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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不曉得別人可曾有過這樣的體會。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明明經歷了後來知曉了結局,可偶爾回想起當初,某個人,某一瞬,仿若那個稚嫩的自己從未改變。

十三歲的我仰頭望著那個少年從天而降,生平第一次嘗到了怦然的滋味。

那時我並不知道那叫心動。

當然,倘若蹦下來的是個肥頭大耳,我首先確定這不會是一個言情故事。

由此可見,人世間所有的一見鍾情都建立在良好的外貌基礎之上,遑論我所見乃天姿之色,加之英雄救美的過程才自然而然的有了日後的死纏爛打及牽腸掛肚。

正因我親歷了第一印象的重要性,故而在蜜蜂蟄腫的包子臉消退前,我不能夠揭下我的面紗。

我私心裡幻想著一個桃花盛開的時節施好粉黛,在清風揚過時無意間讓他看到我的飄起的面紗並驚為天人道:「未想你竟如此傾國傾城?」而我羞澀垂首,淡然一笑:「容貌不過是皮相,心靈才是至關重要的。」大哥哥為我傾倒,擁住我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滿足的躺在他懷中:「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事實證明果然是我想太多。但凡一個正常點的男子都不會對一個十三歲的貧乳娃娃臉產生什麼情愫吧。

可天底下無法用常理度量的事又何其多。

就在我好不容易等臉消腫即將把幻想付諸行動前,興緻問了句:「你我認識這麼段時日,都不好奇我生的什麼模樣么?」

彼時大哥哥正在溫書,一手持卷一手撐頭,聞言連頭也不抬道:「有何稀奇,早就瞧過了啊。」

我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看過?你看過!你什麼時候看過的?」

大哥哥好整以暇地撇撇嘴:「第一天把你背回我家我就趁你睡著前掀開過了,滿臉麻腫的,唉,我是不想傷你自尊心才沒說的,你又何苦自討沒趣?」

我:「……」

他:「你這是什麼表情?」

我:「你豈可偷窺我?你……你混蛋……流氓……無恥……」

他:「……」

我氣急敗壞:「你讓我以後怎麼出去見人!說啊!你說啊!」

他:「喂,怎麼被你說的我好像掀的不是你的面紗而是衣裳似的……」

我詞不達意的跺起腳來:「女孩子家……嫁人前不能給其他男子看的!」

他:「…………那滿大街露臉的姑娘是什麼情況?」

我:「……她們是她們,反正我,總之……」

「那我娶你便是。」

屋內頓時鴉雀無聲。

我腦子有些沒轉回來:「哈?」

大哥哥放下書卷,「那你嫁我啊。」

「嫁」字在我耳邊迴音無窮,我訕訕張了張嘴,懷疑自己幻聽:「啊?」

大哥哥見我這般,反倒有些不自然的咳了咳:「反正你生這副模樣在宮裡當宮女也沒前途,太子又看不上你,當完宮女年齡拖大了出來肯定也沒人要,頂多嫁給殺豬的,你想嫁給殺豬的么?不想吧,那就嫁給我啊。」

「……」大哥哥你忽然把自己和殺豬的做起對比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見我半天不答話,眼神飄到房梁:「不願意就算了。」

「誰說不願意!」雖然不知道前因後果,雖然心早已小鹿亂跳到無法控制,此時此刻卻也顧不上其他,我忙舉起手來,「願意願意願意!」

「願意便願意,一直重複煩不煩。」大哥哥重新捻起毛筆,故作鎮定的揮起桿,然後……什麼也沒寫出來,是的,他忘沾墨了,我忙不迭的上前替他研磨,湊近處瞧方見他臉頰上湧起一道胭脂般的紅暈,好看的不像話。他若無其事的重新沾沾墨汁,我鼓足勇氣問道:「你為何想娶我啊?」

