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兼程,直往京中。
這一路上,民間已有各式各樣關於皇上重病的風聲了,人人都說皇后在祈福途中失足跌於懸崖,江山或要易主,皇位最終多半還是會落回原太子慶王的手中。
想來這些消息都是景嵐命人有意無意的散播出去的,他把自己置身於唯一繼位者的位置之上,加之這大半年以來他這個代監國幹得還不錯,此時,但凡傳來皇帝駕崩的消息,只怕滿朝文武都會毫不猶豫的擁立他為新皇。
我思前想後,無論怎樣都不敢相信,那個賢明的大皇兄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為何我總是隱隱的覺得,這般行事風格,和風離頗有相似之處,可我不是親眼目睹了風離死在我的面前了么?
我問:「景宴當日可有和你說些什麼,有沒有更詳盡一點的?」
成鐵忠說:「陛下其實並未與奴才說的太多,他是吩咐奴才務必來廣陵尋到公主,並讓公主回宮見上一面,陛下有話想要同公主說。」
我點了點頭,「看來他是有什麼事情要與我親□□代。」
成鐵忠頓了頓,又道:「只不過現下那慶王未必會讓公主進宮,即便是進了宮,他也會跟在公主身側,不會給公主與陛下獨處的機會。」
「總會有辦法的,」我遙遙望著前方京城的繁華景物,道:「走罷。」
再度回京,我第一個要找的自然還是明鑒司的陶淵主事,陶淵已事先得到我要回來的消息,當我們跨入地道一眼見到他時,他鄭重其事的跪身道:「老夫總算等到公主回來了。」
看來,京中的局勢已到了勢如水火的地步,奈何明鑒司在父皇手上就以實存名亡,哪怕他再有為朝廷盡忠之意,也無力插手朝局之事,故才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我歸京。
我讓成鐵忠把先前所發生的事情一一道來,陶淵越聽越是震驚,憤怒之下幾欲派出明鑒司所有人沖入宮中拿下景嵐。我搖了搖頭道:「僅憑區區千人根本動不了大哥分毫,眼下的局勢,哪怕我們告之朝中臣子皇上乃是為大哥所害,只怕他們不僅不會去討伐大哥,反倒會為了大哥來算計我們……」
成鐵忠不解,「天下豈有這番道理?」
「趨利避害乃是人之本性,」我道:「若然我還有其他兄弟可以擔負這天下重任,朝臣們或許有人願意與我們共同對敵,可如今皇上的身子……諸位臣子即使有心,又能夠做些什麼呢?大哥就是看穿這一點,才會如此肆無忌憚,你真當那些老謀深算的臣子們看不出這一年來的顛倒之勢並非偶然?」
陶淵聞言頷首道:「古往今來弒兄奪位之人又豈在少數……只要他們認為此人值得投誠,並有能力能掌管天下,他們未必會去計較其手段是否光明磊落……」
成鐵忠狠狠一砸桌子,「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
「那倒也未必。」我抬頭望著成鐵忠,「你不是說,皇上要你將我帶回京城,是要我進宮單獨見他一面嗎?」
成鐵忠點了點頭,「陛下說……他有話一定要親口告之公主殿下……」
「看來,這是扳倒大哥的關鍵……」我的手扶上額角,「要進宮見弟弟一面倒是不難,只是一旦進去,怕大哥就不會再給我出宮的機會了……」
陶淵嘆了一口氣,「可此事若要瞞住慶王怕也是不易,宮中傳來的秘報說,自成公公失蹤之後,在陛下榻邊的侍奉太監便換成了李公公,那李峻十足十的是慶王的人,據說陛下那兒稍有風吹草動,他就會在第一時間傳至慶王耳邊,那朝臣也好宮中妃嬪也罷,但凡有人要去探望陛下,不是以陛下需要靜休被攔了回去,便是招來慶王親自對應,即使我們對李峻下手,可慶王那頭若隔了一段時辰沒收到消息,心中必會起疑,公主只怕也難以脫身……」
