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儀公主是大慶王朝最尊貴的公主,跟太子一個娘的嫡親姐姐。
其實依著尋常人的思路,區區一個小公主又能尊貴到哪兒,看是生在皇家的面上給個好吃好喝綾羅綢緞什麼,若不巧遇上番邦襲擊,還能送去湊個親,促進兩國友好邦交,百姓象徵性的揮揮手絹,史官大筆一揮,亦算不枉此生了。
不過凡事總有特例,當今皇上在還不是皇上的時候,因為一個疏忽累得他最敬重的姐姐死於沙場。據說這位長公主在咽氣前拉著他的手說自己會投胎做他的女兒,望他不必傷心難過。任誰聽來都知道是安慰性質的扯淡之詞,偏巧年輕的皇上就信了,後來他討了媳婦,心心念念的便是生公主。也不知是他人品太好還是太差,這些后妃的肚子一個比一個爭氣,男娃爭先恐後的蹦躂出來;有老太監說那段時期,皇上偶爾瞧著自家那一排成串的皇子,眼裡滿是落寞討嫌的意思。
襄儀公主便是在這種時候千呼萬喚始出來。
可想而知,陛下對他的呵護該有多麼的令人髮指,不僅冊封她的生母為後,還立了她的胞兄為太子。雖說那之後也偶有嬪妃誕出公主,鑒於每個人所能奉獻的愛極為有限,貴為天子的皇帝陛下也不例外,故而這位公主壓根就沒有為爭寵父愛而煩惱過。
毫無疑問,這眾星捧月成長的公主,難以避免的養成一些不大好的習慣,諸如窮侈極奢,驕橫跋扈,久而久之,公主妄名響徹京中。許是從那時候起,朝廷重臣們就開始打歪主意了。
恰在公主及笄之年,吐蕃大舉攻慶,後使者求和,蕃王欲與大慶和親結為誼邦,這種時候,朝中總有呆臣註定會成為炮灰——禮部尚書在群臣慫恿下忠言直諫,其言辭振振,仿若皇帝不允和親,天下即會大亂,百姓即將遭殃。
皇上於心不忍,「愛卿言之有理,可朕實不舍讓自家孩兒去那苦寒之地。」
禮部尚書伏跪在地,淚流滿面,直道微臣亦明曉陛下苦處,若非臣家中無女,定為陛下分憂,惜哉惜哉云云。
皇上一聽便笑了,「愛卿忠君體國實令朕感動,只是你有所不知,那蕃王素喜男色,此回亦坦言若是男子和親更妙,朕原還顧慮我堂堂大慶男兒怎可屈尊番邦,既然愛卿如此舍己為民,朕也不忍拂了你一番好意啊。」
同年,禮部尚書的獨子穿上大紅嫁衣,在爹娘洶湧澎湃的淚河之中,凄涼赴往吐蕃,終此一生,再未回境。
歷史的血和淚不容忽視,如此,襄儀公主在朝中頗有威名日盛的兆相。
都說皇宮大內無情,其實在公主十五歲前都還算風平浪靜,兄弟姐妹後宮嬪妃相處的甚為融洽,怎奈好景不長——除善戰者如睿王,千里之遙者如廉王,生性古怪者如康王,其餘皇儲們基本非死即殘,大半都跟謀反有關被誅。
無獨有偶,當眾位兄弟為了爭奪上頭那把龍椅一起手拉手共赴黃泉之際,最具賢名的太子殿下卻為了所愛的女子拋棄皇籍雲遊四海去了,皇上龍體大不如從前,處理政事亦有些力不從心,幾番思量之下,頒了兩道旨。
一是冊立年僅十四的十一皇子蕭景宴為新太子,二是冊封襄儀公主蕭其棠輔政監國。
聖諭剛傳達完沒兩日,言官們彈劾的奏摺還沒擬清,正醞釀著情緒準備上朝忠言直諫,哪想皇上一個眩暈便一倒不起。自此,襄儀公主理所當然的被推上風頭浪尖,如此半載,一手遮天這名聲也就此而來。
以上這檔子事是我這幾日大體所了解的,據說實情更為錯綜複雜,一個不慎都有可能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說這些個據說的人是駙馬,在他好不容易接受我失憶這種情況後,便時常危言聳聽,聽他描述昔日的那些林林總總,我只能講本人相當無奈。
誠然我對於我是公主這個事實也掂量了許久,以至於到現下都沒能完全消化。
上回說到我在公堂之上扮公主被府尹拆穿被駙馬強抱之後便沒了下文,其實怪不得我,且不追究是體力不支還是受了太大刺激,總之我是昏過去了,醒來後便躺在公主府的軟榻上。
聽聞那府尹也嚇到一頭往地面上栽,場面還不算亂的不可收拾。好在這一出爛戲還是成功的將凌家少爺給收拾乾淨,王啟夫婦得以洗脫冤屈,替兒子討回公道。
這自是全仗大理寺明察秋毫,與在府中歇養的我不大相干。當然,大理寺卿宋郎生既身為我的駙馬,還是有我一點點功勞的。