他不作答,默默書寫。

我繼續問:「因為我才學淵博?」

他手顫了顫,斜睨我一眼。

我縮了縮腦袋:「還是……嬌俏可人?」

他繼續無視我。

我不死心:「難不成你還有什麼難言之隱?啊,該不會你有戀童癖吧?」

大哥哥「啪」的把毛筆放在桌上,瞪著眼,但依舊紅著臉道:「因為喜歡,喜歡!你是蠢還是笨,不喜歡你我收留你這麼久做什麼?我是那種會娶不喜歡女人之人嗎?」

我:「……」

我幻想對了結果,卻沒能料到過程。

雖然沒有花瓣落下,沒有清風揚起,沒有美好俊逸的畫面,沒有感人肺腑的語言。

可是為何會比想像來的,更加,更為,幸福。

幸福來的突如其來,幸福又何其短暫。

眼見回宮的日子越來越近,分離近在咫尺。然則我並不難過,我知他必能考取功名,遵守承諾將我明媒正娶。

回宮前一日,我約他在我們初遇的楓樹下見面,我告訴他我有話要對他說,他說他亦然。

我猜不出他要對我說些什麼,可我想對他坦白一切,坦白我一直以來的隱瞞,坦白我不是宮女,而是當今襄儀公主。

那日,我穿上尋常民間女孩的衣裳,清清爽爽的撩開額發,梳著雙髻,早早的便在楓樹下等他了。

我自言自語的試著說了很多話,諸如「我不是存心騙你的」「我是怕你一聽我身份嚇的直接把我送回宮裡」「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其實我不醜,我挺美的」這些。

然而我等了許久他都沒來。

起初我有些著惱,怪他遲了,心想待他來了一定要狠狠罵得他求饒不可。

可……直到日頭落山,我依舊沒能等到他。

父皇忽然造訪山莊瞧我,太子哥哥忙差了采蜜找我,我雖擔心著大哥哥會否讓什麼事給耽擱了,卻也不能死等不走讓父皇發現倪端,唯有讓采蜜替我守著,自己先回玉龍山莊里去。

誰知,連同采蜜,也失去了蹤影。

後來……

卻也沒有後來了。

大哥哥這個人就像從人間蒸發一般,不論我央求太子哥哥幫我找遍了漫山遍野,還是拜託小師父幫我尋遍國子監及今年科考之人,都杳無音訊。

初時確實日日哭啼夜夜默淚整就傷心成個淚人兒,也忘了多少次溜出宮跑回早已布滿塵土的小木屋,只是那樣一日一日的等下來,失落多了,期待沒了,心境也自然淡了。

等到多年過去我已能笑著和當時的准駙馬韓斐說起大哥哥的故事,用一句「每個女子心中都有段美好的回憶」作為結語,那時,我還以為我真的將這段過去放下了。

直到韓斐逃婚,所有人都緊張的看著父皇母后的臉色不敢妄語,婚宴場瀰漫著一種恐慌時,我在氣餒中垂首,正待轉身回寢宮,卻在一個回眸間從漫漫人海中望見了一道背影。

那個如清風般舒逸的背影,那個午夜夢回一次次不肯回首的背影。

我的眼神不敢移開半分,僅僅只是那麼一刻,卻猶如滑過的五年春秋般漫長,直待他轉過身來。

我才惶惶然發覺,那個人,那個擁有著高山仰止的容顏,那個英雄救美的傳奇故事,那個會臉紅會裝鎮定的大哥哥,從未有一刻離開過我的心。

我望著他的方向又哭又笑,若非鳳披霞冠,我當真會不顧一切沖向前去,問他可還記得我,問他為何不辭而別,問他何以沒能守約定,問他這些年究竟去了哪兒。

而後我才得知他便是坊間傳的神乎其神的宋郎生。

因屢破奇案由一個小小的錦州縣令升為知府,更在南疆皇子在錦州被殺一案漂亮的破獲真相,免於一場一觸即發之戰。父皇對他極是賞識,感慨如今官場多是明哲保身之人,如此番智勇雙全當以重任,便破例連升他三級,擢大理丞。

我心中雀躍難以言表。

於是乎蹦蹦跳跳的讓父皇饒了韓斐。

父皇初時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夫婿逃婚我不僅不黯然傷懷還能如此神清氣爽。

直到我纏著父皇問東問西問宋郎生當時是如何力挽狂瀾,他頓悟了。

父皇認為我果斷是相中了宋郎生的花容月貌起了色心見異思遷了。

雖然我很想解釋,可仔細一琢磨,似乎確實是這麼一回事。

大抵是出於對我的愧疚,畢竟韓斐這前逃婚女婿也是父皇他老人家選中的,沒過幾日,他便傳見了宋郎生。

當時我也父皇在御書房助他批閱奏摺,不料外邊忽然有人稟報說宋大人已在門外等候,我來不及反應究竟是哪位宋大人,就眼睜睜的看著宋郎生踏入屋中,頃刻千樹萬樹梨花開。

果然,父皇十分言簡意賅毫無前兆的問他願意不願意當駙馬。

我悚然一驚,但見宋郎生髮愣的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父皇一眼,頗為失措的呆住,左右不知如何應答。

