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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我一度認為邀月樓與那些酒樓無甚差別,不料入內發覺樓宇寬敞明亮,天井式的圍欄層層旋繞而上,雖少了幾分靡靡之色,卻別有一番大氣雅緻。

二樓三樓皆是雅間,以不同綉樣的屏風為隔斷,放眼望去席間人影綽綽,想必慕名的貴客早已坐定等著好戲。

白玉石砌的舞台邊上設有兩處案席,一處懸著層層紗簾,隱約可見簾後擺琴,而正對面的檀木桌上已擺好茶點及青銅香薰,正是為對曲者所設席位。

來之前我自然命人清掉其他對曲對手,故而樓內小廝一見我們便伸手引我們入座,此刻樓中樂聲起,舞姬登台獻舞,一時氣氛大盛,樓中俱是杯盞相碰言談歡笑之聲。

我雙手捧著茶盞來回滾著暖手,四顧場中舞姬妖嬈酣舞,心中腹誹決計不能讓宋郎生來這等場所,男人還是日出勤懇勞作日落早歸沒見識的好。

想到這兒我把目光掃向聶然,以前在陳家村,煦方總能用簫聲吸引許多村裡的姑娘成群結隊的來搭訕,後來有天他說,不如不捕魚了,去鄰鎮上的紅樓賣藝,賺的更快更多。我自然是竭力反對,嚷嚷著他見多了那些鶯鶯燕燕亂了心該如何是好?

同樣的人,同樣的場合,當年百般阻撓,今時千方慫恿,這算不算是物是人非?

察覺到我的眼神,聶然轉頭道:「怎麼了?」

我搖了搖頭,忽然想起個疑問,就這麼脫口問了:「你的簫是從哪兒學的?」

他一怔,眼裡似乎掠過一絲清寒,我擺擺手,「不回答也沒有關係……」

「我兒時不會說話。」

我詫然。

他溫雅的聲音在這喧鬧的場合顯得格外平靜,「尋常人家的孩子一兩歲便能說話了,可我到了四歲連『爹娘』都說不出。所有人都為之憂心為之嘆息,我亦然。一日日看著我爹對我從期許到失望,喜悅也好恐懼也罷,我都無從訴說。」

「後來有了簫,它能替我說出我說不了的話。」他半斂下眉睫,修長的手指輕輕撫著簫,「我也記不得是如何學會,就好像這是我與生俱來就能做到的事一般。」

兩年前,和風也問過煦方,你明明失憶了,怎麼會記得簫是如何吹的呢?

他揮著簫笑道:「我也不知,一拿起它,就覺得好像生來就會一樣。」

一個錯眼,我幾乎要把眼前這個人看成煦方了,這才伸指揉眉,一遍遍暗示自己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之人。

此時樓內奏樂戛然而止,舞姬們也紛紛散退,我看向前方紗簾處,已有一人婉坐琴邊,雖瞧不清真容,其寧雅姿態,竟莫名給人予妙曼之感。

全場剎那靜下,只余清風吹拂簾動,所有人俱在屏息等待撥弦。

女子左手撫上琴端,在徐徐抬起右手時似乎往我們這兒一看,下一瞬錚然撥弦,弦弦聲緊,驟然捲起一股風起雲湧之勢。

琴聲搖曳之中馳騁動魄,若為入陣曲,或能振奮軍心,可在這種把酒言歡的風月之所奏起浩瀚沙場,就不怕驚嚇著賓客咽不下菜肴么。

重點是武姑娘你彈這種曲子是要讓聶然怎麼吹才能和的上。

我揉了揉額,於是最終還是要動用公主的權利才能見上一面么?

