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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曾幾何時……

我無數次幻想過與聶然重逢的場景。

最初從波濤洶湧里撿回一條命時,我腦補著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我穿著一襲白衣突然站在他的旁邊,陰測測笑道:「沒想到我會再來找你吧吧吧,冤有頭債有主主主,我來向你索命來了了了」,然後,把他嚇死。

之後流浪那段日子,我自以為看遍人情冷暖,只盼有一天即便在路上相見,我也不過是淡定勾唇淺笑,「罷罷,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常記一二便是,從此就當做是陌生人吧。」說完瀟洒轉身,而他,望著我的背影陷入深深的自責中。

等到被宋郎生認領回去知悉自己是公主時,我最喜歡躺在床上閉目想像:待哪日夏陽侯攜子參加朝會之時,我身著華服靠在鳳椅上,看到聶然震呆的表情,邪魅的一挑眉:「許久不見吶,煦方……喔,不,我是否該稱你一聲世子呢?」接著,他跪下求「公主饒命」,而我一指「來人,把這奸佞之徒給我拿下」。然後仰頭狂笑,笑聲蕩漾在殿堂上如縷不絕。

我承認我有些異想天開,但……

當我光著身子在荒郊野嶺上泡溫泉時某人忽然他在旁邊問你哪位……這種重逢的的離譜度會不會更異想天開……

我臨危亂了一瞬,低著頭沉聲道:「學生乃是廣文館監生,此前因受了涼便來此處泡泡溫泉活血驅寒……」

身後的人沒立刻說話,似乎在思考我答案的可信度,我等了又等,見他還不說話,便道:「不知司業大人此時又為何在此?」

聶然呵了一聲,「我記得可從未去過廣文館授習課業……你光聽我聲音便知我是誰,與我很是熟悉么?」

我剎時驚出一頭冷汗,「司業大人初來那日在辟雍殿的一番訓導令學生受益良多,大人的聲音自當銘記於心。」

聶然道:「行了,這些虛言不必多說。你先上岸穿好衣裳說話。」

上岸……穿衣裳……在您面前光著身子么……

我將身子往湯池裡縮了縮,道:「學生不習慣與大人赤、裸相對,可否請大人先行迴避?」

「男子漢大丈夫竟也如此矯揉?」聶然輕笑一聲,聽到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扭頭時看到的是他的背影,在月光下一如既往的怡然清冷,他在不遠方停下步伐,撩袍坐在一塊青石上,靜靜遙視遠方。

我忙從溫泉池爬起來,顧不上擦身子,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裡衣,一直注意著他的方向,待到我系好外賞衣帶配好發冠後,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聶然由始至終沒有回頭的意思。我想他對於一個半夜偷溜出來泡溫泉的監生並沒有太大的興趣。

我道:「司業大人,若無他事,學生先行告退。」

聶然嗯了一聲,算是既往不咎了。

我的腦子一片混沌,不敢多留,可卻在離開的那一刻,聽到了簫聲悠悠傳來。

我渾身一僵,鬼使神差的迴轉過身,看到了清明月光下的他的側臉,像一幅水墨畫卷,素淡靜雅,他手中執著的那支簫正是我送給他的玉簫,劣玉漏簫,他奏的那首曲正是他贈給我的曲子,煦風和月。

半年多前的那個早上,夏陽侯的家僕上門來找他,他趕走了他們卻回頭看到了默默流淚的我。

那晚,我們坐在陳家村的大槐樹下,我聽他奏這首歌給我聽,我問:「為什麼管這首曲叫煦風和月?有點像我們的名字,又不一樣。」

他勾了勾我的鼻尖,笑問:「那你知道……我為什麼給我自己取名為煦方,給你叫和風么?」

我想了想搖頭道,「還是聽你說吧。」

他微微一笑,笑的悵惘:「我剛來陳家村的時候,喜歡一個人坐在山那邊看日出,看日落。我常常猜測過往的各種可能性,茫然於今後何去何從,我不知我的煦日在何方,所以,我希望這個名字能夠帶我找到答案。後來,我遇到了你。你很麻煩,失憶失的亂七八糟,又嬌氣又任性,我救你是因惻隱之心,幾番暗示你離開,可你偏偏感覺不到,真是讓我有苦難言。」

聽到這裡我不悅的瞪了他一眼,他道:「直到有一天,我打獵回來發現你不在房裡,這才驚慌失措的四處找你,我才發覺我是那麼緊張你。你的病很奇怪,今天的事睡了一覺明天又忘,如此怎可獨自往外跑呢?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坐在河邊一聲不吭,我陪了你許久,你才笑著說『我是不是你的包袱,是不是給你添了許多麻煩』,你雖然嘴角在笑,眼裡全是淚。」

