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郎生那個眼神瞧得我渾身不自在。
當然令我比較困惑的是,他現下這般站立船頭巋然不動的模樣,分明無所懼了,怎地已經不怕坐船了么?
前方不遠是西毗港,設漕運碼頭,我們這幾船畫舫原定在此歇腳,沿路都有茶肆酒樓,待靠了岸,眾監生博士疏疏散散下船去熟絡熟絡,約莫一個時辰後再集中回畫舫。
我踏岸後朝水灣看了看,宋郎生坐的小船也停靠下來,他一身灰布衣不惹眼,只背一小裹包袱系有一劍,風塵僕僕,幾乎沒人發現他正是當朝駙馬兼大理寺卿,如此低調而歸,不曉那獄案處妥了沒。
我頗有些忐忑的端在那兒,躊躇要否和他解釋在此的原因,又恐旁邊有人察覺而暴露身份,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
正糾結間宋郎生迎面行來,我再三斟酌下,朝他投了一個微……微的傻笑。
旋即,擦身而過,他瞄也不瞄我一眼。
我詫異迴轉過身看他背影,心中直打鼓,貌似方才在船上他只望了我一眼,之後便視若無睹了。所以,這傢伙是見我一身儒衫,不願揭穿,才故意假作陌生人么?
我環繞四顧,見各監生悉數散開,陸陵君也隨李大杜二蘇三他們上了就近的茶樓,便拖開步伐,亦步亦趨的跟著宋郎生。
宋郎生恍若未覺,步往前方的驛站方向,我撓著頭,這個不靠譜的駙馬在此時突然出現是作甚,各種謎團不解吾心難耐啊……
下定決心後,我小跑越過他,轉身,盯著他道:「你怎麼忽然回來了?」
宋郎生頓下腳步,挑了挑眉毛:「原來公主是嫌我回來的不是時候,且安下心,我不會煩擾到你的好事。」他說完拂袖拐個彎,直拐入驛站的馬廝處,我攔住他,道:「誒我說你,你是不是特喜歡給我留下滿腹疑慮後瀟洒走人啊?」
宋郎生微微別過臉去,若無其事的把包裹系在挑中的一匹馬鞍上。
我無力揉了揉眉角,直覺告訴我他滿臉彆扭的模樣必然是在找人較勁,再一琢磨,這矛頭或許大概堪堪指向本公主了。
宋郎生與驛站的人交接妥當後拉著馬兒就要走了,我拉住他的馬韁繩,道:「上回的事還沒了結清楚,你現在這又是在鬧什麼矛盾?」
「上回?」宋郎生冷峭一笑,「公主便這般巴望著拿到和離書么?」
和離書?是了,我竟忘了這樁事了,合著他還在為此耿耿於懷。我道:「我並無此意,我只是……」
「我沒有精力同公主在此虛度光陰……」
我惱了,「什麼叫虛度光陰?我自有重要的事……」
「如果公主所謂重要之事就是和一些所謂的人在此暢談風月……」宋郎生目光從我身上一掃而過,「那我也無話可說,公主自便。」
他說完頭也不回的蹬上馬揮鞭,揚塵而去。
我摸不准他的所思所想,只覺得過去沒能看透他,現在更看不明白,不管過去現在,他總有堵死我氣死我的本事。
從驛站出來正想回找陸陵君他們,見方雅臣佇於岸邊,遙望灣灣深水之上的一艘巨輪,正是韓斐漕運的官船,官隊押著貨糧監督著船工上上下下,韓斐的紅色官袍在艷陽下隨風飛揚,我雖看不到他的神情,只想,這樣的人不知在方雅臣眼中是否已融為了一處夢中亦難平之景。
我走到方雅臣近處,此刻韓斐似乎發覺了我們,他們二人四目交接時,我只覺得方雅臣如千古寒潭的眸子浸出某種哀傷。
這樣遠的距離,卻是他們這麼多年來離的最近的時刻。
我心中長嘆,所能做的也只限於此了。
當那泊到岸邊的官輪緩緩駛開,方雅臣這才恢復了往日那般古井無波的的模樣,她見我在看她,亦無多言,輕輕頷首為禮,便轉過身而去。
後來過去很多很多年,我都不願再回想起接下去的那一幕。
就在轉過身的一瞬,身後響起巨大的爆炸聲。
一聲緊接著一聲,震到地搖,憾到心顫,那艘巨大的官輪由船頭至船尾在幾聲巨響後燃起大火,火光衝天,映紅了大半片天,煙霧瀰漫,漫黑了萬里晴空。
這始料未及的一幕讓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僵著身子邁不開腳步,眼睜睜看著那艘巨輪上官兵們船夫們的慘叫不止,大火焚身隨之跌入深水之中,其景慘不忍睹。
在恢復理智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去尋找方雅臣的身影,來來往往的所有人都亂了方寸,但見她飛快奔上畫舫,不知想要做甚麼。我心驚肉跳的跟緊她,方一踏上船就動了起來,待我跌跌撞撞找到人,只見船艙內方雅臣手舉長劍向著船夫,命他以最快速度駛往巨輪處。