曲風已漸轉輕弦低音,聶然玉簫在手,緩緩舉到唇邊,順著琴聲凄肅之境,徐徐奏出一片沉遠平曠。

若要說武娉婷彈的是金戈鐵馬的廝殺,那麼聶然吹的應就是戰後的殘軀遍野,簫聲如吟如訴,悲涼惆悵。

然而,蕭索之後逐見平川策馬,赤膽之心化為柔情,直待簫聲漸若遊絲,曲終弦收,餘音不絕,一時間全場無聲。

一聲叫好打破沉靜,樓中又恢復了盛意,一個小丫頭碎步上前對聶然道:「公子請隨我到聽梅軒靜候片刻,我家小姐隨後就來。」

聶然不留痕迹的露出一絲笑意,我舒了口氣,朝他點了點頭。

我們很快便見到了傳說中的武娉婷。

不得不說她是個極美的人,那張臉就像水墨畫里描出來似的,一進門整間屋都讓她襯的明媚動人。

我和聶然站起身為禮,她淡淡掃了我們一眼,「你們誰才是與我對曲之人?」

我一怔,聶然攤開展心比著我道:「在下只是想沾一沾我這好友的光來一睹姑娘芳容,冒昧之處還望姑娘莫要見怪。」

武娉婷神情浮出慍意,「我不見閑雜之人。」

聶然道:「是在下唐突,如此就不再叨擾了。」又轉頭看向我,「白兄,我先去外廳等你。」說完安上門,只留我們二人在屋內。

我笑盈盈的朝她拱了拱手,正待張口,武娉婷袖中突然彈出劍鋒抵在我胸口,沉聲道:「奏簫之人不是你。」又看向我的脖子,問:「女扮男裝混入邀月樓有何居心?」

我頗為無奈的嘆了嘆,從懷中掏出公主玉鑒給她看,「我姓蕭。」

武娉婷瞧清後收了劍,警惕的往後退了一步,欠身道:「原來是襄儀公主,民女眼拙,方才無禮,還望公主寬恕。」

我坐□,笑了一笑,「不知者不罪。」

武娉婷態度倒是恭謹:「不知公主殿下大駕光臨是為何事?」

我不願兜圈子,直言道:「不瞞武姑娘,我在查一宗舊案。這個案子與武姑娘有關。」

武娉婷聞言一笑,「邀月樓打開門做生意,從未做過什麼不法勾當,更未牽連什麼案子……」

「我所指的舊案不是指邀月樓,而是尚威鏢局。七年前的一夜滅門,武姑娘是唯一的倖存者,關於那案……」

武娉婷臉色微變,截住我的話道:「民女得以苟活至今已是蒼天垂簾,往事不堪難以回首,還望公主體諒一二。」

意料之中的態度。

「原來武姑娘並不想找到當年害死你全家的兇手,」我道:「既如此,又何必以對曲為由頭尋人呢?」

武娉婷倏然抬頭。

我笑了笑,「方才武姑娘一看到我那奏簫的朋友,眼中便黯了下去,難道不是在失望他非你所尋之人么?」

她的身影在燈光中沉默片刻,道:「公主以為我在尋找何人?」

我刷的一聲展扇搖了搖道:「當年尚威鏢局的滅門案從鏢頭至伙夫無一倖免,可死裡逃生的你不僅不隱遁更大張旗鼓的開了這邀月樓,怎不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聽了武姑娘的琴曲我才幡然醒悟,原來武姑娘並非要躲人,而是要尋人,所尋之人是一個會奏簫的男子。」

「所以我就在想,這個男子,會否與當年的滅門案有關?」

「七年前武姑娘正當二八年華,若是遇到一個能與自己琴瑟和鳴的男子,會發生什麼事呢?」

武娉婷聽到這兒突然眯起了眼,笑出聲來,「襄儀公主果然名不虛傳……不錯,我爹我大哥我的同門師兄弟皆是被他所殺。」

我倒是怔住了。

她臉上露出嘲諷的笑,「被我最為傾慕之人所殺。」

七年前武娉婷還只是個純良貌美的小姑娘,十六歲這種年齡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可鏢局裡都是喊打喊殺的大老粗,根本就沒有人能和她好好交流一些細膩的小心事。