然後……宋郎生在我撲通撲通心跳紊亂的情況下,沉著的跪下來,拒絕了。

他說,他早已有了結髮亡妻,妻子死後他誓終身不娶,此生心中唯有他妻子一人。

我仍記得我聽他說完時的感受,渾身像是被多細細小小的針扎著,不算痛的錐心,也不至天旋地轉,卻莫名發現指尖在顫動。

可我尚且記得宋郎生此舉算是抗旨不尊,記得父皇的護女心切以及他看著有人逃婚時的震怒,忙扯起笑臉推了推父皇,笑他怎麼想到把宋大人招來當駙馬,自己可是絕無此意,宋大人愛妻之心委實令人嘆服,應當讚頌才是。

我順順噹噹說完便佯裝若無其事的踩著台階上了閣樓。

推開窗,用力吐出一口白氣,這才發覺碧空徐徐飄下雪花,我攏著襖子,用手背揉了揉眼眶,不過一會兒便見宋郎生緩緩離開的身影,一瞬間覺得過去種種種種相思都猶如雪一般,飄下,落地,融化,消失無蹤了。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這世上還有比兩個相愛的人沒能在一起更悲慘的結局——一個仍深愛著仍惦記著,而另外一個的心早已走到很遠的地方把曾經都都拋諸腦後了。

如若從此相忘於江湖倒也罷。

然則我們總歸要因公務打照面,行著君臣之禮,說著廟堂腔調,如他這般剛直正氣的清流,與我這總替太子弟弟唱黑臉的公主又豈會和睦相處。

那些事端若論公義曲直他自是無可厚非的,可為了顧慮大局犧牲些許是早已是執政者的心照不宣,換做是其他人,壓制他或是恩威並施總有法子息事寧人,可他是宋郎生,我又該拿他如何是好?

待到矛盾不斷激化,他已經到了遠遠看到我就轉身離開的程度,即便見著了也板著個臉一句廢話也不願多說,只怕在外人看來,他於我而言亦是眼中釘一般的存在了。

誰又曾想過,能讓目中無人的公主殿下視之為眼中釘的傢伙,正是因為她眼裡心裡唯他一人呢?

誰又會想到,儘管面上用權勢鎮他壓他,卻又會為他不畏強權的勇氣所欽佩,為他一心為求公義判案如神的風采所折服呢?

誠然對於這種感情與精神上的雙重分裂我亦是極為傷神的。

直至我的恩師方良案名動京城,先是我那前未成功過門的駙馬韓斐所彈劾,再由我不久後即將過門的宋郎生所親審。

我幾乎想像的到那是如何慘烈的一場硬仗。

數不盡的爭執加速了我倆之間關係的惡化,甚至在他書房內,我撕裂了他心心念念的摺扇,而他為此將我狠狠推倒在一邊,把我心中最後一絲期許也一併撕碎了。

那之後,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去過大理寺,沒有再見過他。

方良走的那天,天降大雪,銀裝裹素。

我瞞著父皇喬了裝溜到城門意欲送行,不想竟瞧見了宋郎生。

褪去官袍的他在人來人往中依舊那般扎眼,而方良就這樣沉穩的站在他跟前,一身布衣樸素,神色柔和,絲毫不見剛經受過大劫大案之疲態。

我戴著竹笠佯裝路人緩緩的經過他們身邊,只聽宋郎生道:「這段時日,辛苦先生了。」

方良像是如釋負重般拍了拍他的肩,久久方道:「宋大人辛苦才是。」

然後我就走過了。

顯然完全沒能聽懂他們在說什麼。

於是我又不甘心再度假裝經過折回去,宋郎生道……了什麼我沒聽清,只聽方良道:「倒是累你令公主與太子殿下誤會……唉,老夫如今,卻也無以為報。」

宋郎生仿似不介懷的笑了笑,笑的很淡:「在下並未幫過先生什麼,這一路您當好好照料自己。」

重走一輪,依舊沒聽懂他們話里的玄機。

待我再度繞回頭,宋郎生已然長長作揖目送已然離去的方良,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來送行的,急欲上前,忽聽方良長笑道:「公主之意,老夫瞭然於心!珍重!」