方雅臣舉劍的手劇烈的顫抖著,唇色發白,眼眸中透著一股決絕,我強自鎮定下來,道:「這裡有我,你去甲板上看看狀況。」
方雅臣把劍交給我,飛身離開船艙,我見她離去,哐當一聲丟下劍,對使舵的船夫道:「不要靠離的太近,隔著一段距離就停下。」
見船夫唯唯諾諾點頭稱是,我這才離開船艙奔往甲板,與方雅臣共睹眼前那慘絕人寰的一幕。
只消這麼片刻,輪船已然陷入茫茫火海中,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我們還能感受到火光刮來的洶洶熱氣,漸漸的,連人聲也聽不到了,天地間之除了噼噼啪啪的輕響,寂靜的就如墜入深淵。
方雅臣就這麼獃獃的看著,全身僵木,如泥雕一般,但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那麼一瞬,她露出了一絲笑容,景象之詭異差些讓我卻步,我揪住她的手腕,道:「方雅臣。」
方雅臣沒有回頭,聲音在風中飄忽不定:「他就這樣死了么?」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韓斐。
有些話想脫口而出,然而再三思慮之下,我道:「他死了,你會傷心么?」
方雅臣回過頭來,定定的看著我,眼中沒有一絲波瀾,「我期盼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從我爹被他害死的那一刻起——如今,總算是得償夙願。」
她試圖掙了掙,我不放手,怒道:「方雅臣,你可知,公主府從來都留不住他。當年他是為了你甘願背下面首這個令人唾棄的罵名,如今他亦是為了你走上了這條道路,你明知他對你的心意,我不信你是這般絕情之人。」
方雅臣微微一笑,眼睛卻愈發的迷茫起來,「他是我爹最喜歡的弟子,我爹對他毫不藏私,傾囊相授,而他——利用我爹對他的信任,背叛了我爹,害的我家破人亡。公主,就算他為我死一百次,這個坎也跨不過去了。」
我的眼睛被風吹來的煙嗆得睜不開,再度睜眼,我道:「方雅臣,你覺得,令尊是笨蛋么?」
方雅臣呆住。
「如果你認為,方大司馬從一個小兵到後來大司馬的位置只是一個巧合,他這個兩朝元老一直平安無事是因為上天庇佑,那我無話可說。」
方雅臣回頭看著我,眼中寫滿了不可置信。
「一個趙首輔李國舅聯合都無法剷除的人,怎麼可能被一個初出茅廬的韓斐抓到小辮子?」我道:「方雅臣,你自己仔細想想,那個時候,那個局勢,究竟是你爹被韓斐陷害,還是他心甘情願讓韓斐陷害他?」
「你再仔細想一想,為何從他被審到被判,事情發展的如此迅速,幾乎來不及申辯就已成定局?如果彈劾的人不是韓斐,而是趙首輔或是李國舅,你爹的結局會不會只是流放這麼簡單,你們九族還能否保住性命,你此刻還能不能活著站在這兒?」
「方雅臣,你可知韓斐舉發你爹,究竟得到了什麼好處?」
「是受盡天下仕子唾棄!是受盡良心的譴責和煎熬!是要終身忍受心愛的人的怨憤!」
方雅臣懵在那裡,她定定看著我,幾次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來。
方良的音容和教誨若隱若現,我的腦海中閃過許多過往,道:「你爹心如明鏡,多少次,為了處理那些沒人願意處理的爛攤子,他都願冒著失察降職的風險、頂著欺君之罪去做,到最後,國家得益了,百姓得益了,他卻擔下了罵名,獨自把苦果往肚裡咽。」
「官場上的載浮載沉,有清官,有貪官,有忠臣,有佞臣,人人都在己的慾海里掙扎翻滾。」我道:「我在讀史書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為什麼總會有那種忠君不二的人,能夠心甘情願的為百姓付出到那個地步?」
「我曾經問過令尊這個問題,你可知他的回答?他說:這樣的人,歷史會給他們一個牌位。我當時就理解為,多多少少,亦是為了光宗耀祖。只是沒有想到,到最後,方大司馬,只為了還能流放到州縣為百姓盡最後一分力,竟連最後的清名也不要了。」