我起身向前走了幾步,頓住,回頭望向陶淵,「陶主事,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性是把皇上送出宮來?」
陶淵渾身震了一震,成鐵忠瞠目結舌道:「這,這這這……」
我道:「大哥眼下不會輕易出宮,但若是我約他見面,他自會前來赴約,彼時即使宮中發生了什麼事,李峻也難以將消息傳出去……」
陶淵即道:「此舉不妥,且不說公主與慶王單獨見面極為危險,便是陛下如今的身子,即使我們連夜換他出宮,也難以承受顛簸之苦……」
「陶主事所言極是,所以我想……」我壓低了嗓子,徐徐道出了我的計策。
陶淵聽完沉默了許久,終道:「雖是兇險,卻未必不能一試。」
要約景嵐出來與我見面並非難事。
只需讓他得知我已回到京中,他在毫無準備之下想必不會希望我進宮,如此,自會主動前來與我赴約。
我穿著十分低調的男裝踱到宮門邊,正如成鐵忠所說,看守宮門的侍衛早就換了一撥人,這些新來的自然認不得我,見我想要進宮,理所當然的將我攔在門外。
我拱手道:「在下與慶王乃是故交,各位軍爺行個方便,替我通傳一聲。」
那為首的守衛凶神惡煞道:「混賬!慶王日理萬機,豈是爾等平民說見就能見得!識趣得,就滾遠去!」
日理萬機……連區區一個守門位如此形容景嵐,看來他在這宮中的位置已遠遠超乎了我的想像。
我自袖中掏出兩錠金子塞給守衛,這種公然行賄之舉不僅無法讓他們心動,反而更增添了他們的怒意,揚言要將以擅闖宮門之罪將我拿下,就在這推推搡搡之際,忽然一個聲音自不遠處傳來,喝道:「住手!」
幾個守門衛一聽到他的聲音皆是一驚,慌忙讓出了一條道來,哆嗦道:「孫大人,此處有刁民意圖擅闖皇宮,說是慶王殿下的故交,屬下如何趕,他都不走……」
來人原本氣勢洶洶,一瞧清我的面容渾身一震,脫口而出道:「公……」
「孫大人,您來的正好,」我截住他的話頭,「本公子想要進宮見慶王一面,誰知卻被他們攔了下來,您看如何是好?」
這孫大人自然就是宮中禁衛軍的統領孫軒,孫軒乃是我一手提拔到景宴身側當太子親兵,當年康王一案在大殿之上他是第一個朝我下跪之人,又豈會認不出我來?不過,據成鐵忠所言,景嵐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竟連孫軒也納為己用,所以今日我專程在這個時辰與皇宮守衛起了衝突,正是算準了禁衛巡兵到了未時會與守衛軍進行輪班交接,如此,也就能如此「巧合」的遇見孫軒。
孫軒何等聰明之人,見我有意隱瞞自己身份,也不拆穿,卻是呵斥那幾個守衛,道:「你們可知這位公子乃是慶王的上賓!」
那幾個守衛一聽,這才深信不疑,驚慌失措的跪下身求孫軒恕罪,我極有風度的笑了笑,「孫大人,是在下魯莽了,未有事先請人來帶路。」言畢伸手示意孫軒,「不如借一步說話。」
孫軒點了點頭,隨我踱到宮門外角落邊上,這才舉手施禮道:「公主,您,您怎麼會在這兒?」
我頗為無奈的低下頭嘆道:「想必你也聽說了,我與駙馬失蹤了這麼久,本是有心隱退再不過問朝中事,確是聽聞皇上病重,心中實在焦慮萬分,這才趕來京城……可我如今是委實不願牽涉那朝局之中,故才隱瞞身份,卻不想如今連這皇宮外的守門衛都認不得我了……」
孫軒聽懂了我的話意,「公主是想讓屬下帶您入宮?
