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周母卻慢慢地蹙起眉:「你不可以」
「我可以。」周文川不置可否。
「小仁,外婆累了,」周生辰開了口,卻是對著身邊早就眼眸冰冷,緊緊盯著周文川的小仁,「你去陪著外婆一起下樓。」
他明白,周文川既然如此,就是做了最後一搏。
他說完,輕輕在小仁的肩膀上,拍了拍。
小仁終究忍住,沉默走到珠簾後,彎腰說:「外婆,我們回去休息吧?」
「啊小仁啊,」外婆笑呵呵地說,「好啊好啊休息」
老人家似乎也真是累了,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顫顫巍巍地任由周母和小仁攙扶起來,慢悠悠地走到樓梯口。那裡早就有人等著,小心翼翼背起老人家,下樓。
這一層里,安靜的嚇人。
只有樓下有人在絲竹聲中,閑聊著。
老人家的一舉一動,都像是慢放的電影。
直到離去,她都沒察覺,自己的身後的人早已悄無聲息舉槍,上膛、瞄準了周文川。
周文川倒是不以為意。
刀從時宜後心滑上來,抵住了她的脖頸:「麻煩大哥,把你的槍給我。」
周文川笑吟吟看著周生辰。
在所有無關的人離開後,周生辰一言不發,把身上的槍拿下來,扔到了珠簾後。啪地一聲,槍落在了周文川的腳下,他輕易用腳一勾,槍被踢上來,落到了他空著的右手。
周文川沒有耽擱,拿到槍,很快上膛,直接瞄準了周生辰。
「還想要什麼?」周生辰雙眸深沉,看著他。
周文川笑了聲:「想要你死。」
「然後,你接手周家?」
周生辰慢慢說著。
揮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能有任何動作。
甚至為了讓周文川不為難時宜,他所有要害都完全暴露,對著周文川的槍口。
「這周家,只有你和她是外人,」周文川的聲音,近在咫尺,有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嘲諷,「我是小仁的親哥哥,是母親唯一的兒子。你死,就是我活。」
驚人而瘋狂的言論。
所有秘密都不再是隱秘。
周生辰是父親唯一的骨肉。周母作為他的「生母」,在他真正的母親死後,撫養了他近三十年,作為回報。他在知道這對弟妹不可告人的身世後,保持了沉默。
可惜,人情冷暖。
他在周家,能感受的到的,永遠是冷甚於暖。
「放了她。」
「周生辰,」周文川打斷他,「不要躲,如果你躲,她就死。向著我走過來。」
周文川知道,自己可以現在開槍。
但是他不相信,他怕自己射偏,更怕周生辰真的會在生死瞬間,躲開他的子彈。
他需要周生辰走近。
近到躲都沒得躲,才是萬無一失。
「管好你的刀,」周生辰說,「她死,你也一定會死,我死,你或許還有活著的機會。」他毫不猶豫,走向微微晃動的珠簾。
「無論發生什麼,不許開槍。」他告訴所有的人。
越來越近。
只有十步之遙,避無可避的距離,一槍就可以正中要害。
樓下忽然爆出喝彩聲,台上的戲漸入**。
沒人注意到三層的這場大戲。
所有人能看到的,只是低矮的圍欄前,二少爺的一個背影。
時宜聽著周生辰的聲音,拚命想要出聲。
大片的眼淚湧出來,卻被刀柄狠狠壓住咽喉,喪失了語言能力。
「時宜,不要說話。」
周生辰低聲說著,有著安撫的力量。
卻蒙著水霧,聽不分明她已經瀕臨窒息。大片的白光從眼前划過,槍柄的按壓,讓她完全啞住,只有眼淚止不住地流著。她不知道他是否已走近,是否已經避不開周文川的槍絕望的情緒,自內心最深處蔓延開來。
忽然,一聲扣動扳機的輕響。
她一瞬的恐懼,猛地握住周文川的手臂,把他整個人撞向圍欄。
她要他活。
哪怕自己死。
緊接著,又有兩聲槍響。
措手不及的力度,周文川失去重心,和時宜從圍欄摔了下去。
誰也不知道當時三樓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聽到槍響,看到二少爺和大少奶奶墜下高樓,砸碎了整張桌椅。不論是台上台下,還有二樓,都瞬息靜下來。
幸好有林叔在樓下守著,馬上就上前,看時宜和周文川。
