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戎機,萬里黃沙,迎面狂風拂得衣袍獵獵,涼意襲人。
從出京開始算起,已近乎小半個月了,這一路上所經過郡縣都城,除了添了幾分蕭索,總算是安如往昔,可見聶家軍並未攻破防守軍北上,換句話說,澤州與潼關應當暫時還未失守。
連日來顧著抄近趕路反而未能及時收到有關情報,我不確定這眼前安穩是否因為朝廷援軍趕到澤州守住城池,甚至不知宋郎生的大軍是突圍峽谷轉危為安還是已經全軍覆沒,我不敢多想,生怕想多了就熬不下去了,心中仍抱有一絲希望,終於在累死幾匹馬甚至連自己都要與馬兒同歸於盡的時候趕來了澤州。
自山際望去,澤州城已在咫尺可見之距,再快馬加鞭兩個時辰內應能抵達。
這一路多虧有明鑒司百名影衛貼身保護,喔,他們在我勒令之下穿上侍衛常服光明正大的跟著我,已不能算是影衛了,陶總管曾說明鑒司的影衛就戰鬥力而言可以以抵十,這樣算來我也勉強算是個率領千軍的千戶了,萬一遇上什麼危機逃起來應當也會比較順利一點。
臨近夜裡,前方樹叢中忽盛層層火光,幾乎是一瞬間照亮山野,這訓練有素分毫不差的行令自然出自軍隊,我的侍衛們齊刷刷的拔劍而起將我護在中心,我順著火光定眼望去,約莫千名以上的玄甲士兵肅然策馬而立,朝我們的方向慢慢逼近,就服色來看應當是地方的戍守衛軍。
本以為會先遇上敵軍,沒有料想的是,當先發覺我們行蹤的竟然是我們自己人。
我稍稍舒了一口氣,正待表明身份,卻聽那士兵之中有人喝道:「何方匪寇,膽敢夜襲澤州城!」
我呆了一呆,這聲音如此熟悉,雖然疑似比原聲多了層氣魄,可仍舊掩不去那隱隱散發的逗趣之意,卻不是陸陵君又是誰?
我揚聲道:「在下姓白,雙名玉京,是赫赫有名陸千戶的好兄弟,不知閣下可有聽聞?」
此話一出,一位玄甲將士當先下馬出隊,火光明暗,削出那人俊秀的輪廓,我策馬朝前,他看清了我的容貌,大步流星向著我行來,臉上掛不住的欣喜:「白兄,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翻身下馬,示意侍衛們收劍,正待與陸陵君好好敘箇舊,誰料他剛走上前來就將我一把擁住,開心道:「我好想你啊。」
「……」下一刻,我聽到身後再度響起刷刷的抽劍聲,以及前方一干兵卒瞠目結舌的神情。
我比較想說的是,陸兄,此刻我身著男裝,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舉措當真合適么。
陸陵君見我的侍衛們虎視眈眈的盯著他,擺了擺手笑道:「各位放鬆放鬆,我是你們主人的好友,她都不介意,你們就不要太小氣啦。」言罷看向我,「對吧白兄?」
我微微笑道:「陸兄,你以這一身鐵甲擁我這綿軟布衣,有否考慮過我的感受?」
陸陵君當即撒手。
他見我忍俊不禁,知我是故意作弄他,也吐了吐舌頭道:「我這不是把握時機嘛?待見到了宋大將軍,只怕我就沒有這個機會嘍。」
聽他提及宋郎生,我心頭一喜,「他在澤州城內么?他安然無恙否?可有受傷?」
陸陵君道:「你猜?」
我:「……」
他嬉皮笑臉道:「除非你說你千里迢迢是來找我的我就告訴你。」
我怔了一怔,回頭對著侍衛頭下令道:「阿上,刺他!」
阿上出劍的速度自然很快,陸陵君一個旋身後輕鬆避開,他心有餘悸的離我三步遠,拍拍胸脯道:「公主你這人忒小氣了,開個玩笑都要鬧出人命。」見我笑意不軌,他飛快地道:「宋將軍人就在澤州城,這就帶白兄去見他。」
眼下我雖還沒摸透情況,不過看起來宋郎生是順利逃過那劫了。
從小到大,每當我身犯險境之時總會理智的做出各種最壞的打算,從而讓自己有個心理準備不至輕易被擊垮,結果後續往往比我想像的來得更糟,壞人永遠是超越想像力的無恥奸詐。當我對自己的人生已不抱任何希望對前景自暴自棄的時候,忽然憑空砸下這麼一個好消息,我竟覺得有些不大真實,飄忽的不知所以然了。