「怎麼,辦不到?」
「那,那倒不是……其實進宮倒是不難,可公主您不願坦露身份,」他猶疑了一瞬,「此刻慶王尚在御書房與諸位大臣議政,可如今不論是誰要見親陛下都要經過慶王……只怕屬下的許可權……」
我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看來景嵐確是防了一手,估計這宮中的所有禁衛軍見了我,都會忙不迭的去向他通報。孫軒被我盯著有些心虛,我微微點頭道:「大哥處事謹慎,若此刻我是他人所假扮的,就這麼貿然去面聖確是不妥……這樣吧,就勞煩孫大人替我跑一趟去同大哥知會一聲,我在月揚酒樓靜待消息,如何?」
孫軒抱拳道:「公主稍候片刻,屬下立即去求見慶王殿下。」
我深知孫軒這一去,以景嵐形事之風,在未探清我來意之前,他不會給我進宮去看景宴的機會,多半會親自出宮來見我,也就是說,從這一刻起,這一場角逐,已經開始了。
月揚酒樓內盪著古樸的琴音,文人雅士依舊絡繹如昔。我訂了個靠窗的雅間,點了兩碟小菜配上一壺酒,靜靜等待。
當夕陽西斜,天幕沉下,我等得有些乏了,帘子忽然被挑起,那一身錦衣華貴的皇長兄佇立在跟前,依舊是昔日的英氣挺拔,一時間晃的我有些分不清是少年時還是當下,只聽他輕聲道:「襄儀……」
我站起身來,眼眶不由一酸,「大哥。」
他像是努力控制住情緒,讓隨行的兩位隨從暫且退下,一步入雅間里來就一把將我摟住,許久方道:「這兩年來,你究竟去了哪兒?」
如此情真意切,讓人實在很難聯想到眼前這個人會對自己的弟弟下那樣的毒手,我的手指在空中一頓,然後順勢拍了拍他的背,「我這不是回來了么……」
景嵐緩緩鬆開了手,「我聽孫軒說,你是擔心皇上的病情才趕回來的……」
我點了點頭,忍不住焦急揪住他的袖子:「弟弟如何了?太醫怎麼說?」
景嵐低下頭,像是欲言又止,而後輕輕搖了搖頭,「太醫說……皇上的病是生來就有的,這二十年來一直都在尋求根治良方,可惜終究無果,半年前的風寒加重了病情,眼下……莫要說下床走動,即使醒著的時候,卻是連說幾句話也甚為困難……」
我坐下身,眼淚忍不住湧出來,哪怕知道景嵐是來試探我的,可他既然這樣說,多半景宴是真的到了油盡燈枯之境,「我想進宮看一看弟弟……」
景嵐微微頷首,語聲溫軟柔和:「方才他已服了葯睡下,你隨我進宮去,待明日他醒了,就去看他。」
我抬眼看著他,他的神情沒有一絲破綻,和兒時那個體恤弟妹的大皇兄別無二致,我擦了擦眼淚,讓他在我身旁坐下,斟滿桌上的酒,道:「也好,天色還早,陪我喝兩杯再進宮罷。」
大哥,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和睦的對飲談話。
起初我本有拖延之意,讓明鑒司有足夠的時間能夠依計進行,可出乎意料的是,景嵐看上去也不願過早回到宮去,我們兩相互聊著這兩年來的近況,他說著朝中平衡掣肘的勾心鬥角,我調侃著小村小鎮的柴米油鹽,就像是一對尋常久別重逢的兄妹一般。
這酒我們喝了足有一個多時辰。
當景嵐問起宋郎生何以沒能與我同來時,我苦笑道:「大哥你也知道,他軍籍未除便擅自逃離軍營,皇上不追究那是念在我的情分上,可朝中的那些老臣可未必會這樣認為……」
景嵐點了點頭,「我明白。只是如今皇上的病況不佳,我本想若你願回來,便能替皇上分憂……」
我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我早就不是什麼公主了,這話,大哥以後莫要再提了。」
景嵐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好。」
月揚酒樓的琴曲已從廣陵散奏到了漁樵問答,當琴弦尾音一撥,轉向了一首良宵引,這是一開始我與陶淵說好的,此曲一出,便是向我傳達一個訊息,明鑒司完成了第一步棋。
寂靜的遠空乍然爆開煙花的響聲,窗外的煙花曼妙地綻放,花瓣如雨,這在京中本已屢見不鮮,可我留心到景嵐的眉頭極快的一蹙,雖然只是一剎那的變化,他仍是心平靜和的將杯中的酒飲完,然後輕輕放下,「原本我今日出宮,除了見你,還要一些要事要辦,不若你先在此處等我,待我處理完事情之後,再來接你進宮。」
