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故事,總是要說下去的。
說起來,時值八月仲秋,遍地桂香,仔細算算,我與宋郎生在廣陵小鎮也住了一年有餘。
那日清早我們一如往昔的吃過早飯,在他出門之後我悠悠哉哉的拎著菜籃子去逛市集,本還打算繞到江邊瞧瞧能否買兩條新鮮的魚燉湯喝,卻在穿過樹叢時被人突如其來的截住了去路。
不等我反應過來,那人便撲通一聲跪在我的跟前,哭道:「公主……奴才可算找著您了……」
我這才看清來人竟是景宴的貼身內侍成鐵忠,且不提他一身衣衫襤褸,右臂的袖子更是空無一物,其狀極之狼狽不堪,我磕磕巴巴道:「成公公……你是怎麼會找到這兒來的……你的右臂……」
成鐵忠淚流滿面,以頭搶地道:「求公主救救皇上……」
我徹底呆住:「景宴出什麼事了?」
「皇上……皇上恐怕快要熬不住了……」
啪嗒一聲,菜籃跌落在地。
我與宋郎生浪跡天涯的時候,對皇城諸事的所知與大多平民百姓一樣,只聽聞戰事平定後,皇帝就立了兵部尚書之女為後,不久皇后有喜,帝脈得以延續,滿朝文武皆鬆了一口氣,自此朝中宮裡皆是一派其樂融融之象。
成鐵忠說,就在那之後沒多久,景宴忽然生了場大病,急得宮中上下焦頭爛額,後來病雖好了,身子卻一日不如一日,連夏日的夜晚都是手腳冰涼,冷汗涔涔。饒是如此,景宴仍不廢政務,早朝與批閱案卷從不倦怠,他的身子每況愈下,力所不逮之時便會讓景嵐代為處理。
「景宴將政務交予大哥?」聽到此處我已是心驚不已,「怎麼會呢?大哥只不過是一介庶民,有什麼資格幫助景宴……」
成鐵忠道:「公主不在的日子,陛下所遇到過數次極為棘手的難題,皆是他出謀劃策才得以平息風波,陛下……對他極為信任……一年前便恢復了慶王的皇籍身份……」
心一下子沉到底,「景宴當真是糊塗了,我分明提醒過他,他怎麼還……那太后呢?難道她沒有任何意見?」
成鐵忠搖頭道:「太后對此也頗為贊成,都是太后所出的皇子,又豈會制止……」
我脫口而出,「這怎麼可能?大哥分明不是……」
成鐵忠抬頭,「什麼?」
「沒什麼。」我百思不得其解,太后並非不知景嵐的身世,她怎麼會不知會景宴,由著他胡來呢?「然後呢?」
然後,景嵐自不會推脫景宴所求,他以景宴的名義一次次漂亮的處理朝堂事務,並且,朝中上下各方關鍵奏疏與要是都會第一時間上呈給景宴,日積月累之下,滿朝重臣對景嵐的印象也越來越好,更有甚者捉摸著皇帝病弱之軀,恐維持不過數年,他日江山之位極有可能落在景嵐之手,故而暗中巴結景嵐之人不計其數。景嵐皆不為所動,但凡有人意欲結黨營私,他都果斷拒絕,景宴暗中派去各方的人皆說景嵐並無二心,而他愈是如此忠心不二,景宴對他也就愈加信任。
而信任,便就是危機的開始。
景宴自以為對景嵐有了全方位的了解後,卻忘記了一點,景嵐曾是大慶最耀眼的太子,而景宴如今的帝位也是建立在景嵐當年的離開才得以擁有,把這樣的大哥留在身邊,只要他有心,隨時都有可能把曾經屬於他的那個位置奪回來。
尤其,大哥不知道他自己真正的身世,在大哥的心中自己才是真正的皇長子,而他的愛妻也已不在人世,他孑然一身漂泊江湖,難道當真就清心寡欲了?眼前機會唾手可得,他重燃野心的可能性實在太大了。
念及於此我猛然一驚,「景宴自幼體弱,太醫院向來都極為慎重,不論是他的進食還是湯藥都是嚴格依他的身子狀況所配,正因如此,他從小到大反倒沒有生過什麼大病,怎麼可能病成那樣?」
成鐵忠顫聲道:「陛下的那場大病,並非偶然,而是……慶王下的毒手……」
天地如五雷轟響,「你……你說什麼?」
