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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自那日後,我再未出過公主府半步。

父皇傳召我稱病不去,太子派來的人也讓我擋了回去,如今,就算是天塌下我也管不著了,那諸般煩心瑣事又與我何干。

昔日里遭挫時總會感慨一句,若我不是生在帝王家,若我不是公主,我應當能過得輕鬆許多。而今一語成讖,反倒令我深深悟到何謂站著說話不腰疼,事情沒有落到自己頭上的時候誰都能雲淡風輕,如果一個人在得知自己的親爹是被自己的養母所害之後,還能坦然的說一句「人生自古誰無死,冤冤相報何時了,往事如雲如煙,何必執著不休」等言語,那隻能說明那個人的養母真的很有錢,報仇不利於繼承遺產。

誠然我的養父母確實很有錢。

我倒也不至於待在府中成日感慨什麼凄凄慘慘戚戚,雖說每當夜裡憶起自己親生爹娘的那些遭遇都有些忿恨難眠,可他們於我,畢竟還是太過遙遠,我不知我的親爹生的是何模樣,性情如何,而我的親娘明知我的存在,卻未曾來試著尋過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一方不曾盡責,一方不曾盡孝,這之間,又豈有多少親情可言?

這二十年來,我把對父母所有的情感都付諸於父皇與母后身上,事到如今,叫我情何以堪?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悶在府里就此鬱鬱而終的時候,父皇來了。

父皇御駕親臨公主府這種大事居然沒有事先通傳,嚇得全府上下哆嗦得不知所以然。彼時我賴在長椅上看書,柳管家連滾帶爬的闖入屋中戰戰兢兢地道:「公,公主,不好了,陛下來訪了……」

我一聽愣是從椅子上跌了下去。

我驚詫的理由自然不是因為父皇來瞧我,以前他身體硬朗的時候偶爾也會來公主府喝杯茶吃頓飯,可近來他已病得連床都下不了,怎麼還有辦法前來?

我顧不上琢磨他的來意,喚柳伯他們在前廳把一切都備妥了,當即趕往前去接見。

父皇是坐在木輪椅上在宮人緩慢的推移下進的府,他仍是一襲玄袍,卻難掩滿臉病容,面色枯槁,再也回不去那金殿之上的一派帝王威儀了。

我心中莫名的感到難過,朝前走出幾步,跪身為禮道:「兒臣參加父皇。」

他飽含深意的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半晌,方嘆了聲:「你還能叫朕一聲父皇,朕心甚慰……」

我不置可否,只道:「父皇卻是忘了太醫的囑咐了,您身子未愈,經不得寒氣,豈能離宮?」

父皇蒼白的面容浮出一絲無奈之意,「朕喚你進宮,你不來,也只能由朕來找你了。」

我啞口無言。

他遣退了所有侍奉的人,一時間,廳內只余我們兩個。

這是生平第一次因與父皇獨處而感到尷尬,我坐在他身旁,不知該說些什麼,忽聽他開口道:「你是否還在惱朕?」

我輕輕搖了搖頭,「當年的事,父皇也是被蒙在鼓裡的……」

父皇道:「朕說的,是朕把你推上你不願意上去的位置,做你不願意做的事。」

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我開口道:「這一點,我這幾日也仔細想過了……治國之道也好,朝局大事也罷,這些皆是父皇從小說予我聽的,我從小不喜女紅,不喜詩詞歌賦,對這些也頗有興緻,倒不能說是父皇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我想,即使我當真是父皇的親生女兒,為了大局,為了社稷,您還是會把我推上那個位置的……於我而言,我是吃皇家飯受皇家的恩寵長大的,在其位謀其職,只要我還是大慶的公主一日,就應當擔當起屬於我的責任,這與我是否擁有皇室的血脈又有什麼關係?那滿朝文武大臣為國鞠躬盡瘁,哪能個個都與皇家扯上什麼干係呢?」