途中,陸陵君見我亟不可待的模樣,搖頭道:「一提到駙馬爺你就如此開心,何以見到我卻一點反應都沒有,怎麼說我們也是患難之交,哪有如此重色輕友的?」
我斜了他一眼道:「我說陸兄,你好歹也是個千戶了,怎麼還這麼沒譜沒邊的……」
陸陵君道:「非也,如今我已是副總兵營的參將了……」
「又陞官了?看來此次峽谷一役你立功了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快同我說說……」
陸陵君神神秘秘道:「公主還是親自去問最大的功臣吧……」
長夜沉寂,若不是有陸陵君的印信,只怕我們也不可能如此順當的進城。
一入城,陸陵君便收起了他那分閑散之態,同我稍一點頭,揮著馬韁快馬奔往軍營,我心中稍詫,也不多問,緊隨而後。
夜間的澤州城街道空無一人,不過多時,我們便趕至了軍營所在。隨他一路橫行無阻,看樣子陸陵君在軍中還是有些辨識度的。太久未見駙馬,一想到馬上便重逢,我竟有些心潮澎湃,恨不得立馬就憑空出現在他跟前。
然而事實總與想像有些出路。
當陸陵君通報完帶我入到營內時,我看到的是屋中站著的幾位將軍,他們一見陸陵君帶我進來,面色均是一沉,「誰讓你把不相干之人帶入營中的!」
陸陵君正待解釋,我走到近處拱手道:「趙將軍、王將軍、李將軍,難道本宮換了身裝束便認不出了?」
趙乾、王儀、李盛這幾位將軍平日里在京中沒少與我打照面,一聽聲音這才將我看清,連忙躬身施禮,趙乾先問道:「公主殿下,您怎麼會來澤州了?」
「本公主奉陛下之命前來探訪軍情的。」我將衣袋中的密詔取出,遞給幾位將軍,這密詔乃是景宴在我上路前為我所備,他同我說若我能安然抵達,它至少能保我在軍營中暢通無阻。
幾位將軍閱過之後恭謹的將密詔還給我,我問:「怎麼不見宋將軍?」見他們面有難色,我心下一沉,「莫非他出了什麼事?」
他們領我進了裡屋,我一眼便望見了躺在床榻之上的駙馬,看他緊閉雙眼,唇色蒼白,我都要被嚇傻了,衝到塌旁去探他的鼻息,這才稍稍恢復一些神智來,「他怎麼了?」
趙乾道:「宋將軍受了傷,但並無性命之憂,只是昏睡至今,仍未蘇醒。」
我掀開被子,發現他的左肋下纏著厚厚的繃帶,想起方才在外頭之時陸陵君時不時提及宋郎生,仿似他還好端端的,哪料想得到會是這種境況?我把顫抖的手隱入袖中,道:「這樣說來,你們是不願讓外人知曉宋將軍的傷情?這段日子究竟發生了何事?」
三位將軍又互相交換了眼神,趙乾道:「此事說來話長。」
原來,早在峽谷關一役前,宋郎生與霍川他們在勘察地形時便在十里河峽谷的側崖內發現了一處窟洞,那窟洞外覆蔓藤瓊枝,極為隱秘,內里空間倒不小,陰冷卻不潮濕。宋郎生當時覺得這倒是個存藏糧食的好地方。不過,這畢竟只是一個想法,這荒郊野嶺之地,又豈能真的將糧食存放於此?莫要說敵軍,便是飛禽走獸都會先把糧食啃個精光。
直待叛軍壓境,京中又傳來了皇帝的軍令,命大軍引敵至峽谷夾攻取勝之,當日霍川重傷昏迷,幾位將軍都不大看好這一計策,畢竟我們能想到的聶光未必想不到,倘若潼關因故出不了兵,幾乎就等於要這路大軍全軍覆沒了。話是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新皇剛登基下了第一個命令就公然違抗,卻也太不把皇威放在眼裡了,他日回皇城皇帝必會記上他們一筆,宋郎生倒是無所謂,只不過其他幾位將軍皆噤若寒蟬,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
進退維谷之際,宋郎生想起那個窟洞,要是有人能甘冒危險連夜將軍糧悄無聲息的轉移至那處,並且守在窟洞之中保證軍糧不被蟲螞野獸所噬,沒準這一仗反倒能成為逆轉局勢的重要一環。
這是個艱巨的任務,守糧者不僅需要極高的應變能力以及膽識,更要做好隨時喪命的準備。不論是在途中還是到了窟洞,但凡敵軍收到一點風,結果都是不言而喻。
就在諸將斟酌運糧人選之時,有一人主動請纓。
