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有醫生進出,周生辰也走進了病房。
她更慌了。
不停去看艷陽高照,看樹影斑駁,看樓下寥寥無幾的幾個國際刑警和周家人。過了會兒,又有些心神不寧地去拿奶茶,十八子念珠的繩帶晃蕩著,繩帶下的粉色碧璽撞擊著玻璃,發出輕微的聲響。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
她找尋讓自己不舒服的目光,是周文川。
可是當她發現他時,後者已經避開了視線,輕輕伸手去摸王曼的小腹。
王曼低頭去看他,輕輕按在他的手上,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孩子在的位置。王家並不像是周家那麼家大業大,但也從來都過得平穩。她為周文川一退再退,卻不懂為什麼事情會越來越複雜樓下的那些官方的人,漸漸把調查的圈子縮小到他一個人身上。
偌大的周家,何止他一個人沾手不幹凈的生意?卻只有他一個人泥足深陷
病房門忽然被打開。
有個中年醫生跑出來,指揮護士電話給另外幾個醫生,表情非常的嚴肅。所有在病房外的人都緊張的站起來,看著進出奔走的人。
從今天早晨到現在,已經有三次病危,這是第四次
十幾分鐘後,周生辰忽然從病房裡走出來,對梅行和時宜這裡看了一眼。
時宜和梅行走過去,她輕輕握住周生辰的手,周生辰也反手握住她的手,說:「文幸想最後看你們一眼。」
她喉嚨一澀,眼淚險些奪眶而出。
本來應該是無菌病房,但顯然,後來的進去的人已經不要求套上消毒隔離服。他們穿過兩道自動門,走進去。周生辰的母親已經站不住,坐在病房的一側,不斷用手帕擦著眼淚。文幸躺在病床上,睜著眼睛,看著時宜和梅行。
他們兩個走過去。
文幸先握住了時宜的手,在她手心裡很艱難地寫了幾個字:手機,錄音,聽。
時宜頷首,回頭問周生辰:「給我文幸的手機。」
周生辰立刻走出去,不一會兒就拿進來一個袋子,從裡邊拿出手機,遞給時宜。文幸看到時宜接過手機,就慢慢移開視線,去看梅行。
她已經沒能力再說什麼話,氧氣罩里不停有淡淡的白霧噴出來。
很淡,連呼吸都很費力。
她就是看著梅行,一眨不眨地看著。
梅行蹲下身子,配合她的視線,讓她看得舒服一些。
時宜不忍心再看下去,低頭打開手機,戴上耳機。
錄音存儲文件里,有個文件就叫11。
她知道一定是這個,點開來,是文幸的聲音:
「嫂子,抱歉。
我是個自私的人。如果我要死了,一定會把死前的時間都留給梅行。我要記住他,下輩子才能找的到他。所以這段錄音很早就準備好,要送給你。
這段錄音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從小長在國外,和家裡人並不算太熟,唯一對我好的只有兩個哥哥。當然,對我最好的一定是大哥。但是,小時候我就有感覺,媽媽並不喜歡大哥。
後來慢慢長大了,我知道了一個秘密。」
錄音里有文幸的笑聲,略微停頓後,她繼續說下去:「但是這個秘密,我不能告訴你,我覺得每個知道這件事的人,都不會有好運,比如我,比如二哥。」
時宜聽得很困惑。
但她直覺,文幸要說的重點在後邊。
「我好像又說了很多沒用的話,開始浪費時間了。
時宜,其實我想對你說,非常非常的對不起。
你在烏鎮住的那幾天,我的二哥想要對你做不好的事情我想,這件事大哥一定沒有對你說過,如果不是他事先有準備,可能你就會受到傷害。這件事發生後,有很多人都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但大家選擇保持沉默。
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承認,我們家的人都很自私,都護內。
後來只有小仁在大哥回國前,去了烏鎮你知道,小仁在周家很特殊,他在那裡陪著你,就不會有人再去靠近你們我承認,我比不上小仁。
後來,你來我們家住。
我回來看病後來你落水,你中毒昏迷,這些都不是意外。
我不知道你能猜到多少,能靠近你的人,安排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時宜,我多希望你能猜到,這樣我的內疚就會少一些
能讓大哥無條件信任的人,只有我和梅行,對不對?