我點了點頭,「大哥先去忙你的事,我等你便是。」
他微微一笑,旋即起身離去,我回頭從窗外往下看去,景嵐翻身上馬,同幾個隨從匆匆遠去,正是往皇宮的方向而奔。
此時,酒樓的店小二已撩簾而入,笑吟吟得問道:「方才那位爺走了,這位公子是要結賬還是加杯酒繼續坐會兒?」他說這話的瞬間,將袖口的字條放入我的掌心之上。
我展開字條,但見條上所寫:已遵吩咐,五輛馬車分別往五個方向而去,慶王即使廣派追兵,短時間內也無法確認皇上是在哪輛馬車之上。慶王今日來帶了十個隨從,仍有四人留在樓下監視公主,何時動手,但聽指令。
我將字條還給店小二,他立刻將字條吞入腹中,又問了一次:「客官是要結賬還是再坐會兒?」
我緩緩起身,道:「結賬。」
城門已閉,滿城皆是搜查的士兵。
我出了月揚酒樓之後便上了一輛馬車直奔皇宮,那幾個酒樓內的慶王侍從已被處理掉了,換而言之,當景嵐搜完京城回到月揚酒樓之際,他就會意識到這一場騙局是我在操縱。
這自然是調虎離山計。
景宴重病卧床,寢宮外有太監時時看守,要當真將他送出皇宮,沒有滴水不漏的計劃和足夠的時間是根本辦不到的,所以從我們一開始商議之時,陶淵便否決了這一提議。
我說:「陶主事,其實你可有想過,或許我們不必將皇上帶離宮去,只要製造一個皇上失蹤的假象,讓慶王認為有人將皇上連夜劫走,他勢必會親自帶兵追捕,而在這期間,即使我們殺了李峻公公與那幾個忠於慶王的眼線,慶王也難以在第一時間得知消息,而我,只要進宮單獨見皇上一面就好。」
陶淵蹙眉沉思,「公主何以斷言慶王會親自追擊,他完全可以在宮內等待消息。」
我勾了勾嘴角道:「他處心積慮籌謀至此,事到如今最為期待是什麼呢?那便是等待景宴駕崩。但若見我徒然出現在京城,一旦我進了宮去看出什麼倪端,他就必須要將我剷除,可他心中太過清楚了,我遠遠沒有景宴好對付。」
陶淵終於聽明白了我的意思,「公主是說,若然慶王乍見公主,必會先想法子拖延公主,而若是恰巧得聞皇上被人帶出皇宮,他會將計就計在追捕的過程中殺了皇上,再將其罪推到他人身上,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順的登上皇位。」
我道:「我這大哥自小就是一個心思縝密之人,越是緊要關頭自然就越要事必躬親。」
連我自己都想不到,都已疏遠朝局近兩年,我一語成讖的能力尚在,景嵐當真率兵將京城搜了個底朝天。
在這全宮上下慌亂不堪之際,我拿著成鐵忠的行宮令牌,在明鑒司安排的喬裝易容之下,順利的混入的皇宮。
這種時候,自然沒有人會在意我這樣一個小太監,也沒有人想得到,那個失蹤的陛下根本沒有離開過寢宮。
寢宮附近所有景嵐的眼線已消弭了蹤跡,取而代之的是從屬明鑒司的太監與宮女。當我一步步靠近皇上的寢宮時,沒有一個人上前來阻止,時間緊迫,我也顧不了太多,就這麼跨入了屋中。
屋中寂靜,燭光昏暗,我緩緩步向龍榻,隱約能見帳間懸著一雙鏤空熏香球,藥物的淡淡香味繚繞不散,床帳下卻空無一人。
我踱步至床邊,掀開鋪蓋在床沿邊的被褥,移動床板的位置,伸手觸及機關。
床所靠的石牆應聲而啟,那另一端亦是一間與床同高的密室,密室之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絨毯,有一人斜靠於壁,原本緊閉的雙目在聽到動靜之後慢慢地睜開,微微偏頭望向了我。
月影掠窗,襯得他清雅的面容更加憔悴。
自然就是我的弟弟蕭景宴了。
這就是所謂皇上失蹤的真相。龍榻的機關原本是父皇在世之時所設,那些年他身體時好時壞,有時不得不在榻上批閱奏章及密折,後來摺子堆積如山,連床邊的小小几案都擺放不下,於是父皇索性造了這小小的密室,多用於擺放一些不願讓人輕易所見之物。其實這個秘密知道之人並不多,除了我和景宴之外,也只有母后清楚開啟機關的方法。至於大哥……密室建造之時,他早已被逐出京城,又豈能想得到這裡還有一處藏身之所呢?