那日我初醒,見他坐在几案後,案頭堆了一大疊卷宗,一雙明目停留其上,時而皺眉,時而含笑,對著我的那半邊面孔在燭火的映襯下像是勾了金邊,端的是容色如春。
這樣的人若肯一展笑顏,醉人的春風就會縈繞心頭,長久不散。
那時我半個頭都暈暈沉沉,還當自己已入了陰曹地府,所以下意識的脫口問:「你是判官么?」
後來宋郎生同我說,他那時險些以為我得了失心瘋,震得他也差不多發瘋。
我猜我以前應當是很喜歡駙馬的,他不僅樣貌好看的不像話,待我更是無微不至,除了脾性有些小古怪以外。
譬如這幾日我們雖同塌而眠,他大抵是顧及到我身子羸弱沒有做出逾越之禮,昨日夜半卻突然想要俯身吻我,我驚的一把推開他,見他僵住身子我忙補救道:「我……我如今記憶盡失,你於我而言還極是陌生,所以……」
所以我還沒說完,他便施施然爬下床披著外袍出門,臨末拋了句「我回我房裡便是,不叫公主為難」。我有些忐忑的思考他是不是不高興了,哪想他過了一小會兒折返回來站在我塌前,不甘願的伸出手指指著我塌內的枕頭,「那個,我睡慣了。」
我呆了好半響反應過來將枕頭給他,他一聲不吭的離開後,我才有些斷定他是真的生氣了。
麻煩的除了駙馬還有太子,他在得知我回歸後當晚就衝出宮來府里,見我不曾醒轉便叫了十個八個御醫,御醫們表示我只是吃的太少睡眠不足以至體力不支,調養一段時日即可,可太子仍死死拽著我不肯走,若非駙馬相勸只怕御醫們更要有的忙活。
宋郎生說,知道我失蹤大半年的人,除了他便是太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了。
那時我問:「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便是你與太子極力隱瞞下來的?」
「不錯。」駙馬答道:「尋得一個身形與公主相仿的女子,每日易容為公主的樣子上朝,人在屏風之後眾臣自是難以辨別。」
「為何要這麼做?」
「為了朝局穩定,也為了保護公主的安全。」宋郎生說,「朝中爭鬥因皇上病重愈演愈烈,以趙首輔為首的嶺南派世族官員,與副首輔李國舅為首的江淮一系兩黨相爭自是不言而喻,睿王與康王明面上雖不干預,私底下卻有與其結交之嫌,四大家族的聶家與凌家亦有滲入內閣之意,另外兩家雖說按兵不動,只怕是在隔山觀虎,伺機而動。如今時局混亂,而公主您,正是平衡掣肘的中心。」
我聽的毛骨發寒,「我?」
「趙首輔曾任公主少師,與公主相交甚厚;李國舅自會看著皇后面上讓公主三分;睿王和康王自小看公主長大,對公主更是百般寵溺;太子年紀尚輕,所依仗的更是公主,故而……」
其實駙馬這麼一大段話簡化起來的意思就是,現在朝中有好幾股勢力在抗衡,主要人員是我師父我舅舅我叔叔我哥哥還有我弟弟,本來這種時候出來治理的人都是我爹,不過他老人家身體不中,恰好我與這群人的私交都還不錯,就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我了。
明面上,我貌似掌握了生殺大權,翻雲覆雨,實際就是個潑冷水的存在,每當其中一方快要壓倒另一方的時候,我就會竄出來友好的說「喲!兄弟,別傷和氣,來來,坐下來喝杯茶」,到最後誰也沒贏誰。久而久之,這滿肚子火無可發泄,就往往朝那人身上發。
這就是為什麼歷史上偶爾會發生諸如弒君啊篡位啊這類事的根由,當然,絕大部分人還是會忌憚勸架人的身份,不然那龍椅輪換的速度太快,坐起來也無甚意思。
言歸正傳,據宋郎生說,在此以前,我這個勸架人做的還不錯,至少瞧去四海昇平,有我輔著太子,他那儲君之位尚算穩當,故而在得知我失蹤後,太子第一做的便是隱瞞。試想,若讓人得知監國公主失蹤,誰來輔政將成為頭等大事,彼時不論是睿王還是康王,被壓制的一定是太子。再往深究,不管贏家是誰,只怕都盼望著流落民間的公主永不歸返罷。
太子用假公主撐了大半年,如今好容易將我尋回,本當算是萬事大吉,但,悲哀的是,我失憶了。
這種狀況別說處理政事,連人頭都認不清楚,總不能隨隨便便往朝堂上一站,用手指一指:誒!那誰,你說的挺帶感的,我支持你!哪個臣子信服得了這種監國公主?
