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鳳隨歌苦笑,「我可以把這些當作是讚美嗎?」「自然可以,不過——我很記仇,也愛忘恩,鳳隨歌,小心呀!」她黠然一笑,已轉身向側門走去,雪影似笑非笑的睨了鳳隨歌一眼,小步趕了上去。
「付一笑」,鳳隨歌喚住她,大步走上來,「沒錯,我是很狂妄,態度也很惡劣,所以——」,他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忽然踏前一步,緊緊的擁抱一笑,灼熱的氣息拂在她頸間,「你定不會介意多記一筆。」
雪影掩嘴望著僵直的一笑,又是吃驚又是好笑,不等一笑掙扎,鳳隨歌已經放開她,退後幾步,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進去吧,這裡的衛兵馬上就要回來了。」
一笑緊繃的身體漸漸恢復柔軟,唇角一挑,「不會忘的。」
鳳隨歌的笑容在門掩上後漸漸消失。
從前她的眼神不是這樣的,那時她的視線不會拐彎,就好象要一直射到別人心底,偶有靈動和嫵媚,那也是透著危險,就像在車裡那次……但現在,她的目光少了很多犀利,帶著點倦意,還有一種看透人心之後的無謂和深沉。
短短几天時間裡,她竟然變了那麼多。
找不到人的蕭未然正急得冒火,見二人回來才放下了心,卻沒有埋怨什麼,只是輕輕說了一聲,「安全就好」。
此刻鳳戲陽已換上新的頭冠,同夏靜石一起從宮女手上的托盤中取過合巹杯對飲。
鳳岐山不露痕迹的朝去而復返的付一笑和凌雪影瞟了一眼,才看向悄然回位的鳳隨歌。
夏靜石來得倉促,所以他並未注意到夾在隨行人群中的付一笑,但鳳戲陽突如其來任性之舉讓他大為光火,趁著夏靜石未答,鳳岐山看著在左下的鳳隨歌,盤算著如何提醒他出言圓場。
忽然鳳隨歌微微側過身體,狀似無意的朝左後方看了一眼,鳳岐山不由自主的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付一笑穩穩的站著,失了血色的唇還噙著淺淺的笑。
鳳岐山不禁有些心軟,真是個特別的女子,時時刻刻從骨子裡透出驕傲和倔強,哪怕單獨面對他的威勢也不曾流露出一絲怯懦,所以鳳隨歌離位時,他不僅未加阻止,更是一副不曾留心的樣子。
那對青玉合巹杯放回托盤的時候,鳳隨歌也悄然回到原位,察覺到上首投過來的視線,他抑住心中忐忑,對鳳岐山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又很自然的看向被酒氣熏得面色酡紅的鳳戲陽。
禮官早就笑彎了眼,唱道,「答拜——」
鳳岐山笑容滿面的步下龍座,走到夏靜石與鳳戲陽面前時,二人已行畢三個稽禮,鳳岐山一手一個扶起,笑道,「既然已是一家人,就不必行那麼大的禮……」
聽到國主開口說話,所有的語聲戛然而止,樂師也停下了演奏,殿中安靜得足夠聽到一個來不及收起的鄙夷的尾音,「虛偽……」
所有人一同色變,齊齊轉向聲音的來源,鳳岐山也惱羞成怒的喝道,「大膽!」
寧非臉色變了,夏靜石眼中的淺淺笑意也漸漸轉為閃爍的銳凜,眾人注視的焦點之處,立著兩個人,一個是付一笑,一個是凌雪影。
鳳岐山臉色發青,眼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兇狠,「是誰說的」,一笑與雪影竟同時答道,「是我」「我說的」,接著又相互瞪了一眼。
鳳隨歌肅然上前一步,「父王息怒,或許是聽錯了也說不定……」,「那隨歌聽到什麼了?」鳳岐山冷笑。
鳳隨歌張了張嘴,一時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另一邊,寧非眼巴巴的望著夏靜石,指望他能出言求情,但夏靜石卻如沒覺察到一般,失溫的視線凝在一笑身上,刀鋒般鋒銳。
