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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當御殿的士兵把他押上殿前,康王眼裡寫盡了得逞在即,然而當太子逐條逐條的問陸陵君康王是否知悉我是公主、是否下令殺我時,陸陵君很肯定的答:「是。」

他每回答一字,康王的臉色便陰鬱一分,可任憑他絞盡腦汁只怕都想不通明明否認還能活命,為何陸陵君要自尋死路。

就在陸陵君波瀾不驚的陳述完所有前因後果,太子欲發雷霆之怒時,蔣豐堪堪站了出來,伏倒在地道:「太子殿下,一切皆是臣之所為……原本王爺一心想著在早朝時稟明,可臣恐假公主會肆意動權謀害王爺,故偷用了王爺私章借王爺的名命陸陵君痛下殺手……」

太子抿了抿唇,沒憋住,翻了個白眼。

半路又殺出個頂罪的主。

我這皇叔雖說在勾心鬥角方面資質平平,但做如此冒險之事又豈會不給自己留後手?

棄車保帥,能找來這麼多心甘情願的替死鬼,不得不令人肅然起敬。

陸陵君他並沒有繼續聽蔣豐天馬行空的頂罪措辭,而是低著頭,雙拳微微發顫。

他一定磕破腦殼都沒有想到,即便康王親自寫下書函命他殺我,也未必能將其治罪。

這麼多犬牙相錯屹立不倒,哪個手上沒沾染見不得人的勾當?

原本今日,我便沒想將置康王於死地,即便不為救陸陵君,這些除掉父皇的同袍兄弟,哪會是我與太子這種韜光養晦的羽翼未豐之輩敢輕易做的事?

但……陸陵君說他要報仇。

他說白兄,成全我吧。

究竟那時為何會鬼使神差的對陸陵君說:「陸兄,就算是條死路,你若想走,我必為你一路保駕護航。」

但我答應別人的事,從來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我雙手手心捏緊金凳雕龍柄,再度起身。

蔣豐本還在說著什麼,可當我這麼一起,他不由怔住,仰著脖子飄忽不定的看著我。

我不疾不徐問:「刑部掌天下刑罰之政令,蔣大人身為刑部侍郎,不如便由你自己說說,你所犯之罪,當以何處?」

蔣豐垂首,沉著嗓子道:「臣謀害公主,天地不容……當秋後……處斬。」

我雙眉一軒,「死罪?看來蔣侍郎若到了地下還當好好修讀我大梁律法才是。」

蔣豐不明所以,我道:「成公公,把本宮所帶之物呈上來吧。」

成公公依言照做,捧著一個蓋著黃布的大托盤緩行上殿,移步到我跟前。

我不帶一絲猶疑,親手將黃布掀開。

在一道躍入日光的襯印下,在所有不敢置信的眼光中,聖旨、尚方劍、傳國玉璽同時出現在這大殿之上。

「三年前父皇於祭天大典後冊立太子,亦正是當日並授本宮監國之位!父皇昭告天下時曾當著百官之面曰,『從即日起,監國公主之言即為朕之言,監國公主之行即為朕之行,監國公主之意即為朕之意,若有對其不從不敬妄言妄行者,視若欺君藐上!朕命尚方鑄寶劍以賜之,上諫明君下打佞臣……』」我高舉蛟龍金雕之劍,「『……見劍如見君!!』」

搶先跪拜的不是別人,而是太子弟弟,在他撩袍之際趙首輔亦同時恭敬跪下,他們一個是身份尊貴的少年儲君,一個是霸佔朝綱的內閣之手,這一跪,無疑讓父皇賜給我的劍添了更多力量,頃刻間,殿上呼啦啦再度叩首一片,齊聲萬歲,聲勢煞人。