我:「……」

扭頭的時候見宋郎生正面無表情的望過來,我頗為發窘的摘掉竹笠,「你們發現我了?」

宋郎生不咸不淡:「殿下沒發現?」

我:「……」

宋郎生毫無禮數的兀自轉身,我左右望了望,不知該跟上誰好。宋郎生見我原地不動,遂停了下來,回頭望我:「公主還不回宮嗎?」

我指著方良的方向,「恩師的案子,是他早有準備的么……」

宋郎生不答話。

我垂眸道:「他是故意算好了一切,先是讓韓斐舉發他,再讓你親審此案?明面上你們是辦他的人,實則已是把這案對方家的傷害降到最低么?」

宋郎生依舊不答話。

我看著他道:「是否內閣早有人想要藉此掀起軒然大波?是否怎麼都逃不過才先發制人?是否為了保太子黨?是否……」我哽了哽,「是否怕我不惜一切維護他才不將真相告之於我?」

宋郎生平靜而肅然道:「方老說『但求上不誤國,下不誤民,無愧於心。』」

我長長呼出一口白氣,只想要追上前去,同方良說些什麼,宋郎生卻道:「方老已說瞭然,公主何必多言,叫他為難?」

瞭然。恩師的心意,我又豈會不懂?

彼時我當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了。

我揉了揉鼻子,氣道:「他瞭然什麼啊瞭然,他年前吃酒時和我打賭賭輸了欠我三百兩還沒還呢,我是來討要銀兩的……」

「……」宋郎生懶得再理我,回頭繼續走,我喊住,示意暗衛離我遠點:「我今日是偷溜出來哦。」

他繼續走。

「沒帶護衛也沒帶貼身丫鬟。」

他仍在走,步伐漸緩。

「連馬車也沒有,天快黑了,雪好大,我快看不清路了,回不了宮了,快要凍死了。」

他駐足。回頭,神情寫滿了不情願,連公主的稱謂都省了:「還不跟上來?」

我喜滋滋的踩著雪奔向前去,一路小心翼翼的跟在他後邊,因雪攢得厚極,走起路來歪來扭去,幾番用鼻子撞他的背,見他擺出十分不樂意的架勢,又只好跟的遠一些,步伐輕一些。

這般一來動靜小了,宋郎生又得時不時的回頭看看我,確認我沒隨著人群走散,方繼續若無其事狀前行。

他安然的在前邊走著,我笨拙的背後跟著,恍惚間似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山上,那時,小妹妹也是這般小鹿亂撞的跟著大哥哥的。

落日後愈發凍了起來,我出門時未尋到比較低調的襖子,穿的薄了些,此刻不免有些瑟瑟發抖,噴嚏連連,也不知道是打了第幾個噴嚏後,宋郎生又停下腳步,除下他的棉布外套,重重的吸了口氣,迅速披在我肩上又迅速回頭,硬邦邦地道:「公主若染了風寒我只怕擔待不起。」

我呆住,傻愣著感受棉襖上余留的體溫,明明心中欣喜,只是嘴上習慣性嘀咕的毛病又犯了:「賜婚都敢拒你會怕這?」

「……」

「好吧我什麼都沒說。」

「……拒婚的事……」宋郎生的聲音平平的,「我還未向公主道過歉,致過謝……」

我胸口一悶,偏又強作擺手道:「反正你沒禮貌本公主早已習慣了。」

宋郎生很難得的沒反駁什麼,他沉默著,氣氛反倒有些不自在,我笑了笑,蹦到他跟前,隨口扯道:「誒喲,其實沒那麼嚴重,父皇若要逼婚,你只能答應啊是吧。」

宋郎生想了想:「嗯。」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哈?」

宋郎生理所當然的斜睨:「不然?」

我傻眼:「我,我還當你會寧死不從……」

他歪頭:「誰會蠢的為這種事寧死不從的,殿下是戲本看多了吧。」

我:「……」韓斐有人罵你蠢。

我定了定神道:「……你,你不是答應你亡妻不再娶了,你你你不怕對不住她么?」

「也對。」

忽然有預感他會說出超凡邏輯的言論。

宋郎生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所以,我會心存愧疚的。」

我:「……」果不其然……只是那當時架勢慘烈又是為哪般……

宋郎生又想了想:「不過,還應多謝公主當時勸阻了聖上,我從未想過拒絕御賜指婚能夠那般容易的……」

我:「…………」

這一路我心中不斷打鼓,甚至想要當面問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年那個小妹妹,卻又擔心這樣的他會說出「哪個?你這麼一提我倒想起來貌似有這樣一個人物了,不會吧,公主是那個小妹妹,公主這些年一直等著我?公主是戲本看多了吧,孩提時的笑話怎麼就當真了?」諸如此類的話語令我無地自容,以至直走到了宮門前,我都沒能問出什麼,乾巴巴看著他將要離開。