「陛下原本只是覺得服用了太醫院的葯並無起色,後來想起了同安堂的掌柜康臨,便傳他入宮替陛下看診。康臨大夫起先所言與太醫們一樣,說是風寒引發的宿疾,應當多加調理休養,只是見陛下如此懼寒,就試著用火罐氣吸筒療法驅除體內寒氣……可奇的是,那火罐反而令陛下感到愈發寒冷,如此康大夫才覺得極為古怪,重新為陛下細細診查……這才發覺陛下竟是中了毒……那毒極為罕見,連康臨都難以分辨,只知此毒就是引發陛下宿疾的關鍵,所謂的毒性,不過是讓人易病、易倦、易寒、體力不支,故而太醫們都未曾起疑……」
我渾身寒意陣陣,「那,那毒可還能解?!」
成鐵忠閉了閉眼,「原本說是可解的……陛下也讓我們不可聲張此事,康大夫立即回去配置解毒良方,誰知第二日,康大夫就忽然消失在京城不明去向……陛下令奴才出宮查探,誰曾知當奴才回宮時,陛下竟已卧床不起,渾身癱軟,連、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渾身癱軟……說不出話……這個癥狀,怎會如此熟悉……
「……之後呢?」
之後,成鐵忠自然第一時間懷疑到景嵐身上,可當時景宴昏迷不醒,朝廷上下一應事務都握在景嵐手中,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內侍,僅憑一面之詞又怎麼可能動搖得了景嵐?成鐵忠不動聲色的守在景宴榻邊,終於有一日看到景宴得以醒轉,然而他阻止了成鐵忠去傳喚太醫,他雖發不出聲音,卻在成鐵忠手心裡一字字的描出真相——原來,太醫院的院首,已徹底成為了景嵐的人。
景宴自知時日無多,他最為擔心的便是他的皇后與皇后腹中的胎兒,事到如今,那個尚未出世的皇子於景嵐而言才是最大的絆腳石。
他讓成鐵忠替他做兩件事。第一件事,令皇后以替皇上祈福為由送她出宮前往清真寺,寺里的僧人皆是武功高強之輩,與皇家也頗有淵源,若將皇后送達,必能庇佑那孩子平安出世。
可這第一件事辦起來卻是艱難重重。
成鐵忠已不願去回憶那一路上的刀光劍影,他說,當看著皇后的馬車跌落山谷下的時候,他愧悔的恨不得跟著一起跳下去,可他沒有,他想到宮中垂危的陛下,哪怕當時已被砍斷一隻胳膊血流泉涌,他仍撐住了那一口氣,最終方得以逃出生天。
許久我才聽到自己震驚的聲音:「那、那皇后就……」
「皇天有眼,皇后……沒有死,皇子也平安無事。」成鐵忠熱淚盈眶。
在馬車失控之前,皇后就趁刺客不備之時跳出馬車,竄躲在高高的稻草堆之中。所以當刺客們以為皇后已摔下懸崖後,自然紛紛撤散,誰都沒有想到一個懷胎八月的母親在那種情況下都能活下來,正如連成鐵忠都想不到,當他找到皇后的時候,她僅憑一人之力在荒郊之外就把那個早產的嬰孩生了下來。
我幾乎很難想像,在那樣連月色都清寒的夜裡,一個不到十八歲的年輕母親,是如何克服恐懼忍住劇痛拼了命的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可我知道,那是景宴唯一的骨肉,也是父皇最後的血脈,更是蕭家最終的希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景宴讓你做的第二件事,便是要找到我,然後回到宮中拆穿大哥所有的詭計,並扶持那個孩子登上皇位么?」
成鐵忠愣怔片刻,低下頭道:「陛下說……他也知此事是難為公主殿下了……畢竟公主的心愿是與駙馬遠離塵世過與世無爭的日子……可……」
我蹲下身,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菜籃子,看著籃中的新鮮牛肉,忽然覺得有什麼正在逐漸離我遠去,「成公公,你我心中都很清楚,我離宮這麼久,已不再是當年的襄儀公主了,沒有權勢,沒有親信,沒有父皇的寵愛,此次若是回去,不要說扳倒大哥,只怕一出現在京城,連活命的機會都微乎其微了……」
成鐵忠哽道:「公主……」
我把最後一顆西紅柿放入籃中,「可是,景宴也只剩下我了,不是么?」
當初,若不是我那般心急的離開皇城,罔顧初登大統的景宴獨自逍遙,焉能釀成今日的局面?