「但求上不誤國,下不誤民,無愧於心。」
方雅臣的眼中泛著些什麼,我看著她道:「而韓斐,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他從未令你爹失望過。」
方雅臣低下頭,以手掩唇,忽地吐出一口血來。
我心頭一緊,卻沒有太多動作。這一次,我逐漸放開她的手,任憑她渾身顫抖的走向扶欄。
我知道,她已生無可戀,她想要墜河,然而悲痛令她失去氣力,幾乎連翻身也辦不到。她費力的撐著手,幾次跌倒,幾次爬起。
終於,再一次,她沒有跌落塵埃,有一雙手抱住她,有一個人,緊緊擁她入懷。
是韓斐。
我輕輕一嘆,韓斐,這個一直睜睜看著一切,看著方雅臣的笑,方雅臣的悲,方雅臣的痛,是不是再也裝不下去,看不下去,鎮定不下去了。
韓斐將她顫抖的身體圈入他同樣顫抖的懷中,沉聲喚道:「雅臣!」
那聲音,承載著連大地都載不了的痛楚。
下一刻,韓斐更加用力抱緊她,俯身,吻住她。
我不知道此時的方雅臣在想什麼,但是,她那微睜的眼角,慢慢的,慢慢的,滲出淚。
所以說,什麼鍋配什麼蓋都是上天定好的,他們彼此沒有比對方更適合自己的人了。
方雅臣哭了許久,確認眼前這個韓斐不是冒牌貨後,方問:「你……怎麼沒死?」
韓斐道:「這些……俱是公主的安排……」
方雅臣目瞪口呆的看著我,我無奈的瞥了韓斐一眼,道:「你話莫要說一半,不知道的,以為這火是我指使人縱的呢……」
昨日與韓斐商討到運糧一事,他恐有人會阻攔水路,便計劃假走漕運,實則米糧已分散四方運走陸路,待後齊聚。只是這樣一來,需演一場沉船的戲碼。他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人看到災糧盡毀,他亦隨之而亡。
我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幸運的是,韓斐為作好準備,在輪船駛出時就偷偷潛回躲在畫舫上,方可逃過一劫;不幸的是,竟然真有人要毀掉這艘貨船,令那麼多無辜的生靈葬身火海。
待聽完韓斐的解釋,方雅臣久久不能平靜,我嘆道:「我故意帶你來,是想讓你在看到他死去的那一瞬,明白自己的心,明白活人的可貴。只為這漫漫長路,誰也無法預料下一刻會發生什麼,若不能好好的把握當下,或許,就只能用那具行屍走肉渡過這毫無歡愉的一生。」
方雅臣默默地聽我說畢,過了良久,不可察覺的微微頷首。
我與韓斐相視而笑,道:「感情問題解決了,收斂點做正事吧……」
韓斐點了點頭,蹙眉肅然道:「當務之急,是查出這起爆炸究竟是誰下的狠手……」
我和他同時轉向輪船方向,不得要領之際,忽聽方雅臣高呼一聲:「小心!」
我感到背上被人用力一推,腳力不穩踉蹌了一下,再回過身時但見方雅臣張開雙臂擋在韓斐身前,肩上堪堪中了一箭!
船艙里,船尾上,像是變戲法一般竄出十幾個人,有人手持刀,有人手持弓箭,眨眼間,將我們圈在中央。
韓斐大感不妙,抽出腰帶一甩變為軟劍,攔在我們跟前,對那群人道:「來者何人!」
那群人豈會與我們多費唇舌,二話不說持劍襲來,韓斐軟劍使的十分高超,數招下來且佔上風,然而寡不敵眾,餘下幾人便朝我們逼近,方雅臣一手扶著肩膀受傷的地方,鮮血滲過指縫滴落,但她仍堅持站在我跟前,在我耳邊游若細絲地道:「殿下,若我們撐不住了,你便跳下去。」
她說完伸手解下玉冠上的發簪,機關一摁,發簪尖出數寸,猶如匕首,直指那群人,凜然道:「那船也是你們毀的吧!」
殊不知,方雅臣摘下發簪,長發隨風飄揚,那群刺客見狀,有人驚呼:「密報果然無誤,果然有女子扮男裝,她就是襄儀公主。」言罷,與韓斐混在戰圈中的刺客亦跳出來,往這裡逼近,韓斐一個縱躍落在我們跟前,喝道:「你們是來刺殺公主的?」
那群人中為首的人言簡意賅地道:「奉命行事。」
我思緒陷入一片混亂,腦中想了好幾種可能,不知此回又是誰要取我的命?正彷徨間,臂上忽地一陣刺痛,方雅臣手中長長的發簪刺入我的肉骨,她惡狠狠地道:「原來是你這個叛徒!」
我被這尖銳的疼痛出一身細汗,「你在說什麼?」
方雅臣吼道:「是你帶本宮上這艘船!是你向人透露本宮的行蹤!你……你這個混賬!」
混賬……現在這是什麼混亂的賬我怎麼完全不會算了?