「林叔,」周生仁從一樓的東南角走出來,十幾歲的男孩子,臉上卻比別人都要鎮靜的多,「你去樓上,樓下的事交給我。」
他沒有說樓上發生了什麼。
大哥的槍是有消音器的,他不知道周文川是否開了槍。
而他真實地,聽到了兩聲槍響,除了自己的他的視線落在了杜風身上,他的槍仍舊握在手裡。沒想到關鍵時刻,竟然是外人出了手。
整個周家亂了套。
不管是同時進行搶救治療的周生辰、時宜,還是已經確認死亡的周文川。所有的變故都太突然,整個老宅的徹夜通明,再不是為了壽宴,而是這一連串的意外。
所有的人,包括周母、叔父周生行,甚至是周生仁,都不被允許靠近搶救的人。
叔父終於在後半夜出現,匆匆讓人料理周文川的後事,讓身邊的心腹將周母帶回了山下的大宅子。周母眼神完全已經渙散,不停流著眼淚。
周文川身中兩槍,不論周生仁的那槍是否中了要害,他都開槍了。
車子里,周生仁就坐在前座。
周生行關上了隔音玻璃,重重嘆了口氣:「婉娘,我不知該如何勸你。」
周母雙眼盡紅,緩緩扭頭去看他:「我的孩子,我的兩個孩子如果你肯幫文川,他就不會這麼拚命一搏」
「周生辰會在十年後把周家交給小仁,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文川也是你兒子,」周母哽咽得說不下去,「他也是你兒子」
周生行微微閉合雙眼,不再去看周母:「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了文幸、文川的身世,我也不能承認,你在周家這麼多年,還不懂嗎?就像大哥他多麼不甘心,也要娶你進周家,就為了給他第一個兒子,最愛的那個兒子一個名正言順的母親,因為只有你配得上。」
那年,婉娘帶著「未婚先孕」的傳聞嫁入周家,只為給周生辰這個早產又喪母的大少爺一個名分。他和婉娘年少相識,卻不得不為周家放棄。可朝夕相對,終究情難自己,有了這對不該有的同胞兄妹
因果循環。
沒有當日因,何來今日的果?
若不是他為了周家清理內鬼,親自命人在十年前的游輪上追殺小仁的母親,她又怎會因為爬上高溫鍋爐,服毒自盡?
若能將周家在十年後交給小仁,也算是補償。
這一生誰無過錯,又如何償還的清,所有的人情虧欠。
周生辰在深夜醒來。
他中槍的位置並非要害,而是手臂,或者說原本是要害,子彈卻因時宜的阻擋而偏了。身邊有人給他做著檢查。
周生辰要起身,所有的醫生都慌了,卻又不敢勸說他。
林叔忙走上前,周生辰用完好的那隻手臂,撐起自己的身體:「時宜在哪裡?」
林叔略微沉默。
「時宜在哪裡?!」他一把抓住林叔的手臂。
傷口瞬間爆裂,有血慢慢從紗布里滲出來。
「時宜小姐一直沒有醒。」
他手指緊扣住林叔,緊緊閉了閉眼睛,掀開身上的白色棉被,下床。有醫生要上前阻止,被林叔揮手都擋下來。他推開門,帶著周生辰走向時宜的房間,為了防止再有意外,所有的醫護人員都被安排在這裡,她的房間已成了病房。
他走到門口,竟然就止步了。
手臂的疼痛,遠不及蝕心入骨的恐懼和痛苦。
一而再,再而三。
他護不住她。
他手撐在門上,漸漸握成拳,有溫熱的眼淚奪眶而出。
林叔和走廊上的人都不敢出聲,就看著他慢慢將頭壓在自己的手臂上。長久地,就這樣隔著一道門,緊緊靠著門,卻不敢入內。
忽然,房間里有人說了話:
「她手指是不是動了」
周生辰猛推開門,裡邊的醫生都停住,回頭看向他。
而他,只是看著床上躺著的人。
心電診斷裝置的跳躍非常平穩,慢慢地消融著,他血脈中蔓延的恐懼感。
他記得她說過的每句話,是那些話慢慢地滲入他的心,如今說話的人,在睡著,卻像是隨時都會醒過來,和他說話。
她對他,像是永遠都小心翼翼,唯恐失去
「等等我,我需要和你說句話」
「我一直很好奇,研究所是什麼樣子,方便帶我看看嗎」
「你相信前世嗎?我或許能看到你的前世」
「你今天的樣子,感覺上非常配你的名字。周生辰,應該給人感覺,就是這個樣子。」
「有好感就訂婚嗎?」
「你媽媽喜歡女孩子穿什麼?」
「到我家坐坐?我想給你泡杯驅寒的葯。」
「我不知道你習不習慣吃這個,挺好吃的。」
「為什麼你會做科研,真是因為想還能做什麼,才隨便選擇的嗎?」
「柳公權的字,太過嚴謹,會不會不適宜訂婚的請柬」