他默默抬了眼眸,眼中掠過詫異,「朕……倒未料你能這般想……你不怨朕,卻是怨皇后了?」

我垂下眼,「她終究是害了我的爹娘,說不怨怎麼可能?」

「你打算如何做?」

「她撫育了我二十年,在我病時替我餵食湯藥,在變天時節囑咐我增減衣服,不論真情或假意,她畢竟做了一個母親該做的事……若他朝有一日,我的親娘想要報仇雪恨,我絕不阻撓,可若要我去做些什麼,我又能做些什麼呢?更何況,她是景宴的母親,景宴登基的時候,朝中不能沒有一個太后……父皇不也是因此一直沒有處置皇后么?世上本無雙全之事,得此失彼罷了,連父皇都不能率性而為,何況是我?」

父皇嘆了一口氣,顫顫的招了招手,讓我靠他再近一些,我心頭一軟,索性起身跪坐在他膝旁,「父皇可還有話與棠兒說?」

他伸手把我的手覆在他的膝上,輕輕拍了拍,「棠兒,你可知,朕為何要在皇后的面前把當年所有的真相一五一十的告知於你?你在門前聽到的並不多,朕若有心敷衍,隨便編個理由便是。」

我閉上眼,搖了搖頭,「棠兒不知。」

他沉吟道:「朕也就剩這幾日了……」

「父皇……」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他抬了抬手示意我別說話,道:「朕走了之後,於皇后而言,你便是她最大的威脅,她心中對你既愧又怕,終究會揭開你的身世……你這麼多年來以公主的身份在朝中做了這麼多事,得罪之人不計其數,莫提其他,單是你當年府上的那幾個面首,本是大罪難赦,而你罔顧法紀救了他們,旁人看在眼中不說話權因你是公主,若他們得知你並無皇室血脈,只會群起而攻之,列上你百宗罪置你於死地,待那時,哪怕是景宴都救不得你……」

我勾了勾嘴角,「這一點,棠兒自然清楚。」

「朕,只問你一個問題……」他問:「你既已知真相,如今,你是想當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主,還是天高任鳥飛,去過你想要過的人生?」

我怔了一怔,一時半會兒解不出此問的用意。

父皇道:「若然……你想要繼續做你的襄儀公主,朕離開之時,便會讓皇后隨我一起,將這秘密永遠葬入黃土之下……」

我不禁一驚,他靜靜看著我,「要是你不願拘於皇城,不願繼續留在景宴身旁輔佐,那朝中便不能沒有太后……」

而太后絕不會容我。

我對上了父皇的眼神,「我會如何選擇,父皇應該再清楚不過了,不是么?」

「好,既如此……」

父皇伸手入懷將一個金色令牌放在我的手心之上,我定睛一看,詫道:「明鑒司之令?不是已把明鑒司交予太子了么?何以……」

父皇道:「從今往後,朝中再無聽候皇令之明鑒司,只有聽候蕭其棠差遣之明鑒司。」

我心中驀起驚瀾,登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他徐徐道:「明鑒司中所有與朝堂有牽連之人與卷案已盡數移交於太子手中,如今剩下的,除了京中八百影衛,便是散布大慶各處商賈與士卒,只要不涉朝綱與皇權,他們所有人都不能違抗你的命令……他日你若身處困境,此令能助你逢凶化吉,不論你去到哪兒,都能護你平安,一世不必為身外之物所憂。」

這就等同說送了我一個金鐘罩,哪怕有一日母后找人把我打入天牢,那八百影衛也能輕輕鬆鬆的給我劫個獄逃得雁過無痕;以及附帶了一張萬能銀票,不管逃到天涯還是海角都能找人奉上金銀珠寶,永遠不會陷入柴米油鹽的困境。