幾番掙扎後我終於握緊拳頭道:「宋大人,有個問題,我不知當問不當問。」

宋郎生挑眉:「哦?若是公主覺得不當問不必勉強。」

「……」

我選擇性無視道:「其實,本公主想問這個問題許久了,宋大人既然願幫我恩師,自也理解我的難處與苦心,何以處處針對我,待我如此清冷?」

宋郎生沒說話,瞧著我,復又微微笑了笑:「我從未針對過公主,只不過確是不願與公主來往過甚。」

「為何?是因我名聲?還是因坊間傳我府中有……那些人?」

宋郎生難得沒有接我的話,只是望了望我的眼,少頃抬起頭望著天上落下的雪花:「殿下總讓我想起一個人。」

我看著他,恍惚間,他的神情有些許落寞的意味。

我:「……然後呢?」

宋郎生:「沒了。」

我:「……」

「殿下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微臣沒了襖子,也是極怕染上風寒的。」話畢,他悠悠然行了一個君臣之禮揚長而去,留下我一人百思不得其解。

儘管未能疏通他沒頭沒尾的話,轉念憶起白日所處情景,是夜,我裹著他的襖子在床鋪上翻滾,喜悅之心久久沒有褪去。

我盤算著起了個這樣良好的頭,今後細水長流的相處下去,我們之間亦並非沒有再續前緣的可能。

而萬萬料算不到的是,沒過幾日,就在父皇趴著熟睡,我替整理御案時不經意間弄翻了未批閱完的奏摺,無意間瞥見了大理寺少卿何雲上的一道摺子上頭寫著宋郎生的名字。

我按耐不住好奇掀開來細細看。

直到握著摺子的手哆嗦個不停,依舊沒能接受紙上的內容。

這是一道密折,字曰聖上親啟。

而折中的內容一言以蔽之則是:宋郎生之戶籍雖為廬州儒商宋氏,卻並非親生之子而乃養子,經數月暗查,發現他極有可能是五年前謀逆滿門案的漏網之魚,請聖上務必徹查。

五年前……不正是大哥哥忽然失蹤的那年么?莫非他不辭而別是為逃命?

怕只怕*不離十了。

想來是宋郎生在大理寺官途威脅到了這個何雲,他才如此不遺餘力的暗暗挖出宋郎生的底。

而若所言非虛,以父皇的手腕,宋郎生根本毫無生路。

我不知所措的捏著摺子,心中紛亂成一團。趁著父皇未醒,將密折藏入袖口回至寢宮,一夜輾轉至天明,想著千種萬種法子,卻沒一個周全之策。

早朝時我起早守在殿門前聽君臣議政,一面盯著何雲生怕他說些什麼,一面盯著父皇的神情看有否異樣會否已察覺出什麼,好在明面上風平浪靜,直聽到那聲「退朝」方才舒了一口氣,卻不知是該先尋何雲還是先尋父皇。

舉棋不定之際忽聽人喚我一聲「公主殿下」,抬起頭時,恰把宋郎生清清爽爽的面容望進了眼。

宋郎生笑盈盈的行了一禮:「極少在此等時辰見過公主。」

我呆住。

這是我們重逢以來,他第一次主動和我打招呼。

我壓抑波瀾心緒,「今日……起的較早,散散步,強身健體。」

宋郎生哈哈一笑,那笑容當真是好看的不像話,笑過之後他再抬了抬袖,「如此便不叨擾殿下的雅興了。」

見他就要走遠,我情急叫住:「宋郎生!」

他止步,回頭,低頭看自己的袖子,正被我用手揪住,復驚詫的看了看我,眼神儘是詢問的意思。

我迎上他的眼睛,按捺不住心中的衝動,很想問問他,問問他那個時候是否是想守約的,問問他那個時候失去所有親人是否悲痛欲絕卻沒人陪伴在旁,問問他這麼多年娶了別人後可曾想起過我,問問他此時此刻心中可還有恨否?