我道:「方才蔣大人對謀害本宮一事供認不諱,趙閣老,你乃當朝元首,不如由您來說說,蔣豐該當何罪?」

趙首輔面上老態龍鍾,「謀害公主如謀害聖上,罪同謀反,依大梁律,當滿門抄斬!」

滿門。

像是已看到屠殺血腥一般,蔣豐哆嗦如篩子的身子往前一傾,呆了半晌,眼神卻忽然癲狂起來,像是垂死之人的最後掙扎,他的雙膝往前跪挪幾步,悲戚道:「臣……臣罪該萬死,可並非主謀,真正……真正主使之人……是、是……康王……太子與公主若是不信,臣府中留有切實憑證……」

雖然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答案,然而當康王最得力的心腹堂而皇之的背棄他時,康王一度緊繃的神色反倒是平靜了下來。

這皇宮之中,往往不過利益為先,本就沒有什麼絕對忠心之人,成王敗寇,與人無尤。

那之後的事,多半比預料中還要順利些。

康王認罪,他不僅認了他預謀殺我的罪,還認了貪污結黨所有罪責。

很多年後的民間說書人每每講起「公主在金殿上大顯神威逼得康王原形畢露」的時候,總能天花亂墜的把襄儀公主鑲上金玉一般,耀如神佛。

可卻沒有人知道,我是如何拼盡全力把我珍視的好友推向死亡的深淵。

退朝後,我握著尚方劍一步步走在迴廊之上。

三年前,父皇在賜予我劍的那夜召我入宮,他問我:「你可知,朕為何不將劍給你弟弟,卻了給了你?」

我裝傻:「因為父皇疼阿棠啊。」

父皇嘆了嘆,「是父皇對不住你。」

那時,我又豈會不明白,權力與危機永遠是如影隨形的。

可如今,我卻要感謝父皇,若不是這些權力,我也無法贏得這一仗。

精神鬆懈時才感到氣血淤在胸口,幾日幾番起伏,疲憊如潮水般侵襲而來,我聽到身後的太子弟弟在喚我,想轉頭回他,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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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的時候,我躺在一片皚皚白雪之上,雪花如柳絮般飛舞,卻意外的不覺得冷。

我壓根沒搞明白太子弟弟怎麼就把我弄到了這兒。

四處寂無一人,我走了好一會兒子路才尋到一輛馬車,車上有個小女孩懷裡抱著一隻小白兔細心餵食,我叫了幾聲小妹妹,她卻低著頭不應我,直到過了一會兒她喂好兔子去看窗外的景緻。

然後我看到了她的臉——那是九歲時的我自己。

我這才意識到我是在夢裡。

這感覺委實特別,在夢境里,並清晰的懂得這是夢,一切都似乎變得得趣許多。

小襄儀安靜的摸著兔子,眼睛看著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稀奇古怪的事。

馬兒一聲長蹄,險些讓她從坐榻上滾了下去。

她掀開車帘子,探頭往外一瞧,車夫戰戰兢兢的告訴她,前邊雪地里躺著一個人,似乎是一個流浪兒,八~九是死了。

說著那雪地里的流浪兒動了動小手,小襄儀瞧見了,命令道:「明明沒死,怎麼能當成是死的呢?」

小襄儀讓人給小乞兒裹上一層厚厚的被褥,車內炭火充足,不一會兒,小乞兒臉上凍成的霜便化了,她好奇的拿起帕子替他擦了擦臉,看到了一張精緻乖巧的面龐。

小乞兒睜開了眼。

烏黑圓溜溜的眼睛木木的轉了一圈,見小襄儀湊得他那麼近,嚇的滾了一圈。

接著,小襄儀從車櫃里搗鼓出許多糕點,擺在小乞兒的跟前,「你餓了么?