好半晌,我道:「……這些當給景宴,我並不……」

「這是朕……唯一,也是最後能夠為你做的事了……」

我心頭一澀,怔怔的望著父皇,「可是棠兒並不是父皇的親生骨肉,棠兒……」

「你是。」父皇眼中蒙上一層薄霧,一字一句道:「在朕心中,你從來……都是朕的女兒……永遠都是。」

淚眼朦朧中,晃過那些年那些瞬間,在他庇佑下慢慢長大,由他牽著手走向萬人朝拜的高處,還有那些數不盡歡顏笑語的春夏秋冬。

日日夜夜那般長,那時父皇還那麼年輕,我還那麼年幼,未來的一切都令人期待與嚮往。

我慢慢起身挪後一步,屈膝跪地,拱手於地,緩緩行稽首之禮。

屋外月影清斜,我伏在地上,直到淚已干,久久而未起。

那是我最後一次與父皇促膝長談,沒過幾日,宮中便傳來了噩耗,父皇駕崩,傳位皇太子景宴。一時間,宮闕上下儘是凄轉啼哭之聲,天地間一片幽寂。

景宴繼位後,即為父皇發喪,群臣上尊議文後,新皇親御宣治門審定,並由翰林院寫出謚冊文,出殯起葬皇陵。

國喪之後,我在皇陵的碑亭孤坐了許久,手中握著明鑒司的令牌,心中卻是茫然一片。

戰亂未平,景宴也才剛剛登基,難道我真的可以就此一走了之,什麼事也不理會遠離皇城么?那麼宋郎生呢?他仍在戰場上奮勇殺敵,我許諾過會一直等他回來,若他回來尋不著我,又當如何是好?

我意興闌珊的踱出陵外,遠遠的,望見仍有百姓靜靜朝皇陵方向跪拜,實為誠心祭拜父皇。我心中感慨萬分,正待轉身上馬,一瞥眼間彷彿看到了什麼,再回過眼時,卻見人群之中有一人身著半舊寬袍青衫,橫袖而深深叩首,清風自他身上掠過,廣袖輕晃,整個人都散發著一股飄然之氣。

我怔立半晌,斂袖步往前去,一步一步走得更近,直待他行完那個鄭重的大禮,我在他跟前站定,他抬頭間一眼便見著了我,眼中微微一詫,隨即露出欣喜之色,「許久未見,險些要認不出來了……」

我望著那張英朗如昔復又增添幾分滄桑的面容,聽到自己如夢囈般的聲音,「是啊,太久沒有見了,大哥,這麼多年了,你究竟去了哪兒?」

—————————-第二更——————————————————————————

嶽麓茶館。

小時候第一次帶我來這個茶館的人便是大皇兄景嵐了,如今時過境遷,茶館仍在,人事已非。

景嵐替我斟好了茶,見我托著腮死死盯著他,不由一笑,「瞧夠了沒有?」

我搖頭道:「這麼多年沒得看,此刻才這麼一會兒,哪能看得夠?誒大哥,你是怎麼保養的簡直就沒有變的嘛,這要叫我們女子情何以堪啊……」

景嵐失笑道:「你啊你,人是長成大姑娘了,說起話來怎麼還和小時候似的不著邊,看來駙馬爺把你寵得極好。」

「他啊,算了吧……」我微微一笑,「你是何時來京城的呢?」

「昨日。「他道:「聽聞父……皇上仙鶴之時我正好途經承德,只想來京中祭拜便走,未料卻遇上了你……」

聽他這般小心的避諱之談,我心中著實難受,忽然有些慶幸他並不知曉自己的身世,也就不必如我一般為此在苦海中掙扎。

我轉著熱茶杯暖暖手,「對了,怎麼不見大嫂同你一起來?」

他目光黯了一下。

「她已不在了。」景嵐低下頭道:「三年前她染了急病,沒能熬得過去,是我……沒有守護好她。」

我心頭一顫,「怎,怎會如此……」又不願繼續戳及他的傷心處,只問,「那,都過去這麼久了,你怎麼不來京城找我們呢?」

他釋然一笑,「我這些年天南地北四處雲遊,閑雲野鶴慣了,回來倒顯得拘謹了……再說,當年既應承不再回皇城,卻也不願違背諾言,得知你們過得很好也就安心了。」

我小聲嘀咕一句:「你不惦記我們我們還惦記你呢……」

他伸手彈了彈我的額頭,「別總說我,說你。」

「我有什麼好說的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過著悲慘算計的人生,接下來還得面對被當今太后追殺的漫漫長路,實在不得不令人扼嘆,「不過,前陣子遇到了個強勁的敵手,鬧得是滿城風雨,險些把景宴,啊,皇帝弟弟給算計了,這個人外號鳳梨……」