奈何千言萬語怎會讓我情不自禁的化為一句:「宋郎生,當我的駙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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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到他怔了怔,然後轉過身正對著我,笑了笑,「殿下莫要逗……」

「本公主是認真的。」我懇切重複道:「當我的駙馬吧。」

宋郎生的面上終於露出震驚的表情,一時間不知如何應我,我道:「我,並非在詢問,不願聽你拒絕我,宋郎生,若不討厭我的話,便做我的駙馬吧。」

宋郎生看著我,眼未動,身未動,像是停止一般靜默須臾,然後,慢慢將袖子從我的指縫中抽開,半晌,搖了搖頭。

「臣不願意娶公主為妻。」

終究是我一廂情願之事。一句話,把我從自欺欺人的念想中拉了回來。

我看著他,笑了笑,「那便算了。」

「臣……告退。」

他的眼神早已飄忽到別處,應對不了眼下的尷尬,便又留給我那熟悉而又看不出喜怒的背影。

我睜著眼,眨幹了淚,一遍遍告訴自己,眼下不是悵然兒女私情的時刻。

到最後,山窮水盡,唯有一計可試,僅此一計可施。

每日日落西山,如若公事不繁,宋郎生都會去他家附近的酒館小酌幾杯。

只是今日酒樓的掌柜收了我的重金後在他的酒里飯中下了葯,不多時宋郎生便醉倒般趴在飯桌之上。

我派去偽裝成他大理寺同僚的人就這般眾目睽睽架他回家,只是回……的並非他府上。

而是公主寢宮。

他們替宋郎生換上內侍服,拿著令牌,不留痕迹的辦妥此事。

侍奉我的宮女內侍一早讓我支去歇息,而那一夜,偌大寢宮唯獨我和宋郎生兩個人。

他睡的很沉,因聞他武功不弱,我讓掌柜下藥時在每碟菜里都加了不少分量,算一算至少得睡上五六個時辰。

我蹲在床邊,用指尖輕觸他長長的睫毛,精緻的鼻子,紅紅的嘴唇。

我悄聲細語地喚道:「宋郎生。」

自然是沒有回應的。

我雙手支著下顎,近近的盯著他,不知道他夢到了什麼,眉間微斂,我伸手去撫,怎麼撫也撫不平。

我除了他的外衣又除了自己的外衣,這樣折騰一番都已面紅耳赤,哪還有扒光他的勇氣,思來想去只得做罷,鑽進被窩聽自己砰然的心跳聲,害羞之意漸漸淡化了孤立無援的恐懼。

直到第二日清晨。

宋郎生睜開眼時見我正直溜溜的盯著他。

他伸手柔了柔頭,閉上眼,繼續睡。

很顯然,他以為他在做夢。

雖然……我很好奇他為何夢見與我同床共枕能夠如此心平靜和,然而等他如此反覆幾次確認自己並非做夢後,他直接從床榻嚇的翻到地上去。

我說:「此乃本公主寢宮,若讓人發現你這個時辰衣衫不整在此,死罪難免。」

宋郎生臉上的睡意沒有完全褪去。

我道:「沒有人會在意你是自己來的還是被擄來的,我只知道,父皇斷不會讓我令皇家蒙羞。」

宋郎生瞪著眼一言不發,臉色變了變,眸中寒意漸深。

我看準時機,氣勢磅礴地道:「如今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宋郎生,這駙馬你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

原本以為以宋郎生的性格多多少少是會反抗一番。

可那日他沒說什麼,只是從容的穿好衣裳,對我笑了笑。

我後來常常回想,那笑容怎麼瞅著怎麼有種訣別的意味。

可他沒有和我訣別,相反,順順噹噹的領著我跪在父皇前請求賜婚。

我忐忑不安,命人暗裡好好盯著,生怕他一個想不開又逃出京城。

他若逃了,何雲難免不會再上一道摺子。

何雲方面,他後來親自找來求見我一面。彼時宋郎生為駙馬這個消息已然不脛而走,他一見到我就口口聲聲道宋郎生絕不能為駙馬。於是我毫不容情的把那密折甩他臉上,道:「宋郎生這個人,本宮不計較他有什麼過去,這個駙馬,他當定了,另外大理寺卿,他也當定了。」

