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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琢之番外

所屬書籍: 一枕槐安

◎怎麼了好心肝兒?這麼快又生氣了?◎

蘇闌近來身子十分的沉重。

這二胎讓她懷出了一種,不生個叛逆到被關進華山二十年的三聖母出來,都對不起這股子上天入地的折騰勁兒的感覺,每天都累得腰肢酸軟。

有時候半夜三點起來喝水,她寄予了嫻雅端莊厚望的小女兒,還在她的肚子里撒歡兒。

蘇闌看著肚子起起伏伏的動靜,她八成是拽著臍帶在調鋼管舞。

偏偏沈琢之又是個不讓人省心的。

就拿回北京這件事來說,蘇闌本來就忙著打點行李,清算著要帶些什麼上路。

他還非大哭大鬧,跟蘇闌大吵說廣州才是他的根,他是個廣東靚仔。

黃嫂站在旁邊直別過臉去偷笑。

蘇闌叉著肚子說,「你才多大?有什麼老根吶你?」

「我不管!」沈琢之直接站上了沙發,「我既然長在了廣州,將來要老死在廣州。」

蘇闌氣得拿雞毛撣子用力敲茶几,「我們每一個人都只會老死在床上!」

「那我也要死在小勄的床上,」沈琢之扯著嗓子跟她大喊,「你就不能帶著她一起走嗎?」

蘇闌把他從沙發上揪下來,「你當你媽有那麼大本事吶!我說話要有這個分量,第一個就把你趕出家門去。」

這倒霉兒子誰愛要誰要,成天介小勄小勄,就跟他是陶家生的一般。

還沒等娶上媳婦兒呢,已經分不清誰是媽了。

沈琢之圓溜溜的大眼睛裡蓄著一包淚。

在聽見黃嫂開門拿拖鞋的一瞬間,他立馬撲進沈筵懷裡,「爸爸,我媽媽剛才說要把我趕走。」

沈筵當即表示不可能,「你媽她只會趕我出去。」

他對自己的家庭地位有著非常清晰的認知。

沈琢之順著換鞋凳爬到他爸身上,「她們都聽見的,媽媽還說我將來會老死在床上呢。」

蘇闌冷哼了聲。

這齣戲讓他演的,沒有絲毫的表演痕迹,全他媽是真感情。

放在戛納金棕櫚獎的評選作品裡頭也是炸裂般的存在。

沈筵一隻手把他撈起來,詫異道:「你媽還會說出這種話來?」

沈琢之不住點頭,就在他以為他爸是要給他撐腰的時候。

他爸又發話了,「那也一定是你先惹媽媽生的氣。」

「為什麼!」沈琢之抗議道,「她多不講理啊,天天讓你閉嘴。」

「閉嘴沈琢之!」蘇闌忍不住罵了一句,「挑撥什麼你?」

沈琢之指著她說,「你看你看,她就是這副德行。」

蘇闌把雞毛撣子一扔,「我真是多餘生出你來。」

沈筵立馬把兒子放下來,慌裡慌張的,「媽媽生氣了,你說你沒事兒惹她幹嘛?」

沈琢之從自己爹身上下來的速度,快到連他自己都不敢信,幾乎是在他媽轉身上樓的一秒里,他爸就開始亂了手腳。

黃嫂在後頭喊,「先生,可以開飯了嗎?」

沈筵只顧著上樓追蘇闌,根本沒聽清下頭說什麼。

沈琢之聽著肚子里傳來的叫喚,「小沈先生說可以開飯了,我爸至少要哄上半小時才行呢。」

黃嫂笑說,「那麼了解你爸媽啊?小沈先生。」

沈琢之坐在他爸的位置上,夾了塊紅燒小排往嘴邊送,「我以後可不娶像我媽這樣的,光哄她我都要累死了,哪還有時間忙我自己的事業?」

這時傳來一陣敲門聲。

黃嫂正要去開,沈琢之跳了下來,「一定是小勄來了。」

果真是陶小勄站在他家門口,沈琢之拿了她平時常穿的一雙鞋給她換上,又做個請的姿勢把她讓進來。

小勄問,「你還沒吃晚飯呀?」