一聲輕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蕭未然不慌不忙的從一旁走了出來,長揖道,「國主請息怒,付都尉與凌小姐方才說話的時候,小人正好在旁邊,聽得一字不漏,但看情形,應是被攝政皇子猜中,國主聽錯了。」
「哦?」鳳岐山一挑眉,雖然他很確定剛才聽到的就是虛偽二字,但看蕭未然神情鎮定,定是已經有十足的把握才會開口,他慢慢斂了怒氣,靜待下文。
蕭未然微微一笑,「小人斗膽,請問國主聽到的是什麼?」鳳岐山眼中閃過殺意,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孤並未聽清」。
夏靜石面色稍緩,墨蝶般的眼睫垂下掩住了所有情緒,再揚起時已恢復冷靜。
蕭未然仍然一副謙恭的樣子,低頭稟道,「付都尉與凌小姐是在談論殿下與新王妃的婚事,而且因為殿內忽然安靜下來,話並未說完,國主關心的應該是最後一個詞——那是虛位以待的虛位。」
周圍響起嗡嗡的議論聲,鳳岐山定定望了蕭未然一會兒,含笑點頭,「好個虛位以待,看來孤真是聽錯了,還差點錯怪了兩位貴客。」
雪影順勢上前皮笑肉不笑的禮了一禮,「是雪影魯莽了,雪影第一次得見明哲,也是第一次參加皇家大典,一時興奮,說話過於隨意,驚擾了國主,還請國主恕罪。」
到了這個時候,鳳岐山也不能再與她計較,假笑道,「今日戲陽大喜,理當熱鬧些才好,何罪之有——繼續吧!」最後一句卻是沖著禮官說的。
禮官以前從來沒主持過那麼多難的皇家典禮,目光已有些獃滯,吞了口口水,努力讓聲音發得平穩,「國……國主,可以賜宴了。」
雖是婚宴,但赴宴的人總少不了互相串聯,套套近乎,寒暄嘻笑聲不絕於耳。
鳳岐山應該很疼愛鳳戲陽,竟然命宮人在御座旁加了一個席位,讓夏靜石和鳳戲陽與他比肩而坐。
夏靜石冷眼觀望著階下的夙砂眾臣,他們閃躲著投來各色目光,或嫉恨他在兩國軍中久傳的盛名,或不滿他以錦繡王侯的身份與國主同席,或不解他怎會贏得本朝公主鳳戲陽的傾心相待,所有人的虛情假意,他心知肚明卻懶得點破。
在夙砂,除了鳳戲陽之外應當沒有人喜歡他,但為了這場契約式的聯姻,他只能抱著看戲的態度,欣賞著這些人無可奈何又只能強作歡喜的醜態,而他靈魂站在另一個角落,看這具高居殿首的身體,證實著他是真真實實的在經歷著這些。
夏靜石的視線緩緩掃過賣力演出的眾人,最終落在了付一笑的身上,她穿著淺紫月花圖案的象牙白箭衣,松綰的頭髮垂散在身後,和雪影湊在一起低低的說笑著,或許是在說有關「虛位以待」的笑話吧。
想到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和鳳岐山毫不掩飾的殺氣,夏靜石眼中蒙上一層暗黑的顏色。
鳳戲陽捧著鳳冠含笑看他時,他本應該象一個疼愛新婚妻子的丈夫那樣,毫不猶豫的答應下來,但,情感背離了理智,他不由得探尋的看進鳳戲陽的眼底,只要裡面有一絲得意,他便……他微微震了一下,便怎樣呢?
迅速涌回的理智催促著他,他聽見自己說,「好」,伸出的手偏像石碑般沉重,身後那道視線沒有溫度,卻把他的五臟六腑燙出血來。他不由得想,不知道有沒有人死於五內俱焚……剛想微笑,驟然消失的痛覺讓他在接過金冠的瞬間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空的。
是正在失去,還是已經失去。
不重要吧,一直以來要的不就是這個結果嗎,他在心裡低低的笑,也罷,終能心靜如水。
「……虛偽……」,很輕的聲音,擦著耳廓飄過,刮出尖銳的囂鳴,那是雪影和他說話時常用冷嘲熱諷的口吻,恍惚間差點沒能反應過來為何鳳岐山會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