何雲聞言倒也還算鎮定:「原來殿下壓下了這道密折,若是讓聖上知悉……」

不等他說完,我又丟了一封信在他身上,他撿起來看了看,登時整個人癱軟在地。

我彎著腰看著他浮起一絲笑:「何大人寫著一手好文章,當年殿試是父皇欽點的探花郎?哦,可是如若父皇知道了這個探花郎是事先知道了科考的題目,不知父皇作何感想?我想反正大理寺卿是當不了的。」

何雲悚然的連舌頭都伸不直了,我道:「兩條路。」

「一是把那道密折再呈一次,你陪宋大人共赴黃泉。」我伸出兩隻手指,「二是,和我們坐一條船。」

+++++++++++++++++++++++++++++大年初一第三更++++++++++++++++++++++++++++

我就這樣與宋郎生成婚了。

成婚那日正是三月陽春花開,鋪天蓋地的奢華後是大赦天下。

那以前,我一直無法估量將痴情妄想強而扭之會有什麼後果。

起初,卻也不認為是多麼難以忍受的事。

宋郎生的冷落,無非是我睡裡屋他睡外屋,能不見面就不見面,見了面也只做不見,用膳時沉默的吃,眼神除了盯自己的碗就是菜盤。

我一度被他目光炯炯的盯著魚肉的神情心水的七葷八素。

只是日復一日的把本公主當透明人,我倒也不大淡定了。

我開始嘗試主動些。

比如換不同花樣的衣裙在他跟前忽閃而過。

比如親自為他磨墨備紙或是買些書籍。

比如天冷了熱了替他置衣換被褥。

他一如既往的無視我的存在。

我忍了又忍,沒忍住,某一晚他正在書房練書法,我大發脾氣,掀翻他的書桌,並威脅他若不與我同床共枕便是欺君之罪必然禍及他全家。

宋郎生顯然也已怒極,奈何我是公主他打不得說不得,左右只有怒氣沖沖的振袍走人。

我委屈的回到寢內趴在床上悶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咿呀一聲他推門入內。

他一手拿著一個枕頭,另一手拎著被褥板著臉走到我面前,騰出手指一指:「我,睡慣外頭!」

我:「……」

說完他也不等我吱聲,掄起我的枕頭狠狠的往牆內頭丟,把自己枕頭往外側一放,脫了鞋襪,坐下來,用身子硬把我往裡推了推。

我:「……」

完了將自己的被褥連頭一併蒙上。

我:「……」

須臾,他把頭伸出來,道了句「燈你來熄」,又再度把腦袋縮回被褥中。

我:「……」

於是乎,宋郎生與襄儀公主成親三個月有餘,說的第一句話是:我,睡慣外頭。

本公主那此起彼伏的心情何以總是難以言喻。

++++++++++++++++++++++++++++初二第四更+++++++++++++++++++++++++++++

那日後除了夜裡入寢時同床異枕,他與平日里並沒有什麼兩樣。

自然,本公主也不再默默無止境的付出了。

哪怕是早朝同擠一輛馬車,算好時辰回府時與他偶遇這麼丟人的事我也做的面不改色。

用膳時我樂此不疲的說著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哪怕他一句不回一聲不吭,哪怕他一出房門我眼淚便不爭氣的落下,第二日我照樣能笑嘻嘻的說著各種新鮮話兒。

究竟撐了多久他才有所反應呢?

我也算不上來了。

只記得某天我沒話找話的說了一句極冷的笑話,那笑話無聊到連笑點巨低的太子弟弟聽了眉毛都不曾挑過,而就在我說完後自己都覺得冷汗涔涔,宋郎生忽然「噗嗤」一聲,彼時他正咽下一口飯差些被噎住,忙端起茶杯一口灌了下去。

我瞠目結舌地道:「駙馬你是在笑?」

宋郎生滿面通紅,半天方擠出一句:「與公主無關,只是這笑話好笑罷了。」

我:「……」

我內心呼嘯,早該想到駙馬笑點詭異,之前怎麼就做了那麼多無用功呢。

於是乎,搜集完全不好笑的冷門笑話成了本公主極為熱衷的愛好,也成為茶餘飯後時常令宋駙馬笑逐顏開的好方法,更在不知不覺間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至少後來我說話他會回應我一些諸如「嗯,哦,好,不,呵……」這樣的單字了。

