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警衛甚至十分周到地幫蘇闌把行李箱放回了客廳里。
蘇闌在院子里坐了大半晌,她開始明白她錯在哪裡。
她從來沒有了解過沈筵,這個身上戴著一箱子面具待人接物絕無半點錯漏的風荷君子,什麼場合換上什麼表情。
鑲玉石的,描金的、篆銀的,應有盡有。
他連轉換的時間都不太需要,千人千面,對著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具。
而那些早已經嵌入血肉里的征討欲,沈筵似乎從未在人前,或者偶爾控制不住時,也許將一些邊邊角角展露出來給她看。
到今天,被她硬生生逼到這一步,才有點玉帛相見的味道。
她直待到落日時分,沈筵才走出來,緩緩在她旁邊坐下,「進去吃飯吧,我做了你愛吃的炒三絲,手藝不太好,你多擔待。」
蘇闌沒有動。
沈筵試探性地去牽她的手,蘇闌幾乎是立刻就縮回來,「不要碰我。」
「瞧你,」他微笑,「氣性怎麼這麼大?」
蘇闌轉頭看他,聲音猶帶蒼冷,「你打算把我關到什麼時候?」
沈筵站起來,姿態閑適地雙手插兜,卻是不容商榷的語氣:「你聽話我不關你,只要你乖一點兒。」
蘇闌這幾日胃不太舒服,瞧見他這副樣子更是打心底厭煩,應激反應忽地就上來了。
她冷不丁乾嘔了一聲。
已經轉過身的沈筵遽然回頭,且驚且喜地看著蘇闌,連發問的余調也有一絲顫抖,「你總不是……懷孕了吧?」
男人不管幾歲都改不了愛做夢的毛病。
蘇闌在心裡冷嘁了一聲。
她覺得好笑,「如果真有了呢?你準備怎麼辦?」
沈筵言語中是一以貫之的冷靜,「自然要生下來的,這是我們的孩子。」
「沈總下錯了定義,」蘇闌扶著石桌起身,唇邊含了縷嘲諷,走到沈筵的面前,也渾然不怕激怒他,「這是我們的野種。」
果然沈筵聽見「野種」兩個字的時候,眉心以肉眼可見的幅度猛地跳了兩下。
他冷眼瞧著她,驀地伸手捏住她的下頜,態度可稱倨傲,「這兩年我真是把你慣壞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蘇闌毫不避讓地直視著他,「那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沈筵看進她那雙如春泉般泓泩的眼睛,怔怔地鬆開手,他無助地將眼前倔強的女孩抱進懷中,緊緊摁在胸口,他的語氣也軟了下來,「心肝兒,別總是跟我這麼說話,讓人再過兩天好日子,成不成?」
可蘇闌偏不饒他,「有什麼好日子過呢,帶著這孽障一起嗎?」
沈筵抱著她的力道加深了幾分,謔笑道:「這個罵名我擔得,難道他就擔不得?」
她不再說話。
對著這樣一個瘋子,蘇闌已經無話可說。
她連晚飯都沒心情吃,就上樓去客房睡下了。
凌晨兩點,那種飢腸轆轆的腹餓感又讓她醒過來,她穿著睡裙下樓,客廳里沒有點燈,只能看見一點火星子在暗夜裡閃著光。
是沈筵在抽煙。
蘇闌把燈打開的時候,他身形頓了頓,掐滅了煙回頭,像是早知道她會下來,沙啞道:「餓了吧?我這就去給你做點吃的,你再生氣也好,別拿自個兒身子瞎玩笑。」
她沖著他的背影道:「你實在沒必要做到這一步。」
「我也覺得為場破訂婚,你沒必要這樣,左右都是要退了它的。」沈筵苦笑了一下,「可闌闌,你又能夠聽我的嗎?」
蘇闌不想和他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
她說:「我自己會弄,用不著你來。」
*
蘇闌一直被關在棠園裡,和沈筵僵持了半個來月。
每天她都睡到沈筵走了才起床,等沈筵回來,她就躲在客房裡寫交流的材料,半句也不吵。
沈筵偶爾也會給她泡一杯茶,提醒她別太累了,蘇闌每次都匆忙把電腦一關,不讓他看見這些。
他只當她還在置氣,逗孩子般笑說一句,「防賊似的防我呢?小姑娘心眼兒還挺多的,誰稀得看你論文?」
到半夜她睡著以後,沈筵才敢輕手輕腳地進來,躺下去小心抱著她,在天亮之前又悄悄地離開。
就在他以為這樣安寧平和的日子會過到他退婚,等來他的心尖子肯諒解他的那一天時,蘇闌收到了大使館寄來前往英國的留學簽證。
這天蘇闌難得沒有躲在樓上敲鍵盤,而是頗有興緻地坐在客廳里看起了電影,所以沈筵回來的時候就看見了這麼一幕。
