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暮時分,江流水波如鏡。
抬眼入目間,一番天地都被這淡淡的暮色所籠罩。
我躺在輕舟之上,不控槳任憑江風飄流,聽漁歌晚唱。
我不曉得宋郎生離開公主府能去哪兒,亦不知曉他此刻在何處做些什麼。
當日,我想著他走後我自個兒留在府里對著空蕩的屋子,再療個三年五載的心傷。那可真是暗無天日的將來。
回屋後思慮了一夜,留父皇一封信,說是要增廣見識,天蒙蒙亮便溜出城門,騎著快馬一路向南。
好在,這一程見盡綠影青崖,鮮花如錦,遇到不少的人與事,初時沉鬱逐漸讓遼闊的天地散了去,回首往事,不時有種過眼雲煙,心胸豁達通明的……錯覺。
好吧。其實清晨我還在感慨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妙意,轉頭又在江邊與一對小夫妻為搶一隻稀罕的魚而爭個半天。
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自然是退他人之步,闊自己天空。
奈何那對小夫妻是本地村民,更主要的是一身男子裝束讓我失去了女性優先權,於是那隻魚還是讓別人給搶著了。
那漁夫略表歉意的送了我兩隻青魚,雖說有些不甘願,但看在那漁夫年輕無害並請纓親自烤魚的份上,我還是把情給領了。
是夜,我坐在岸上的火堆前,一邊吃酒一邊吃魚一邊欣賞春江花月夜,身邊坐的不是英俊的駙馬而是鄉村的漁夫,這情景盡述孤寂悲涼。
酒至酣處,那年輕漁夫忽然道:「小兄弟會否飲的過多了?。」
我懶的理他,卻聽他又道:「飲酒傷身啊。」
我道:「你這個人,人小兩口買魚也幫,陌路人飲酒也說,真的很多管閑事啊。」
那年輕漁夫有些窘迫的看著我,我醺醺然道:「且不說有人會蠢到一錠銀子買一隻魚的生意都不做,原本便是我搶在先,可你一瞧著那小娘子有孕在身便改了口,不是善心泛濫又是為何……」
隱約聽到江岸邊有人喊了聲「宋郎生……」,驚的我一個激靈猛然起身望去,再一看不過是一女孩奔向男孩跟前,喚著「宋郎」罷了。
我頹然坐回去繼續飲酒,發獃似的盯著烤魚的火堆,升起的炊煙儘是宋郎生的身影。
身旁的年輕漁夫又把我往外拉了拉道:「離火那麼近,都讓煙熏出淚來了。」
我用手抹掉在眼眶打轉的眼淚:「我本來就在哭,不是給煙熏的。」
年輕漁夫完全愣住,顯然沒有想過一個大男人在喝醉後會對另外一個大男人說「我在哭」這樣的話,他結結巴巴地道:「哭……男男兒有淚不輕彈,你……」
我索性撕掉鬍鬚,解掉髮帶,由著一頭烏髮隨風散起:「現在可以有淚隨心彈了么?」
我想我那晚真是喝醉了,以至於所以後來說了些什麼、何時回到小客棧里以及怎麼回的又發生了什麼,醒來後全然不記得了。
只是當我恢復意識時感受到床鋪吱呀吱呀的晃動,身子不聽使喚的震蕩時,心底咯噔一聲。睜開眼,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
喔,可能上面這句話有所歧義,但我的意思是……
地震了。
宿醉令我動作遲緩,轉眼屋牆塌陷,避之不及,倒下的樑柱堪堪砸斷了我的腿,骨頭錯折聲伴隨的劇痛嚇得我腦海一片空白。
在宮中時常聽百官說起天災禍患,而居上位者,素來斗心鬥智,直到此時……方感到何謂無能為力。
生死邊緣,我腦海晃過許多人,父皇母后遠去的大哥還有太子弟弟,以及……心心念念的駙馬。不,他已經不是我的駙馬了,此刻不知逃到天涯哪角,我馬上便要死去了,他若知曉,會不會為我傷心?