某日某夜她獨自在院落彈琴,牆的另一頭忽然飄進簫聲和上她的心曲,所謂知音難求,她一時心潮難掩推門而出,月下站著個俊朗不凡的男子朝她儒雅一笑,自此,孽緣起。

武娉婷說這個男子叫風離,我一個沒留神差點聽錯為鳳梨,沒有人會叫這種名字好不好。

很可惜當年的武娉婷沒能有我一半的智慧,在鳳梨的甜言蜜語中墜入愛河,並把他介紹給自己的爹。鳳梨說他是刑部官員,很有誠意娶他女兒。

武娉婷她爹一聽說對方是朝廷官員也喜不自禁,於是把他當成未來女婿一般常常喊他來鏢局吃肉喝酒。

這一來二往,關係自然更是親近些。

鳳梨得知鏢局的情況並不大好,有一天急匆匆跑來透露了一個內部消息,皇上要捉拿叛賊,若你們能替官府捉住他們,必定龍顏大悅,極有可能會將鏢局封為皇鏢。

武娉婷她爹當然想賺這筆生意,可轉念一想,連朝廷都抓不到的人,他們哪來那麼大的能耐呢?

鳳梨拍拍胸脯說不必操心,他已安排了一人打入叛賊內部,此人會跟著他們一路逃跑留下線索,你們只管埋伏擒住便好。

聽到這兒我下意識說:「叛賊是君錦之,姦細是采蜜?」

武娉婷大驚,「公主知道此人?」

「她曾是我的貼身宮女,不過自那夜起便沒了人影。你先繼續說。」

於是當晚,武娉婷的爹同鳳梨謀划了一番,最後決定兵分兩路,一路由她爹親自帶著追殺君錦之,一路由她大哥帶領追殺君錦之的兒子。

萬萬沒有想到,大哥這路被突圍逃脫,而她爹那路直接就把君錦之給放了。

這事態變化實在大出我料,我忍不住打斷她:「莫非你爹不想做這筆買賣?」

武娉婷道:「我爹並非不願做買賣,而是在遇到那君錦之後下不了手,而這一切,風離一早便算到了。」

我一時懵了懵,這其中關鍵點似乎近在眼前,「難道……你爹與君錦之是故交?」

武娉婷頷首,「他年輕時曾受惠於君錦之,雖十多年未見,卻把他視作恩人。」

我心中忽然想明白了,「換而言之,風離從一開始就知曉你爹與君錦之的關係,他接近你,故意讓你爹一同參與,根本不是為了擒獲叛賊,而是……另有所圖?」

武娉婷訝然看了我一眼,道:「公主果然心思敏捷。」

那夜,武娉婷的爹認出了故友,這才知道,君錦之身上藏著一個驚天大秘密,這個秘密除了風離之外,天底下還有許許多多人都在虎視眈眈。

而君錦之擔憂這個秘密會隨著這場追殺而消亡,那麼就當真復國無望了。

武娉婷的爹當機立斷助他們逃至百里外。

怎料風離忽然出現,君錦之不願牽連他人,便砍了武娉婷她爹一刀,洋裝是廝殺所傷,最終獨自攜妻逃走。

風離自然不信,卻未當場拆穿他們,甚至還假惺惺替武娉婷的爹留下了大夫,自己帶著一撥人馬繼續追。

我問:「你爹既帶著君錦之的秘密,為何不找到他的兒子,將真相告訴他呢?」

她停了許久才道:「那時君錦之的兒子不知所蹤,我爹只好先回鏢局再做打算,誰料沒過幾日,風離就來了。他想從我爹身上逼問出秘密所在,我爹三緘其口。那夜,他命人殺光了鏢局所有人,當著我和爹的面,連同我大哥在內。」