景宴眼中泛起薄薄的霧,用幾乎聽不見嗓子的聲音吃力地道:「皇姐……你回來了……」
那一聲「皇姐」叫得我心中一窒,我張了張嘴,感覺到眼淚不住的滾落,他微微撐起身子,試圖把身子挪出來,我趕忙翻身上榻扶住了他,兩手所觸及之處皆是他瘦弱的病骨,瞬間心底最後一根弦也崩掉了,「怎麼瘦了這麼多……」
他在我的攙扶之下靠回床上,我用軟枕替他墊了墊,他才勉強坐得舒服些,他伸手替我抹去了眼淚,「你倒是胖了許多……」
我強忍住才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是皇姐不好,是我不該拋下你離去,是我沒有好好告誡你關於大哥的身世,是我……」
「皇姐,」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景嵐的身世……父皇……早就告訴過朕了……」
他看著我震驚的神情反倒是淡淡的笑了笑,氣息羸弱地道:「父皇說,這個身世秘密,景嵐自己並不知曉,從小到大,朕最為仰慕之人便是皇兄,朕以為只要守住這個秘密,他就能在朕的身邊做朕的好皇兄……是朕糊塗了,朕忘了……他越是不知自己的身世,就越會銘記自己曾是東宮的太子,也就會越痛恨那些本屬於他的一切都被朕取而代之……」
我茫然的看著他,「他痛恨你?這些話,是大哥同你說的么?」
他輕輕點了點頭,「朕中毒昏迷期間,景嵐時常會在朕床邊靜坐,有時一個時辰,有時整整半日……他有無數次機會可以讓朕不留痕迹的喪命……可他沒有,他……他自言自語的說了許多話,他告訴朕他原本並未想要害死朕,只是想要讓朕昏迷長眠,卻沒有想到朕的身子根本無法承受那軟骨散之毒……可走了這一步,他便無法回頭了……」
「軟骨散……真的是軟骨散……」我喃喃,「弟弟,景嵐他……是當年的風離么?」
景宴意外的看了我一眼,慢慢地點了點頭,「……是他自己親口對朕說的……」
所以,那時在睿王府被宋郎生一劍刺死的堂兄,也是景嵐金蟬脫殼的替身?所以,多年前害死鏢局滿門、追殺君錦之一家、謀劃官輪爆炸案、製造江浙水患,更利用采蜜離間我與宋郎生一次次將我們逼入絕境之人,真的是景嵐?
原來當日宋郎生所猜測的根本沒有錯,原來我同景宴一樣都被情感蒙蔽了雙眼!
我渾身越顫越是厲害,「什麼叫原本屬於他的?他,他要是想當皇帝,當初就不應該為了一個女人一走了之,可他就那樣走了,走的那麼瀟洒,卻把病重的父皇和江山的擔子統統壓在了我們的身上!後來呢?他的女人死了,他彷徨無所寄託,便又覬覦那些他曾經不屑的皇權富貴了么?!」
景宴摁住了我不住發抖的手,明明是很輕的力量,卻彷彿有著沉重的力量,「皇姐……不用憤怒,也不必絕望……從我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不是我們的大哥了……」
我怔住。
景宴盯著我,一字一句重複道:「他,本來就不是我們的皇兄。」
我微垂著頭,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你說的對,他原本就不是我們的皇兄……可是我們沒有憑據,又如何令文武百官相信景嵐根本不是父皇的兒子……」念及於此我忽然想起一人,「是了,太后知情,她與父皇交換嬰孩,不可能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只有太后說的話才最有信服力……」
景宴道:「皇姐,那個太后已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母后了……原本太后是極力反對朕封景嵐為親王的,可有一日她不知怎麼就不反對了,對景嵐也極為關愛有佳……朕心有疑慮,便派人暗中調查,卻忽然患了大病,到後來方才得知這個太后是個假的……」
我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荒謬之事,「太后是假的?怎,怎麼可能?景嵐再是神通廣大,又如何能找一個人取代太后?」
「事實擺在眼前,朕不得不信……」