千鈞一髮之際,門外忽然衝進來一人一腳踹開了壓在我腿上的柱子,背起我直接跳窗而去,落地的那刻,回頭眼見頃刻間崩塌為廢墟的樓房,直至天地恢復一片死寂,心中恐懼久久未平。
腿上劇痛令人幾欲落淚,我忍了忍,抬頭,這才看清了救我於危難中的人,正是昨晚陪我飲酒的年輕漁夫,我疑惑的望著他,渾然不解這萍水相逢的傢伙為何捨命救我。只是話還沒問出口,意識逐漸抽離,我道說了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西青魚兄」方才安心暈去。
不料這一昏迷便是三天三夜,醒轉時睜開眼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位中年女子,青衣樸素,神情頗有些傲慢的看著我說:「你若再不醒,這輩子便醒不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女人叫林丹青,鎮上的人喚她青故。
幾年前自臨川藥王谷而來,有起死回生之醫術,奈何醫德不好,哪怕求醫者病入膏肓死在她屋苑前,沒足夠銀兩若要問診那也是痴心妄想。
我納悶了,別說公主玉鑒了,我身上帶的那些銀兩一併埋地底下了,這種唯利是圖的大嬸怎會讓我在她的屋苑內問診?
青姑不答,只道了句你該好好謝謝那小兄弟,若非是他及時送來,我這腿怕是保不住了。
是他?
青魚兄進屋時寫滿擔憂的臉稍稍鬆一口氣,他坐下安慰我說青姑的醫術有多好多好,不出百日我應能下床走路了,望我不必擔憂,這段時日呆在此處好好養病便是。
我這次才真真正正正眼看他,發現他生的一張清朗好看的面容,笑起來的樣子很是溫和,我問:「你是如何說服青姑救我的?」
他搖了搖頭,道:「我不過是答應她替我治病。」
「治病?」
「我生了一種怪病,青姑此前發現過想要替我醫治,我拒絕了,以替你治好腿為條件,我答應了。」
我靜了靜,道:「能讓青姑這樣的人物好奇的病,想來不是尋常的病症吧。」
青魚兄淡笑而不語,我又道:「而你此前拒絕的理由,是不是因為治的風險比不治來的更大?」
青魚兄聳了聳肩,「既然做了,就不會再想,姑娘又何必多思多慮?」
「為什麼?」
「嗯?」
我長長吁出一口氣,問:「為什麼要涉險救我?為什麼為了讓人給我治病寧願做原先不願意做的事?我們是陌路人啊,連萍水相逢都談不上。」
青魚兄默然,神情柔和而安靜,「那晚的事,全然想不起來了嗎?」
喝酒的那晚么?發生何事?
我努力回想,終究思緒空白:「我就記得我醉了,然後醒來的時候就天旋地震的……」
青魚兄被我的樣子逗笑了:「姑娘冰雪聰明,理由,早晚有一日能猜的到的。」
他不願說,我便也不追問,「我還不知你叫什麼呢。」
「我沒有名字。」
「?」
「數月前有人救了昏迷在江岸邊的我,醒來後便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原來如此……」
如此,我卻也不知該回些什麼了。
我勉強回了他一個笑,他便離開忙自己的事去了。我一個人回躺在床榻上,望著天花板,後來時時回想,那段時日我過的其實挺艱難的。
流落在災後的旮旯村鎮,睡在硬板床上渾身磕疼,斷的那條腿時常能把好不容易睡著的我疼醒,醒來後睜眼是漆黑的屋子,陌生的被褥,窗外不知道什麼飛蟲的鳴叫,那種感覺,真的是哭多少次都釋懷不了的苦。
直在那樣的夜晚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脆弱,自以為看懂很多道理識破許多算計,動不動沉浸在愛的世界不可自拔,想著自己可以為大哥哥等那麼多年卻總是先被自己感動著,念著為駙馬受了那麼多委屈心底早就怪他千萬次。所以在得知他要毒我的那刻我真的想過一死了之,可我不明白,我連死也不懼,為何會為了這樣小小的皮肉之苦而哭泣不止?