「被我媽鬧得頭疼死了,」沈琢之學著他爸揉額角的樣子,「女人是最麻煩的生物。」

甚至連嘆氣的語調都和沈筵很像。

黃嫂:「…….」

好像是你先氣你媽的吧。

倒是小勄說了句實在話,「不會吧,蘇阿姨人多溫柔大方啊。」

沈琢之小大人兒似的搖了搖腦袋,道了聲非也,「那只是假象而已,女人都擅長偽裝。」

完事他還湊到小勄耳邊說,「尤其是我媽這種漂亮女人。」

小勄:「……」

黃嫂心裡暗自慶幸先生和太太不在這裡,要不然又是一場雞飛狗躥,這個小琢之一天到晚就會招他爸媽生氣,又是只記吃不記打的性子。

據她估計,要不是沈老爺子三天兩頭的問候電話,和隔三差五遣人送稀罕玩意兒過來,以沈先生的脾氣保不準要把他扔出去。

此時樓上卧房,蘇闌踢了一腳收拾好的行李箱發泄,然後就坐在窗邊的沙發上不說話了。

沈筵走進去反鎖上門,「還真跟你兒子置氣啊?」

「也不是。」

蘇闌和沈琢之一樣,她其實也不願意回北京,這幾年他們兩口子在廣州清凈自在得很,不知省了多少人情客往,這一去又難免瑣碎。

可她不好開口,在外人眼中、尤其是在沈家人眼中,她已經貽誤了沈筵大半的前程。

她不能再說這種不講理又沒立場的話。

可是沈筵總能輕易瞧出她的心思。

他拉著她的手輕聲問,「你並不想回去對不對?」

蘇闌點了下頭靠到他懷裡。

「你要是實在不喜歡,」沈筵來回揉著她纖細的小臂,「我去跟……」

蘇闌立刻阻止他,「不要,這個千古罵名,我再擔不起了。」

沈筵奇道:「什麼罵名?」

蘇闌指了指自己,「說你如今沉湎女色,不思進取,而這個色罵的是我。」

「小姑娘這份心胸是窄哈,這也能叫罵?」沈筵聽後也只是清朗一笑,「這是褒獎啊,誇你都聽不出來的么?」

蘇闌抿著唇,心說得了吧。

又不是誰上輩子聽少了誇,還用得著他們來嚼舌這些。

沈筵捏了捏她的手心,「我這輩子沒享用過的天倫常樂,都是你開恩給我的,所以不用覺得自己欠了我什麼。」

說著低下頭貼著她額頭柔聲道,「你不也為了我,連美國都不回了嗎?我又拿什麼還?」

蘇闌往上靠了靠,蹭著他的下巴軟吞吞地說,「那是不一樣的呀。」

「都一樣,不都是酒亂性,色迷情。」

沈筵被她攪得心猿意馬,捧著她的臉就吻了上去。

待他們溫存夠了下樓時,冷不丁聽見這麼段對話。

那小勄想了一會,忽地又不高興了,「可是你好像,剛才那句話連我也罵進去了?有點生氣誒。」

沈琢之半天沒反應過來,「我說哪一句話罵你了?」

「你講漂亮女人都擅長偽裝。」小勄揪著白桌布委屈地說。

「小勄我說你今天沒發燒吧?你怎麼會覺得自己漂亮?」沈琢之大驚失色的,摸了摸她的額頭說,「是哪一個說話那麼不注意,居然給了你這樣子的誤解。」

小勄在椅子上呆了五秒鐘,然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沈琢之抽了張餐巾給她擦眼淚,「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是漂亮那一掛的,但是軟呼呼的可愛呀。」

小勄的淚珠子一直往下掉,「那你去了北京,還會記得我嗎?」

沈琢之認真想了想,「不好講,男生都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五千年的劣根性到什麼時候都改不了,這是我北京的鄭叔叔說的。」

