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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他聽我這番話後,微微揚起嘴角,「蕭其棠,願賭就該服輸。」他開口,聲音卻不再是阿左平日里的爽朗樣子,慵懶而散漫,入耳卻覺得十分耳熟,「這一局,你輸了。」

這一局?何曾……還有過上一局?

我怔怔的盯著阿右,見她始終無半點聲息,不知怎地,痛極之後反而讓我鎮定下來,「你是從何時起假扮阿左的?真正的阿左人又在何處?」

他聞言忍不住笑了笑,睨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阿右,反問我:「你說呢?」

阿左……也死了么。

風離見我緊緊抱著木盒,倒也沒有上前來硬奪,「從你命他監視采蜜起,那個阿左,就不再是你那真正的影衛了。」

我心顫了一顫,「所以方才在石洞之外你殺掉的人,也只不過是你一枚棋子……」

他的眼神深邃,「若不能給你一個死去的『風離』,公主又豈會輕易開啟密道機關?」

原來請君入甕,入得是他人之瓮。

他知我凡事事必躬親,而身邊所能信任的只有阿左阿右。以此入手,安排了一場又一場的戲,讓我險勝一場從而麻痹大意。

局中局,計中計,終究還是棋差一招。

可這一場對弈的對手,未免對我的處事之風太過瞭若指掌。

這過程中許多時候即便是我自己,做出的應變也都是下意識的,並非預先籌謀。

我閉上眼,「你究竟是誰?」

他道:「既已識破,何須多言?」

「是,你是風離,可風離,你是誰?」再睜開眼,我已無法平心靜氣的同他玩什麼對弈對局,「你能在七年前就將我的侍女采蜜納為己用,為奪秘地之所滅鏢局滿門,苦心經營只為奪此兵符掀起硝雲,而如今既已識破,你亦可在頃刻間將我殺害,卻仍不摘下你的麵皮,那只有一種解釋,你怕被我認出!」

「蕭其棠,」他的嘴角噙著冷淡的笑,「兵符與名冊你若不給,休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我咬牙道:「你以為你搶走錦盒,便能活著走出這衣冠冢?」

他一怔,淡淡笑問:「你是指冢外的明鑒司三十八影衛?早在今夜動身前,我便在他們的夜行服里下了無色無味的軟骨散,方才遲你們一步入冢,正為確認藥效是否發作——呵,公主能想到的,我又豈會毫無準備?」

饒是我心中五味翻滾,遍體生寒,卻沒有流露出任何訝意外的神色。

我說:「我從未曾小覷過你。今夜在入冢前,我根本不知這底下有什麼機關暗道,更不曾想過有什麼真假風離。所以,我當然也做好了準備……做好了輸給你的準備。」

風離眉間微微一挑,「喔?」

「今日,早在動身前,我就調了神機營三十台大炮,直對萬墳崗。」

我伸手入懷,掏出懷中五枝煙火棒,展開,「我與神機營統率約好,今夜丑時三刻前,萬墳崗若無煙花信號,就齊發炮彈,將此處夷為平地。」

風離聽我這番話,瞳光一閃。

「你要,儘管拿去,」我將煙火伸到他的跟前,「但究竟是要發一發兩發三發四發五發,還是兩發齊放三發齊放,這信號的放法,只有我知道——你要是殺了我,搶走這兵符,你會死,你要是不殺我,搶走這兵符,我不放煙花信號,你還得死……而現在離丑時三刻,應當已不足讓你逃離萬墳崗了吧,風離。」

「你瘋了。」風離微微一笑,笑容再無半分鎮定,「我若要殺你,根本不會容你多言。這兵符即便此刻叫我取走,你仍可籌謀應對,削藩也好調兵也罷,你未必不能扳回一局,但你寧肯玉石俱焚……」

我截住他的話,「與其放虎歸山任你挑起戰事讓萬民不得安寧倒還真不如玉石俱焚……反正我命不久矣,如今,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風離止住了笑容,他靜靜看了我片刻,那神色在火焰映照下顯得晦暗不明,「公主以為今夜同前朝兵符命喪於此,天下便會太平了?符不在兵在,前朝皇族仍有人在,覬覦天下者大有人在。你莫要忘了,在外,還有一個宋郎生。」