才剛沐浴過的年輕小姑娘,穿著純白的真絲弔帶睡裙,半乾的長捲髮披散在她嬌柔柳腰的上方,頭頂半披了塊粉色的浴巾,皮膚白得像在牛奶里泡過。
沈筵的目光像團漿糊,從進門起,就牢牢地黏在她身上。
她跽坐在沙發上,臉上的神情嚴肅又天真,沈筵悄然坐過去。
「看著像個中世紀的修女。」他把浴巾拿下來,輕聲地溫柔問她,「這又是鬧哪一出呢你?」
蘇闌睜著一雙大眼睛,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噓,鬼要出來了,先不要說話。」
連日以來,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不帶任何含沙射影的話。
夏日傍晚仍舊明烈的陽光,透過霞影紗投進客廳里,反生出股將沉未沉的昏寐。
沈筵坐了好半天,見她沒有半點抗拒的意思,才敢小心伸出手,替她把一簇頭髮挽到耳後。
蘇闌察覺到他輕微的動作,轉過頭,毫無徵兆地沖他笑了一下。
她其實很會笑,兩個淺淺的小梨渦浮在頰邊,甜到人心裡去。
沈筵愣住了好幾秒鐘,他已經記不得有多久,她多久沒對他笑過了。
他就在這一刻里,像個愣頭青一般沒頭沒腦地歡喜起來,心率也隨之加快。
他還以為她終於想通,後來才知道,這是蘇闌在跟他告別。
沈筵喉結上下一滾,漆黑的瞳仁凝視著她,眸色也暗沉了幾分。
他必須承認,蘇闌輕而易舉地掌控了他,包括他全部的呼吸、情緒和心跳。
蘇闌指了指桌上,「渴了吧?喝點水。」
她這麼殷勤,沈筵哪裡有不喝的道理?可沒喝多久,他就覺得昏昏沉沉起來。
不過二十分鐘,他就往後睡倒在沙發上,已人事不省了。
蘇闌拿起他的手機給沈筠打電話,「沈部長,得麻煩您送我去趟機場。」
她上樓換好衣服,來回了兩趟搬下行李箱來,卻在走到門口時,心緒飄零麻亂地絆住了腳。
總要到了分別的時候,人們臉上的表情才是最歸真還原的,接近水落石出的意味。
蘇闌終於在這一刻,卸下了成天介面對沈筵時的冷漠和堅硬,厭恨感也退居其次。
她推行李箱的手一松,眼見沈部長的車已經到了門口,明知道此時此刻此地不便久待,她還是走回了客廳里。
蘇闌拿了床毯子給他蓋好,將他垂落在沙發邊緣的手搭在小腹上,這雙手她曾纏握過無數次,她甚至記得每個夜晚他們交頸而卧時,沈筵的薄唇輕擦著她的臉頰、脖頸乃至鎖骨的感覺。
兩個人困在一床薄薄的軟被裡,十指相交的姿勢,坦誠相對的身體,將彼此的呼吸折磨地愈演愈烈。
她眼底像有層水霧要泛起來,「我走了,你多保重,沈先生。」
蘇闌扶著門框,強忍了忍,將眼淚逼退了。
沈筠的秘書為她開門,「蘇小姐,請上車。」
蘇闌並不感到意外,像這樣他日可能會招致禍起蕭牆的差事,他是不便親自來的。
但他的秘書辦事很可靠,「蘇小姐宿舍里的東西,我都已經去取過來了。」
蘇闌輕聲道:「特地跑一趟,辛苦了,去首都機場。」
秘書遞給她一張卡,「沈部長的一點心意,蘇小姐孤身在他國求學,總有個為難的時候。」
蘇闌沒有接。
陶院長給她申請的是公派留學,花費是很少的,何況她手裡頭,還有鄭臣上次死活給她的賭資。
這打德撲贏來的六十萬,到了故事的結尾,成了維繫她尊嚴的支撐。
至於後續讀博的費用開支,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她已習慣了為錢發愁。
蘇闌到機場時是晚上七點多,航班九點半起飛,經香港後抵倫敦,她很快辦好了手續等待登機。
李之舟打候機廳路過,瞥見了她的身影,隱約就覺得不大對頭。
這段日子他或多或少聽說了些沈筵的事情,據傳他近來野得很,瘋瘋癲癲的大不成個體統,把金絲雀關在棠園,還從大院里調去了警備日夜守著不讓進出。
那蘇闌是怎麼出來的?難不成沈總肯放手了?
但立馬又否定了這種猜測,以沈筵對蘇闌史無前例的佔有慾,他是絕無可能輕言別離的。
李之舟把行李放回家後,還是不放心,半夜驅車去了一趟棠園。
「我問你們她人呢!說,誰許你們放行的!」
他一隻腳才進院,就聽見裡頭胡砸海摔的動靜,沈筵的憤怒絕望,他隔著門兒都聽得一清二楚。
李之舟疾走幾步趕過去,他揮手讓警衛們都離開,「好了沒事了,都回去當差。」
作者有話說:
各位親愛的寶子,下章還是零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