如果景嵐連宮中的太后都能隨時替而代之,他隱藏的勢力究竟到了不可估量的地步,簡直令人難以想像。我看著景宴道:「我在今日來前,原本還以為弟弟你已不能動彈,無法言語,此刻看你雖然行動不便,尚且還能發出聲來,既如此,何不在上朝之時當著群臣的面道出真相,將景嵐治罪?任憑景嵐如何步步為營,拉攏朝廷重臣,他終究只是一個王爺,而你才是當朝天子!手握重兵的是你,手握重權的也是你,弟弟,你究竟在忌憚什麼,遲遲不予行動?」
景宴僵了一下,唇邊下意識的翹了翹,他咳了兩聲,緩緩說:「皇姐……從朕用盡最後的氣力讓成鐵忠去廣陵尋你,到今日你出現在此,這期間……朕……一直都是不能動彈,無法言語,甚至……連雙眼都難以睜開…………軟骨之毒早已散遍四肢八骸……」
「那,那你怎麼現在卻能……」
「朕備了一種葯,當服下此葯時,不論是身中劇毒還是病入膏肓之人,都能在短時間內恢復神智……」他頓了頓,「只不過,時辰一到……大限亦隨之而至……」
我覺得整個人都有些癱軟,扶住床角,好久才能開口,「你無法動彈,是怎麼……怎麼服下此葯的?」
「明鑒司。」景宴微微一笑,「父皇說,他把明鑒司送給了皇姐,可……咳咳,可天下都是朕的,天子腳下陶淵又豈會拒絕皇命……」
床帳被風吹得揚起,我不可置信地望著他,眼中的水霧再度蔓出,「誰准你死了?誰允許你用這樣的方式醒來的?蕭景宴……你怎麼可以不試一試就這樣放棄自己的生命……怎麼可以這麼做……」
「朕撐不了多久了,不能坐以待斃什麼也不做……」
我緊緊握住他的雙臂,「可我不要你死,你是父皇最後的血脈,你死了,我拿什麼和景嵐斗?我縱使斗贏了,又有誰來繼承這一片江山沃土?」
景宴輕聲道:「有的……」
「你是說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兒子么?」我咬著嘴唇,「這天底下,幾時有過讓一個嬰孩登基為帝的?不要說是蕭景嵐了,滿朝文武也無人會信服於那個孩子的你明白么?」
他抬眸看著我,如天幕寒星:「皇姐……朕所指的……並非朕的孩兒,而是父皇的……
我呆住,「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的幾位皇兄不都……」
他道:「是大皇兄……」
我聽糊塗了,「蕭景嵐分明不是父皇所生……」
他沉吟片刻,「當日母后確實生了一個嬰孩不是么?」
「可那嬰孩不是一出世便枯黃消瘦,太醫們說他活不過三日么?」
「不……那個嬰孩,沒有死。」景宴一字一句道:「他們……都以為那個嬰孩必死,用了皇姑姑的孩子取而代之之後,但那個孩子……卻活了下來。」
我張口結舌:「若那嬰孩還活著,父皇又何必讓來景嵐替代?」
景宴閉上眼,緩緩道:「那嬰孩雖說將死……可父皇與母后終究心存一絲希望……為了掩人耳目,就讓當年母后身邊的嬤嬤連夜偷送出皇宮……沒想到那嬤嬤一出了皇宮就失蹤了,連嬰孩也不見蹤影了……從此,父皇便認定那孩子已在途中夭折,也未再去尋找了……卻在很多年以後,偶然間重新獲知了他的存在……」
我獃獃的聽著。
他微喘兩下,「父皇原本也未想要那流落在民間的皇子重回皇宮,若不是我們的那幾個皇兄先後離世,朝中的亂局難以收拾……還有朕的身子狀況……父皇終究有所顧慮……或許父皇早已料到過今日的這番局面……咳咳咳……為了大慶江山的穩固……」他用力的咳了兩下,我拍撫著他的背,「弟弟的意思,父皇后來找到了那個皇子,並且在暗中一直有有與他保持某種聯繫?」
景宴努力讓自己平喘,微微點了點頭。
我問:「他是誰?」
景宴搖了搖頭,「也許父皇是顧忌朕為了穩固自己的皇位,會在登基之後對那個人下手……這一點,父皇並未同朕明說……」
「那麼,這個人會自己主動站出來,將景嵐並非皇子的身世揭開,並且取而代之么?」
景宴又搖了搖頭,「……如今看來是不會了……否則這些年,在朕重立景嵐為慶王時,他又豈會不現身……」
聽到此處,縱使我再遲鈍,也不可能聽不出他的話外之音,原來當日,景宴是因心中忌憚那個真正的大皇兄,為了堵住他重新歸來的路,才封景嵐為王的。
這個笨弟弟,怎麼會在這事上處理的如此愚不可及,他怎麼就不想想,若這個遺落民間的皇子當真有心覬覦皇位,早就在父皇健在之時恢復自己的皇籍了,怎麼可能選會在父皇離開後再動這份心思?
若換作是往昔,我定然要不顧君臣之別狠狠損他一頓,可如今他就這樣靠在我的跟前,好像回到小時候他做錯了事可憐兮兮的的模樣,我又如何能忍心說他半句?
