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闌沖他莞然一笑。
然後頂著濛濛雨絲朝他一路小跑過去,扭股糖似的撲進沈筵懷裡,冰涼的小手伸向他的後背,這套動作由她做來和五年前並無差別。
也和五年前一樣,比什麼都更能熨帖他的五臟六腑,他想要的一切,從始至終都握在這個小姑娘手裡,單看她願不願給。
「這天寒地凍的,」她膩得夠了才仰起臉看他,「你怎麼來了呀?」
沈筵低下頭去瞧,她的動人是無時不刻的,根本不需要費什麼力氣,就美得如此醒目。
他在她唇上親了一小下,「我要不來看看,算是死了,也難咽這口氣。」
在飛機上沈筵就擔心,要是看見哪個不要命的男同學跟她大獻殷勤,他沒準會鬧得很難看。
以他現在的心性,別說,真幹得出這事兒。
但還好,她只是一個人在等車。
蘇闌嗐了一聲,「說實話沈先生,也只有你沒眼力把我當個寶,別人都瞧不上。」
沈筵微眯了下眼,藏在鏡片後的一雙眸子別有深意地泛著柔光,確定嗎心肝兒?你確定不是你自己在這方面比常人要更遲鈍?
鄭臣那麼痴心你,你又看出來了嗎?
他那天特地跑到辦公室里,把他在紐約家裡的監控拿U盤拷了一份交給他,表示自己和蘇闌完全清白。
沈筵看都沒看,就扔出去,泡在了茶缸里。
他要是真的打開來仔細檢查,那才是辱沒了蘇闌,也詬傷了和鄭臣打小的情常。
記得鄭臣臨走前,還臨風嗟嘆的,聽的人心裡一酸。
他說:「我這人不乾不淨,滿身的污濁泥淖配不起她,但是你老沈可以。」
明明是句恭維話,沈筵卻聽出了他尾聲里濃得化不開的不甘,和幾分死不瞑目。
這是能夠宣之於口的,那些不能說的,鄭臣選擇埋在了心裡。
他真正想說的,弦外之音該是:要是在得遇蘇闌之前,我也能潔身自好,不成年累月地混在風月場里,也學著勤修私德,就沒你老沈什麼事了。
當天下午沈筵站在落地窗前,直到夜幕籠罩住整座北京城。
他並不快活,他從來沒想到過,那個他本以為會一生一世縱情歡場不留痕的鄭臣,有一天坐在他辦公室里,對自己的前半生作出一個不異於關門落閂的結論,竟是幡然自悟,這未免嘩謔。
而他曾羨慕過的,那種自由浪蕩又蠻不在乎的神情,有生之年,再也不會在鄭臣這張臉上出現了。
「這話怎麼論的?不是都在國外結婚了嗎?說家庭很美滿,」沈筵皺了皺眉,裝作記性不好的樣子,故意質問她道,「第一天見我的時候,是這樣跟我說的吧?」
蘇闌半邊嘴角上翹地尬笑了聲。
她輕捶了下他胸口,「你討不討厭?都說了那是成心氣你的託辭,總提什麼呀?」
沈筵拖長了尾音「噢」了一句,「在劍橋也沒個男同學追你嗎?」
「別說劍橋這個小埠,攏共沒幾個公的,就是在偌大的紐約,」蘇闌頭抵在他胸口上,嘟著小嘴兒,添油加醋地慢慢道來,「我都是無人問津的,可能我美得太曲高和寡,老外哪兒懂鑒賞啊。」
這段自我陶醉給沈筵聽笑了。
「我看你在美國,別的沒見長進,」他捏了捏蘇闌的臉,「這臉皮的厚度,確實與日俱增。」
那是當然的了,蘇闌在心裡說。
被老美那一群社牛十級學者帶著,再怎麼臉皮薄的人也都會變樣兒。
蘇闌立馬縮回手,板起臉來,退開了他兩大步,「那你就是覺得我不美?好啊,我明天就打報告回紐……」
沈筵著急上火地嘖了句,一把將她拽回懷裡,心肝寶貝似的摟緊了,「再敢跟我提出國試試?今天晚上別想好過了你。」
蘇闌直勾勾看著他,「那是會有多不好過?」
「就是不管你怎麼哭,」沈筵湊到蘇闌耳邊,低啞的嗓音讓她渾身一顫,險些要軟在他肩上,「我都不停下來哄的。」
「……」
噠咩!