我無法去想像心上人殺光自己至親的畫面,然則武娉婷說起這段的時候越是語調平平,容色淡淡,就越是觸目驚心。

「你最終又是如何逃脫的呢?」

武娉婷似笑非笑,「我爹將他所想知道的附耳說予我聽,說完了,就自斷經脈而死。而我,便成了世上唯一知道秘密之人。」

我默然:「原來如此。風離既然如此想知道秘密所在,自不會傷你性命。」

這鳳梨謀人步步算計,手段狠辣而利落,品格更是缺德無良,想到將要與他為敵,我忽覺遍體生寒。

武娉婷見我不吭聲,道:「公主怎麼不問他為何不將我抓起嚴刑逼供?」

我搖了搖頭:「他深知你恨他,越是逼迫越會同歸於盡,若我是他,倒不如放你一馬,再暗中派人跟蹤你,或許還能從中獲取線索,否則,他就算挑斷你的手筋腳筋,你也不可能泄露半句。」

武娉婷閉上眼,「這些年,我爹同我說的地方,我一回也沒有去過,而他,一次也未曾出現過,但我知道總有一日,他會親自來找我,那時,我會殺了他。」

我不敢戳穿武娉婷就憑你怎麼可能殺的了這樣可怖之人。

不過武娉婷道盡所有後思路很快轉回剛才的問題:「公主方才說,采蜜是你的貼身宮女,這樣說來,風離與公主或是有所瓜葛?」

我嘆了嘆,「所有有可能性之人都想過了,實在沒有頭緒。」

「那麼……公主為何費盡心思重查此案?」

我瞟了她一眼,「當年你是否把犬糧給了那個采蜜,一路追蹤君錦之之子?」

武娉婷坦然道:「不錯。」

我猶豫須臾,合上扇面,「武姑娘,我說了你可莫要衝動。采蜜幾日前出現了,這些年一度詐死,我想,均是那風離公子一手策劃的。」

武娉婷冷若冰山的面孔終於綳不住了,「她現在何處?!」

我道:「你放心,她正安然住在公主府內,暫時未有動靜。不過武姑娘,恕我直言,那風離詭計多端,且在暗處不動聲色,即便找上門去,只怕也問不出半點他的消息,若想引蛇出洞,為今只有一計。」

武娉婷凝住眼,「公主請說。」

我起身,走近她一些:「請君入甕。」

窗外孤月寒鴉,我將我的計策和盤托出。武娉婷聽完後很久沒有說話,可即便再艱難,她終究還是做出了抉擇:「好。」

我深深盯著她,「也許會死。」

她淡淡的笑了笑。

「公主可曾體會過絕望?當老天將所有一切慢慢奪走,你卻無能為力時,便會明白,未知生時痛,何懼死後苦。」

這種反問比擬句聽得我寒毛莫名其妙的豎起。

一點殘月入屋。

我瞧著天色更濃,想著今日也只能到此為止。

臨走前想起一事,遂問她:「你可知君錦之藏起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能讓風離如此緊張,令你爹到死也不肯透露?」

武娉婷飄飄然道:「誰知道呢?但他既為前朝皇族,所藏之物應當不容小覷。」

我的心漏跳一拍,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你、你說誰是前朝皇族?」

她見我手抖的臉扇柄都握不穩,頗有些困惑不解,「怎麼,公主莫非不知君錦之乃是前朝瑞王么?」

燭火啪嗒一聲響。

多日以來,縈繞在心中的迷霧忽然被剝開,我倏爾抬眼,自武娉婷的眼中望見了驚慌失措的自己。

君錦之是前朝瑞王,宋郎生是前朝瑞王之子。

如果是這樣。

當真是這樣。

父皇害死的不僅僅是宋郎生一家,更是趕盡殺絕毀了他的所有。

於君錦之而言,所謂的謀逆,從來只是想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麼,我與駙馬之間隔著的,遠不止是家恨。

更有國讎。

——————————————————————第二更,前更也修——————————————————————————————

「公主?可是有何不妥之處?」

大抵是我出神的太久,武娉婷亦然不安,我搖了搖頭,再也無心作別,就這般步出廂房。

我曾問過宋郎生,仇報了么?那時他回答:算報了。

我不明所以。

何謂才算報了仇?