這個人,正是陸陵君。
陸陵君果不負所望,將軍糧順利運達至峽谷窟洞之中,那麼接下來的關鍵,便是布局作戰的策略了。
「策略?」聽到此處我已有些明白了,「如果你們一開始就做好了敵軍會阻礙潼關出兵的打算,那麼得在最初就向潼關借兵了。」
趙乾點了點頭道:「公主所言極是。潼關若拒不出兵,只需五萬兵馬便可阻截敵軍攻伐,如此,我們借了潼關另外五萬精騎。」
我道:「但是敵方主軍有三十萬眾,本以為能趕至的後路軍頂多十萬,誰料卻比我們所想的還要多出十萬兵馬,而澤州的兵馬加之潼關的那五萬騎兵也不超過三十萬,你們最終究竟是如何得以取勝的?」
陸陵君輕輕一笑,「公主又是如何得知我軍取勝了?」
我瞟了他一眼,「要是敗了,此刻澤州必定岌岌可危,你們哪還有心情在此同我詳敘戰情?」
趙乾道:「宋將軍與末將率十五萬精兵突襲敵方軍營,奮戰整整一日後,故意讓敵軍截斷我們的糧草,敗退於十里河峽谷之中。」
我心有餘悸地道:「十五萬對抗三十萬大軍?你們這是瘋了。」
李盛插嘴道:「趙將軍的布陣之術精妙絕倫,那打了敗仗還是故意的,若真要浴血廝殺拼個你死我活,鹿死誰手還尚未可知。」
我看了這年輕的將軍一眼,看來他對趙乾極為崇拜,我微微一笑:「這樣說來,你們最終全身而退了?既是如此,聶光則不會輕敵,他們已然斷了你們的糧草,倒不若把你們困在十里河峽谷內靜待他們的後路軍,再一網打盡,以逸待勞,如此,也就陷入你們的陷阱之中了。」
李盛詫異的看了我一眼,趙乾點頭道:「正是如此。」
就在聶光以為我們的軍馬被逼入死胡同里垂死掙扎之際,宋郎生與趙乾帶領大家一一分糧派便養精蓄銳睡個好覺,如此過了五日之後,聶光算好時機一舉進攻,卻不想宋郎生帶著吃飽喝足的將士們滿血復活殺了個回馬槍,於此同時,澤州城內的十多萬兵馬也等來了朔陽的救兵,雖是地方民兵參差不齊,但總算是聲勢浩大,最終,聶光因輕敵將大軍分散開來,被我軍逐一擊潰,兵力損亡之數近半,只能倉皇敗退而去。
只不過……在地處劣勢的情況下以十五萬軍突圍敵方主軍,本來也就是一場賭局,這場生死之戰,叛軍眾將受命圍殺宋郎生,千刀萬劍俱向他傾襲,他身中兩刀一箭,能勉強留下性命回到澤州,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我能想像戰場上的殘酷與慘烈,可當親耳聽聞駙馬死裡逃生的過程,仍能聽到自己心中的顫音,好在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對我而言這便是最好的事。
幾位將軍見我聽完怔然而默不作聲,卻是不知如何把話給接下去,還是陸陵君知我心意,道:「公主與駙馬爺久別重逢,便不叨擾公主歇息了,屬下先行告退。」
他這話一說,其他三位將軍也就幡然了悟,趕緊道別後告退,整間屋子終於只剩我和駙馬兩人。
窗外天幕漆黑,清風拂著燭火欲熄,我見他面色蒼白,猜他應是凍著了,念及於此就除下外衣,鑽入他的被褥之中想要替他取暖,沒想到他一重傷病患的被窩居然如此溫暖,我趕了這麼多天的路,著實累壞了,眼睛一閉,這溫軟層層襲來,不過是須臾的功夫,便摟著他睡著了。
這一覺便睡到了天亮。
我是被小鳥吱吱喳喳的鳴叫聲吵醒的。醒來的時候日出尚未完全升起,天還蒙蒙亮,我揉著眼睛,腦子有些犯渾,一時間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在哪兒。待瞧清了跟前仍在熟睡之中的駙馬,想起他死裡逃生,而我與他同床共枕了一夜,心莫名的安了下來。
神思回歸之時,我撐起身子去俯看他的臉,眉毛一道小小的口子已結了痂,應是戰場上險些避開敵軍的刀鋒所致,我心疼的去輕撫他的傷痕,摸完了之後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眉眼,再到鼻樑,最後觸到他嘴上時不知怎的手指就不聽話的被我的唇替代了。