我道:「風離,都到了這一步,你還妄圖利用駙馬擾亂我心神,有意思么?」

「駙馬?」風離的表情就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又重複了一遍,「駙馬?他那般對你,你竟還喚他駙馬?」

我愣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的,「他?他哪般待我了?」

他見我這般問法,不由皺起眉頭,「難道你的記憶還未復原?兩年前,在靈山之夜,你當真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一股錐痛乍然刺上心尖,我明明並未想起什麼,但只聽他這一問,胸口窒的難以呼吸。

風離的聲音像從遠方飄來,「兩年前,究竟是誰逼你服下致命之毒,是誰把你逼入絕境墜入懸崖,此些種種,難道你當真毫無印象……」

我獃獃看著風離,盯著他的臉越來越模糊,而當年許多畫面卻愈發清晰,我想搖頭把那些畫面搖走,「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信的!」

「蕭其棠啊蕭其棠,枉你穎悟絕人,智謀無雙,到頭來還是栽在一個『情』字上……宋郎生果真沒有說錯,不論你忘了什麼,都不會對他忘情……」

就是這個時候,我撥動藏於袖中的暗器———方才那假風離偷襲未果的暴雨梨花針。

風離大驚失色,連連倒退數步翻身閃避,依舊猝不及防的中了幾針,悶哼一聲,單膝半跪在地。

我再也顧不得與他周旋,一手抱緊錦盒與竹簡,一手扶著岩壁往外逃。

腳步聲在長長洞窟中迴響,我已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久,當踏出最後一節台階,望見衣冠冢外橫七豎八躺著的影衛時,我的心緒如層層巨石重壓。

那是黑暗鋪天蓋地襲來時的絕望,然則避無可避,不容退縮。

風離並未誆我,他連我身邊最後的影衛都除盡了。

可我何曾調派過什麼神機營大炮,為守住君錦之的秘密,我哪裡還敢驚動太子弟弟。

此時漆黑的夜空下起了小雨。

山路濕滑,我在泥濘中栽了一次又一次,卻沒有停止過往前奔跑。

因為我知道風離馬上就會追上來。

峰巒連綿不絕。距離最近的,是靈山下的玉龍山莊。

可我清楚的明白自己是到了不了。

從萬墳崗攀到靈山山頂,這樣短短的一段山道,耗光了我所有氣力。

我終於癱軟在地,這一回,竟是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了。

極頂之上,是一段長長的孤峰山壁;俯瞰足下,城中夜景影影綽綽。

這般逃命似的奔波、這番景象何曾熟悉,熟悉到幾乎令我忘記呼吸。

往事如風呼嘯而過,我怔怔的看著遠方,剎那間醍醐灌頂。

同樣是雜草叢生的山道,同樣的追殺,同樣的懸崖,同樣的……絕望。

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段追尋已久的記憶,會在此時如潮水般湧來。

那日是駙馬壽誕,我邀他來靈山上本想要告訴他我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妹妹,不想因煦方的出現,與宋郎生失之交臂。

離開煦方後,我沿著通往玉龍山莊的徒坡一路找尋駙馬的身影,誤打誤撞發現一片樹林。

那樹林聚著黑壓壓的人,看去灰色布衣村民裝扮,卻應序齊站,訓練有速。

我心頭大惑,深夜在這荒郊野嶺,皇城邊上,聚有眾百,究竟所謂何?

正這般想著,眾人忽高舉雙手跪拜。

我微微一凜。

然後看到一人不緊不慢走向前,垂眸環顧:「起吧。」

那人束髮戴冠,風姿綽然,一身官衣紅袍耀目不羈,卻不是當朝大理寺卿又是誰!

