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筵拿起手機就要給指揮中心打電話,李之舟暗自好笑,這位爺八成是要調全北京的監控找人。
李之舟一字一句緩緩地說:「晚上我在機場碰見了她。」
「機場、機場,她去機場了,去機場了,」沈筵重複了三兩聲,語無倫次卻又條理分明,只是已無理智可言,「沒關係我打給李新民,讓他現在就去查闌闌的航班,立馬把這架飛機截停。」
說著就要去翻電話簿。
李之舟搶了下來,「就算我們家老爺子聽你指揮,可是沈公子,您這番折騰又真的有必要嗎?」
「你懂什麼是有必要!她是我的命,我離不開她!你說什麼才有必要!」
沈筵赤紅著一雙眼,生平頭一次,風度失盡的,對著李之舟怒吼道。
那邊很快回了電話過來,說蘇闌所在的航班早在一小時以前就起飛了,除非在經停香港時攔截。
可真那麼做了,勢必會驚動當地政府,傳出負面新聞。
沈筵泄氣地,發狠般將手機往地板上砸,李之舟連大口喘氣都不敢。
這時電話突兀地響了。
沈筵紅著眼轉頭橫過去,李之舟只祈禱打過來的人最好是有千鈞一髮的事兒,否則今晚就生死未卜了。
沈筵走到沙發邊,不耐煩地摁免提,「哪裡?」
那頭的小護士明顯被這個來者不遜的男聲嚇到了。
她氣弱地問,「請問這是蘇闌女士家嗎?這邊是協和醫院,今天距離她做完流產手術已經二十一天了,我們要做個回訪,她的身體恢復得還好嗎?」
在聽見「流產手術」四個字的時候,沈筵怔忡了半分鐘,身形一晃,眼看就快要站不住,而電話那頭還在不停往他心上捅刀。
「本來前兩天工作日就要回訪的,但她電話一直不通,所以這邊選在了夜班時再致電,希望沒打擾到您。」
李之舟直接掛斷了這通電話,他嘆了聲氣,剛要上前好生寬慰沈筵几句。
只聽「噗」一聲,沈筵驀地吐出一口鮮血來,他只是覺得喉中不適,卻不曾想伸手一揩,竟擦到了滲滿指縫的暗紅。
那血從嘴角滴到他的白襯衫上,濺落在雪色的地毯,沈筵手捂著胸口不停地喘息,呼吸也漸急促起來,就連喉頭的呻.吟都破碎支離著。
身邊有李之舟的驚呼聲,樹上黃鶯婉然囀啼,風動枝頭海棠輕簌,但沈筵已不大聽得進去。
他茫茫然站起來,痴痴惘惘地朝著院外走去,李之舟不知他要做些什麼,只得跟在他身後。
沈筵走到門口時,冷不防被門檻一絆,身子遽然一晃,眼見就要摔倒,李之舟忙伸手去扶,卻被他揮袖甩開。
他支著朱紅大門強自站穩,可沒多久,又撐不住跌坐在了門檻上。
「橫豎都是要走的,走了我就不怕了,」沈筵能感到喉嚨淅淅瀝瀝的,不停地翻湧著氣血,咳了一陣後又咂摸著笑起來,喃喃道:「走了好,她走了好,走得好。」
他獨自在風口坐了許久。
李之舟心下不忍,想去把他扶起來。
卻等來一輛紅旗轎車經過,沈老爺子寒蟬仗馬地端肅坐在後頭,車窗搖下時便聞一聲冷笑:「還以為打你媽死那天起,我風燭之年,再看不到你這副潦倒樣。」
「讓您見笑了,到頭來我還是沈家最不長進的子孫,有負深恩吶。」
沈筵的目光虛無得很,也辨不出焦點在哪兒。
沈老爺子失望地搖了搖頭,「枉我這麼多年的心血,全都白費了,竟叫個小丫頭給毀了。」
「我這輩子自是比不上爸爸,我媽死了才一天,您就敲鑼打鼓的,和夫人一道給女兒賀生辰。」
沈老爺子的喜怒從不擺在臉上,哪怕是這樣突然的,被親生兒子提起這些陳年往事,他只清清淡淡地下結論:「你到底還是瘋了。」
此刻的沈筵再也沒了張口必深思熟慮的冷靜。
他慌不擇言的,「我瘋了也有一陣子,到今兒才叫您瞧一樂呵,是做兒子的失禮了。」
李之舟站在後頭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忒辛苦,想沈老爺子官拜正一品多年,積威於內外,怕是早沒人敢這麼和他說話了。
要真貧起來,沈筵才是個中翹楚,比鄭臣還貧。
蘇闌這兩年嘴皮子功夫漸長,很難說不是被他耳濡目染的。
沈老爺子的話里透著危險的意味,「我不管你是著了什麼魔,但是情勢日夜變化,你膽敢砸了沈家的灶台,自有你一口冷飯吃!」
語罷冷然轉頭,沉聲吩咐司機,「走。」
沈筵怔怔在院子里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黃嫂照舊過來棠園打掃,叫了他好幾聲,沈筵才如夢初醒般地說,「打明天起,你不用再過來了。」
沈筵在樓上收拾東西的時候,黃嫂拿著一隻鑽石耳環過來,「這不就是蘇小姐在找的那隻嗎?剛才在梳妝台下一撥就出來了。」
沈筵寒冰似的眼風撇了一眼道:「扔了吧,她不會再需要了。」
這個狼心狗肺的小丫頭片子,連血脈相連的骨肉她都狠得下心不要,一隻耳環對她來說又算什麼?