他是否知曉自己的身世?

若知,是懷著何種心做這個駙馬,何種情承認自己喜歡上我?

若不知,若是始終不知……那麼在揭穿真相之時,又會如何抉擇?

猛地想起那晚,他對我說:「我只是有些害怕,又要有什麼人什麼事讓我們分開。」

當時,我想掏著心窩回他一句我也是。

正因我們懼怕離開彼此,才會隱瞞彼此。

然則,記憶總會有復原的一天,真相亦會有水落石出。

何苦要等到山窮水盡之時,讓上蒼決定我們何去何從?

聶然見我下了樓,緊步跟上前來,道:「談好了?」

我獃獃看著聶然,腦中瞬時划過不少事,頓了頓,方微微點頭,想說就此別過,改日再敘。但剛踩出一步,視線竟莫名糊了糊,一陣眩暈讓我險些站不住腳。

聶然眼明手快扶定我,問:「公主可感有恙?」

我勉力定神揉了揉眼,「無恙,近來偶爾如此,應是身子骨沒養好。」

聶然不由分說的將我攙上馬車,堅持送我回府,我咂了咂嘴,沒好推拒。

待到了公主府前,剛躍下馬車,聶然便沒頭沒腦地道:「若公主不介懷,這支簫,我想收下。」

我回首,他的容色在燈下有著淡淡的暖意,不知從何時起,他好像與初時那冰冷的聶然已有所不同。

方才我在邀月樓彷徨不知何處時,正因看到了他,想起了與煦方的過往,才撥開了心底的雲霧——

倘若那時的和風能以更勇敢的方式同煦方一起面對,而非被動的躲在客棧等待,那麼最壞也不至在形同陌路前連一句道別也無。

今時不該重蹈覆轍。

哪怕宋郎生真是前朝皇族,哪怕阻撓在我們之間的是無可磨滅的千愁萬怨,至少也應他瞭解真相,瞭解我的心。

我對聶然說了聲好,回過身去找駙馬。

可踏入府邸,柳伯見著我便火急火燎地跺腳道:「哎喲我的公主殿下,您究竟上哪兒去了,駙馬爺可找了您大半日……」

駙馬找我?

我一怔,「他現在何處?」

柳伯慌的連話也講不清,「他他他走了啊。」

我心頭一跳,「走?走去哪兒?」

柳伯茫然晃著腦袋,「似乎是大理寺的公事,又似乎不是,駙馬爺讓我同公主說,他暫且離開一段時日,撐死了個把月,公主安生呆在府里等著他,萬事不必過於憂心,待他辦好事便即趕回與公主相聚。」

我頭懵的有點暈。

究竟發生何事能讓宋郎生不告而別連去向都無從明說?

我一時委屈一時氣極,喘得胸膛劇烈起伏,「他走了有多久?」

柳伯嚇傻了,「一、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快馬加鞭,命人分往離京三條官道追趕,沒準還能趕上。

我一揮袖,正想吩咐下去,不知是否因為之前就心緒煩亂,如此一攪和更覺得一口氣悶在胸口喘不過來。

我握住衣襟竭力想把氣熨平,然而呼吸通暢之時肺部竟刺痛起來。

心底驀地覺得不對,喉頭有股腥甜味道湧上,眼前發黑陣陣,只聽柳伯一聲聲叫著「公主」,好像還有阿右「快扶公主回房」「請周太醫來」的聲音混雜在一起,然後,支撐不住閉目昏去。