美食當前,小乞兒不得不屈服。

滿滿一盒紅豆糕轉眼納入腹中,小公主殿下生平第一次看到有人餓成這樣,「慢慢吃,沒人搶。」

想來是太久沒有人關心過小乞兒的死活,眼前這粉雕玉琢的富家小姐居然不嫌棄他,小乞兒受寵若驚,半天才吞吞吐吐道:「謝……謝。」

小襄儀眼睛晶晶亮亮的,「你發獃的時候好像阿白哦。」

「阿白?」

「嗯,它就是阿白啊,有一周歲了呢。」小襄儀舉起白兔,「阿白的爹在它很小的時候就被大壞狗咬死啦,它娘親上個月也病死啦,如今它舉目無親,我是它最好的朋友。」

小襄儀不明白,為何她明明是在說自己的兔子,小乞兒卻突然哭起鼻子來,弄得是她欺負他一樣。

她又找出綠豆糕來,「吶吶,有好吃的,你不要哭了啦。」

小乞兒拾起綠豆糕,不哭了。

小襄儀無可奈何的想,我怎麼今天一整天都在喂寵物吃東西啊。

在她眼裡長得可愛的都是寵物,小白兔是只小寵物,小乞兒是只大寵物。

誰知小乞兒又囫圇吞棗的吞完綠豆糕,繼續哭。

小襄儀氣的伸手就給小乞兒的腦袋一記,「我大哥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哭哭啼啼只會被所有人瞧不起,鄙視你,非常非常鄙視你!」

小乞兒被她敲懵。

「你乖乖的呆在車上看好阿白,我下車辦事,不準亂跑哦。」

小襄儀讓車夫停下來,她悄悄跑到一間衣鋪里給小乞兒選了件乾淨好看的衣裳,又買了更多好吃好喝的。

她想,每回她哭個不停的時候,大哥就是這樣哄自己的。

她樂滋滋的想體會當大姐大的成就感,誰料一回車廂,小乞兒和大白兔都不見了。

莫非小乞兒把大白兔偷走吃掉了?

她左顧右盼,見前方不遠處好像有什麼動靜,忙跑出幾步,看到了一群小乞丐圍著一個人拳打腳踢,那可不正是小乞兒嗎?

小襄儀氣的要命,拖著長長的裙擺衝到他們跟前,喊道:「住手!誰讓你們人多欺負人少了!」

小乞丐們見來勸架的是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丫頭,「你是誰啊,你管的著么!」

小襄儀哼了一聲,小手從衣袖裡掏出一枚紫玉,玉上雕著飛龍,那是父皇親賜信物,整個大梁她是唯一一個能夠佩戴龍玉的女子,「本公主乃堂堂大梁襄儀公主,你們說本公主管不管的著?」

這時候馬車旁的佩刀侍衛都適時趕上前來,一個個刷刷抽刀擋在小襄儀跟前,「大膽狂徒!膽敢對公主無禮?」

幾個小乞丐就這樣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逃了。

只剩小乞兒一人蜷坐在地上,懷裡抱著兔子,訥訥看著小襄儀。

那眼神猶如看到天神。

小襄儀扶他起來,「你怎麼就跑出來呢?」

「阿白……跑出去了,他們要搶……你讓我看好阿白……」

小襄儀覺得超級感動。

以往不論她多愛惜自己的兔子,身邊的人都當她是不懂事,雖然確實是不懂事啦。只有小乞兒會為了她的朋友赴湯蹈火,小襄儀想,這果然便是衛先生說的那樣,兩肋插刀,義不容辭。