黃嫂連連應道:「欸,好。」
可人還沒走出去,又聽見後頭一聲,「還是給她留著吧。」
沈筵把棠園給鎖了。
這座承載了兩代人的惆悵、苦痛、愛恨難平、輾轉反側,一處鍾靈毓秀的園子,在後來的許多年裡,成為了沈筵就連乘車打這兒過都要繞路走的地界兒。
故事的起承轉合總是難述詳盡。
蘇闌到倫敦後,從在獨立寢室門前掛上她的英文銘牌起,她的留學生活也動蕩而又流亂的開始了。
記得那天的開學典禮才散,蘇闌躲在康河邊的樹蔭下,小口喝礦泉水,有大使館的工作人員找來,再三和手中照片確認後問,「您是蘇闌小姐嗎?」
「我是。」
他們拿出一塊翡翠玉牌,「這是北京送來的,沈先生說您再賭氣也罷,自己的護身符還是要揣好。」
蘇闌臉上客套的笑不知何時收斂得不見首尾。
她面無表情地接過來,這還是去年秋末,他們上山西五台山時,沈筵為她求來的。
從緬甸空運來的老炕玻璃種,觸手生溫的玉質,暗刻上她的屬相,住持親謄了八字,放在佛前鎮了三天三夜才成。
說來也奇了,往年病歪歪沒個安生的凜冬,在這一年裡,蘇闌竟然連一句咳嗽都沒有。
如今這塊玉牌,又被沈筵遣專機送到倫敦,交回到她手中。
她手裡緊緊握著這塊玉,臉上也不知該作何表情,「他還說什麼了?」
眼前歷經百年煙雨的康河水流潺潺,蘇闌問出這句時,口中卻似有酒精入喉的辛辣和微苦。
他們只說了八個字,「酒停笙罷,情隨風散。」
她不記得那天是怎麼走回的教室,腦子裡鉸絲般的混沌,竟日陷在無處排遣的虛無感當中。
教授還在台上講解枯燥的理論,蘇闌望向窗外,恍然間才想起,《竹葉舟》裡頭不是有段戲文:「分明是一枕槐安,怎的倒做了兩下離愁?」
她撐著頭倏地笑了。
*
2018年秋。
蘇闌在交流結束後,過程非常曲折地考入三一學院讀經濟學博士,又一路熬到了博三。
算起來,她離開北京,已四年有餘。
比起在P大念書時的談笑有鴻儒,Cambridge留給她獨處的時間更多,在這個安靜、古樸又莊嚴的小鎮里,蘇闌才算讀懂了立身之本四個字。
雖然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文獻多得永遠讀不完,課聽著聽著就跟不上。
不時還得接受從各地知名學府湧來的神仙同學的降維打擊,在Due前瘋狂透支健康已經成為惡性循環,可偏偏還要在人前展現出完美兼顧學習、社交和求職的十全形象。
好多次凌晨兩點從圖書館出來,蘇闌就在想,也許壓垮她的根本就不是學業。
真正讓人崩潰的,是時時刻刻,不能倒塌的人設。
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沒來由地想到沈筵,想起那個混蛋。
如果沈筵在,他會怎麼說?
他一定很溫柔,會輕柔地摸著她的腦袋,父兄式的口吻:「你其實可以選擇做自己,且不需要為此感到抱歉。」
而那兩年里,蘇闌在沈筵面前從來是率性而為的,其實仔細想起來,她無理取鬧發脾氣的次數要多得多。
身在其中難看清,他那樣一個被捧慣了的公子哥兒,竟也沒有哪回認真地跟她計較過。
蘇闌的導師是一位白人老太太,除下教書這項畢生事業,一輩子的追求就是為女權奔走。
那年大洋彼岸發生了多起黑人婦女被性侵的案件,她的導師收到聯合國婦女署邀請,前往設在紐約的總部為這些受難婦女們伸張正義。
這些本來與蘇闌無關,所以坐在老太太辦公室里聽她絮叨的時候,她一邊打磨著畢業論文,有一搭沒一搭的聽她講,並時不時做出一副憐憫的表情彰顯同理心。
但當她聽到老太太順便要在MIT任教一學期的時候,蘇闌就不樂意了,她明年就面臨著畢業,這個時候換導師,不如直接把她從伊利大教堂的樓頂上踹下去好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