不待我驚呼出聲,忽覺得後腦一掄重擊,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醒轉時,我發現自己雙手倒縛,被放倒在一間木屋中。

木屋的陳設布置十分眼熟,我記起了昏迷前的所見,越想越是驚懼,恰是這個當口,我聽到屋外隱約有人在說話,聽不甚清。

我不動聲色的挪到門邊,只聽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道:「少主不必過憂,擒下公主時並未有第三者在場,如今東窗事發,屬下自會連夜將公主親自送離京城。」

心中冒出了一種可能性,但還抱著一絲渺茫希望,直到另一個聲音響起,如夜風般清冷,「公主為我籌備壽宴,今日還曾來過大理寺尋我,她貿然失蹤,莫要說群臣,即便是太子也不可能不懷疑到我的頭上。」

「少主的意思是……?」

「蕭其棠必除,但絕不是現在,離大計實行還需一年半載,這之間京中若無襄儀公主,蕭景宴的儲君之位岌岌可危,若然新君登基,第一個要除了自然是我這『駙馬爺』了。」

我睜大著眼,獃獃的聽著,覺得自己像失去了思考力,一時間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可公主今夜看到了一切,待她醒了,你如何同她解釋?」

伴著輕輕的笑,「我手中本有兩枚忘魂散,其中一顆已讓公主掉包,如今還剩一顆,待她服入後,自會將今夜所見忘的一乾二淨。」

像是一道閃電憑空劈入身體,腦中一聲驚雷,不能信,不敢信。

那陌生男子問:「忘魂散?襄儀公主若失去記憶自也不會記得少主,那麼之前所做不全白費了?」

一門之隔,我聽到那個我用盡生命去愛的人緩緩道:「不。她依舊會愛上我,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她記不記得我們的過往。」

宋郎生從不曾說過什麼情話。

可這番輾轉悱惻卻猶如利刃,深深的割在我的心上,滲出的血珠。

我再也不能承受更多,心如死寂倒向木門,木門未鎖,咿呀應聲而開。

抬眸,望見了月下目似深潭的他。

那一望,那雙眼,冥冥渺渺,歷歷如繪。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那是我那日清晨寫給他的信條。

而他就那般施施然站著,俯望著我,什麼也沒說。良久,走上前來,蹲□。

遠方的天空放起了焰火,他的呼吸近在咫尺,眼裡映著煙花絢爛。

然後,托起了我的下巴,將指尖捏著的藥丸送入我的口中。

我沒有躲開,只是靜靜的看著他,任憑眼裡淌下一滴淚,隨著藥丸,滑入腹中,匿於無形。

相顧無言。只是彈指間,韶華逝,牽絆逝,情亦逝。

也許,他還是有幾分愧意吧。

所以當煦方的利劍突入其上時,宋郎生未能避開,臂上被深深刺了一劍。

所以在煦方抱我逃離時,宋郎生怔在原地,恍惚了一下才命人來追趕我們。

那夜的奔波更甚於今夜。

那麼多殺手窮追不捨,煦方為了護我大腿中了一箭,跑不動了,就解開我的繩子,對我喊道:「你先走!」

那時,我尚未能從重重悲傷中覺醒,亦沒能問煦方一句,你怎麼辦。

我一直在跑,卻不知當何去何從。

這山上山下,宮中宮外,到處都是他的人。

我知道自己無處可逃,鋪天蓋地的倦意更讓我明白了,待我睡去,再醒來,就什麼也不會記得了。

所以,我一步一步往上攀,攀到了山顛上,峭壁邊。

崖邊有最美的楓樹,崖下燈籠蜿蜒成楓。

這是我和駙馬初遇之地,定情之地。

訣別之地。

回憶與現實重疊交織。

我怔怔看著滴落在地上我的血和我的淚,聽到一個腳步聲逐漸臨近。

那夜同今夜一般,天降微雨,晚風寒徹骨。

只是追來的人不同。

或許,也不能說是不同,只是少了一個人。

因為今夜沒有宋郎生,只有風離。

風離果然有暴雨梨花針的解藥,他畢竟還是追上來了。

他見我坐在崖邊,顯然一怔,看著我,又看著我手中的錦盒,在距我五步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問:「這情形是否似曾相識?」

風離變了臉色:「你想起來了?」

「雖然當時你戴著什麼樣的人皮面具我並無印象,但我記得你的聲音。」

風離僵了僵道:「你不問我他在何處?」

「陰謀詭計,我再也不想聽了。」我擠出了一個笑,「你能為了兵符在我身邊當了這麼久的阿左,自然也能在宋郎生身側叫他一聲少主。他心思縝密,你心機深沉,有你們鷸蚌相爭,我也安心了。」