小乞兒把兔子還給她,小襄儀見他不動,問:「你愣著幹嘛?」

「你是公主啊……我怎麼和你走?」

「為何不呢?」小襄儀奇怪,「你救了阿白,那就是我的朋友,你沒有家,便和我回家好了。」

小乞兒完全呆住,他努力咽了咽唾沫,「朋……友?」

「我會和父皇說我需要伴讀,這樣以後我們就可以一起玩兒啦。」

小乞兒忍不住綻開笑容:「真、真的嗎?」

陽光中,雪地上,墨黑散亂的頭髮,靈透的眼珠和燦爛的笑容,都讓這個小乞兒閃耀起來。

小襄儀開心的眯著眼,「真的!」

小乞兒就這樣被小襄儀捎走了。

奈何好景不長。

小襄儀的馬車在途中遇到了刺客的伏擊。

敵眾我寡,十幾個帶刀侍衛很快就被利索解決。

車夫拚死帶著馬車穿入叢林,亦被流箭一擊斃命。

小襄儀緊緊抱著兔子,驚的瑟瑟發抖。

眼見刺客就要追上,小乞兒反倒鎮定下來,他對小襄儀說:「我們快把衣裳換著穿,我會引開他們,你往北方方向逃。」

小襄儀無動於衷。

小乞兒也有些急了,「再不換就遲了!」

小襄儀含著淚,「可是那樣你會死的。」

小乞兒愣了,「我的賤命怎麼能和公主比?」

「大哥說過,人命皆可貴,那些侍衛有守護我的職責,你又沒有……」小襄儀搖了搖頭,「他們要殺的是我,你快逃吧。」

小乞兒的盯著小襄儀,「你真是個奇怪的公主……」

他毅然脫下自己的衣裳,從柜子里翻到一件紅色的群裳穿上,稚嫩的小手握住了她的手,「可朋友保護朋友,不需要職責的。」

小乞兒說:「我一定不會死的,公主說過的,公主會帶我回家。」

小襄儀不肯信,「你騙人。」

小乞兒伸出小拇指,「我與公主約定,我會去京城找公主,那時候,公主可不能裝作不認識我。」

小襄儀將信將疑的和他拉了鉤鉤。

小乞兒立馬躍出馬車,小襄儀拉住了他的袖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陸陵君,我叫陸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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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倏然崩塌,我幡然驚醒。

睜眼所望屋樑燦燦,卻不是在公主府,而是東宮。

我坐起身的時候,太子弟弟就趴在我的床邊呼呼大睡,渾然未覺。

想來是我暈厥的期間他放不下心讓旁人照看,又擔心如今的公主府不甚安寧,就把我安在東宮他的眼皮底下才滿意。

我見圓桌上擺著粥菜,湯上冒著暖煙,這才感到飢腸轆轆。

等我喝下熱騰騰一碗雞肉粥時,太子才睡眼惺忪的伸直懶腰,回頭見我端坐,他見整個人都要跳起來,「皇姐!你終於醒啦!」

我掏了掏耳朵,「太大聲啦。」

太子弟弟吐了吐舌頭,就著我身旁坐下,「太醫說你是因為太久不寐才一倒不起,只需睡個大飽覺就能醒來,皇姐,你曉不曉得,你睡了足足三天啊……」

「三天?何以不叫醒我?」

「我們哪敢吵醒你,尤其駙馬,每天辦完公務便早早來陪你,能看你一整夜……若非康王案牽連甚廣讓大理寺忙不過手腳,他那架勢巴不得要在東宮安張床陪你呢……」

我心頭暖了暖,「他人現在何處?」

太子弟弟撓了撓頭,「沒準是忙陸陵君的後事去了……」

「後事?」我忙放下碗筷,握著太子的肩膀:「陸陵君已被殺頭了么?怎麼會?就算是死囚也未到行刑的時候啊!」

太子弟弟被我晃的前後擺動,「沒,沒,他不過是被發配充軍了。」

我:「……」

「皇姐你這是什麼表情?」

「充軍就充軍你胡說什麼『後事』!」

「後事……」太子巴眨著眼,「難道不是處理後來事的意思?」

「……」

我努力想把額間的青筋揉平。

太子暈頭轉向,「哎,原本,國子監生既非皇親亦非國戚,所犯之罪必死無疑,說來也怪,駙馬像是牟足了勁要救他,徐寧之說他幾乎翻閱了所有大梁律,終於找到了能保他性命的律例,雖說刑部與都察院檢察御史都不樂意,可在三司會審之上他言之鑿鑿確實讓人無可辯駁,哎,畢竟是看在皇姐你的面子上,惹了駙馬誰都沒有好日子過嘛……皇姐你說,駙馬忽然對一個小小監生如此上心,該不會……」

太子像是想到什麼不該想到的事,摸摸自己的小心肝,「他該不會是斷袖吧?!」

我瞪了一眼,他捂嘴不吭聲了。

宋郎生的心意,我豈會不知?

他這麼鐵面無私的固執鬼,能一門心思的想鑽律法的空子,不就是怕我會因陸兄的死而傷心難過么?