思慕太久太久,唯恐眼前是一場美夢,我小心翼翼的親吻著他,卻見他眉睫微微一動,我獃獃的停住,看到他緩緩睜開眼,在晨曦的映照下,那清眸泛著波動,我怔怔看著他,有那麼瞬間沒有反應過來他醒了,下一刻,他攬臂將我在懷中,身子微微的顫,「阿棠……」
我咬著唇正要開口,他忽然說:「別說話,你每次一說話,就要消失不見。」
我渾身一僵,等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就感覺到眼眶一熱,眼淚不爭氣的掉了下來。他見我哭了,伸手拂去我的淚,我聽到我自己哽咽的聲音:「夢裡的我也是愛哭鬼么?」
宋郎生的手指一抖,他幾乎完全傻了,半晌,他輕聲問我:「阿棠……真的是你?」
我抬手抹了一下眼淚,「不是說我一說話就會噔的消失么?我沒消失就說明我是真的啊。」
「你,你怎麼會來這兒?你可知這有多危險?」他忍不住出聲責備我,可摟著我的手卻更緊了,我生怕自己壓著他的傷口,把他往外推出一點點,嗔道:「說我危險?是誰九死一生,若不是陸陵君趙乾他們同我說起,我都不敢相信,你幾時如此驍勇,連命都可以不顧了?」
他微微含笑,摸了摸我的頭髮,「我知道自己定能戰勝此劫,既然答應要回去尋你,絕不會食言。」
我委屈的抱著他,「反正,我不要再離開你了,我也不要再裝什麼大義凜然,我就要你平平安安的。」
他柔聲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呆了會兒,「什麼事兒?」
他嘆道:「你心中定是受了委屈,要不然,怎麼一見到我便哭成了淚人兒?」
我止住哭泣,靜靜看了他一會兒,輕輕道:「駙馬,我……父皇……臨終前,告訴了我一個秘密,他告訴了我,我的身世……」
不知是否錯覺,我感覺到他渾身微微一僵,再抬眼時,他又神色如常,「身世?」
「嗯。」我點了點頭,「他告訴我……我並非是他與母后親生的女兒……」
我把那日父皇同我道明的慢慢的說了出來。
那些令我錐心的真相一直在我心中繚繞不散,我覺得自己就像找不到自己歸巢的鳥兒,漫無目的的在浩瀚的天空中飛,直待回到了宋郎生的身邊,我才能卸下所有的束縛與包袱,肆無忌憚的哭泣,毫無顧慮的告訴他我的難過和傷心。
他會在我哭的厲害的時候替我擦淚,會在我說不下去的時候拍拍我的背,彷彿是鳥兒的羽毛受了傷,雖然疼,但被輕舔著傷口,痒痒的,暖暖的,沒有什麼比他更令我感到安心。
說到最後,我抽泣道:「所以……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公主,連我的親娘都不認我,現在,我就是一個人……」
「誰說你是一個人了?」宋郎生點了點我的鼻子,如清風般的嗓音拂過耳側,「你是我的人。」
感到胸口有什麼在劇烈的竄動,我用力地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覺得不對,「你的娘子不是公主了,以後你也當不成駙馬,你怎麼就和沒事人似的……」
他笑了笑,「我的娘子是你就好,你是不是公主,於我而言有何分別?」
我低下頭,慢慢道:「可是,父皇說,太后不會饒過我,我也不願與他們為敵,我是……不能再回去了……」
宋郎生道:「那就不回去了。」
「啊?」
他把我固定在他的懷裡,「此戰大勢已定,聶光氣數將盡,只待趁勝追擊,不日天下便可太平。」
他道:「待那時,我便攜你遠走高飛,再不被這些凡塵俗事所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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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有一個人,與我心意相通,不必我開口,就知道我所期盼的是什麼。