胡思亂想輾轉反側的夜晚偶爾會恰好聽到簫聲淺奏,不知是何人在吹,只是簫音舒緩優美,聽著聽著也不再心浮氣躁,安然入眠。
天災後瘟疫橫行。
聽聞官府派去的大夫有幾個診方沒開出便自己染上瘟疫急逝而去,可見此次瘟疫來勢兇猛,非小城鎮醫者所能處之。
在京城的太醫趕來前,官府為不讓任何人逃出禍及臨村鎮,受災的村落遭封鎖隔離,可這樣一來,這個村便猶如煉獄一般,人死曝屍,人活等死。
當初若非青魚兄早一步帶我離開村莊來到邊上的小鎮,只怕我沒被壓死也已然病死了。
理所當然的,青姑門前踏破門檻之人不勝枚舉,官差縣令親自造訪,都讓她拒之門外。
她忙著研製治青魚兄的葯。
我腿骨斷的厲害,成日卧在床上不能動彈,青姑這個人寡言少語,除了到了該換藥的時候她會親自替我換上,以外的時間都泡在藥房里不知搗鼓些什麼。至於青魚兄,葯未煉成,他該忙什麼忙什麼,到了飯點會自覺提著魚和菜做幾道清淡小食端我跟前,見我悶的發慌便記得給我捎上兩本書來,有回我逗他說:「看你如此細心體貼,你未來的娘子不知有多幸福。」
話說完他整張臉紅成柿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無聊時我會猜想青魚兄的身世,「我覺得……故事裡像你這樣的通常是個大魔頭,原本叱吒風雲殺人無數,後遭受重創流落民間,逐漸被淳樸的百姓所打動,接著你慢慢恢復記憶,為曾經所作所為感到愧疚,最終憑著一身本事幫助了更多的人後成為了名垂千古一個大英雄。」
青魚兄失笑:「為何不是魔性大發殺了這全村的人?」
我說:「人活於世糟心的事那麼多,若寫故事的人還不能傳達希望,看故事的人又有什麼樂趣可言?」
青魚兄笑意中充滿了善意:「姑娘既然這樣想,日後便不要再借酒消愁了。」
我道:「你這個人真的很奇怪,總是姑娘前姑娘後的叫我,難道你從不好奇我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么?」
青魚兄有些局促的轉身收拾碗筷,我又喂了一聲,他才迴轉過來,像是很從容的樣子道:「不知道名字又有何打緊?兩個月後待姑娘腿傷痊癒,不就要離開這兒的么?」
我怔住,「所以?」
青魚兄聳肩笑了笑說:「所以,便不問了啊。我還有事忙,姑娘好生歇著吧。」
他剛走出門,青姑從隔壁房門踱出來,一手捧著碗一手握著筷,似嘲而笑的看著他,又看了我,搖頭道:「嘖嘖,一個就打死不說,一個裝傻到底,哎,年輕人喏……」
我看著青魚兄遠去的背影,想著青姑的話,不由陷入沉思。
那日後,便再沒見過青魚兄了。
起初我還當他讓什麼事耽擱了,不想就這樣大半個月下來,都不見他人影。
我問過青姑多次,她卻不答我,找了個老婆子替我們做飯打掃,便依舊埋身藥房,足不出戶。
沒有青魚兄的日子,白日沒書看,晚間再無簫聲伴隨入夢,我才意識到他這個人雖然不溫不火卻蠻容易讓人產生依賴的感覺,這般來無影去無蹤,靜的倒是十分不慣。
天日益轉暖,青姑庭院的花草開的甚歡,尤其是向陽花,清風拂過花盞在艷陽映照下暖意襲人,以至於青魚兄再度出現時整個人都讓花色襯的金光閃閃。
當時我正拄拐在院里蹣跚而行,他那樣突然出現,嚇得我險些摔著,他見狀趕緊想要上前攙扶,沒留神先讓石階拌了一跤,我愣住,沒忍著哈哈笑了起來,他尷尬起身也不由揚起了嘴。
他說他這半個月多是出海捕魚去了。
收穫特大,還有我那時候想買沒買著的深海鱈魚,接下來幾日做全魚宴給我和青姑吃。
我望著他的臉問:「你這氣色怎麼看去那麼糟糕?」
青魚兄眼神飄向別處道:「暈船呢,緩兩天就好了。」
「……」漁夫暈船?