想到此處我愈發的想念我的夫君……等等,方才太子說,陸陵君被判充軍了?

「你可知陸陵君何時啟程?」

太子悠然道:「今天啊……」

我:「……」

「皇姐你這又是什麼表情?」

我站起,「你怎麼不早說?配軍路途遙遠,陸陵君腿傷未愈,豈能讓他今日就走?」

太子古怪的瞧著我,「你怎麼知道他腿傷未愈?再說你關心他做什麼?莫非……啊,莫非你和駙馬都喜歡上他了?那該如何是好?誒,皇姐,你要去哪?」

我乘著宮中快騎一路狂奔,出了城猛趕了五里路總算見到迤儷的充軍隊伍。

這一路我想過很多要和陸陵君說的話。

我想說「真抱歉我記憶力不大穩定現在才想起你來,你還活著真的太好了」,又想說「陸兄我沒能保護好你我愧為朋友」,想著想著鼻子酸出各種情緒,不管如何接下來必然會是涕淚交錯的畫面。

然後當我策馬駛到隊伍近前,就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聲音誇張地對同行的夥伴們道:「哎喲你們可不知,襄儀公主其實有很多惡習的!比如睡覺會打呼嚕啊,還有吃飯不洗手,走路還有點外八你們曉得么……」

旁人將信將疑:「真的假的?」

「本公子可是奉命觀察她數月,她在國子監的那段時間咱們朝夕相處,我若騙人,現在又豈會和你們一同來充軍不是?」

有人又問道:「可襄儀公主看上去如此貌美……」

那人得意忘形,若非帶著木枷鎖只怕是要手舞足蹈了,「那都是上了妝的,她素顏真的一般般啦……」

素顏一般般的我:「……」

我嗆到嗓子用力的咳了咳。

陸陵君聽到聲音愣是停下步伐,同行的流犯見他駐足亦慢下腳步,疑惑的跟著看我,前頭負責帶隊的官兵見隊伍滯了下來,一路小跑上前,氣勢逼人道:「何人在此擾亂本軍爺押送囚犯?」

我掏出玉鑒在那不識相的官兵眼前晃了晃,正想和顏悅色的請官兵讓我和陸兄好好聊聊,哪想那官兵兩眼一對,雙腿登時就軟了下來,「屬、屬下不知是公主殿下……求公主恕罪……」

周圍發配的流犯聞見了,也都嚇的屁滾尿流稀稀疏疏跪□叩首。

我眉毛突突直跳。

看來幾日前大殿發威一事給大家都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啊。

好在陸陵君沒有隨大流,只是朝我鞠了個躬,笑道:「白兄!」

我一手支著馬鞍翻身跳到他跟前,欲回敬他幾句,跪在腳邊的官兵卻猛地拿著刀柄狠狠的敲陸陵君的腳踝,迫使他跪下,「大膽狂徒!見公主殿下還不跪下行禮!」

陸陵君跪地的悶聲直把我心眼抖了三抖,想起他膝蓋上的傷,心疼瞬間轉為憤怒,我伸手指著那官兵道:「誰讓你動他的!」

那官兵傻眼,「呃,他他他見公主不叩拜……」

「他是本公主的人!本公主准他不拜!」

一言駭世驚俗。

那官兵登時噤若寒蟬,一邊親手扶起陸陵君,一邊直對他陪不是,我瞥見陸兄手腕上用刑未愈的傷,瞅著那木枷鎖更是不順眼,對那官兵道:「替他解鎖!」

那官兵猶豫了片刻,結巴道:「殿殿殿下……這……這枷鎖解開無處安放啊……」

我眨了眨眼,不想這竟是個敢於挑戰權威的小兵。

此等勇士本公主哪有不給嘉獎的道理?