我怔怔的望著宋郎生,「逃跑的公主和逃跑的將軍,只怕我們遠走高飛之後,要顧慮的凡塵俗世就更多了。」
他笑了笑,「反正娶了你,就註定過不上什麼太平日子。」
我瞟了他一眼,「誰,誰說的。你瞧,是你自己還顧忌什麼天下太平,否則,我們立刻啟程離開,也不會有人找得到我們。」
他怔了一怔,「你想現在就與我私奔?那也甚好。」他直起身子,披了件外袍欲要下床,「你等著,我這就收拾包袱去。」
我連忙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讓他動彈,「我們怎麼可以在這節骨眼上不聲不響的走了?可不要亂了軍心再被聶光乘隙而入。」
宋郎生笑意盈盈的瞧著我,悠然道:「所以到底是誰顧忌什麼天下太平?」
我鬆開手,別過頭去,「我不和你說了,肚子餓,我去吃飯。」
好消息總是接踵而至。
就在宋郎生醒來的第二日,昏迷已久的征南大將軍霍川也醒了,對三軍而言,兩位大將的回歸比朝廷來了二十萬援軍更令人振奮。如今叛軍兵力大損,而我軍兵力充沛,幾位將軍商定之下,意欲趁叛軍還沒來得及養兵蓄銳就全力出兵,趁勝追擊,將餘黨一舉拿下。
勝利彷彿就在跟前,軍營處處時時都能感受到士兵們的高漲士氣,喔,他們聽聞連我這個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都被皇帝派來與將士們共敵叛軍,每每見著我時都畢恭畢敬的朝我施禮,我倒是不知自己在軍中還有這樣的威信,宋郎生卻淡淡地道:「這還不都拜你那好友陸陵君所賜,他時常在軍中對你夸夸其談,久而久之,那些士兵們卻也是信以為真了。」
我道:「什麼叫信以為真,我可是有真本事的好不好。」
說起陸陵君,自宋郎生得聞他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抱住我之後,就很不經意的讓校場上正在練兵的陸小參將去練扎馬步,練到他回來為止。一個多時辰之後,當宋郎生說要帶我去澤州一家不錯的麵館吃面時,我忍不住提醒他陸陵君還在校場呢,他這才想起來陸陵君的存在,再去圍觀時,陸兄已扎的滿頭大汗,他望著宋郎生咬牙切齒地道:「公報私仇……」
宋郎生悠然道:「驚擾公主鳳體,罰你一個時辰的馬步算是手下留情了,軍令如山,你可有何不滿?」
陸陵君一聽,抬頭瞧了我一眼,喜不自禁問道:「這麼說,是不是我再扎一個時辰,便能再驚擾公主鳳體一次了?」
我:「……」
宋郎生:「本來是想來叫停的,看來沒這個必要了。阿棠,走吧,去吃面。」
陸陵君:「……」
見宋郎生已走遠幾步,我悄悄退回去,拍了拍陸陵君的肩道:「別生氣,我晚上回來偷偷帶酒給你,你再隨便蹲一會兒好了,不用理他。」
這時宋郎生不耐煩的回過頭來看我,我若無其事的追了上去,環住他的手道:「來了來了。」
他斜眼瞄我,「怎麼,還對他依依不捨?」
「你這個人,心眼怎麼這麼小,他當我朋友才那麼大大咧咧的,要真的對我有什麼非分之想,避嫌都來不及呢,而且陸兄他可是可造之材……」
宋郎生道:「正因他是可造之材,卻不知收斂,在眾目睽睽下還隨自己的性情而為,若再不管管,他日惹出大禍,才叫為時已晚。」
我點了點頭,笑道:「原來你是為他好,並不是吃醋啊……」
宋郎生平平道:「我從未吃過醋。」
我:「……」
軍營的夜,沒有城中百姓的多姿多彩與繁華,有的常常是星空皓月下的篝火與言談歡笑,將士們肆無忌憚的豪飲吃肉。喔,豪飲是沒有了,明日大軍就要出兵攻伐叛軍,大戰在即,軍中禁酒。不過陸陵君倒偷喝一點倒是無妨,此次征戰他並未隨行,宋郎生安排了十萬精兵守城,讓他留下坐鎮。
不能上陣殺敵,這對陸陵君而言比不讓他喝酒吃肉更難過,其他將士們都在篝火旁玩摔跤比劍,他一人一反常態,悶悶不樂靠在樹旁對星空發獃,我揣著小酒壺坐到他身旁,悄悄遞給他,「吶,我沒食言罷?」
他順手接過,開蓋聞了一下,「上品呀?」
「那是,我買的,能差嘛?」