沈筵聽完就笑了,「這小子,他還挺實事求是。」

蘇闌無語地轉頭看沈筵,咬緊後槽牙道,「讓你兒子離鄭臣遠一點!」

小勄見到他們夫妻倆下來,忙站好了,禮貌地沖他們倆鞠了個躬,「沈叔叔好,蘇阿姨好。」

蘇闌摸了摸她的臉笑說,「你好小勄,吃飯了嗎?」

「吃了,我是來把這個送給哥哥的。」

陶小勄拿出一整套手辦來,是沈琢之吵了好久,沈筵都沒有給他買的那個。

沈筵在這些事上從來不慣著孩子,他自是有他的道理,若是事事依順慣了,日後行動難保不無法無天不服管,沈筵在高牆裡長大,見過太多這樣的事。

他的親外甥就是個最好的反面教材。

但沈琢之沒有要。

他說,「我爸爸說了,不能太過追求這些身外之物,會移了性情。」

沈筵一聽,心裡十分高興地摸摸他的腦袋,真是沒白費心教會他這些道理。

但是沈琢之的下一句話,就惹得他即刻想要揍人。

因為他兒子說,「你要實在想送我,今晚陪我睡一覺。」

蘇闌只覺得她女兒都要被氣得當場生出來了。

只能強壓下怒火,捧著肚子在心裡不停地默念:酒亂性,色迷情。

這對夫妻在勉力維持著表面風度送走了小勄後。

沈筵照著他的屁股墩就來了兩巴掌。

這一次蘇闌沒有攔,她雖然一向不贊成沈筵使用武力教孩子,但那是對一般孩子。

絕不是沈琢之這種滿嘴跑火車的潑皮。

打完沈琢之眼淚汪汪地繼續坐上了餐桌吃飯。

仍在氣頭上的沈筵還在那兒立規矩,「把碗端起來!難不成你那另一隻手是瘸了拐了?」

沈琢之頗不服氣地擦了擦臉,嘴裡嘟嘟囔囔,「我說錯什麼了?你自己不也天天抱媽媽睡覺。」

沈筵用指節敲了敲桌子,「要說你就大點聲兒說!」

蘇闌趕緊給沈筵盛了碗土雞湯,「不說了不說了,嘗嘗這山上散養的走地母雞湯。」

她越勸沈筵越上了脾性,「還要慣著他嗎!怪道他就敢沖你大呼小叫,你坐下不要管。」

沈筵一家回北京後的第四個月。

剛生完女兒,在家足足坐了三個大月子的蘇闌,終於得到沈筵的首肯出了趟門。

還是晚上去黃金屋吃飯,還帶著她的好大兒一起。

添上這兩個附加條件,蘇闌忽然就沒興緻了。

喬南一看著這也新鮮那也有趣,然後一失手就砸了個定州紅瓷瓶的沈琢之,「他怎麼就那麼像是我生出來的?」

蘇闌生無可戀地說,「你領走吧,我們家從此就安生了,別逼我跪下來求你。」

李之舟還在那兒安慰沈琢之,「沒關係啊,砸了就砸了吧也不值幾個錢。」

沈琢之揚起小臉,「兄弟,你真是太仗義了。」

喬南一:「……」

李之舟:「……」

蘇闌把他揪過來,「你知不知道長幼齒序啊?他能是你的兄弟?」

沈琢之覺得她媽太不懂事,「他是我姐夫來的呀,那和兄弟不是一個輩分嗎?你書都讀哪兒去了?」

蘇闌:「……」

「可憐吶蘇闌,你也有今天,」喬南一笑得腿都合不攏,「連你兒子都說不過了。」

李庄夷在一邊陰陽怪氣的,「好一個不值幾個錢,爸爸,百來萬的瓷瓶子呢。」

「你打碎的還少了?去一邊兒玩你的。」李之舟訓道。

沈琢之指了指他,「他才不知道長幼有序,李庄夷這小子真該好好教訓一下,還敢當面兒說他小舅舅我的不是,這樣下去是要翻天的。」

蘇闌:「……你少學你爸說話。」

沈筵不管說起什麼後果特別嚴重的事兒,總喜歡在後面加上一句——再這麼下去是要翻天的。

這句話就被沈琢之給學了去,他不僅說得順溜,還準確把握了說這話的語境。

沈琢之還偏要學著他爸平日里哄蘇闌的樣子。

連一個字都不差的,「怎麼了好心肝兒?這麼快又生氣了?」

惹得李之舟一干人等笑得桌子都快拍爛了。

宋臨一口酒噴在了喬南一臉上,「他媽的,這小子甚至表情語氣都很到位。」

喬南一擦了一把臉,笑得往鄭臣身上倒。

蘇闌:「……」

這兒有沒有地縫讓她鑽進去?