那為首的刺客看向我,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裡應外合的國子監生。」
什麼裡應外合?
不等我反應過來,韓斐怒目而視,劍尖直刺向我的臉,我避之不及,為首的刺客反倒幫我攔住這一劍,把我拉向他們這邊,哈哈笑道:「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這句話讓我把混沌的線索串成一線。
有人事先得知我女扮男裝混在國子監中,並與國子監的某人串通在一起,企圖今日刺殺。這群刺客不知襄儀公主的面貌,只見方雅臣是女子,便認定她是公主。
而方雅臣……她方才就猜中了這些,她故意假裝是我……目的是讓我脫險,殊不知這般,反倒令她陷入困境……甚至韓斐也將計就計,與方雅臣一同配合,只為保我一命!
這兩個瘋子!他們何必救我?他們……他們不在乎彼此的性命了么?
我的眼前一片朦朧,眼睜睜看著他們與這群刺客廝殺在一起,身中刀上劍傷,鮮血越流越多……他們兩個……明明如此相愛,經歷了那麼多,終於,終於能夠冰釋前嫌,終於快要在一起了……竟然要為了我……
我當如何是好?
我迷茫環顧,不知何時畫舫已然飄離岸很遠的地方,四下無人,孤立無援……
等等。
此刻水流朝西,何以畫舫方向駛往北方逆行?是船夫么?不,方才那個船夫亦為刺客在其中了……那麼,究竟是誰在掌舵?是刺客中的同夥,還是……另有其人?
正思慮間,隱約感到畫舫再次停了下來。或許他們仍在打鬥難以發覺,此時已過了一個拐口,畫舫順著湍流愈急,而此時的方向……莫非?
我轉身跑至船尾,沒看到任何人。卻在驀然回首時看到角落忽閃而過的什麼……
我心砰然一跳。
有人想利用河流的變勢滅掉這群刺客,但……卻不願挺身救韓斐和方雅臣。
但我必須……要保住他們。
我緩緩退後,緩緩的解下髮髻,裝作不經意間,讓他們發現的我異狀。
要救他們,只有一個辦法。
為首的那人被韓斐一個擊退後,忽然瞥見我的長髮,大喝:「住手!」
已然遍體鱗傷的韓、方二人也隨他們一般看過來,臉上震驚不言而喻。其中一個刺客瞠目結舌:「她不是國子監生,她也是女人……」
「那究竟誰才是公主?」
為首的那人來回看了看,猙獰地道:「不管誰是公主!寧枉勿縱!殺!」
我飛快的往船尾方向奔跑,身後傳來韓方二人與刺客奮力拚殺的聲音。
刺客總共有十三人,韓、方已經除去三人,還剩十人。此時他們精力消耗殆盡,若以二敵十,毫無取勝之機。所以第一步,要分散開來他們的刺殺陣容。
至於第二步……
我感受到身後一陣劍風,必是刺客已追到我欲要一擊即中,我緊閉闔雙眼,這第二步,就是一賭……
「哐」的一聲,兩刃相抵之響劃破長空,我倏然轉頭,但見一道身影落在我的跟前,手臂平舉,握有一劍,劍未出鞘,藍色衣袖在風中輕輕漂浮。
第二步,就是賭他會為了救我性命挺身而出。
一直處在暗處伺機而動的,聶然。
聶然的武功我見識過,那日叢林中殺出來的武林高手遠遠多於此時,他單憑一人之力便抵擋了許久,現下……
烏雲翻卷,風漸起,聶然長劍出鞘,霎時殺氣瀰漫,刺客雖說身手矯健,然而聶然一劍擊出,絕非等閑。不消片刻,幾位刺客皆死於他劍下,最後留下一人,用麻布堵住他的口並綁了他,作為活口。
我見此番無礙,便急著要去看甲板那邊韓、方的情形,方踏出腳步,身形一滯,聶然一把拉住我。
他沉聲道:「你是故意逼我出手?」
我反問:「你是故意不出手,希望韓斐死於這個『意外』吧?」
聶然道:「我為何要這麼做?」