他微微一笑,將酒壺放在一邊,嘆了嘆道:「白兄,你說,宋將軍他們是不是很不看好我啊?」
「要是不看好你,何必讓你守城?你也不想想看,這次是誰陪你一起留守的?」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是我啊,宋郎生讓你留下來保護我,實則是相信你的能力。」
陸陵君點了點頭道:「你說的彷彿疑似有那麼一點點道理……」
我道:「此次攻敵朝軍佔據先機,只要不出大的差池,勝,是必然的,但守城不同,澤州與潼關是大慶最重要的一道防線,守好它,才能保障我們立於不敗之地,你瞧,連這也不懂虧你還打了這麼久的戰呢。」
陸陵君想了一想,神情立即開闊了起來,「白兄,幸好你告訴我,否則我就得恨死駙馬了。」
我隨口胡謅之言他也能盡信,看來宋郎生說的不錯,他還需多加歷練,方能挑起重任。我托著腮看著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便問了他:「陸兄,征戰這麼久,你可知聶然有否親自率兵打過戰?」
「似乎沒有聽聞……他不是前朝皇嗣嘛,尊貴之軀聶光怎會捨得讓他露面?要是不小心被砍斷一隻手一隻腳的,不就功虧一簣了嘛?」陸陵君微微偏頭,「你怎麼問起他來了?」
我道:「沒什麼,就是覺得奇怪,按理說……他要樹立威嚴才能事半功倍嘛,這樣消極的作戰態度,根本就沒有一點造反精神不是?」
陸陵君斜睨,「這話我怎麼聽著有點怪怪的?你這麼關心他,你家駙馬知道么?」
我踩著他的鞋尖,「誰關心他拉?我只是關心戰況,關注敵情。不過,我問你的話你可不許告訴……」
背後傳來一聲淡淡不著力的聲音,「不告訴誰?」
我拍了拍陸陵君的肩道:「今夜與陸兄暢談人生理想,收穫頗多,我還得再去消化一番,告辭了……」話畢我立刻一溜煙往前跑,剛踏出一步就被一隻手拎住領口拉入懷中,我面不改色的回過頭望著宋郎生道:「駙馬,你怎麼在此?真巧啊。」
宋郎生微微一笑,「你說呢?」
這時陸陵君已在須臾間消失不見,我乾笑咳了咳,「我還以為你還在和霍將軍他們商討出征事宜呢……」
他瞪著我半晌,見我耷著腦袋,無奈嘆道:「你啊你,我還真不放心把你一個丟在澤州……」
我一喜:「那是肯帶我上戰場了?」
「……你想得美。」
我攤了攤手,「守個城一萬個士兵都綽綽有餘了,你留了十萬人,就算來了五十萬敵軍攻城玩車輪戰,最快也得十日八日才能把城池拿下……難道聶光還能憑空生出新的一批軍隊來?你啊,就是瞎想,再說了,我是誰啊,論熟讀軍法兵書,我可不比一般的將軍差,有我在,澤州城定能固然金湯,你就放心好了。」
他攬過我的肩膀,道:「若真有什麼意外,你立刻命人將你連夜送離,我不要澤州固若金湯,我只要你平安無事。」
我搖著他的手臂,「好啦,我答應你,一定好好的,你也要答應我哦。」
他揉了揉我的頭髮,垂眸望著我,「待我歸來之時,便同你攜手天涯。」
大軍再度出征之時,我與陸陵君排排站在城牆上遠遠遙望,旌旗如飛,陸陵君見我戀戀不捨,忍不住問我,為何明明不舍不忍,卻對他不阻不留。
我靠在牆上,用手擋住刺眼的艷陽,「有時候,人活著,不能總是為了一己私慾而活,不是么?」
十日後,澤州收到前方軍報。霍川與宋郎生各率一路大軍攻伐湖廣,連日兵馬交鋒巧計周旋,突破敵軍防線抵達貴陽,雙方連日血戰,終於大敗聶家大軍,取回貴州,俘敵五萬八千人許。
聶光苟延饞喘,且戰且退,平叛大軍士氣高漲,勢如破竹,一路南下。
陸陵君笑說:「看來公主與駙馬重見之日近在眼前了。」
得聞捷報,本是該喜不自禁,可饒是如此,我心中仍有些許不安,聶光老奸巨猾,難道當真不會留有後手?安全起見,我命明鑒司各處所細細查探,但凡有蛛絲馬跡皆要上報,卻不想,真的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情報。
有敵軍繞過太行山正於陵川集結成水師,意欲在出其不意間突破運河防線,倘若讓他們強渡長江,叛軍便極有可能直趨京城!