沈筵就是這時候冷著臉進來的,他直接就把沈琢之拎車上去了。

然後吩咐司機說,「送老爺子那裡去,他爺爺正望著他。」

沈琢之扒在車窗上,大聲喊了一句,「No!」

等沈筵坐下時,那一桌人還笑個沒完,蘇闌捏他一下,「你的種怎麼那麼奇特?」

沈筵叫屈道:「這事兒咱得講道理,他這張嘴,完完全全是隨了你。」

鄭臣也附和說,「有一說一,人老沈真沒錯。」

「你看,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蘇闌:「……」

把那個禍殃子送走了以後,蘇闌也可以安靜地看一會兒字畫,離了北京她再找不到一個地界兒,能藏下這麼多的名家手筆。

李之舟無疑是有涵養和底蘊在的,他的每一件收藏都很有說頭,不管他這個人有多麼的看重聲勢。

如今林靜訓已有了歸宿,從前那些小兒女之間的情長苦短,若再耿耿於懷也不值當。

蘇闌離開廣州前去深圳看了她幾回。

她剛懷孕還在靜養,蘇闌高興地問她,「怎麼又能成事兒了?」

林靜訓就說起緣故來。

那一天孟遠聲陪客戶應酬喝得有點多,衣服沒脫就躺倒在了沙發上,林靜訓趕緊下樓去照應他,她才剛靠近兩步就聽見了輕微的鼾聲。

她嘆了口氣,心想自己也拉不動一這麼大個子的男人,就轉身回卧室拿了一床毯子來給他蓋上。

誰料林靜訓才要給他蓋上的時候,被茶几一角給絆了一下,她整個人都撲到了孟遠聲的身上。

她這麼大的動靜把孟遠聲也驚醒了,他微睜了睜眼,正對上林靜訓一雙驚慌未定的眸子。

孟遠聲醉笑著撩開她的頭髮,一時也忘了她是不能碰的,扶住她的後腦勺就吻了上去。

這一回林靜訓沒有害怕,反倒上來了點久違而熟悉的感覺,便由著他將她抱到床上。

孟遠聲酒醒了才記起來自己作了什麼孽,忙去看林靜訓,但她已經安安穩穩地枕在他手臂上睡了。

蘇闌點點頭,「你老公總算見天日了,這是真不錯。」

她還順帶表揚了一下林靜訓的心理醫生。

但林靜訓知道不是的,她能打開心結和心理醫生沒關係,是因為她哥的那封信。

她那天去公寓找樣舊證件,從衣櫃的保險箱里翻出一個信封來,抖開裡面全是她小時候拍的老照片,和一封林翊然親手寫的信。

林翊然這人很懶,從來都不會動筆寫什麼東西,都是讓秘書代勞,儘管他一筆字和人一樣好看。

所以看見信封上寫著,致:我最心愛的妹妹時,林靜訓覺得不可思議。

她拆開來坐在地毯上讀。

吾愛靜訓:

見信不晤。

我知道你最不想見到的就是我,真為你高興,你餘生都不用再面對我這個人。

相信等你能夠自由出入這間公寓,並找到這封信時,我惡濁不堪的心已不知葬在何處。

我們的孩子沒了以後,不久我就被查出來罹患淋巴癌中期,周教授說還有百分之十治癒的希望,但是我沒有治病的打算。

這是老天爺不昧因果的懲報,我和上蒼對著干這麼多年,在臨死前就順從它一回也罷。

我想你也會願意看見我的名字刻在墓碑上,但別往上頭吐口水,你哥哥我最愛乾淨,真惹我生氣了大半夜可是要去找你算賬的。

不要怕。

和你開個小玩笑。

但我曉得我和你講的笑話,遠不如李之舟的好笑,你是因為害怕不得不敷衍。

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他的。

討厭到寫到這兒的時候都差點把紙劃破,我尤其討厭,你們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兩無嫌猜的樣子。

好像什麼都不需要用言語來交流,你只要稍稍看向他,李之舟就能知道你是想要做什麼。

可這一切是憑什麼呢?

明明我們才是一桌吃一床睡,親親熱熱長到這麼大的兄妹。

難道你忘了,都是誰把發瘋的媽媽從你身邊拖開?長大以後又是誰,把你供養在外頭,不再讓爸爸有機會靠近你半步的嗎?

你忘了也好,這些事在我因為嫉妒作下的惡孽面前,什麼都不是。

但有件事你一定一定不可以忘,哥哥是最最愛你的,我不允許這個世上有人比我更愛你,只不過我這個混賬,在懂得愛之前先有了滿腹貪念。

我還沒來得及學會怎麼愛人,就先知道了怎麼用手裡的權勢去霸佔、掌控、制伏一個因為心裡裝著別人而不聽我話的妹妹,你不愛我就打到你愛我為止。

躬自厚而薄責於人,是沈家三哥的作派,那不是我的。

只要肯從口裡說出我愛你三個字,那我就信,不管你是真心之言還是假意騙我。

看到這裡你也在笑我吧?你覺得我很可悲對不對?