「據我所知,」我道,「這個監察使,打一開始是要預留給你的,卻讓襄儀公主的阻撓將你們的計劃統統打亂,所以不論今天的事是誰所為,結果卻是利於你們……你又豈願出手救人?」
聶然又再上前一步,「你究竟是何人……」
我沒有回答他。
聶然手中用勁,把我的手腕捏的極痛,我一個扭身碰到了發簪刺到手臂的傷口,悶哼一聲,聶然道:「你憑什麼篤定,我會救你?」
我注視著他:「你欠我一條命,你那麼想要和我撇清關係,這條命,你一定會還。」
聶然冷峭一笑,我看不明白那笑容的意思,待他緩緩放手,我正要轉身去找韓、方二人,只覺畫舫劇烈一搖,整個人撞到扶欄,金簪再陷一寸,疼的渾身發顫。聶然上前扶起我,看了那金簪一眼,道:「必須□。」
不等我應聲,他直接握著簪柄用力往外一抽,我一個寒戰,臂膀傷口處驀地一空。
聶然簡單的撕下衣料替我包紮,道:「你倒是硬氣,這種疼痛都可以忍受的不吭一聲。」
剜心之痛都經歷過了,這又算的了什麼。
我撐著身子欲起,畫舫再次一晃,腳底一片冰涼,水滲過鞋襪,聶然凜道:「船要沉了。」
話音方落,就感到畫舫愈往愈下,以極快的速度,我蹙著眉,「他們毀了船?」
聶然道:「水流向北,北有岸,只要在水中留住一口氣,便有生機。」
我問:「方才在船艙掌舵的是你?」
聶然微微頷首,一把拉住我往船尾踱去,道:「放心,這一次,我不會丟下你。」
聶然的臉上與眼中神情變幻,此前從沒見過,不同於那次他對趙嫣然的看顧周全,更不同於煦方的體貼入微,隱隱然的一種霸道瀰漫在空氣中,可是,明明是完全不同的兩人,耳邊卻響起那個溫言篤定的聲音:別怕,我會和你在一起,和風。
我甩了甩頭,拋開那些混亂不堪的想法,只道:「韓斐和方雅臣……」
聶然道:「他們若不能自救,你我也救不了他們。」
話音方落,畫舫盡悉沉入水底,聶然一把扣住我的腰際,我深吸一口氣,下一瞬,只覺得整個人都埋入冰涼的深水之中,波濤的衝擊讓人頭昏腦脹,四肢僵到不聽使喚。
恐懼和無助涌遍全身,不敢回想卻午夜夢回的情形再次浮現,與此時此刻重疊交織……
「姑娘自知性命不保,便想著拉嫣然陪葬嗎?果真是蛇蠍心腸!」
「我是看在嫣然的份上救你。」
「我喜歡的那個人,叫煦方。」
我倏然睜眼,聶然一手已攀附到下游的崖壁上橫長的一棵樹榦,另一手緊緊的握住我的手臂,眼看著樹枝快要折斷亦不放開,他艱難地對我道:「再留一口氣!還差一段就可以靠近岸了!」
我心頭不可察覺地一暖,眼淚幾乎快要奪眶而出。
這一次,或許他真的是在用心保護我……
一道寒芒忽閃而過,「嗤」的一聲,是刀刃劃破皮肉之聲。
我不曉得那個被捆綁住的刺客如何解開繩子逃脫,更不曉得他為何會漂游在此,只是當我看到劍割破聶然揪住我的那隻手,鮮血飛濺時,我知道,這一回,他終究還是沒能抓住我。
宿命的可怕在於,不論如何掙扎,如何妄圖更改,結局已然註定。
無法呼吸,甚至於睜眼的力氣也消失殆盡,我想,這次應該沒有周神醫可以救我性命了吧。
就在意識逐漸脫離這具身體之際,我感到唇上被一個軟軟的溫溫的什麼覆上。
一口氣順著唇湧入身體,我下意識的深呼吸,居然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水流了。
是誰?
我費力抬起眼皮。
近在咫尺的,是一雙緊閉的眼,我看到了那人長長的眉睫。
水*瀾模糊了這人的容貌,雙唇相濡以沫讓我離不開他,看不清他。
心不安分的砰砰亂跳,那種感覺……如斯熟悉……
仿若那次看到楓葉……還有婚宴的那道身影一般……
待那人將唇移開,我終於看見了他在水中的臉。
竟是……宋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