好像也不對。大哥他甚至懷疑過梅行
時宜,你那麼聰明,我說到現在,應該可以猜到是誰了對嗎?」
時宜抬頭看文幸。
她的錄音就在耳邊,可是她現在眼睛裡,只有梅行。
或者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肆無忌憚地,用這種方式讓梅行陪著她。
「我沒有傷害你的本意,可我真的傷害了你很多次。
害你落水,我去救你。
害你中毒,我也讓自己進行搶救。
我想用這樣的方式,讓大哥最在乎的兩個人都傷害的方式,讓他害怕失去你,害怕牽連我,讓他放棄這個家,離開這裡。時宜,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最關鍵的時候我只能顧及到自己的家人,我不想看到他們真的分出你死我活。
所以,我現在的一切結果,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你信佛對不對,因果輪迴,現世報應。
時宜,對不起。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會補償你。」
錄音就此結束。
時宜攥著手機,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覺。
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都浮上水面,而這之後又有著很多的因果糾葛。或許是當時落水窒息和腹部絞痛的痛苦已經過去了,也許是因為她知道死後,一定還有下一段的生命旅程,所以她並沒有那麼大的怨。
她腦子裡有些空,不知道自己要想什麼,只是很難過。
在壓抑的安靜里,眼淚毫無預兆地流下來,再也止不住。
文幸眼睛,輕輕地眨了一下。
看得太久,她累了。
眼睛很酸,很想閉上休息一會兒
她似乎想要對梅行笑笑,只是不知道經過十幾個小時的搶救,自己是不是已經變得不能看了,狼狽憔悴,還是面容可憎
她輕輕動了動手。
梅行似乎明白她想要什麼,將臉貼上她的臉。
他記得,她小時候坐在自己腿上,就喜歡這樣貼著自己的臉,然後眨著眼睛笑。如果想要放她下去,她立刻就會捂著胸口說:「不要放不要放,我會不高興。我一不高興就會心疼,哎呦,心疼了」
孰真孰假,少女的情懷,變成如此深刻的感情。
文幸看他看到累極,毫無徵兆地,閉上了眼睛在令人窒息的安靜里,梅行慢慢將額頭低下來,壓在了文幸的手心上。
時宜哭的難以自抑,抬起手,拚命咬住自己的手背,讓自己不要發出哭聲
病房裡監測的儀器,靜默宣告她離開了。
她真的說到做到,自私地,把最後所有的力氣都留給了梅行。
始終未被允許進入病房的周文川站在病房外,看到所有人的反應,明白事情已經到了最壞的結果他緊緊攥住拳頭,瞬間紅了眼眶,推開那些攔著自己人。
進入第一道自動門。
可是第二道門始終緊閉著,他使勁拍玻璃,病房裡的人都彷彿沒有聽到。最後他又狠狠砸了一下,周生辰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
很冷的目光,從未有過的。
周文川在一瞬間竟然覺得恐懼,就在他愣住的時候,周生辰已經讓人打開門,走出來揪起他的衣領,把他整個人都拎到了病房裡,狠狠對著他的腿踹了一腳。
周文川撲通跪到地上,幾秒後,黝黑的槍口已經頂住了他的後腦。
拿槍的就是周生辰。
他一語不發,垂下眼眸,沒有任何感情地去看周文川。
眼睛因為痛苦的情緒,已經紅得嚇人。
「周生辰」周生辰母親驚呆了,扶著椅子站起來,「周生辰你放下槍,我問過醫生那些葯沒有多大傷害,你弟弟也不想」
王曼也撲身跪到周生辰腳下,抽泣的幾乎要昏厥過去,不停磕頭叫大少爺。
周生辰沒有任何反應,手指扣在扳機上。
王曼忽然哭的沒有了聲音,緊緊揪著周生辰的長褲,漸漸縮成一團,有大片的血從長裙浸透過來:「大少爺求你」她痛的臉完全扭曲了,驟然的小產,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周文川忽然就轉身,緊緊抱住她,打橫抱起來。
就這麼頂著周生辰的槍口,站起來。
兄弟兩個這麼想對望著,眼睛同樣的赤紅。
「小辰」周生辰母親緊緊揪著自己的胸口,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媽媽求你這一次,你不能讓媽媽剛沒了女兒,又要沒有一個兒子」
周生辰看了一眼病床,視線又移到了時宜的身上。