至於要否告知太子失憶一事,宋郎生認為還是由我自己來決定。
我仰望著房上的蓮花頂,嘟囔了一句不應出自皇族人之口的話:這公主當的還不如公公自在。
「誠然當駙馬連公主都不如。」
宋郎生這話將我打回現實。
我皺眉瞪著他,他板著一張臉,不再做聲。
唉,果然還在為昨夜的事惱著,連用膳都不給我好臉色看。
此刻廳中只坐我們兩人。
侍女們擺上菜點後便退了下去,因為體虛而吃了幾日薄粥的本公主,看著桌上繁花似錦的菜式,垂涎三尺。一一嘗過後,我心滿意足的開懷大用,到半飽時才發覺宋郎生由始至終都沒動筷,只一心捧著本卷宗細閱,我略略一想,伸手夾了一道口感最好的菜放入他碗中,道:「這清風鯢魚著實鮮美,你也嘗點罷。」
宋郎生抬起頭,用那雙雪亮的眼將我看了又看,「公主是如何得知這道菜名為『清風鯢魚』的?」
我怔住。
是啊,我怎麼知道這菜叫清風鯢魚的?
「就下意識的脫口而出了……」我眨了眨眼,「我以前是不是很喜歡這道菜?」
「公主確是極愛鯢魚。」宋郎生細嚼慢咽,慢悠悠地道:「公主記得它,卻已不記得我,想來我竟連一條魚都不如。」
又來了。
我訕訕的笑了笑,「我連我自己都不記得,可還記得駙馬的名字,這樣相比之下,駙馬於我而言比我更重。」
其實之所以能記得他的名字只因他名聲太響,這般說若能逗他笑一笑也是無妨,誰知他的手頓上一頓,那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依舊不變,我也就放棄了這不現實的想法。
這傢伙,明明長著一張好脾氣乖巧的臉。比如他有一雙黑黑潤潤的眼睛,好像沁在水裡的黑玉,不大明顯的內雙,低眼時可以看到長睫溫柔的下垂,眼睛瞪了大了就變得單單的模樣,帶著一股特有的草木氣息。
所以越是冷著臉,反越顯得一副孩童惱怒的模樣,半點威懾力也沒有,我不禁沉思,他究竟是怎麼當他的大理寺卿的。
「公主在想什麼?」
我忙笑道:「沒想什麼,也想不起什麼。」
宋郎生嘆了一聲,夾了塊菊香肉放在我碟子里,說:「公主記不起過去的事,莫不連失蹤後的事也記不起?你雙腳磨出了水泡,顯然是走了很長一段路,背上受過利箭穿刺之傷,想必亦是兇險萬分,你在民間究竟吃了多少苦,經歷了多少事,為何一次都不曾與我提起?」
腦海深處忽然閃過一抹墨藍色的身影,那夜寒月凜如刀鞘再次戳入心底,我僵硬的別過頭去,道:「自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說不說都無所謂……」
「無所謂?」宋郎生一掌拍在桌上,「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這段日子……」
他收口沒說,我獃獃看著他,「怎麼了?」
宋郎生氣咻咻飛了個白眼給我,語氣卻是淡淡,「我就是要吊公主胃口,你不說,我也不說。」
……這駙馬果真不能以常理度之。
「不過,駙馬,你究竟是怎麼當上我我駙馬來著?政治聯姻還是……」我吞了吞口水,「兩廂情願?」
他看著我,不說話。
空氣一時寂靜無聲。
半晌,漂亮的眉眼綻出一絲笑意,「一廂情願。」
我愣了一下,這的確是個始料未及的答案,「你……對我一廂情願?可我若不喜歡你,皇……呃,父皇又豈會招你做駙馬?他不是很寵我的么?」
「我想公主是理解錯了,」宋郎生饒有興味道,「我是意思是,公主對我一廂情願。」
我:「……」
他笑道:「先是對我一見鍾情,再見傾心,而後強行將我擄入府中,生米煮成熟飯後逼我去向皇上請求賜婚,否則以冒犯公主之罪治我於死地,我抵死不從你便以我族人性命逼我就範,於是最後,我妥協了。」
我:「……」
他聳肩表示他說完了。
我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你是在說笑吧。」
他端起碗波瀾不驚的看著我說:「這於我而言也並非什麼光彩之事,我為何要誆公主?」
