「而這艘游輪的主人,是周家,」他母親略微挽住自己的披肩,似乎在回憶,「當時,船上死了十九個人,有一個是周家自己人,也就是小仁的生母,其餘都是外人。賭場上流通的資金、物產,涉數十億美金。而我們,在自己的船上,拿到了進駐了伊朗車市的代理權,同時也拿到了世界唯一一處碲獨立原生礦床。」
他母親略微停頓下來,喚人換了新茶。
是碧澗明月。
「聽著,像不像你配音的電影?」他母親示意她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