不知有多久,也許並未太久,幾乎是倏然而醒自床上坐起,第一眼便看到了在為我低頭施針的周文瑜,還有焦急守在屋裡的柳伯與阿右。

沒有宋郎生。

「駙馬……」我喃喃開口,發覺嗓音啞的不像自己的聲音,「駙馬走多久了?」

柳伯顫顫巍巍道:「兩個多個時辰了……殿下,你先躺好,莫要操勞過度……老奴已派人進宮告知太子殿下去了……」

兩個多時辰,怕是追不回了。

這時周文瑜已然收針,我卷下袖子,無力道:「你們都先退下罷,本公主是真倦了,一切待太子來了再說。」

「公主。」周文瑜忽道:「老夫有話想要單獨同公主說。」

柳伯與阿右退下後,我回身將軟枕墊高,見周文瑜由始至終埋頭不敢看我一眼,問:「何事?」

孰料下一刻他跪□,抬起頭,眼中竟蓄著淚,「公主……公主……是老夫無能……」

我看他這般,心中沉了幾分,「你此話……何意?」

周文瑜幾乎每說一個字都在顫抖:「公主之所以暈厥……非過度疲倦,而是毒……毒發……」

我茫然,「毒發?什、什麼毒?」

「忘魂散,是忘魂散啊公主……曼陀羅毒發之時,周身經絡會逐漸變紫……」周文瑜語無倫次的囁嚅著,「不是天山曼陀,而是曼陀羅……怎麼會是曼陀羅呢……」

我腦中嗡的一聲,雙手幾乎下意識握緊棉被,「你是說,本宮中的,乃是必死之毒曼陀羅所制的忘魂散?」

周文瑜艱難的點了點頭,復又不可置信地抬頭,「當日,當日公主與師弟設好圈套不是?分明是說公主中了於性命無礙的天山曼陀,又、又豈會……」

我掀開衣袖,這才發現腕上經脈漸呈青紫,想起近日來幾番異常的暈厥,恐懼寒意倏如千萬條細蟲游遍寸寸肌膚。

太子給宋郎生的忘魂散確確實實是不讓人致命的忘魂散。

雖然那時他假意投毒,我也記得我未曾服下此毒。但這麼久以來,看著宋郎生始終不願告知真相,我一度以為是後來發生了什麼,他又給我服下了忘魂散。

所以他才會在聽說葯有變故時火急火燎的趕去康臨府上暗查。

可是蕭其棠,你怎麼就忘了,韓斐還在之時便告訴了你,宋郎生的藥丸早就被你掉包了。

他那手中的葯根本就只是普通的麵糰。

真正不致命的忘魂散不已被你收入囊中了么?

我驟然想起今晨收拾書房時在矮櫃里看到的木盒。

不顧周文瑜阻撓,掀開被褥,光著腳,一步一個趔趄挪到了書房,找到了那半尺見方的紫檀木盒。

打開,一顆褐色的藥丸安靜的躺在盒子里。

看來我所中的,就只有可能是會奪人性命之毒了。

周文瑜亦步亦趨的跟了過來,我木然的盯著藥丸,問:「本宮還能活多久……」

「公、公主……」

「說!」

周文瑜碰上我的眼神,又趕忙避開,「至多一個月……或……不足一個月……」

一個月?難道我至死都不能再見駙馬一面么?

我用力閉上眼,「毒發時……會如何?」

他的聲音說不出的蒼涼,「四肢八骸疼痛難忍,五臟六腑潰爛……不、不過老夫會儘力減少公主的痛楚……可施針、可用藥、可……」

「你出去罷。」我漠然睜開眼,蓋上木盒,「不要將此事告之任何人。」

周文瑜不敢拂我意,他一走,我全身氣力像被掏空一般,整個人軟軟的癱在座椅之上,憋了很久的眼淚還是一滴滴滾了出來,滾到脖子上,滾到胸口裡。

夜風自窗外呼呼吹進,我居然慶幸自己的嗓子啞了,如此,抽噎之聲才能為風聲掩蓋,不必驚動任何人。

本以為自己並不那麼畏懼死亡。

可以在被人拋棄後尋死,可以在刺客如林中挺身擋箭,可以在漫天大火中聽天由命。

但為何時值此刻,在得知自己大限將至之際,心會恐懼的如此分明?