青魚兄的臉色足足緩了十來天才見些許好轉,他見我每日噓寒問暖,終於忍不住說:「我真的無恙,只是偶感風寒。」
我憂心忡忡:「現下瘟疫肆虐,你會否是被傳染了?」
青魚兄道:「你這般關心我我很是感動,不過……」
我打斷道:「你若沾染了瘟疫可別離我太近,我體虛怕被傳染……」
青魚兄:「……」
我說的自然是玩笑話,不過那日青魚兄笑的很是勉強,我不問緣由,雖說彼此不甚熟悉,然而沉默早已成了我們的默契。
當夜再聞簫聲,我躺在床上掙扎了許久,終於還是起身著衣,拄拐順著聲音一瘸一拐行去,不出所料,月色下坐在石階上靜靜奏簫的正是青魚兄。
他聽到拐杖的聲音停了下來,回頭望見我,我示意的轉了一圈,笑道:「青姑的醫術真是了不得,你看,才兩個月我就可以出來散步了,好巧啊。」
青魚兄略點頭,輕聲道:「是啊,好巧。」
我在他身邊坐下,拿起他的竹簫端詳,「我還想呢,原來這段時間好聽的簫聲是你吹的啊,誒,是什麼曲子啊?」
青魚兄微微一笑:「我也不知曉,只是偶然拿起簫便會吹了。」
我把玩著竹簫說:「這麼不起眼的破的簫都能讓你吹出大師級別的簫聲,你說你以前會不會是個樂師呢?」
青魚兄被我逗笑。
我接著說道:「這樣吧,等我腿好了就給你買個玉簫,沒準能被你奏出個什麼天籟之音,繞樑三日呢?」
青魚兄這回沒有再笑,他抬起眼睛,目光掃過天上的月亮:「明日我便要再度出海,歸期不定,姑娘不用等一個月腿傷便能痊癒了吧?」他看向我,「早些回家去吧,一個姑娘家不要再四處遊盪讓爹娘擔心了。」
風很暖,拂過額前碎發痒痒的,我點了點頭,笑不由衷,「嗯,是不該了。」
青魚兄站起身來,溫和道:「夜深了,該歇了,我送你回去吧。」
直到把我送回到青姑屋苑門前他都沒有再說什麼了。分開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他想說些什麼,分明瞧見了他眼裡閃過的一些什麼,只是還來不及捕捉就已逝去。
我憶起幾日前路邊遇到的與青魚兄一同捕魚的漁夫同我說的話:「他?他早把船給賣了,哪還會隨我們出海啊,別說出海了,昨日我讓他幫我搭把手,誰知他竟連漁網也拉不動了,哎,才兩個月不到怎麼就變成那樣了?」
兩個月,從他救我起。
重新蓋好被褥時,我一遍遍對自己說,什麼也不要想,什麼問題也沒有,等腿傷好了太太平平離開就好了。
闔眼後很快入夢。
夢中千轉百回的是宋郎生,還有那個夜晚在江邊喝醉酒的女子。
那個女子一手解掉系發的髮帶,一手握著酒壺,對著意圖阻撓自己繼續飲酒的漁夫道:「我,我從小喜歡到大的人,喜歡了足足七年的人……」哽了哽,笑了起來,眼淚卻往下流,「我的夫婿,在我為他準備的生辰宴食里,我的碗里……下毒,叫忘魂散……」
那個漁夫震驚的望著女子:「忘魂散?」
女子又笑了,「對,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吧,我也不知道,他只告訴我若是中毒了,他便能離開我了……」
那漁夫瞠目結舌:「一日……一忘?他……他豈可對你如此狠毒?」
女子沒聽清他說的,只自顧自地搖頭,蹲下,可憐兮兮的擦著眼淚。漁夫亦蹲□,認真道:「你夫婿如此待你,或許你可以去找你爹娘如實說出來,實不該如此自暴自棄……」
女子用手指在地上的沙堆里畫圈圈:「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可我,還是喜歡他啊……」女子委屈的望著漁夫,「不管他如何待我,我都捨不得傷害她啊……你說,你會不會很羨慕他?」
漁夫同情的嘆出一口氣。
女子也學著嘆了口氣:「我也很羨慕他……如我這般美若天仙冰清玉潔花容月貌之人能如此待他一心一意天荒地老默默奉獻而毫無怨言……」
「……你這叫毫無怨言?」
「別打岔!總之,我就是羨慕他你明白嗎?」女子全醉狀態,果斷一揮手,「我也想,我也想被人喜歡啊,不是因為我對他好他才對我好的那種,不要老是我跟著跑不要老是我付出你明白嗎?我也想被喜歡啊……想被喜歡……我很久,很久都沒有被擁抱過了……」