「鳳梨?」

我道:「自稱風離,是聶光的謀士,他對我的事情極為熟悉……我還一度……把他當成是你呢……」

景嵐瞠目結舌,「我?」

「結果最後居然發現他是大堂兄蕭懷錦……」

「……」

我與大哥就這麼閑聊了大半個下午,待到日落西山,方才想起早與景宴約好商議要事,便詢問他所住何處,囑咐他莫要不聲不響的就離開了,難得重逢還有許多話要同他說。

景嵐笑著答應我了。

與景宴要商討的自然是戰事,現如今我最關心的,便是那征南軍的戰況了。這一戰打了近乎半年,起初雙方斗得如火如荼,旗鼓相當,近來兩個月,朝廷大軍數戰告捷,局勢開始有所逆轉。六月十五日,大將軍霍川叩關,誘部分敵軍攻入城池,聚而殲之。可六月二十日,當兩軍交戰於澤州時,聶家軍有刺客偽裝成我軍侍衛,企圖刺殺霍川,雖未中要害,卻也受了重傷,群龍無首,士氣終究有些低迷。

景宴放下奏報,憂心忡忡地道:「想不到聶光如此狡詐,竟暗襲我軍主帥,如今只能收兵暫守澤州城內,由宋郎生暫代一應事務。」

我就著燭燈盯著鋪在長案上的地圖看,景宴問我:「皇姐在想什麼?」

我沉吟道:「我只是在想……敵軍若要繼續興兵北上,有澤州、潼關,或從梁山繞遠三條路可行,交戰這麼久,敵方兵糧應已不足以繼續僵持,繞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潼關易守難攻,他們應當也不會貿然出兵,如今我軍受挫,霍川昏迷不醒,恰是他們趁機拿下澤州的好時機,他們定會在離澤州不遠處安營紮寨,待集齊後路軍便一舉攻陷……」

景宴點頭道:「需得調集兵馬增援澤州。」

「調兵是必要的……我只是覺得……」我道:「這危機關頭會否倒是一個擊潰敵軍的好時機呢?」

「此話何解?」

當敵方認為我們的軍馬需等待朝廷增援時,應會有所鬆懈,要是趁此時率軍與敵軍正面交鋒,就兵力而言應能打個平手,這時敵方的後路軍必會快於朝廷的援軍,從地形上看,我方大軍極有可能會被敵軍逼得退往十里河的峽谷之內,當聶家軍意圖將我方大軍困入死境時,我們根本不必等朝廷援軍,可兵行險招,出動潼關的十萬兵馬前後夾攻,將叛軍一網打盡。

只不過……如今霍川受了重傷,宋郎生掌握主權,若想令聶光大軍信服,就勢必要宋郎生親自率軍衝鋒。

此計一個不慎,陷入峽谷之時就有可能陣亡,我又豈能拿駙馬的性命開玩笑?

景宴見我想得愣神,問道:「皇姐?

