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靜訓捂著半邊高高腫起的臉,「不是,真的不是,哥你可不可以等結果出來?你相信我。」
「等什麼?要不幹脆等你把孩子生下來,看這業障生得像不像李之舟?」
林翊然死死地捏著他妹妹的下頜,咬牙切齒地說,提到李之舟時連青筋都快掙出來。
林靜訓用力地搖頭,眼淚左右甩掉下來,她眼看那些護士們離她越來越近,不斷往後退著步子,張口就只會說不要。
林翊然冷聲吩咐道:「她這樣做不了手術,先給她打支鎮靜劑。」
護士們準備好注射的時候,林靜訓忽然就推開她們衝到林翊然面前跪下,不停搓著雙手哭著求他道,「哥這孩子姓林,我給你磕頭,求你別打掉他。」
林翊然把她扶起來,狠狠搖著她的肩膀,「你不要給我磕頭了,我給你磕頭,求你別把誰當傻子。」
她哭得這樣可憐,連護士們也不忍心再動手,但禁不住林翊然怒聲斥道:「發什麼呆!還不快點!」
一支強劑量的針打下去,林靜訓的眼皮往外一翻,歪歪扭扭倒在了他懷裡。
林翊然抱起她,滿是胡茬還來不及刮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額頭,「你別怪我狠心。」
他又問護士長說:「手術室準備好了?」
護士長點頭,「我帶您過去。」
*
新婚後沒過幾天,喬南一回了門又閑不住地來黃金屋混場子,正碰上蘇闌也在。
她往吧台邊一坐說:「來杯鄭臣存的好酒。」
蘇闌伏在案上,把頭枕在手臂上朝她笑,「處得真不錯呀。」
「你怎麼有氣無力的?」喬南一摸了摸她額頭,「還從良喝上水了呢?」
她指了指侍酒師,「你講給鄭夫人聽。」
侍酒師邊調著雞尾酒,「沈先生說了,他太太正處於備孕階段,不能給她酒。」
「給他霸道的,忒不講理了這也,讓不讓人活!」喬南一嘖嘖搖著頭,「你都被剝奪這項權利了,幹嘛還坐這兒找不自在?」
蘇闌:「選舉莫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
「……」
喬南一瞧見遠處坐著的沈筵和鄭臣,哥倆兒坐一塊兒不知在說什麼,但臉上卻是如出一轍的散漫和懶倦。
是那種打從一生下來,就命好到想要得到什麼都毫不費力,憑世上人凡有的慾望都被滿足以後,敞露出的不屑與憊怠。
喬南一突然問,「你覺得老沈和鄭臣像嗎?」
「乍一看有點兒,但處久了就會知道,他們區別很大。」
「區別在哪兒?」
蘇闌歪了歪頭看過去,認真地說:「沈筵長著副老子這一生孤獨至死的鬼模樣,但他比誰都會疼人,鄭臣生就一臉看起來就很會愛人的風流相,其實他誰也懶得睬。」
喬南一在心裡補充了句,除下你,他的的確確是誰也不愛。
還好她也不愛他,這婚結的,可謂是勢均力敵。
再找不出比他們更般配的夫妻來了。
宋臨胡打海摔地坐了過來,「你們聽說了嗎?齊家冷不丁地被挪出京城了,調令今天下來,我出門時聽她在家哭天搶地,婚事也要黃了。」
蘇闌表示她沒興趣知道,喬南一倒聽她爸說了一點皮毛,齊小姐不知道在哪兒得罪了人,連累得她全家不得安寧。
喬南一直接越過蘇闌,往後斜了斜身子沖宋臨指了指她的背,宋臨也緊點了幾下頭,用口型說了句,「老沈的手筆。」
蘇闌察覺到他的竊竊私語。
她虎起臉問宋臨說:「你說我什麼壞話了?」
「我有那狗膽子!」宋臨端起杯酒就要走,臨了也不忘言三語四,「敢說您沈夫人的人還在娘肚子里呢,滿京里掃聽去,現在誰還敢把嘴往你身上伸掇半句?」
蘇闌被他那個正經八百的表情弄得滿頭霧水。
她指著宋臨問,「他罵罵咧咧什麼?」
喬南一喝了口酒,「得甲亢了吧也許。」
蘇闌點頭,「三級起步的那種。」
宋臨:「……」
沈筵聽見這邊的動靜,高聲問了句,「沒悄摸兒喝酒吧闌闌?」
蘇闌「啊」的一聲捂住耳朵,去了過道看那些新掛上的字畫。
引得沈筵直發笑,喬南一也在心裡犯嘀咕,這是在養女兒吧?