你盡情地笑,你擁有這個世上最美好的品德,正應該自由自在地站在日頭底下,和人談論起你愚蠢短命的哥哥,然後笑話他。

再踩上兩腳告訴身邊人,你終於不用被他擺布。

為著我的卑劣自私,這些年來你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把你折磨出一身病,在痛苦的深淵裡反反覆復地掙扎。

相信這個時候再說抱歉,對你什麼幫助也沒有,那索性就什麼都不說了。

不要懷疑你的判斷,你認為我是什麼樣的人,那我一定就是,多壞我都認了。

小靜,我來日無多,已難逃一死。

你的一切都已經安排好,無須為錢財發愁,也不可掉以輕心,再談男友時務必要仔細。

找個人穩妥些的,最好有些家底在身上,但又不必太闊,男人花花腸子都不少,我怕你受委屈。

閑時不必來祭奠哥哥,我在九泉之下,也沒什麼臉面再見你。

帶另一半來就更不必要了,哥哥心眼是最小的,你當心壓不住我的骨灰盒。

小靜,去吧。

躲進一個長情又溫暖的懷抱里去吧。

不用再記得哥哥了。

林翊然

書於清漪

園中萬籟俱寂

夕陽斜照從窗邊那棵桑榆樹間翳翳灑進來,照得紙面上的字跡有些模糊,林靜訓坐在地毯上失神良久,身子撲簌簌的抖得像寒風中的金黃梧桐葉。

那些被大腦自動選擇遺忘的記憶就這麼回來了。

她小時候跟著喬南一在周伯伯里家玩兒,那個時候她已經不再受寵,不小心打碎了個他最喜歡的羊脂玉凈瓶,她怕方意如打她沒敢回家。

天黑了縮在牆根底下的時候,是她哥哥打著手電筒找到她把她背回家,主動跟方意如說是他砸碎的。

她被林鄄欺負得最狠的那一年,林翊然本來要去國外留學,到底放心不下她一人在京,留在家裡差不多就回來護著她。

後來乾脆把她接出去住。

是從什麼時候這一切開始變了的?