我笑了笑,「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大可行,我們在京中對敵軍的把握遠不如他們在戰場上的,胡亂出主意極有可能令將士們陷入險境,還是依陛下所言,調軍增援,徐徐圖之。」

景宴慢慢點了點頭。

我覺得,自從我得知自己的身世後,我已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公主了。成日里不是在考慮遠走的最佳路線,便是在思索高飛的良辰吉日。之所以還願與景宴議政,也是本著見一次少一次的心態,若較之以往,家國安危任何時候都勝之於小家小情,怎會有如此多的考量。

可我總是習慣小看了這個皇帝弟弟。

第二日我才剛剛睡醒,就被景宴傳召入宮,一跨入御書房,便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坐於側席之上,那人見我來了,起身行了一禮,「公主殿下。」

我張口結舌了半晌,「大哥?你怎麼會在這兒的?」

景宴笑道:「皇姐,你與大哥見過面了怎麼不同朕說?若非昨日跟去皇陵的侍衛見著皇姐與陌生男子相談甚歡,只怕朕此刻還被蒙在鼓裡呢。」

我扶了扶額,果然當了皇帝之後,連監視這種事情都能這麼明目張胆的么。

景嵐忙道:「此事與公主無關,是草民不願聲張,望陛下莫要見怪。」

景宴拍了拍他的肩,「什麼草民不草民的,你是我大哥,小時候我和皇姐都是你帶著我們四處亂跑,大家都是一家人,怎麼長大了反倒生分了?」

景嵐微微含笑,「陛下說的是。」

我不去參合他們的兄弟情深,默默的揀了一個位置坐下,順手捻起一塊桂花糕咬了一口,問道:「弟弟一大早喚姐姐來,又出了什麼事?」

「是了。」景宴旋身回到桌案旁,指著地圖道:「方才朕把近來戰況與大哥簡述一二,讓大哥替朕出謀劃策,大哥只看了一眼就想出了一妙計,若主軍能誘敵軍入十里河的峽谷之內,繼而前後兩路夾擊,或能在最短的時日內大挫敵軍。」

我險些被嘴裡的桂花糕噎著了。

景嵐道:「草民拙見不過是紙上談兵,具體策略還當因地制宜,此計我們能想得到,只怕敵軍將領未必察覺不出。」

景宴挑了挑眉道:「不,大哥的計策在朕看來值得一試,縱使聶光老謀深算,他們若不傾巢而出,則無法與我大軍抗衡,而我方主軍若節節敗退,他們豈有放過之理?便算他們有所察覺,不追落寇,返其領地,於我軍而言,也不見得有什麼損失,反而能拖延時日,到朝廷援軍而至再行此戰,亦能乘勝追擊。」

我還待出言相阻,景宴道:「皇姐心系駙馬,朕能理解,可戰事一日未平,受苦的就是黎民百姓,相信駙馬亦有此心,方不辜負當日父皇委以重任。放心吧,駙馬智勇雙全,必能安然替朕打贏這一場戰。」

我再一愣神的時候,門前的成公公通傳兵部尚書已在外候著了,景宴示意我們先行退下,其他諸事容後再議,我如今已非監國,自然不好與皇帝弟弟硬杠,只得拂袖而去。

大哥就是大哥,就算離家出走在外頭風花雪月了好些年頭,一回頭一瞥眼,都能說出一番真知灼見來。我忽然有些理解父皇當年誠惶誠恐趕走他的心態了,這種高智謀的大哥若有朝一日知曉自己的親娘是怎麼死的,十個景宴疊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景嵐見我古古怪怪的瞅著他,頗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我臉上可有什麼東西?」

我道:「沒,我就是覺得大哥的身後彷彿在發光。」

他:「……」

所謂烏鴉一般的第六感,就是每當我預感有好事發生,就一定不會發生什麼好事;與之相反的是,每當我有不祥的預感時,就一定會發生什麼不祥之事。

比預期更糟糕的是,澤州一帶與朝廷的聯絡完全阻斷了,消息就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無影無蹤。

這就表明,要麼是三軍傳令兵在半途遭遇截殺,要麼澤州一帶已淪陷,滄河斷,連驛站都被封鎖。

景宴告知我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幾乎有些站不穩,他趕忙上前扶我坐下,道:「澤州內究竟發生何事尚不能妄下定論,皇姐切莫心急,朕已命兵部飛書相鄰諸郡,必能在最快時日內把消息傳遞到京中。」