陸陵君臉色煞白的問我:「敵軍有多少水師?」
我閉了閉眼,揉著額道:「至少二十萬……可五軍營、三千營主軍都隨霍川南征了,即使現在要他們立即趕回,最快也要十日……單憑京城的羽林軍、虎賁隊要攔下敵軍,那就是一場血戰了……」
陸陵君怒極敲桌,「果然是陰險之徒!但是,聶光正敗走貴陽,那叛軍水師的統帥又是何人?」
我嘆了一口氣,將密函擺在桌上,「聶然。」
這半年多來聶光率大軍一次次攻伐北上,逼得朝廷出動大部分兵馬與之抗衡。這是聶光的第一步棋,若能勝自是極好,若最後敗了,他們至少把我軍最為精銳的部隊遠遠的引開皇城。
而下一步,就是讓蟄伏多時的聶然率軍進攻,他們截斷水路樞紐,讓消息延遲滯後,等到京城聞到風訊,只怕聶然大軍已步步逼近,再著各指揮使司調派地方軍,已是兇險萬分了。
這支軍隊才是敵軍整輪計劃中最重要的一步棋!
狂風掀開門窗,我踱至窗邊,眺望遠山沉沉,那山路綿綿,宛如一生漫長,我想了許久,回頭看向陸陵君,「離陵川最近的之地,就是澤州與朔陽了,為今能阻住聶然的唯一計策,便是在霍川大軍往回趕之前,阻斷他們的去路……」
陸陵君倏然抬頭,他聽懂了我的話意,「今日北風大作,他們無法渡河……若連夜兼程,應當能趁天亮前趕往陵川,我即刻……」
「陸兄……」我的眼慢慢模糊起來,「我們只有十萬兵馬,而敵方卻有二十萬……此一去,只有全軍覆沒,沒有生路……」
「嗯。」他已轉身持起桌上的劍,然後單膝跪身,「屬下,定不辱使命,為皇上與公主奪下更多時日,將叛黨一舉殲滅!」
我心中如被千針所扎,十指緊緊捏起,「陸陵君,其實,如果你……」
「公主。」陸陵君已重新站起身,朝我笑了笑,「是你說的,人活著,不能總是為了一己私慾而活,難道不是么?」
是么?
我無從作答。
只是當陸陵君領兵離城後,我一遍一遍的反覆問自己,難道君王的性命是命,這十萬玄鐵軍的性命就不是命了么?當將士們為了守護疆土理所當然的獻出自己的性命時,居於上位者,可曾會為天下萬民犧牲自己?
蕭其棠啊蕭其棠,連你,在得知自己身世之時都想著摒棄一切責任,去過自己逍遙的日子,你又有什麼資格去怨怪什麼呢?
夜色濃得化不開,這一夜,無星無月,軍中無人安枕而眠。
第二日天未亮,外頭傳來了連綿的軍號之聲,如此突兀,令人不由亂了心神。
待我慌慌忙忙奔至城樓時,守城的士兵們也不約而同的往外跑去,我站在城牆之上,極目眺去,但見一騎快馬飛奔而至,遠遠的隔著護城河嘶喊道:「中軍營探孫平報!安陽方向有大隊人馬向澤州而來!似是梁國鐵騎!」
城牆上有人慌了,「梁國?梁國與我們不是友誼之邦么?梁國的大軍怎麼會來?」
我怔怔的望著遠方延綿不絕的山脈,烏雲遮住天光,黑壓壓的陰影由遠逼近,迫的人無法呼吸。
君外舍而不鼎饋,非有內憂,必有外患。
這一次,內憂外患雙雙而至,可澤州的守城軍卻是寥寥無幾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