朦朧淚眼中,我發現書案上用鎮紙壓著的一封信。

信封上「公主吾妻親啟」六字赫然而現。

確是駙馬的字跡。

我回過神來,用手背抹凈眼淚,拆封展信。

信曰:

阿棠,因事發突然,勿怪我不辭而別。恐信遭他人所閱,故難明事由。

我曾數番想說出真相,不想在下定決心之際尋遍京城也尋不到你。

不能親口告之,我心甚憾。

或待我歸來,你的記憶已然復原。

不知那時,你會為此痛楚,還是遺忘。

眼下,我只有一願。

盼你不論記起何事,都能信我如初。

宋郎生自鍾情蕭其棠那天起,心便未曾動搖過半分。

不論處境如何,不論經歷如何,不論身世如何。

除此以外,別無所求,唯願你平安。

宋郎生書。

我反反覆復看了幾遍,直待紙上的字被淚水暈的模糊不堪。

信無聲,淚無聲,彷彿連呼吸也無聲。

只餘下一室空寂。

——(本章完!!)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文章更得慢,前情大家可能忘很多,未免看不懂,這裡解釋一下。

先說忘魂散。

大家還記得這篇文第一次提到忘魂散是周神醫告訴失憶歸來的公主吧。那時候公主覺得這個葯很奇怪,為什麼要先讓人失憶再讓人死。所以她問周神醫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是可以不致命的,結果一問,真有。有兩味葯,一味是叫曼陀羅(有毒),一味叫天山曼陀(沒毒)。而據周神醫說,當今世上會做這個葯的人只有他師弟(康臨)。所以公主就去找康臨查證。而康臨表示,這幾年確實做了兩粒葯,一粒有毒一粒沒毒。所以公主後來就讓康臨傳出風聲,說無毒的那個藥引有問題,然後把宋郎生給引了出來。。。。。。。這時候周神醫、康臨也因此以為,公主中的毒是不致命的。。。。。

但後來回憶篇公主想起來了,當時駙馬其實是沒下毒的,所以關於公主最後為什麼還是中毒了,這個謎一直沒有解開……本來公主是以為最終還是駙馬下毒,如果是駙馬下毒,肯定不會致命(這點她還是對駙馬有信心的)。結果沒想到,自己中的是致命的毒。這時她才想起,在韓斐篇的時候她掉包過(用麵粉團掉包)駙馬手裡的那顆不致命的葯,換句話說,她中的一直都是致命的毒。

………………………………………………………………………………這樣說大家理解沒?

再說關於瑞王。

上章提過瑞王是前朝的一個比較得民心王爺,算是謀逆案的頭頭,化名君錦之,宋的爹。因為造反失敗,所以連夜逃跑,但他手中還握有很重要的東西(有可能是非常豐富的寶藏又或許是兵符之類的),所以鳳梨為了拿到這個東西,就利用武娉婷的爹去問出那些東西的下落。(因為瑞王非常信任武娉婷的爹,自己有可能就要死了,所以把秘密告訴可以信任的人再讓他告訴自己的兒子)結果武娉婷的爹找不到宋,這時候風離又殺過來了,為了保住女兒,就把秘密告訴女兒。。。。。

這段我覺得寫很明白了……不懂為什麼大家嚷嚷著看不懂這段……然後這樣解釋完還有沒有不懂?

最後如果你們一直說的不懂指的是……不懂宋郎生去哪兒了他怎麼了之類的……那些我還沒寫啊!!!!!下章你們就懂了~~

最後的最後………………請留言……有疑問的…………更要留言!!我會回答,最重要的是,如果確實是我沒寫明白,我得改正啊!!!!!

最後的最後的最後感謝一下上章丟霸王票的小灰灰和簡愛~~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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