我試圖喝一口水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握著杯子手顫個不停,反而把自己給燙著了,景宴一驚,正待命宮女進前服侍妥協,我抬了抬手道:「陛下處理國事要緊,我回公主府等陛下消息。」

不等景宴多說一句,我已躬身退下,他應當知道我對他有所怨言,要不是他貿然下令大軍迎敵,不可能短短几日內就讓澤州陷入險境,我心中害怕,這世上我只剩下宋郎生一人,若他真出了什麼事,我又該何去何從。

倉皇無措之際,我想到了明鑒司,父皇曾說,明鑒司商賈門客遍布天下,消息網極廣,沒準他們能夠探聽出朝廷探聽不到的消息也尚未可知。

果不其然,陶淵接到我的命令後,不出一日,便送來了秘報。

宋郎生受皇命率領大軍突襲敵軍,當敵軍的後路軍接踵而至時,我軍連連敗退於十里河峽谷,然而潼關竟無一兵一卒出兵相援——原來聶家軍自開戰以來一直隱藏著自己的兵力,除四十萬主軍以外,另有十萬精兵留為後招,就在十五萬潼關軍意欲傾巢救援之際,那敵兵已率先守於潼關之外,十萬兵馬雖不足以攻城,倘若潼關軍正面迎敵,必會大大損傷兵力,殘兵之力根本難以救援主軍,反有可能成就敵軍之突破口,遭遇失陷的境地。

換而言之,宋郎生此刻與他的軍馬正被聶家軍困於峽谷之內,若要突圍,需得等待援軍趕至共同夾攻,可潼關軍根本無法出兵,他們以寡敵眾,根本難以與聶家軍抗衡。

我攥著秘報恍惚半晌,一怒之下,再度進宮去找景宴。

酉時已過,我根本就顧不得成公公的阻撓,硬是闖入御書房之中。進門的時候,發覺景嵐也在場,眉頭緊蹙,似乎正與景宴討論什麼要緊事物,景宴一見我來,明顯有些不大自然,下意識得將桌上的宣紙蓋過,彷彿唯恐被我瞧見什麼,嘴上卻是一笑,「這麼晚了,皇姐怎麼來了?」

我道:「姐姐為何而來,弟弟心中最清楚不過了不是么?」

景宴怔了一怔,「皇姐這話又當從何說起?」

我冷笑一聲,一把掀開御案上的宣紙,指著上頭明黃色的奏報道:「澤州根本就沒有淪陷!驛站也沒有被封鎖!不是朝廷沒收到戰報!是陛下根本就不想讓我知道戰情!」

景宴渾身震了一震,「你是從何知曉……」

我問:「陛下不必追問我是從何得知,陛下只需告訴我,如今宋將軍與大軍淪陷至峽谷,陛下有何應對良策挽救大軍?!」

他僵了一僵,「朝廷的援軍已在趕往的途中……」

「最快還需要八日!」我接著他的話打斷道:「敢問陛下,大軍如何熬得過八日?都不需要聶光出兵,他們只要截住出峽谷的出路,我軍就會因為斷糧缺水不戰而亡!縱使熬過了那八日等來了朝廷援軍,我們又何來氣力同援軍一齊攻打聶家軍?」

景宴的臉色一白,「那麼依皇姐所見,朕當如何做才是?」

我沉聲道:「潼關城內有十五萬軍,離潼關最近的朔陽諸郡可集結五萬兵馬,先讓十三萬軍傾巢突圍前去營救峽谷大軍,潼關易守難攻,兩萬軍馬守城能夠堅持兩日,待朔陽兵馬趕至潼關,如此一來,城可保,而大軍也有希望得到營救。」