說著說著,她終於失去意識,一頭扎進沙堆里。
我猛然從鋪榻上坐起。
窗外天空微亮,我大夢初醒。
青魚兄是如何得知……忘魂散一日一忘呢?——
第二更,為雅安祈福——
我聽到青姑的步伐聲,迅速蓋上被褥闔眼裝睡。
她的腳步很輕很慢,似是有意而為,須臾,待她安上門,我再度坐起身,穿好鞋襪,拄起床邊的拐棍打算跟上,卻聽到棍杖「噠」的一聲脆響,不由頓住步伐。
拄拐必然會讓青姑察覺。
我看著自己受傷的腳,想著青魚兄從出現以來的所有反常之態,便不再猶豫,把拐棍擺放一邊,咬著牙忍著痛,悄悄一路緊跟。
好在路程不到一炷香遠,我望見青姑提著一籃什麼進了一間破舊的房舍中。
我一手撐著大樹,腿骨的痛讓我牙齒打顫,乃至這樣陰涼的天還能汗流浹背。我一步步往屋舍湊近,在門前止步,順著窗沿的縫隙往裡看去。
我看見青魚兄側對著我坐在圓桌邊,青姑從竹籃中端出一盅什麼,放下,沉聲道:「你可想清楚了?」
青魚兄笑而不答,只道:「我若死了,你還得醫好她的腿傷,她若問及我,你便說我遠遊去了。」
我心中仿似被狠狠撞了一下。
青姑的眼神冷的沒有感情,她只說:「你甚至連她姓甚名誰都不知,而她,很快便會忘了你,只怕這一世都不會知道你為她付出了多少。」
青魚兄搖搖頭道:「我不用她記住我,我只不過是做了我想做的事罷了。」言罷他打開那盅葯的蓋子,雙手端起,打算一飲而盡。
我用勁推門而入,兩側門板狠狠砸牆。
顧不上他們震驚的眼神,我望著青姑,怒問:「你給他喝的是什麼?為何說是九死一生?」
青魚兄放下那盅葯,站起身:「姑娘,你,你怎會找到這兒來……」
青姑稍微緩回神來,細細打量我,道:「為了跟蹤我你是連自己的腿也不想要了么……」
我重複,一字一頓問:「我問你你給他,喝,的,是,什,么?」
青魚兄忙把椅子搬到我跟前,「你先坐下……」
我不理會他,只看著青姑,青姑頗好笑的看著我,答道:「毒藥,摻雜著許多奇毒的毒藥。」
我道:「堂堂醫者不會治人卻會害人么?」
青姑道:「他沒病啊……」
青魚兄打斷青姑的話道:「青姑,你讓我和她單獨談……」
我死死的盯著青姑,青姑勾了勾唇,道:「他沒病,只是原本便中了一種毒。」
「他中了何毒?」
青姑饒有興緻的看著我:「說了只怕你也未曾聽過,他中的毒叫忘魂散,毒入腦髓,中毒初時,一日便會忘盡一日所經歷的一切,而後毒性移遍四肢八骸,記憶便能逐漸恢復,只可惜……待兩年後毒發,便會五臟六腑潰爛而死。」
有一瞬間,我真的以為我聽完她說的,會崩潰癱倒在地上。
我從未曾想過,宋郎生給我下的毒,竟會如此殘忍至斯。
青魚兄讓青姑閉嘴,青姑卻不以為然繼續說道:「他剛中毒的時候我見過他,並告知他毒性如何,我知忘魂散配置之法,雖說不知下毒之人的配量,但姑且可以以抗衡之毒以毒攻毒,尚有一線生機。可當時這個笨小子卻道什麼生死皆由命,他寧可安枕無憂的過好最後的時日,恢復所有的記憶後死去,也不願因為怕死而不明不白的去死,我自不能強迫,誰料會冒出個姑娘,讓他心甘情願的冒這個險。」
我張了張嘴,問:「忘魂散……當真是必死之毒么?」
青姑說:「除非下毒的人肯說出如何配藥,以此研製出以毒攻毒之法,否則如他這般,我此前只以少量毒物試之,不僅壓不住毒性,還毒上加毒,讓他整整吐了一床血,昏迷半個多月,如今這命是暫且撿回來了,但……」
青魚兄不讓我聽下去,索性拉著我往外走,我甩開他的手,看著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太失控:「這就是……這就是你所謂的出海么?」
青魚兄不語,青姑說:「反正她已知道了,不如讓她明白真相,也好過繼續欺瞞吧。」她望著我,道:「他的毒已然開始蔓延,若再拖延,便當真是藥石無靈了。我據他上回毒發時癥狀猜他體內毒量,配置出這方葯,若當真能活下來,熬過這關,那體內之毒多抵清除了大半,只需好好調理,第三次用藥我便有把握治好他。」