我道:「景宴,姐姐答應你……會盡我所能找出那位皇子,守住蕭家的江山……」
景宴哽了哽嗓子,垂眼握住我的衣角道:「……朕知道,姐姐從小隻想和其他公主一樣尋一個如意郎君過安寧的日子……如若不是為了朕,父皇也不會在姐姐的二八年華就把姐姐推上了那樣的位置……皇姐,你為朕做的……朕從來都不敢忘……」
風輕輕拂過,在頭頂打著旋,我生怕他凍著,替他攏了攏披在肩上的絨袍,「莫再說這些了……我的心意你懂,你的心意我又何嘗不知?」
他按住我的手背,「但,接下來,朕說的這些,姐姐一定要牢牢的記住……」
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附在我旁輕聲道:「父皇在臨終之前,其實曾經立過兩道傳位遺詔……一道,是將皇位傳予給朕,另一道,則是那個我們尚不知身份的皇兄……」
我震驚的望著景宴,「這,這怎麼可能?」
「此事,是父皇親口與朕說的……」
「可是……兩道遺詔……若同時出現,當以哪一份為真?」
景宴道:「以朕那一道遺詔為先……而傳給皇兄的那道遺詔所寫,則是若然朕遭逢不測或是身體不濟,在朕駕崩之後,便即傳位於他……那封詔書不僅點明了他的身份,並會將當年交換太子一事清清楚楚的道明……」
我驚了半晌,方道:「父皇之先謀遠慮,當真無人能出其右……既然父皇肯讓你知道那封詔書的存在,就沒有理由不把詔書放在何處告訴你,否則,就沒有告訴你的意義了……」
「不錯……朕一直都知道……那封詔書藏於何處……只不過朕,一直未曾去看……」見我眉頭蹙起,他虛弱的笑了一笑,「朕怕朕看了,便會違背朕與父皇所立的誓言,忍不住斬草除根……」
我抬眸看著景宴,「可你終究什麼也沒有做,不是么?」
無怪景宴如此惶恐那個不知名的皇兄。如果詔書所書的是景宴駕崩之後他繼位,那麼若是他動了某份心思,將景宴害死,自然能順理成章的取而代之。這樣看來,究竟是父皇對這皇兄的人品還是極為信任呢,還是這第二封傳位詔書的存在,連這個皇兄本人也並不知情?
「既然弟弟手中握有這麼一份詔書,何必畏懼景嵐?大可秘傳朝中值得信任股肱大臣,讓他們當眾宣讀聖旨,又何必要等我回來再去做這件事?若是我回不來……」
景宴道:「這是父皇親口對朕的囑託……第二封詔書……當由皇姐你當眾宣讀……」
我詫然,「為何?」
景宴血色一點一點從唇角褪去,「這個謎底,恐怕是要皇姐……親自去揭開了……」
他努力振作精神,緩緩自身後拿出一卷明黃色的綢緞捲軸,「此乃朕親手所寫的遺詔……寫下了父皇詔書所在之位置,令百官需得遵循先帝詔書……待朕死了之後,只要皇姐帶著朕的這卷遺詔上殿,天下……便不會落入那蕭景嵐之手……」
他說著,雙眼微闔,我直直望著他,一眨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他便閉上了眼,再也無法睜開,「景宴……」
景宴朝我微微一笑,頰邊露出一點酒窩,「時辰還未到呢,朕還不會這麼快睡去……只是……有些疲了……」
這時,門外有人輕輕的叩了三下門,「皇上,公主,陶主事傳來煙花之訊,慶王已在趕回宮的途中,拖延下去只怕就無法離宮了……」
景宴將捲軸塞入我手中,「皇姐……快走吧……」
我緊緊攥著他的袖子,「我不要……」
眼淚盈滿眼眶,景宴輕輕替我拭去,「能在最後……再見皇姐一面……朕也就……安心了……只可惜,朕沒能再見皇后……與朕那未足月的孩兒一眼……」
門外的人再一次催促起來,景宴把我慢慢推開,「再不走,一切就都白費了……你是朕,是父皇,是大慶最後的希望了……走罷……」
我最終還是這樣匆匆的離開了皇宮,甚至沒來得及同景宴做最後一聲道別。
寒風刺骨,再度出了皇宮,滿城的繁鬧之景都像是被忽然抹掉一般,天地驀然陷入肅穆之中。
我在明鑒司的安排之下,避開了層層嚴密搜捕的京師,回到了明鑒司最為隱秘的藏身之處。
這地底密室,縱然點滿燭光,可卻比黑夜更令人窒息。
我不能想像景宴獨自一人躺在偌大的寢宮裡,慢慢的閉上眼,慢慢的離開的時候,會在想些什麼,會有多麼孤單。
我蜷縮在地上,反反覆復將景宴所給我的遺詔看了許多遍,終究把頭埋在膝蓋中,怎麼都停不下渾身的戰慄。
這一夜註定夜不成寐。
皇帝晏駕的消息傳到坊間的時候又過了兩日。