這或許是一場逃不過的劫。
我斂了斂衣袖,緩緩起身道:「今日子時備好馬駒在此等我,我還有一些要事要辦。」
屋外下起了濛濛細雨。
我正在端菜的時候剛好宋郎生也回來了,他用竹蓑擋著頭一路小跑入院,躲到屋檐下拂去衣袖的雨漬,見我整好回頭瞧他,他笑了笑道:「還真是個雨季,傍晚放課時還是晴朗一片,這會兒就下起了雨。」
我擺放好碗筷,走過去接過他的外袍,拿了件新的給他換上,「所以我不是說了,以後出門還是帶傘好,你想啊,要是你染上什麼風寒了我們就得分房睡了,長夜漫漫,我又怕黑,苦的可是我呢。」
「行行,我說不過你。」他左右看了看,「黃婆呢?」
我啊了一聲道:「她家中有急事臨時回去了,說是過幾日再來。」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四菜一湯,「所以……今日的飯都是你做的?」
「怎麼,信不過啊?你可別忘了,我的廚藝可是御膳房首廚親授,也不知道當年是為了哄誰,結果誰又打算在飯菜里下毒被我識破……」
宋郎生按住我的肩請我坐下,笑意盈盈道:「娘子,舊事不重提,可否?」
我咪咪一笑道:「好好好,夫君大人。」
這一桌菜,我是費勁了心思去準備的。
儘管每一道都是最平常的家常菜式,但那都是宋郎生最喜愛的,尤其是我親手做的,他吃的比往日更多。雖然他一邊吃的很香一邊說道:「我們才兩個人也吃不了這麼多的菜,你明日還是不要煮這麼多了,誒,算了,黃婆回來之前,我們出去吃就好,我娶你可不是要你當煮飯婆的。」
我鼻頭一酸,「那你娶我做什麼的?」
他低笑著揶揄,「做生孩子以及做生孩子要做的事啊……」
我狠狠的踩了他一腳,他咽下一口飯哈哈笑起來,我看著他好看的笑顏,一時間有些晃神,他見我干愣著,回踩了我一下,「吃飯。」
我低下頭扒了一口飯,「阿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嗯?」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因為不得已的原因要離開你,你會一個人好好的生活下去么……」
宋郎生原本在津津有味的喝著湯,聽我這樣說忽然一頓,「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啊,我說的是如果……」
「你從來不作無謂的假設。」宋郎生放下筷子,神情逐漸嚴肅了起來,「為什麼要離開我?是京城出了什麼事了?」
我連連搖頭,「真的沒有……我今天只是……」
宋郎生正要站起來,卻踉蹌了一下跌坐回原位,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我:「你在飯菜里下藥了?」
我想要努力忍住,可是這一刻卻怎麼也忍不住眼眶裡的眼淚,「對不起……」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他揉了揉額,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你不要輕舉妄動!不管發生什麼事,都還有我,我是你的夫君,我們必須一同……」他一隻手死死的握住我,「阿棠,你聽我說……不管你有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允許你離開我……如果你……肆意妄為……我,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他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終於撐不下去,等到眼皮完全垂下,整個人倒在我的懷裡失去了意識,他握著我的手仍舊不肯放開。
我看到自己的眼淚落在他的臉頰上。
我太過了解大哥了。
宋郎生是一個逃亡的將軍,是一個違抗軍紀犯了死罪的逃兵。他與我不同,大哥至少無法光明正大的拿我怎麼樣,但他可以隨時隨地的處決宋郎生。
宋郎生不會阻止我進京救景宴,但他不會容許我獨自前往。
我曾怨過他不肯與我共死,可終究到了這一刻,連我自己也做不到。
幾個身影自後院步出,我淡淡道:「憑宋郎生的武功都撐不過一刻鐘,明鑒司的迷藥果真有效。」
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此藥效頂多只能維持到明日,若然駙馬爺醒了,只怕我等也無法攔住他趕追上公主。」
是的。宋郎生的洞察力,僅僅是我問了一個問題他便能聯想到京城,即使一時葯倒了他,也無法阻止他。要想真正困住他一段時日,只怕,還得藉助明鑒司的力量。
我看著他們其中的一人,他是廣陵明鑒司的總管,也是廣陵最大的父母官,「何大人,就勞煩您差人把宋郎生關入大牢中,過了這個月再隨便以抓錯人為名目放出來就好了。」
「這……」何大人面有難色,「恐怕對駙馬爺他……」
「他不會承認他的身份的,既然如此,你也不必把他當成是駙馬,只要不短了他的飲食與住所,就不會有什麼問題。」我道:「只不過,不論他說什麼,都不必理會,這一點大人務必謹記。」
何大人猶豫了一番,終咬牙點頭道:「屬下聽命。」
該交代的不該交代的我都交代了,縱然還想多呆片刻,可只要想到景宴的性命危在旦夕,便知片刻都耽誤不起了。
「阿生,說好了,不要原諒我。」
那是我在心裡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哪怕他根本沒有聽到。
大雨滂沱不止,馬蹄濺起朵朵水花,在離開這個寧靜的村鎮時,我忽然想起今日買的魚還剩一隻,活蹦亂跳的在水桶里,不能找個好天氣烤來吃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