還有,我若強拉著他陪我躺在草坪上看星星看月亮,他也不會過於強烈的拒絕了。

有一回他忽然主動問我:「殿下不傷心么?」

我詫異看著他。

他的眼神看著天上的星星:「我如此這般,殿下不難過,不傷心么?」

我擺正腦袋,鼻頭有些酸:「難過,傷心。」

他偏過頭來看我,我舉了舉拉著他的手,我笑了笑,感覺到眼角有什麼濕潤的往下滑,「但……至少抓住了你不是么。」

那一夜,宋郎生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只是晚上睡的正酣,隱約感覺到有人替我蓋好被褥,我以為是夢,閉著眼唯恐清醒。第二日醒來,我腳邊頸旁的被子都往內里塞了塞,包的嚴嚴實實,防漏風受涼。

從昔日種種看,與宋郎生的緣分發展總有一種共同特性。

但凡有些好的開端,接踵而至的打擊必會將那一絲美好擊潰。

我壽辰的那日,我誘他上了船出了海又看了煙火。(→21章)

他和我說了許多話,話中彷彿透著些許感激些許情意。

我當時是歡樂極了。

回了府在廚房裡忙活了大半天,親手烹制了一桌好菜與他共享。

坐下後方想起煮好的美酒還未端出,讓他先動筷,自己一蹦一跳的跑出門去。剛奔出兩步,又委實好奇他嘗到我精心準備的美食會是個什麼表情,便躡手躡腳的回過頭,就著門縫偷偷往裡瞧。

我見到他從囊中掏出一枚黑色的藥丸正打算往我的湯碗里放。

我渾身猶若墜入冰窖般不懂動彈。

偏巧一陣疾風呼嘯而過,門應聲而張,宋郎生持葯的手頓在空中,轉頭,四目相對。

卻見他忙收回手,站起身,卻因起的太急連著整張飯桌一併撞翻,我木然望著遍地狼藉,腦中浮現的是從切蘿蔔開始,時不時割破手被油濺疼的自己,還有為了菜肴的味道每日纏著御廚教我的自己,以及每夜看著宋郎生背影入睡前幻想他嘗到我做的菜誇一句的自己。

我問,「是毒藥么?」

宋郎生的神色在我眼裡已有些模糊,我捏緊雙拳,努力站穩,重複問道:「是毒藥么?」

宋郎生久久未答,半晌,輕輕道了句:「是,不過……」

「結束吧,我們。」

我如是說——

=======久別重來第五更======——

我拾起落在地上的藥丸,攤擺在手心,問道:「你我夜夜同床,殺我何難?」

他眸深如海,「此乃忘魂。中散人會忘卻前塵往事,需得兩年方能恢復如初。」

我心中隱約猜到了什麼:「為何?」

我抬眼看他眉目如畫,眼若星辰,聽他道:「公主聰慧,唯有公主忘卻,我才有機會脫身。」

我聞言長長吸了口氣,心涌千萬頭緒無處可泄,「脫身?」

宋郎生定定的看著我,「我想離開公主。」

昔日種種如山一般襲上心頭,至極之痛,然我罵不了他打不了他甚至連一句狠話也不懂說,千頭萬緒,從我眼角落下,滴落在漆黑的藥丸之上,我自嘲般勾了勾嘴角,「既是如此,那便如你所願。」抬手便要將藥丸納入口中。

不料下一刻手腕卻吃痛讓他握緊,宋郎生不知何時期近我跟前,一把奪下忘魂散,臉色難看到極處。

我想我應是幻覺,宋郎生的嗓音竟有壓抑的顫意:「襄儀公主敢愛敢恨,何曾是此等自暴自棄的模樣?你恨我,更應……」

我打斷他:「我喜歡你。」

「喜歡到只要看到你就可以歡欣許久,喜歡到你對我說話我能一遍遍回味,喜歡到可以拋掉公主的架子和尊嚴,喜歡到為你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飴,喜歡到只要想到你是我的駙馬,便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之人……」

「可這般喜歡……好像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屋內暗淡的燭火晃了晃,晃著他的眼滿是情深意切的苦楚,某一瞬間我彷彿又要被迷惑住了,便用手掌覆住自己的眼睛,不再看他,轉過身:「你且寬心,有沒有那葯,我都不會再糾纏你了。」

屋外白雪漸融,不知怎地,我忽然很想念那年隨同大哥哥一同落下的紅楓,那紅的耀眼張揚,遠比這素白靜雅鮮亮的多。

我說:「宋郎生,從今往後,再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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