她也看著他,心口砰砰直跳。她知道,周生辰現在的心情,包括之前周文川對自己做的那些事包括文幸對自己做的事,他一定也都加諸在了周文川的身上。
時宜費力地呼吸著,一瞬不瞬地看著他。
「小辰」周生辰母親臉色蒼白地看著他,真的有些站不住,「媽媽求你,放下槍好不好小辰」
沒有人敢說話。
周生辰整個人立在那裡,和槍像是一體的,輕易就將室內的氣壓降到了最低點。他的眼睛,隔著薄薄的眼鏡片,看不出任何的感情波動。
周文川抱著王曼,自己的褲子也被血染了一片:「周生辰,你現在拿槍指著我,是為了文幸?還是為了你老婆?文幸走了,你終於能找我算賬了?啊?」
周文川笑了兩聲,眼淚就下來了。
王曼緊緊咬著嘴唇,在他臂彎里痛得五官扭曲。
他緊緊抱著懷裡的人,終於緊咬住牙關,一字一句地對他求饒:「你放我去救王曼,我回來還你一條命,」他說著說著,忽然就跪下來,明明恨的想殺人,卻還是跪在了周生辰面前,「大哥,我求你放我走」
「小辰」周生辰母親泣不成聲,卻不敢上前一步,唯恐周生辰做出什麼事,「小辰你弟弟給文幸吃的葯,真的不是致死原因。還有時宜,時宜的事也和你弟弟沒有關係你聽媽媽說,除了烏鎮那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是媽媽安排的,完全和你弟弟沒有任何關係」
哽咽的懇求。還有王曼的痛苦呻吟。
時宜腦海中,反覆都是文幸的那段錄音。
所有的一切真相,都會被人知道,但不應該是這麼愛著文幸的周生辰
生死一瞬,只有瀰漫不散的寂靜。
周生辰在漫長的僵持後,終於緩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槍。
周文川沒有任何的停留,抱著王曼大步而出。
他和王曼都屬於被監控的人,就在刑警的注視下,將王曼抱到推車上,迅速有醫生上來,將車推進電梯,離開這個樓層。
電梯門關上後,周文川手臂都有些發軟,俯身摟住王曼,有眼淚流下來,落到她的身上:「曼曼,謝謝你。過了這關,我們就還有機會」
他邊說著,臉已經埋在王曼的手臂上。
王曼痛得臉色青白,卻還是緊緊抱住他。流產的葯,是他親自交給她的,她要在生死一線拿自己和孩子來賭,賭周生辰的於心不忍,哪怕自己微不足道,也可以壓上最輕的那個砝碼如今佟佳人已經提出解除婚姻關係,周文川身邊唯一能支持他的,只剩下了她一個。
王曼緊緊攥住他的手臂,讓自己稍微減輕痛楚,漸漸陷入了昏迷。
周生辰的母親又頹然坐下來,輕聲對床上的文幸說著話。
病房裡太過讓人窒息,大悲過後的大驚,讓她有些承受不住。時宜刪掉文幸的錄音,把手機放在了窗邊。走過去,安靜地靠在了周生辰的身邊。
林叔在病房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文幸的後事。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很快,也很慢。
當所有都妥當後,文幸被帶離醫院,準備在鎮江安葬。等到所有都安排妥當,眾人離開醫院時,已經是凌晨四點半。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
周生辰母親留在醫院裡,陪著周文川和王曼,當他們走出醫院大樓時,守在底下的刑警開始例行公事上前,詢問登記每個人離開的去處。梅行始終一言不發,卻在此時和他們發生了衝突,杜風撥開自己的人,上前說:「抱歉,周生先生、梅先生,我們只需要了解各位的去向。例行公事而已。」
周生辰看了杜風一眼,林叔立刻上前,低聲交涉。
他們的人,和周生辰幾個人,只隔著一個林叔,卻始終沒有任何語言的交流。就在這種壓抑的安靜里,杜風身後忽然變得混亂起來。
時宜聽到非常熟悉的聲音,宏曉譽?
她聽到的同時,杜風也聽到了,立刻就轉身撥開眾人,邊示意拉扯宏曉譽的人鬆開她,邊對身邊人低聲囑咐:「每個離開的周家人,都要有一組人跟著」
啪地一聲重響,徹底打碎了杜風的話。
宏曉譽一把推開身邊杜風的同事,狠狠扇了杜風一巴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
「宏曉譽,你不要在這裡胡鬧」杜風壓抑著情緒,深深吸一口氣。
下一秒,宏曉譽竟然把手裡的相機砸向他:「我去你媽的,杜風!」
離得太近,杜風來不及躲過,被相機狠狠砸中額頭,瞬間就有血流下來。
宏曉譽也驚呆了。
眼淚奪眶而出,怔怔看了他三秒,就沖向了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