蘇闌才對著一副魏晉時的潑墨畫細細看過去,沈瑾之就從外頭進來了,她心裡頭還記著上回蘇闌當眾呵斥她的恩怨,總不肯給她個好臉子瞧。
沈瑾之漠然從她身邊走過時,蘇闌也沒有理她,卻聽見楊崢問說:「不是正挽回之舟呢嗎?怎麼又上這兒來了?」
她把包一扔,「快別提,林靜訓在住院,他又去看她了。」
蘇闌撥開人群,惶惶悚悚的,疾走幾步過去,「你再說一遍誰在住院?」
沈瑾之橫了她一眼,「你的好姐們兒林靜訓,誰知道她在裝什麼鬼!」
她面色蒼白的,迷迷瞪瞪往後退了兩步,抬腿就向外走。
沈筵忙追了出來,「闌闌!你先別急。」
蘇闌驚慌失措得方寸大亂,「她到底是出事了!她兩三天都沒接我電話,家裡也不見她人,我還以為她去了外地散心。」
沈筵把她抱在懷裡柔聲勸著,「好好好,你身子孱弱不能激動,我現在就陪你去醫院。」
蘇闌一到301就跑下了車,林靜訓面容岑寂地在躺在病床上睡著,臉上連半分血色也沒有,李之舟低垂著頭坐在床邊靜靜守著她。
她沒敢進去驚動,只攔住了裡頭出來的護士,「林靜訓她怎麼了?」
護士在這地方上久了班,早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尤其是出入高幹病房的。
那年長的護士只是說:「林小姐三天前流產了。」
省略了所有撕心裂肺和駭人聽聞的過程,只告訴蘇闌一個冷冰冰的、無力回天的結果。
蘇闌陡然無力地靠在走廊的牆面上,雖然還虛微發懵,但腦中仍盤旋著林靜訓對她說的話。
「我沒見過我爹娘,這世上也沒有什麼東西,是真正屬於我的。」
「只有這個孩子,我一定會讓他平安來到這世上,他不能出差錯。」
字字猶在耳,可她那個還未曾謀過面的孩子,已不知去處。
沈筵跟上來看顧她,蘇闌紅著眼眶,像放學路上被搶了手裡剛買來的酥糖的小孩子,扶上他的雙手,委屈得跟什麼似的,抹著淚道:「她的孩子沒了,老公,就這麼沒有了。」
他雖不知道前因為何,但見李之舟這般喪氣的光景,心裡也明白了七八分,免不了暗自喟嘆上一句冤孽。
只有先勸住蘇闌,「哪有來探病的人,自己好端端先哭上的?也不怕靜訓傷心。」
說著又取了帕子給她擦眼淚。
李之舟聽見走廊里的動靜,魂魄失守地緩緩走了出來,「老沈。」
沈筵也知他心內難過,沉聲道:「究竟還是鬧成了這樣?」
蘇闌本想怪罪李之舟兩句,但見他臉上籠著一團思欲愁悶之色,方才在病床前坐著也是默聲嘆氣的,原先的七分氣倒減成了兩分。
她只當李之舟已經知道了孩子是他自己的,因道:「現在孩子沒有了,李主任,你倒來守上她了。」
李之舟早猜著她會是這態度,那夜從宋臨家出來以後,蘇闌就沒給過他好臉色,如今既出了事就更了不得了。
他少爺看起來倒是更憤懣金懷,「蘇闌,別說你為她氣急,我和她怎麼算也好了十來年,豈非比你更難過?」
蘇闌冷著臉沒有作聲。
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林靜訓從來沒有遇見過李之舟,人不怕一直走在黑暗裡,就怕眼前總有一盞微弱的燈在吊著你向前。
可等耗盡氣力跑近了一看,這盞燈寶珠一般緊緊捏在沈瑾之的手裡,管誰來搶她就要和人搏命。
這遠比從沒見識過螢燭之輝的摸黑夜行還要來得傷人。
蘇闌略定心神,出言責怪他道:「你既知道她有這個心病,素來也只肯在你身上用心的,就不該勾得她懷孕才是。」
當著沈筵的面李之舟也不怕老實對她說,「天地良心,就那麼一次,我還戴了套。」
「那孩子是誰的!?」蘇闌不禁喊道。
李之舟紅著眼眶長吁了一聲,「自然是正根正苗的林長公子。」
沈筵聞言也搖頭,「翊然這個無法無天的黑心種子,趕明兒得了信,還不知又要怎麼鬧到天上去了。」
李之舟像是拿定了主意,「他鬧他的,這些年欠了靜訓的,我都還她。」
蘇闌卻根本不信他,「你打算怎麼還呢?要就只是陪她兩天,白哄她高興,扭頭又和瑾之結婚,還不如現在就走。」
「不用還,你走吧。」
林靜訓虛弱的聲音如鬼魅般幽幽地從病房裡傳出來。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
蘇闌忙走進去,握著她因輸液有些腫脹發亮的手背,「你覺得怎麼樣?」
「睡了這些天好多了,」林靜訓恬淡地笑笑,「你扶我起來一下。」
蘇闌給她墊上兩個鵝羽軟枕,「餓不餓?吃點東西好不好?我去買。」
李之舟卻說,「還是我去買吧,你在這兒陪她。」
林靜訓很少有這樣的堅持,「我什麼都不想吃,你不要再來看我。」
「你怎麼怨我都沒有關係,我該受的,但別在這時候賭氣好嗎?身子要緊。」
李之舟坐到床沿邊,望著她的眼睛,極知疼著癢的關切她。
林靜訓卻眯起眼睛聞了聞,隱隱有柑橘的馥香奇調,是Xerjoff的文藝復興,沈瑾之最日常的一款香水。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最喜歡的,李之舟身上的那股猶如春風裡夾雜著青杏的少年味道,他在籃球場上迎著日頭起跳投籃時噴薄在空氣中的荷爾蒙的芬芳,再聞不到了。
原來人不如故里的如字,說的不是比不上,而指他再不是了那個人。
林靜訓清楚地感到,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死了,並且永遠不會再生。
她一貫就瞧不出什麼慾望的臉上,越性生出不貪新不厭舊的寡淡來。
林靜訓平靜地開口,「我的身子,糟踐壞了無非是個死,和你無關。」
作者有話說:
畫餅充饑——《三國志盧毓傳》載曹明帝語:選舉莫取有名,名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