我靜靜道:「這些……我都不記得了……」

「是啊,你怎麼會記得呢?就算前一日我對你的態度欠妥,一夜過後你怎還記得?」煦方眼中泛著光,「那時我才知道,你雖然失憶,心卻是那麼敏感脆弱,誰對你好誰對你不好,你都記在心裡,你嘴裡不說不代表心裡不想,你嚷嚷著要吃好喝好住好不過是想試試看我重視不重視你……我很難過,我很後悔自己怎麼可以那樣對你。後來我帶你回家,在月光下我對你許下了承諾,你在哪我就在哪,和煦和煦,煦跟著和,風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你叫和風,我是煦方。」

我問,「煦風和月,煦方與和風在月光下的承諾,是這個意思么?」

煦方點了點頭,我抹了抹眼淚說:「可是這是煦方與和風的承諾,不是聶然的。」

「我可以不要當聶然么?我比較喜歡當煦方。」煦方回頭笑了笑,「其實那日,我想起了所有,忽然間才發現,我之前的人生或許就是為了等待一個像你這樣的人,我很慶幸老天讓我經歷了磨難讓我失憶讓我遇上你,雖然不知道將來還會遇到阻礙,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度過那些難關,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只要想到今後能夠和你在一起,就已經很滿足了。」

「我想……」我望著煦方,「就算有一天我老的飯也吃不好覺也睡不飽哪裡都去不了,連外孫和曾孫都分不清,但我都不會忘記你今天說過的話,時時想起,用來微笑。」

聶然的簫聲奏到一半就停下來了。

停在當日在竹林里,我唱他吹,我停下他停下的地方。

他試圖繼續吹奏,試了幾個音卻無論如何也接不下去,只得重新開始。

我再次茫然起來。

他是真的失憶了么?因為想不起過去,所以才無法把這首曲子吹得完整,只能停留在那時。還是……想起了那日情形,再也吹奏不下去了?他這種時候在這兒吹曲子,是為什麼?

我獃獃的站著望著想著,整個魂飛到九霄雲外,等到回過神來時,才發覺聶然已然回頭,張口結舌的望著我。

我們保持了一段距離相視,他沒有上前我也沒有後退。

我以為我會不顧一切轉身就跑,可我邁不開腳步。今夜的月色如此明麗,我能夠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臉,我於他而言,亦然。

幽寂的山林,他那般清淡的迎風而立,表情是如此不可置信,想近前又不敢近前的樣子,「你……還活著?」

我應該如何回答?該冷漠還是嘲諷,是答我不認識你,我只是個長得和你朋友很像的人?還是我大難不死,你失望了么?

我聽到我的聲音道:「嗯。被大水沖走後讓人救了,真想不到還能再見到你。」

聶然走上前兩步又停住,彷彿我真是什麼鬼魅會吞了他似的,「你……為何會在此……」

我道:「我輾轉來到京城,遇見了故人,他帶我來國子監玩,就女扮男裝了。今夜再此,只是一個巧合。」

聶然怔怔頷首,「你……」你了半天沒下文。

我笑了笑,「你還恨我么?」

他沒反應過來,「什麼?」

「那時候,我帶著趙嫣然跳河……」

「我知道。」聶然的目光望進我眼中,「你是為了救我才擋的箭,為了救嫣然才跳的河……」

「是趙嫣然告訴你的么,她真是個好女孩。」我笑了笑,「我還一直誤會她,以為她會什麼都不說,如今誤會解開了,我也沒死,你也不必內疚,大家都平安無事,挺好的。」

聶然靜靜地站著,默然了許久,輕輕嗯了一聲。

我呼了一口氣,「天都這麼晚了,先回去吧。」

「和風姑娘。」

我再次駐足。

「我應該這麼叫你對么?」聶然道:「嫣然同我說起,我失憶的那兩年,整整一年都是與你在一起的。」

我閉緊眼,努力不讓眼淚有流出來的機會,但是淚珠還是很不爭氣的從眼縫鑽出,滴落。

聶然平靜地道:「嫣然說那時我帶著你到綏陽,回府求我爹解除與趙家的婚約,但我爹不許,把我鎖在房內。後來發生了什麼,她不知,我爹不說,我也不記得了……」

我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聶然沉著聲道:「對不起,那時我沒能信你。出事以後我一直都有派人尋你,我還以為你……」

「其實……」我澀著嗓子艱難地道,「那不是你的錯。你大病醒來自當相信你的親人和你的青梅竹馬,我只是一個陌生人,還劫持了你的未婚妻,任何人在那種情況下都會那麼做……有時候道理擺在那裡,就算情感上接受不了,也不得不認。」