景宴搖頭道:「聶光得聞潼關只剩兩萬守軍,必會增派兵馬前去攻城,一旦城池失陷,敵軍必會率大軍一路北上,彼時殃及的便就是更多的……」

我感覺血氣一下子從腳底衝上了頭頂,「陛下擔心的是危及陛下自己罷!」

景宴拍案而起,震怒道:「你放肆!」

我激道:「我一向都是這麼放肆,陛下此刻方知?」

以下犯上到這個地步,可以說我的理智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去了,景嵐見景宴氣得臉都青了,跪身勸阻道:「皇上息怒,公主是愛夫心切,故才口不擇言……」

「誰口不擇言,我說的字字肺腑!」我把目光移到景嵐身上,「大哥你也勿需多言!若不是你給皇上出的主意,駙馬今日至於淪入險境?!」

我從未用如此語氣與大哥說話,大哥聞言亦是一呆,景宴顫著手指指著我:「皇姐……你可知你究竟說了什麼!」

我微微偏頭,靜靜與景宴對視,「我只知道,若駙馬就此戰死,我也不會獨活。既然皇上不願冒險出兵,那我也無計可施,唯有親赴戰場替他收屍再與他殉葬!」

「你敢!」

我自然是敢的。

所以我說完話便不再給他們說話的機會,決然而去。景宴了解我的性格,他知我言必行行必果,終怕我做出什麼傻事,當即快步追出門外,一把將我拉住:「朕比皇姐還迫切的想要救出大軍,可朕不能拿萬民的性命作為賭注……」

我甩開他,走出了好幾步,他也不敢惹我,只緊跟在我身後,我轉身說:「陛下的心意,我自然是明白的。」

景宴呆住,明明前一刻我還一副要與他決裂的姿態,下一刻又忽然這般說法,他是被我變臉的速度弄的徹底糊塗了:「明白?」

我輕聲在他耳邊說:「我為了駙馬與陛下鬧翻,誓言要與駙馬同生共死,這個傳言很快便會流傳出去……自然就不會有人去懷疑我遠赴戰場真正的目的為何……」

他詫異的看著我,我悄聲道:「若然此次宋郎生熬不過此節,我軍折損兩名大將與近三十萬兵馬,這對朝廷而言就是一大重創,即使援軍道了澤州也未必能攔得住敵軍,要再不扭轉頹勢,他們必會一路攻伐北上……陛下放心,我的身份特殊,即使聶光想動我,聶然絕不捨得,若能被他們擒獲自是最好,我就冒死一搏,摘取陛下心中這顆前朝毒瘤……」

景宴彷彿聽懂了我接下來想要說什麼,「皇姐……」

我說:「當時是因我一己私慾縱走聶然才釀下了這般後果,今日我雖未有多少把握,但不能什麼也不做,任憑這叛國逆賊毀踏我大慶疆土……」

景宴眼中盛著一眶痛色,他緊緊拽著我的袖子,輕顫道:「大慶江山可以共守,可朕的姐姐只有你一個……」

我替他整了整衣袖,輕道:「姐姐答應過父皇,要還弟弟一個太平盛世,姐姐說過的話,幾時食言過?弟弟答應父皇的話,也應遵守諾言,不能為小事所困,時刻謹記自己是萬民之君。」

他低著頭許久,漸漸鬆開了握著我的手,「姐姐的話,弟弟銘記於心。」

我欣慰的笑了笑,「我還有一句忠告,對大哥,陛下可尊敬不可盡信,可採納不可重用,他可以是我們的大哥,但絕不能是陛下的兄長。姐姐此言,陛下可聽進心裡了?」

景宴蹙了蹙眉,雖有困惑,卻也明白我暗喻為何,他點了點頭道:「朕明白。」

此後很多年,我回想起那夜,總會問自己,為何當時不願和景宴說的更明白一些,告訴他大哥的身世不得不加以提防。後來仔細想想,多抵是我與大哥同病相憐,經歷相似,我心中委實不願大哥再遭親人的驅逐,上天待他如此不公,但存一念之仁,一絲親情,又豈會忍心將他摧毀。

可我卻忘了,生在帝王家,一念之仁,接踵而來的往往是同室操戈,蕭牆之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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