「那戴完戒指需要吻未婚妻嗎?」
「只要你讓我和你在一起,我會無條件相信你」
「我累了你拉著我走,好不好?」
「周生辰你和太太睡在一張床上,很為難嗎?」
「對不起我真的從沒遇到過槍戰」
「所以我不會配不上你,對不對?」
「除了怕我有事,有沒有一些原因,是因為想我了?」
「如果我先死了,就委屈你一段時間,下輩子我再補償你。」
「你肯定想錯了,周生辰,想錯了我的意思。
我想的是,等到你想要做的事情做完,你只需要每天去研究你的金星,餘下的都交給我。我給你做飯、泡茶,妥善照顧,免你累,免你苦,免你四處奔波,免你無人倚靠。」
有陽光,隔著白色窗帘,落進來。
在時宜身上留下斑駁的光影。
她看上去並沒有任何痛苦,只是閉著眼睛,像是每次他凌晨四五點醒來,她躺在他身邊的樣子。從不為俗世煩惱,連睡著,都是這麼安然。
她安靜地,就這麼躺著。
「十一,一會兒走上高台的,就是你以後的師父哦。」三哥哥抱著她,她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邊,微微動了動身子,有些激動。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只是望著城外。
從這裡,只能看到天邊有晨光,慢慢滲入黑暗中,融成了青白色。
城下的高台上,空無一人,卻有數面大旗在狂風下,翻卷在一起,已不見字。
她覺得手冷,卻只能繼續扣住城牆,否則三哥哥也抱不住她若不是這個師父的傳聞太多,她怎麼都不會隨著三哥哥只帶了四名隨從偷跑出來,只為看看這個三日後就能見到的小南辰王。
周生辰。
聽起來儒雅清貴,彷佛飽讀詩書。
他應該是書房中,長身而立,眉目清潤的王爺。
而非
這城門外的數十萬大軍,都風塵加身,靜默地立著,遠看上去彷佛一片死寂。自遠處有數匹馬前來,為首的男人看不清面貌,只看得出那身白色,著實晃人眼。
「來了來了,十一,」三哥哥哎呦了聲,「小丫頭別亂動。」
馬上人行至高台前,驟然勒馬。
幾聲嘶鳴下,為首的男人跳下馬,一步步走上了那空無一人的高台。
長夜破曉,三軍齊出。狼煙為景,黃沙襲天。
他立於高台,素手一揮,七十萬將士鏗然跪於身前,齊聲喊王。那衝天的聲響穿破黃沙,透過所有的霧靄,穿入她的耳膜有人用手捂住她的耳朵。
這就是真正的周生辰,家臣上千,手握七十萬大軍的小南辰王。
是色授魂與?還是情迷心竅?
六七歲的她,並不懂得這些,只是被眼前所見震懾。雙手緊緊扣住城牆青磚,心跳若擂。
很快,天就徹底大亮。
清河崔氏的小公子,自然知道此處不能常留,看時辰差不多了,拉著十一的小手,從城牆的另一側走下去。十一人步子也又因著不願離開,自然走得更慢。
「哎呦,我的小祖宗,」三哥哥都帶了哭腔,一把抱起她,「你哥哥我才十二歲啊,你都快七歲了,竟然還要我抱著到處走」
她摟住哥哥脖子,用臉蹭了蹭,小小地笑了。
「」三哥最疼這個妹妹,看她如此模樣,心都酥了。
也不再抱怨,抱著她就三步並著兩步地,往外走。清河崔氏算來算去,就十一這麼個女孩,又早早定了太子妃的身份,當真是金貴的很,比他這個妾生的可要緊多了。
這要是被爹發現他們偷溜出來,保不準又是一頓家法。
三哥走得急,十一怕他被風吹冷了,還不住拿手去拉扯他袍帔。
兩人在四個護衛的圍攏下,順利下了城牆,還沒走出兩步,就被人喝止了
十一嚇了一跳,眨著眼睛看三哥。
「不怕,有三哥。」三哥拍拍她後背。
有十幾匹馬近前,仍舊在輕輕噴著鼻息,歷經沙場的戰馬,也當真自帶著煞氣。
她緊抓著三哥的衣襟,仰頭去看馬上的人。在兩人身後的那個人,手握韁繩,背對著日光,略微仔細去看他們兩個半大的孩子。
那一雙漆黑清潤的眸子,越過了四個護衛,悄無聲息地望進了她的眼睛裡。
十一小心翼翼地回望著他,四周好靜靜得只有她自己的心跳。
醉卧白骨灘,放意且狂歌,一匹馬,一壺酒,世上如王有幾人?
若非我,你本該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倘知因果,你可曾後悔收我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