說到這兒我慢慢的站起身,天地莫名的颳起狂風,幾乎吹得我搖搖欲墜,衣襟獵獵作響。

風離踏前一步,下意識的伸了伸手,「小——」生生頓住。

我歪著頭看他,「小?」

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沒說,不動聲色的再往前兩步,「蕭其棠,難道你每次情絕意冷時,所能想到的,都只有死么?」

「鳳梨,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你是關心我的安危,還是兵符的安危。」我把懷中的錦盒擲向他,錦盒落地開蓋,空無一物,「來的路上,我已經把竹簡和兵符埋在樹下了,除非你挖遍這座山上每一棵樹——不過,這座山很快要被封住了。」

風離冰冷的臉瞬間煞白,我倒退了一步,「你說的沒錯,情絕意冷時,我能想到的,只有死了。」

旋身躍下山崖時,隱約聽見風離在喊什麼,卻被刷啦啦的枝葉聲和砂石滑落的聲音所覆。

不過,那些都與我無關了。

夜空中漫天飛舞的楓,山下籠光繪成的楓,天地間都是一片暖融融的色彩。

那燈籠是我為駙馬懸掛的生辰禮物。

即便那情從不曾有過,我終究成全了自己半世情緣。

但我畢竟沒有死。

兩年前沒有,兩年後更沒有。

兩年前在我急速墜落之時,臂彎驀地被人一握,回頭時,看到煦方一手抱著崖間的一棵樹榦,對我道:「抓緊!」

兩年後的我算準方位,盯准樹榦死死抱住,心中謝天謝地在這兩年間這棵歪樹依舊挺拔不屈。

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崖洞。

我順著樹榦小心翼翼的攀移到洞前,半靠在岩壁上,探出血淋漓的手,將扎滿腹腔的細枝一根根拔下。

真疼。

我酸澀難當,不明白何以心已死,還會去介意**疼不疼。

兩年前,煦方背著我跨在這個岩洞中時,我已睏倦到雙目難睜。

他努力的拍著我的臉頰,搖晃我的身體,命我不準睡。

我稍稍清醒的抬起眸,險些又把他看成了宋郎生。

我猛然想起他的那句:她依舊會愛上我,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她記不記得我們的過往。

我忽然打起寒戰……害怕他一語成讖。

煦方見我抖的那樣厲害,急的不知所措:「你、你怎麼了?哪兒難受?」

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我擁住了煦方。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帶我離開京城,帶我離開他……還有……」

倦意再度湧上,我眺向那星星點點的燈籠,閉眼前,輕輕說:「……讓我愛上你。」

或許天意如此,自古好夢難圓。

夢醒後,連這世上絕無僅有的煦方也消失了。

那悠悠歲月,或喜或悲,榮耀苦痛,都是虛幻一場。

而世道輪迴,輾轉至今,我還是沒能逃過那個人的預言。

不論何時、何地,不論我記不記得我們的過往,我依舊還是愛上了他。

風離說的沒有錯。到頭來我還是栽在一個『情』字上。

洞外的樹突地一晃。

把我的思緒從沉浸在往事中晃醒。

有人。是誰?

我本能的抬起眼帘。

一道模糊的紅影出現在我模糊的視線中。

眼淚奪眶而出,然後,我看清了那人的樣貌。

「公主……」

(——本章完)

作者有話要說:是了,這就是為什麼當年煦方帶走公主,讓她作為和風快樂生活,不告訴她真相的原因。

你們看懂了么?

煦方永遠是那個煦方。可他,當真消失了么?

駙馬呢?他的陰謀究竟是什麼,他還能和公主走到最後么?

風離在襄儀跳崖時究竟喊出了什麼?那個「小」字後,究竟是什麼呢?

敬請期待下一篇章——群起篇

(作者已瘋,原諒我新婚第二周寫這種情節整個人都不好了呵呵,有疑問儘管問,沒疑問給我點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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