所以最後我讓那官兵自己把枷鎖給戴上了。

不管怎樣,總算能找處安靜地兒和陸陵君說說話了。

我心上掂量了一番,最後還是先揀了個比較重要的問題:「陸兄,你真覺得我素麵朝天平平無奇?」

陸陵君:「……白兄你來是與我說這個的?」

我道:「不是。」

「……」

我又斟酌了一番,重新道:「陸陵君,你,可願當我面首?」

「……」

我咬了咬牙,「我想了許久,這是最好救你的方法了。

他本來一副被噎著的表情,見我不似說笑,才嘆息道:「還是不要了。」

「你不是曾說過,你陸陵君一不求入仕拜相封侯,二不羨清名流芳百世,平生最大的志向便是做襄儀公主的面首么?現在既能達成夙願,又能免於苦役,何樂不為?」

陸陵君哇了一聲,「原話你都記得,愚兄佩服佩服。」

「……此等驚世駭俗的話哪能輕易忘掉?」

陸陵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彼時我還不認識公主殿下,故而才會將一切都想的比較美好。」

「又誆人。」我道:「你足足吃了我兩盒綠豆糕一盒紅豆糕,還想裝不認識我?」

陸陵君眨了眨眼,「你……記起來了?」

「你說呢!」我沒好氣道:「我還記得我一回宮就讓大哥差人滿天下的找一個叫陸陵君的孩子,結果呢!」

陸陵君怔怔的,冒出一句,「你那時候有來找我?」

「廢話!」

陸陵君咧開嘴,笑的很是燦爛,「果真?」

我看不慣他那得意的樣子,「倒是你,你又沒失憶,怎麼就不老老實實說呢?」

「說什麼?」

「說……說我們過往的淵源啊,說你就是那個小乞丐啊……」

陸陵君哈哈一笑:「原來你到現在都沒有發現啊!」

「發現什麼?」

「那年,你把在雪地中等待死亡的我救回來,於你而言,或許只不過路途中的舉手之勞,可於我而言,一路上車馬流轉,只有你肯停下來救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真是個好人。」他頓了一頓,「可你其實並不知道,在馬車上醒來後,我看到你那一身養尊處優,我問自己,何以上天如此不公,有人能夠錦衣玉食,有人卻註定孤苦。這樣想著的時候,遂起了歹念。」

「……」

「你以為我是要救你的兔子么?我不過是把你馬車上的貴重首飾都偷了趁機逃走,哪知你的阿白卻追了上來……恰巧有幾個乞丐看我遮遮掩掩不大對勁,我才順勢抱住阿白,裝作是要保護兔子的樣子……」

「結果你就沒頭沒腦的跑來了,還特霸氣的亮出你是公主的身份。」陸陵君笑了笑,「我嚇得要死,只好扯了個彌天大謊。」

我努力順了順肺氣,「得,我知道你是想嘲笑我那時候傻……」

「你是很傻,認賊作友還沾沾自喜……」

「……喂!」

陸陵君的聲音不自覺的柔和起來,「可卻對我說,要帶我回家。」

「你明明貴為公主,在危難之際卻把我的性命看的和你自己的一樣重要,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陸陵君眼若晨曦,「雖然我很自私也很怕死,可那時候我告訴我自己,哪怕豁出這條命,也要保護好你。」

我耳根有些熱,「陸兄,你一本正經的模樣真的和你長得很違和……」

陸陵君斜眼,「可即使那個公主對我來說有多麼與眾不同,當我以為你是個會被駙馬處置的面首時,我還是毫不猶豫的用約定把你換出來了啊。」

我這回倒是怔住了。

「回憶固然美好,可既然過去,我陸陵君絕不會戀眷不舍止步不前……」陸陵君笑靨粲然,「所以……就算康王告知我你是假冒公主的壞人,或是我得知你是貨真價實的真公主,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罷……於我而言,」陸陵君道,「你始終都是白兄。」

我心頭暖流暗涌,只聽他道:「是在嶽麓茶館相識,在國子監同院,白首如新,傾蓋如故的白兄。」

「你說,哪有兄弟給兄弟做面首的道理?」

我被噎了一下,「那不過是權宜之計……」

「有什麼好權宜的!」陸陵君笑的肆意奔放,「不過就是充軍,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為,我雖然沒能長著忠心耿耿的臉,還是有些豪情壯志的嘛,保家衛國什麼的……」

我當頭給他一個掌蓋,忍不住笑罵:「吹牛別吹太過!適可而止啊!」

陸陵君空手揮扇,「本公子句句肺腑!爾莫要以貌取人!」

我自然以為陸陵君只是不願連累我才信口胡扯,誰又能想到,僅是數月之後,他就立下了戰功,獨攬八校之首,御賜仁勇將軍之銜呢?