據說宮中的人在寢宮發現景宴的時候,他已在睡夢中絕息。一時間宮中上下,朝廷內外,皆是一片悲戚哀嚎,而在那沉痛背後,更多的陰謀卻在蠢蠢欲動。
如今朝臣們將一應事物都交予景嵐處置,包括皇上入殮的良辰吉時、弔唁與喪葬諸般儀禮,皆要上呈給他過目,朝野上下雖未言明,但儼然已將景嵐視若皇位唯一的繼承人。
數日來,蕭景嵐在皇城遍布搜查的眼線,可他畢竟不敢言明所搜何人,那些蝦兵蟹將也並不清楚自己要捉拿的究竟什麼樣的人物,哪怕我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他們也未能察覺出個所以然來。
我想,這或許也是景嵐給我傳遞的最後一個忠告——京中兵馬盡歸他手,江山已成定局。
其實到目前為止,景嵐的理政姿態還是謙和循禮的,這也就更證實了景宴所言——景嵐並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他始終還是把自己當成我的皇長兄,認定我縱然惱他卻也不會拿江山社稷開玩笑,畢竟他以為蕭家只剩他一個血脈了。
由此看來,他多半會到出靈那日在靈柩前「被」大臣們委以重任,而他不得不為了江山社稷攬下了這一國之君之重,一切順理成章,無人非議。
只可惜,他算漏了這至關重要的一節,這局便難以成定。
世事瞬息萬變。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自幼最為崇敬的大皇兄站在對立的一面。
景宴出殯之日,我在明鑒司的安排之下喬裝入了皇宮。待換上一身孝服後,以皇長公主之尊徐徐步入安放靈柩的延福宮中。
延福宮裡里外外,都站滿了文武官員。
當宮外的太監高呼「襄儀公主到」之時,所有人紛紛回頭側目,用不可置信的眼光望著我憑空出現在此,步步臨近。
殿內掛滿白色布帳,我踱至行宮門前,一眼便望見了那橫在殿中的棺木,與跪坐在旁腰系孝帶的景嵐。
他慢慢地站起身望著我,深不見底的眼中蘊著難以言喻的神色。
在這一刻之前,他沒能阻止我進宮來,那麼當我走到了這一步,天底下沒有一個人能阻止一個姐姐為自己的弟弟弔唁。
我微一頓足,緩緩跨入殿檻,殿內重臣雖甚驚詫,卻也很快回過神來,為我讓出一條道來,朝我微微點頭施禮。
景嵐仿似乍見我一般渾身震了震,沉痛地道:「襄儀,你回來了……」
我沒有回應他,徑直步至棺木之前,景宴此刻正靜靜躺著,宛如睡著了一樣面容安詳,我想起了那夜他同我說的話,他說:能在最後再見皇姐一面,朕也就安心了。
他是幾位皇子之中天資最為平庸的一個,或許不是一個好皇帝,卻是我最好的弟弟。
而我卻不能陪伴他到最後一刻。
我拂袍跪在蒲墊,深深叩頭下拜。
殿內一時寂靜無聲,待我行完叩拜之禮,方聽有人道:「陛下治國有道,體恤愛民,本是我大慶之福……奈何天妒英才,卻早早晏駕而去,實是我大慶之不幸,臣等皆是悲痛欲絕……只不過,如今大梁狼子野心,虎視眈眈於我大慶之境土……國不可一日無君……」
說話的這個大臣楊櫟之,既是兵部尚書,亦是景宴的岳丈,皇后的父親。如今他在朝中有著舉足輕重之地位,可與內閣首輔趙庚年分庭抗禮。我是不知景嵐究竟與他達成了什麼樣的約定能讓他站出來替景嵐說話,但是就憑這一點不難猜出,這位楊尚書不僅不知自己的女兒為景嵐所害,更不知女兒懷有龍子倖存了下來,如此,才會在這滿朝文武跟前言辭鑿鑿的推立景嵐來繼承帝位。
「……臣以為,慶王殿下乃是新君的不二之選……」
言畢,他躬身長跪,「臣楊櫟之推舉慶王殿下繼任大統……」與此同時,殿內有近半數朝臣也都紛紛跪下,趙庚年雖然神色有惑,頗有遲疑,然而大勢所趨,他確實也無法找出一個更適合的人選,他年歲已高,縱使心如明鏡也不得不順勢而跪。
景嵐理所當然的要虛偽的推拒一番,可朝臣們如此眾口一詞,想必他終究還是「不得不」攬下這天下之重擔。
這之中,我一聲也沒有吭過。
我是在眾口一詞,齊聲推舉景嵐為帝的那一刻站起身的。
我起身之時,就近跪身的幾位老臣皆是一怔,楊櫟之更是忍不住出聲提醒道:「公、公主……如今,慶王殿下乃是繼任之選……」
我轉眸看了楊櫟之一眼,「繼任?繼任什麼?」
殿內有一瞬間的死寂,我回過頭去,抬眼看向景嵐,慢慢勾起了嘴角,道:「只要我蕭其棠不認,他便不能繼任這帝王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