我盡量讓自己的笑聲聽起來開懷一些,「又不是什麼傳奇話本里寫的,失去記憶心還會惦記,我自己也把過去給忘了,什麼感情啊也半點感受不到啊……所以你真的不必如此……」我瞥見了他手上的玉簫,噤下聲,他順著我的眼神低頭看去,眉目中閃過一絲柔和的神色,「這是你遺落的玉簫,那日你要我吹奏一曲『煦風和月』,當真是首很好的曲子,聽起來恰如煦日風月,我一直在想這首曲後面該如何吹奏……」

我突然道:「這是你寫的曲子。」

聶然困惑的蹙起眉,隨即閃過一絲清明,欲言又止,「過去的事,我委實一點也不記得了……」

我有些遲鈍的點了點頭,今夜我一直在點頭,不知是在說服他還是在說服我自己,「因為那時候你寫這首曲子時對我說過,煦風和月就是煦方和……」

「和風姑娘。」聶然打斷我的話,緩緩地道,「那之後我看過許多郎中甚至名醫,他們都說我腦中沒有淤血身上沒有中毒跡象,忽然失去那段記憶簡直讓人匪夷所思,只怕終此一身再也無法記起……」

我怔怔迴轉過頭看著他,半晌才開口重複,「再也……想不起來了?」

聶然把玉簫交回到我手中,溫和地道:「我知道,那些回憶於姑娘而言很是深刻,然則事情既已過去,往事不可回,深陷其中不論對誰都不是好事,聶某希望姑娘也能隨我一般忘卻,對姑娘,對聶某,都是件好事,不是么?」

心痛,出乎意料地痛,竟連呼吸都在痛,我接過玉簫,笑道:「放心,我不會再糾纏司業大人,或許一直都是我錯了,你是你,他是他,從大人您醒來起的那一刻,煦方就已經消失了。」我握住玉簫,「但是,我不會忘掉那段回憶,記住那些回憶是我和煦方的承諾,和聶公子沒有關係,不是么?」

聶然有些意外的看著我,「既然姑娘這麼想,在下也沒有什麼好說了。」

我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我想我整顆心沒有一刻比現在還要平靜,「我最遺憾的事情就是,煦方走的那麼突然,我沒來得及和他道別一聲。聶公子,如若你不介意,可以閉上眼暫時安靜一下,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做么?」

聶然困惑的眨了眨眼,但他沒有多問,依言垂下眸,安靜的站在我的面前。我抹掉更多的眼淚,讓自己平靜的端詳這張面孔,這樣柔和的線條,也是屬於煦方的。我輕輕的伸出手,隔著空氣描繪了一遍,回憶過往的每一個畫面,還有那句「和煦和煦,煦跟著和,風吹往哪哪就是我的方向。」

我真是笨蛋。

那樣的煦方,會哭會笑,會臉紅會惱怒會緊張的一身汗會害怕的發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會是眼前這個人假扮出來的?

說到底,我只是不願意相信,那樣美好的煦方,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可是,猶如天上的繁星轉瞬即逝,我只要記住那一刻的美好,也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不是么?

煦方,再見。

「好了。」我退後一步道:「從今往後,我們兩不相欠。」

聶然睜開眼,「姑娘此言差矣,若是姑娘有什麼需要,聶然若能幫還是會盡量幫……」

「司業大人,我想,你是太小瞧我了,我和風還是有幾分本事的。」我朗聲一笑,「不過,對著你也許還是沒有那麼大的肚量。他日若在別處相見,不必太過驚訝,正如你所說,這些拉拉雜雜的糾葛你千千萬萬要忘掉才好。」

「好。「聶然苦澀的勾了勾唇角,「夜已深,不如由我送姑娘下山。」

「不必了。」我又退了兩步,拱手,「司業大人就先回去吧,我自己沒有問題。」

聶然還待說些什麼,我又道:「這種時候還是分開界限好。還請大人不要為難我了。」

「那你小心照顧好自己,我先走了。」聶然不可察覺的一嘆,默默的轉過身往前走去,一步一步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摩挲著玉簫,可惜我不會吹奏,不然可以最後再聽一次煦風和月,作為最後的道別。

我抬起手,意欲將玉簫擲到山崖下。

「啪嗒」一聲。

我悚然一驚,嗯,自然不是玉簫跌落的聲音,再說,聲音是發自後方。我轉頭望去,從叢林中走開一道黑影。

我厲聲道:「誰?」

「是我。」那道黑影往前,變成一道明亮的身影,「抱歉,我確非故意偷聽你們的談話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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