那頭的官兵們等不及了想要趕路,礙於自己的小命又不敢催促,陸陵君唉唉幾聲,猝不及防的給了我一個大滿懷,嘿嘿說:「這樣他們瞧見了,一路上就不敢為難我啦。」

我笑:「你不要欺負他們,再怎麼說也是盡忠職守的好將士呢。」

陸陵君眼神微動,明明是還想和我多攀談的架勢,可終道:「白兄,雖說我在的時候,也沒有怎麼照顧你的樣子……但我還是要象徵性的說一句離別之人都會講的廢話——顧好自己。」

我不客氣回敬道:「你才是!」

他流露出想要煽情的神情,「我說的『顧』,既不是瞻前顧後的『顧』,更不是顧全大局的『顧』。那些『顧』,往往會讓你顧此失彼,失去你最為重要的事物。」

我難得沒駁他的話根。

他摸摸下巴,噗嗤一笑,「好啦,意思就是,女孩子就是要無理取鬧隨心所欲些才討人憐愛嘛。

我也笑了,「啰嗦!」

天色漸黑,再不啟程,怕是要留宿荒郊野嶺了。

送他離去的時候,我無意瞧見了他轉頭那瞬斂去的笑容。

可我裝作沒有看見。

只留給我一個賣力揮手的背影。

走到很遠的時候,隊伍中好像又傳來什麼鬨笑聲了。

這傢伙,不知又在造我哪門子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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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擦了擦忍了許久的淚珠,想回頭去尋馬兒,卻看到馬兒上坐著一個人。

京郊秀林,烏鴉棲樹。

那人的臉色比烏鴉的羽毛還要黑,可眉目卻比空谷清風還要雅緻。

宋郎生,每次出現總是神出鬼沒,偏偏是在我最最需要他的時候。

不知怎地,心情驀然好了些許。

「駙馬,你是來找我的吧。」我伸手等他拉我上馬,他深深看了我一會兒,兩腿一夾,馭著馬韁拐了個彎自己走了。

我:「……」

見他沒有停下的意思,我撒腿在後邊跟上,喊道:「喂——怎麼不等我——」

那已經離我有些距離的宋郎生冷不防道:「因你紅杏出牆。」

果不其然……

我揚聲喚道:「我——沒——有——」

宋郎生勒了勒繩放緩了速度,卻沒回頭,「哼。」

我:「……」

原本大睡初醒就有些體力不支,跑出幾步跑倦了,我索性躺地上裝暈。

等了等,等了又等,總算聽到了達達的馬蹄聲。

宋郎生跳下馬一把摟起我,「阿棠!」

我藉機回摟住他的脖子緊緊不放手,得逞道:「阿生!」

「……」

阿生氣的想把我從他身上扒下來。

「不好了!」我忽然想到什麼,緊張地道:「駙馬,我想起一件事。」

「何事?」

我無比認真的凝視著他的眼,「咱倆以後生的娃……是不是該取名生棠?你一見他就喊『升——堂——』,然後他回『威——武——』」

未出世升堂的爹:「……」

晚霞退卻,天空墨藍。

被我磨到無計可施的宋駙馬最終還是捎帶上我回家了。

他雖說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卻緊緊的環著我生怕我跌下馬。

這一路上,我發覺有好幾條道路都懸掛著紅燈籠,籠中無燭火,有些許陳舊破損,奇怪問宋郎生:「何以這些燈籠我以前從未見過?又為何都只掛路的右半邊?」

宋郎生沒有說話,我以為他還在生氣,轉頭瞪他,卻見他頗有心事的抬首。

他緩緩道:「這些燈籠,是公主你命人掛上的。」

我訝然,「我?幾時?」

他抿了抿唇,「在我生辰的……前一日。」

不知怎地,聽他提到這個日子,我心底微微一顫,「我掛這些燈籠做什麼呀?」

宋郎生搖了搖頭,「那時你說你要告訴我一件事,但第二日……你便失蹤了。」

一件事?什麼事?