我問:「若當真活下來?你有幾成讓他活下來的把握?」
青姑道:「三成。」
我咽了咽口水:「他今日若不喝這葯,還能活多久?」
「或許能有一年,記憶復原時,或許更久些。」
我低頭看著自己握緊的指節發白,不知再說些什麼。
青姑見我不再追問,亦不再多言,踱門而離。
屋中只剩我與青魚兄兩人。
青魚兄由始至終擔心我的腿傷,一再讓我坐下,我這回倒真乖乖坐下了,他蹲□撩開我的褲腿,問:「是不是很疼?你,你怎能如此胡來?」
我低頭看著青魚兄關切的眼神,思緒亂作一團,「就為我這條腿,你就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么?」
青魚兄抬起頭,我問:「你不說,你由始至終都不告訴我真相,是因為那日在江邊聽我說我是夫婿也想對我下忘魂散,你怕我知道這葯能置人於死地,怕我傷心難過,是也不是?」
青魚兄起身,又拉了一條椅子在我身邊,坐下,輕聲道:「沒有親自證實的事不要輕信,即便是,也不要因別人的過錯來責罰自己。」
我看著他全無血色的面孔,可即使這樣,他還是努力的在笑,一心為我著想。
「不要再這樣了。」
青魚兄蹙眉:「什麼?」
「不要……不要再對我好了。」
青魚兄道:「我並非是為你好,我是為了我自己,你方才沒聽青姑說么?我只剩一年壽命了,唯有鋌而走險……」
「青魚兄。」我打斷他,「我不喜歡你。」
青魚兄愣住。
「我不喜歡你,即便你待我如此;我對他的喜歡是入了髓的,即便他那般待。」我長出一口氣,「所以,不要對我好,不值得。」
青魚兄獃獃的看著我,我別過頭去,不敢再瞧他,卻聽他忽然道:「值得。」
我以為我聽錯了。
他的聲音輕如霧靄,語氣卻堅定如磐石:「你比這個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值得。」
我慢慢回過頭,不知如何應答。
「第一次在江邊見到姑娘時,你說你也想被人喜歡,不是因為你的付出而只是純粹的喜歡。」青魚兄的一雙眼熠熠生輝,「那時候,那句話,不知怎的,就把我變成了那樣的人。」
我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心裡用千磚萬瓦築成的牆一瞬間坍塌。
「不要因我內疚,不要因我而付出什麼,那不是我的初衷。不論我喝下藥後如何,你記得,腿傷好了以後就回家,回去以後,找你的夫婿問個清楚明白,莫要愧對自己這麼多年的一片真情……」
我用力咬了咬下唇,「若他依舊傷我害我呢?」
青魚兄又呆了一下,垂首道:「那你當放開他,找一個真正疼你……」
「對一個人好,不是縱容她的想法,任由她的心意。」我毅然道:「你想對我好,不是就這樣死去讓我愧疚一輩子,而是活下來。」
我說:「活下來,才能確保我過的好不好,如果有人再傷害我,就保護我,盡你所能。」
青魚兄怔住,他那原本黑色的眼睛裡籠著淡淡的薄霧,深深淺淺飄散的眼神彷彿在聚攏,良久,他微微笑了起來,說:「雖然明知姑娘是故意激我,但……」
他起身,取下了掛在牆上的竹簫,遞至我跟前,道:「你替我,起一個名字吧。」
我傻眼,「什麼?」
「他若再負你,你若意難平,便帶著這個竹簫來找我。」他說:「我會努力不死,不,我會活下來,我會告訴這附近所有人我的名字,你只要來,一問便能找到我。」
窗外繁花似錦,清風襲來陣陣花香。
青魚兄的笑容如向陽花般和煦溫暖,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模糊不堪的方向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我接過竹簫。
「煦方。」日光透過樹葉映入屋中光斑點點,「就叫煦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