大概就是,那天下課林翊然來接她,看見她踮起腳親李之舟開始,他不能忍受她愛上別人。

瀰漫的水汽讓她的眼神失去了焦點,直到信紙被打濕,林靜訓才終於崩潰著哭出一句聲來,「哥……」

蘇闌聽後也不知該說什麼。

只能拍拍她的手背,「現在都好了,你老公他這麼愛你。」

林靜訓抹著眼淚點點頭,「你回了北京,替我給我哥上一柱香吧。」

「好。」

沈筵看著蘇闌搦纖腰柔的身姿停留在走廊邊良久,她連背影都光彩照人,全然不像已經生了兩個孩子的、過了而立之年的女性。

歲月似乎對她格外留情。

他走過去從後頭抱住她。

蘇闌永遠會被他的突如其來嚇一跳,「討厭。」

「都結婚多久了?」沈筵把頭磕在她的肩膀上問,「還沒習慣吶你。」

蘇闌喝了口香檳,「這樣做賊似的習慣,我永遠也習慣不了。」

沈筵忽然說,「好像就是在這裡吧。」

「什麼?」

他揚了揚下巴,「那把宋制的月琴,你第一次來黃金屋的時候彈的,之前就掛在這裡。」

「嗯,後來讓你取走了。」蘇闌點頭,「被放到了你書房裡。」

到今天沈筵都記得第一眼見到她時,那種訝然之餘又帶著些探尋的驚喜。

他心道,哪兒來這麼一個,敢拿下巴尖兒瞧他的小姑娘?說話都不理人的。

後來他見她在路邊等車,一向不愛多管閑事的自己,不知怎麼就讓司機停下來。

可能是美人的白眼還沒看夠吧。

到聽說他那不著調的外甥為個女孩子跳了湖,又在醫院裡碰到她,即便對面躺著一個沖她誠心天地可鑒的男生,她都還是冷冷清清。

再在二哥家見到她,仍舊是一副不卑不亢的驕狂樣兒對著他,搞不清是在傲什麼。

只是覺得她單純傻氣得可愛。

但越到後來,他越被這個幼稚到會跟他明說「我的確拒絕不了你,但能裝作沒見過你」的小女生吸引,再也放不下。

再後來她離開他,帶著那樣一個天大的誤會,他以為她不要他們的孩子。可星霜荏冉到如今,她已經為他生了一雙兒女。

他還有什麼不足的呢?這輩子他或許在聲勢威名上伸倪一切,但真正快樂的、能被記住的時刻少之又少。

算上蘇闌說愛他的那一晚,第一次抱起軟綿綿的琢之,和頭一回帶上兒女去給老爺子請安。那是真來的快活。

蘇闌忽然轉過來摟著他,「我今天跟你坦白一件事。」

沈筵溫柔地看著她,「最好是一件好事情。」

蘇闌指了指這個地方,「其實我還月琴的時候,就喜歡上你了,甚至定義成愛,我以為都不算太過分。」

「怎麼會?我跟你說話你都沒搭理,」沈筵覺得不可思議,「還真從沒誰給我臉色看,除了你。」

但她第一次見面就敢,現在更是爐火純青了。

蘇闌點頭,「那就對了。」

「哪兒對?」

她勾著沈筵的脖子湊到他耳邊,「我對喜歡的人就是這樣的呀。」

沈筵伸手撫上她的後背,下巴蹭著她的後頸,「你身子都已經大好了吧?」

蘇闌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沒、沒怎麼好。」

他尾音拖得很長的,拿腔拿調地哦了聲,「那我晚上幫你看看,怎麼還能不好的呢?」

蘇闌退開半步,「你想要怎麼看?」

「聽聽你這話說的,」沈筵掠開她鬢邊掉落的一綹受驚的頭髮,「不伸進去怎麼看?」

「……」

喬南一看著莫名其妙就臉紅起來的蘇闌,「你幹嘛,那麼熱?」

蘇闌用手搖了搖扇,「哪熱了?我這是上了面火,懂嗎你?」

「……」

不熱怎麼會上面火,她還真的是不太懂。

直到回家的路上,她都還在問鄭臣,「你夏天會上面火嗎?」

鄭臣在車窗邊敲了敲煙灰,「我看你那副拽樣子就來火。」

喬南一遲疑地問他,「我最近好多了吧?你說的話,我都有認真聽啊。」

「昨天晚上讓你別叫,你怎麼總喊?把你女兒都給吵醒了。」

「……」

這天沈筵剛從外地出差回來。

已經七八天沒和夫人親熱的沈董事長,從吃晚飯開始,那雙腳就不停地往蘇闌的裙子裡頭伸。

等到一家人都洗漱完,蘇闌照例靠在床頭翻書時,沈琢之抱著一個枕頭進來,「媽媽,今晚我要和你一起睡。」

剛從浴室里走出來的沈筵,一聽這哪兒行,「你都多大了還和你媽睡?」

沈琢之心道,誰讓你把我在爺爺家一放半個月的?好不容易回來了,他就不能抱著香香軟軟的媽媽睡嘛?至少一人一半吧。

他委屈著小臉,「爸爸把我扔在爺爺家裡,我可想媽媽了,我最喜歡的人就是媽媽。」

蘇闌一聽這話哪還忍得住,忙把他抱進懷裡,眼珠子似的摟著他的臉親,「媽媽也最喜歡你。」

沈筵在心裡嘁了一聲,這小子鬼主意還不少。

他就不該同意讓沈琢之今天回來。

沈琢之抬起臉問,「那我能睡這兒嗎?」

蘇闌點頭,「當然能了。」

他歡呼一聲,「那我要爸爸媽媽睡中間。」

沈筵一把給他推到旁邊,還睡中間,把他美的,他怎麼敢有這種想法的?

他指了指自己,用唇形問蘇闌,「那我怎麼辦?」

蘇闌也輕聲回他,「先把他給哄睡著。」

但今晚沈琢之就是存心來和他爸作對的。

蘇闌的故事從孔融讓梨講到他剛直不阿,後又被授北海國相、建安元年兵敗北奔,到如何被滿肚子猜疑詭計的曹老闆處死。

可以說孔融的一生都講完了,聽得沈筵都直長吁短嘆,但沈琢之還是半點倦意沒有。

沈筵遞給他個「算你小子狠」的眼神,忿忿地翻過身先睡了下去,蘇闌看著他那嫉惡如仇的樣兒都想笑。

等到沈琢之終於睡著,蘇闌把他交給育兒師,「抱他回房間去。」

她再輕手輕腳爬回床上,挨到沈筵身邊,親了親他的臉頰曼聲道,「老公?」

他沒反應。

可能是累了吧。

蘇闌給他掖了掖被子,準備退開兩步時,卻忽地被人攬住了腰。

「我怕我沒輕重,」沈筵的聲音啞極了,「你自己坐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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