我局促的笑笑,「這樣啊……都過去這麼許久,這些燈籠怎麼都還在啊?」

靜了足足有一盞茶的功夫,「我以公主的名義,把它們留下來了。」

「為何?」

他攬我的力道稍稍加重了些:「只是想,若能從這些燈籠中找出謎底,也許,就能找到公主了。」

簡單的一句話,蘊含了那段歲月里,太多,我看不到的他。

是否颳風下雪時損了燈籠,他都要喚人修補替換?

是否夜幕降臨回府途中,他會獨自走一走,望一望?

轉眼到了公主府前,宋郎生下馬,把手伸向我:「到家了,下來。」

家?

我怔怔的望著我的駙馬,恍惚間竟覺得有些不真實。

莫名的,我想起那年送恩師方良,一樣的兩個人,一樣的回途。

然而後來的後來,我們卻經歷了那樣多,變了那樣多。

今日陸兄同我說:那些『顧』,往往會讓你顧此失彼,失去你最為重要的事物。

或許他說的沒錯,可我再也不願嘗到失去的滋味了。

心下有了決意,我把手放在他的掌心,借力躍下,迎上他的目光:「駙馬,我有個秘密,一直不敢和你說。」

「喔?」挑起了眉,「宋升堂?」

「……我沒在說笑……」我將他的手握的更緊了些,「這個秘密藏在心裡好久了。從前,我以為我們之間橫著別人,害怕說出來反倒自討沒趣,後來我知道事情並非我們看到的那樣,又想著挑個更好的時機告訴你,可我此刻覺得我等不了了……」

宋郎生滿臉無語:「……公主在說什麼?」

「我是說……」我深吸一口氣,「其實采蜜就是……」

「采蜜!?」

宋郎生訝異驚呼,可他目光卻不是看著我,我順著他的眼神方向扭頭,竟在重重樹影之下看到一個人。

月華之下,那人一身紫衣羅裙,瘦弱的身段顯得弱不禁風,眉目卻是清秀憐人。

若非皎月照著她斜影長長,我一定以為自己是撞見鬼了。

可惜不是。

采蜜。

這個在我身旁侍奉多年的小宮女,我怎麼會看岔。

沒等我及時反應這個駙馬口中已埋入土中的死人怎麼會出現在這兒,下一刻,她奔上前一把摟住宋郎生。

「大哥哥!」

她的衝力太大,使得宋郎生往後一退,原本牽著我的手掙了開來。

我獃獃的望著自己空蕩蕩的手心。

再抬起頭,宋郎生百年難得一見的震驚和無措落入眼中。

而采蜜長長的睫毛滲出一滴又一滴的淚珠,抽噎道:「采蜜……采蜜終於找到你了!大哥哥!」

——本章完,請看有話說!!

作者有話要說:首先,陸陵君篇暫時告一段落啦,這故事裡的男人們沒有比陸兄更洒脫的,我非常喜歡他。so,陸兄暫時拜拜啦,數月後見。~(^_^)/~~

咳。我不知道大家看的這裡是不是覺得,靠,怎麼又冒出一個采蜜,這作者有完沒完,不能讓駙馬公主安生點么。

關於這個我有幾句話想說。一個就是,這章一萬多字,大家如果前面看得還算愉快,不要因為最後這段就否定我啊==說我寫崩了什麼的我很桑心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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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懇請,那些喜歡搬我的文到其他網站的親們,如果真心喜歡我的作品,至少忍到10天後好么?拜託拜託了。晉江這塊地就像我的聚寶盆一樣,搜集著各位的留言,就像財富一樣,流失到其他地方越多,就越桑心。

ps:上章有孩子求得廣播劇鏈接,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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