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他,「那……那你不是恨透我了?」
他若無其事的點點頭:「確實。」
我:「……」
「不過,」宋郎生做出思考的模樣,像在斟酌著怎麼說,「我們成親後公主待我千依百順,言聽計從,久而久之,我也略略有些感動。」
我:「……」
他安詳地啃著雞肉,添了一句:「所謂愛恨本在一念之間……」
我已經思考無能了,「所以你就……由恨轉愛了?」
對面宋郎生淡定道:「是愛恨交織。」
我:「……」
就在我搞不清他究竟是真的在說事還是真的在說笑時,一位侍女匆匆的跑進偏廳來,急道:「公主殿下,駙馬爺,韓大人登門求見。」
宋郎生眉眼不抬,「告訴他我們在用膳,沒空搭理他。」
那侍女道:「奴才都說了,可韓大人這次說非要見到公主殿下不可,他會一直等下去。」
「那就讓他索性等到明日和我一起上朝罷。」
侍女戰戰兢兢看著我,眼神里滿是求救的意思,想來那韓大人也不是什麼好應付的角,我揮了揮手,「知道了,我一會出去見他,讓他候著吧。」
侍女這才退下。
我問:「這韓大人是誰,聽話里的意思找我不止一次,你可知是什麼來意?」
「他是吏部尚書,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是來要個人,從公主失蹤到現在,他來了不下十回,每次都讓我擋了回去。」
我盯著他手中的酒杯,「他要的是什麼人?為何找我要?」
宋郎生端起酒杯送到口邊,再又放下,「既然公主這麼好奇,出去會會便知。」
這韓尚書果然守在正廳之內。几案上的茶點他動都未動,見我和駙馬踱步而出,忙站起身走近幾步,拂袖跪下,頭咚的一聲磕出響,嚇得我心肝一顫,「你……這是做什麼?」
他頭也未抬,額頭抵著冰涼的地板:「求公主開恩。」
我沉默著。
我本來想接「韓大人,有話好好說」,總覺得這語氣太過屈尊紆貴,還是說「您請起請起」,又怕這算是應承的一種說法,所以只能沉默。
這韓尚書見我不吱聲,只得屈著身子紋絲不動,可憐那腰板看去委實不大利索,「公主,老臣深知犬子之舉令殿下您受到傷害,老臣也感念公主對那孽障的不殺之恩,然事情已過許久,那不孝子畢竟是老韓家三代單傳的獨子,還請殿下看在老臣一片報效朝廷之心,放過他吧。」
我一頭霧水的看向宋郎生。
他輕咳一聲,沉聲說:「韓大人,你自己都說令郎罪無可恕,公主寬宏大量才留他一條性命,如今卻還想得寸進尺,雖說大人身居要職,家中世代為官,卻也不能因此徇私枉法。」
我想我大概有一些明白了,雖然我比較感興趣的是這韓尚書的兒子究竟怎麼對我造成傷害來著,可惜不能當場詢問。
這韓尚書瞅著宋郎生油鹽不進,又把注意力轉回我的身上,繼續道:「若得公主殿下首肯,大可依律法處置犬子,杖刑也好流放也罷,也總好過在公主府內……」
怎麼樣?我等著他繼續說,可他偏偏哽咽不語,我不免有些鬧心,「韓大人話里的意思是我把他留在府內,倒是委屈了他不成?」
宋郎生目光微凝的瞥向我,我也有些詫異這霸道的語氣說的很是順溜,好在韓尚書沒察覺到什麼,肅然道:「殿下既已有了駙馬,何苦還不能放下犬子,他……他終是負了殿下,留在眼皮底下,也不過是徒增殿下傷懷。」
我又被他這話攪得雲里霧裡,「什麼叫我放不下他……」
他大抵是聽岔了我的疑問語氣,反倒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抬起頭,清清楚楚地道:「既然公主心中已沒有犬子的位置,那就懇請您放他出府,便是少了這一個面首又有何妨!」
作者有話要說:小普及:面首=男寵
一章六千字的人傷不起啊……各位看文不留言的霸王們在我發文頭一個月給我點面子隨便吭2句吧……再不說話我就讓我家男主和男配私奔了,像圖片中的一樣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