不許澀澀。
北京扣大分。
蘇闌摟著他的脖子,「那你快說我是仙女。」
「好好好,是仙女。」沈筵無奈苦笑。
「真敷衍,還不如回美國呢,我同事誇我都……」
沈筵現在就聽不得美國兩個字,他屈服得倒快,「你是我見過最最漂亮的小仙女。」
蘇闌還不滿意,「你沒強調年齡。」
「我重說,你是二十六……」
蘇闌打斷他,「你怎麼又記錯了,我是十八歲的呀。」
沈筵大力捏了下眉骨,「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永遠十八歲的小仙女。」
蘇闌很不要臉的,「嗯,你盡說大實話。」
「董事長,您上車。」
等候多時的鄒君成恭敬把車門打開。
蘇闌坐上去以後,納悶地自言自語,「鄒總看著眼熟。」
「蘇小姐還能記得我吶?那年我去棠園,給您送過套文房典飾。」鄒君成沖著後視鏡里笑,一臉的聰明相,卻又透著憨厚,說話行事也比常人上道,「沈董是我的老領導了,又把我從小地方的辦公室主任調到上海,我一輩子都感他恩德。」
蘇闌點頭,表示記得。
有那麼一陣子她迷上了字畫這樣虛奇熱鬧,只不過在飯局上透了絲風,沈筵這些下屬便心領神會,沒兩天他們送來的上等紙硯就堆滿了書桌。
像水浸不爛火燒留痕、夏不走油冬不凝結的龍泉印泥,如足以保存千年不腐、關山月先生繪就懸掛在人民大會堂的巨幅國畫《江山如此多嬌》的安徽涇縣宣紙,再比如明嘉靖年間流傳下來的剔紅雲鶴毛筆。
可沒玩兩天,蘇闌就膩了。
然後丟進庫房裡,再也沒見過天日。
等過一段時間她戀上別的,又自會有人流水似的送來。
那兩年間,人人知道沈筵疼她,她吹一句枕邊風比什麼都管用,所以誰都往上巴結。
細細算起來,儘管沈筵當年在名分一事上瞞哄她,卻也是實打實的,把她當成心肝兒肉一般寵慣到極處。
所以沈筵時時掛在嘴邊的「心肝兒」,連鄭臣都常笑稱絕不是口說無憑的。
她從沈筵那裡得到的溺愛,比二十年來的總和還要多。
不管蘇闌承不承認,這都是不爭的事實。
沈筵居功而又自謙地淡笑,「君成,你這忠心也表的太過了。」
鄒君成一邊沉著開車盯路,稍將手上幾件決疑不下的事項做了請示,蘇闌聽著沈筵几乎未加思索答出的批複,也像發言稿一樣官方正統。
他天生就是上位者的料子。
蘇闌又想起沈筠那一句——「前程出路要不要全在你」。
她有些不是滋味兒,惋惜且扼然的,將目光抬向車窗外。
沈筵總是能輕易地發覺她的心不在焉。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是不是有點累了?」
蘇闌搖搖頭,不顧前頭鄒君成錯愕的目光,把臉貼在他的頸間輕輕蹭著。
她是害怕將來某一年某一天,沈筵會懊悔於,他一時情緒所致做出的決定。
沈筵全然不知她心底這番計較,只當她是撒嬌,他無聲笑了笑,低下頭用側臉摩挲在她額頭上。
他微熱的呼吸吹起她鬢邊的碎發,「等不及回酒店了,嗯?」
蘇闌竟沒反駁,而是將唇齒從他的下頜騰挪到另一側脖頸,她一口含上去,「是要怎麼辦呢?」
那一瞬間,鄒君成分明在後視鏡里看見,素來穩重的沈董,喉結上下滾動著,修為盡失般沒忍住喘了好幾下。
當天晚上沈筵咄咄逼人地不肯讓步。
蘇闌處處求饒,最後有氣無力到,小嘴張了又張,發現連勉強拼出個完整的片語都艱難,她吁了一口氣,只好指了指浴室,讓沈筵抱她去。
洗完澡靠在他懷裡躺了好半天,蘇闌才漸漸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忽然喊了聲,但也是很輕的,「三哥。」
「噯。心肝兒,怎麼了?」
沈筵覺得窩心極了,撥弄著她的指尖問。
蘇闌抬眼看他,「你覺得值嗎?」
他沒太懂這沒上沒下的一句話,「什麼?」
「我說,用大好江山換一個整天惱你的姑娘,值嗎?」
蘇闌補足了主謂賓語,又大著膽子問了一遍。
沈筵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不好說值不值,我只知道,非這麼做不可。」
蘇闌強撐著支起身,「為什麼?」
「因為,在那之前,」他的神色極端肅,盯得蘇闌直發緊,「我得先活著。」
誰知道他這幾年都過著什麼不人不鬼的日子?
外頭的人看著他,都覺得他日比一日威風八面、呼風喚雨,可內里說不盡的煩難沒一個人知道,傳出去誰又能信,他是怎麼苟且著,從每一夜壁立千仞的枯寂中捱過來。
有好幾年除夕夜,他站在RITZ頂樓望下去,北平城萬家燈火,可沒有一盞是屬於他的。
這樣的傳統日子對沈筵而言也不能說毫無意義,它會將平時尚能粉飾過去的每一分困苦都放大。
直將他逼到連喘氣都抽著疼的田地。
蘇闌默了一會子,「那我們就扯平了。」
沈筵:「?」
也不知道是他真上了年紀,還是蘇闌說話太跳脫,他總感覺跟不上她的節奏。
她重又靠回他懷裡,絮絮地說:「你在普吉島說的那些話,也傷了我的心,一直都沒好呢,我也就不跟你計較算啦。」
沈筵是真忘了,「我都說什麼了?」
想起當年在島上的情形,蘇闌說起來仍有些忿忿,「你說,和我在一起是不著調,還對林鄄說,沈某也不會真娶了她。」
沈筵登時冷了臉,「你就因為這麼兩句話,記恨我到現在是不是?」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