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如同在心尖兒上繞了根極細的線。稍有不慎,就會勒緊緻命。
我食指輕撫著杯沿,尋思著如何作答,她卻忽而一笑,說:「好了,不難為你了,宜都已經都告訴我了。」她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
我笑了笑,不管宜都說什麼,總歸是圓了這個謊:「我也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她微側頭看我,等著我問。我停了片刻才笑道:「婉兒姐姐是如何知道,我和郡王一定會自御花園西門而入?」
我本想借著這一問轉了話題,將她的疑心淡化。豈料她竟神色驟黯,立了片刻才說:「那條路我曾和一個人走過,而他恰好極偏愛幼年時的永平郡王,便猜想郡王十有八九熟知此路。若他想避開宮中大多數耳目,從那裡走最安全。」
她話說的模糊不清,我卻已聽出『那個人』是個身份顯赫的。
婉兒走後,宜平才入內收拾茶具,連帶將我字帖收好,邊說邊不住讚歎我的筆法越發好看了。我被她這一說,才猛地記起今日晨起尋她的緣由,忙道:「婉兒給我的手抄詩卷,你可動過?」
宜平想了想,將字帖收入箱內,自箱底拿出了那一卷封皮無字的書,說:「郡主說的是這個?」我接過翻了一下,長出口氣,說:「好在好在,我還以為小命不保了。這卷書要是讓有心人看到,決計是個大禍。」
宜平倒吸口氣,試探看我:「那奴婢把它偷拿去燒了?」
燒了?我倒從未如此想過。婉兒當初偷給我時,曾說過整個大明宮也就這一卷了,還是她憑著幼年記憶寫下的,若是燒了……我攥著那書卷正在猶豫時,卻不期然想起那濃的化不開的目光,和他告誡的話。
「算了,」我將書卷遞給宜平,「燒了吧,即便藏得再好,也是個禍端。」
躲不出這個大明宮的暗箭,也要小心躲些明禍。
秋夜正涼,卻響了幾聲驚雷。
我聽這雷聲,竟有些心神不寧。要將書遞給宜平時,卻猛地收住了手:「你在宮外燒東西總會有人看見,端個火盆來,就說我畏寒。」宜平會意點頭,出去了片刻就命人端了火盆進來,又屏退了其他宮婢,親自將書卷撕開,一頁頁小心燒著。
我盯著盆里的火苗,一個勁兒的心疼,早知今日就多看些。
宜平燒完,又去拿了燭剪,撥弄著沒燒透的,直到徹底成了灰融入炭灰中才作罷。
她直起身,舒展腰身感嘆說:「好在每晚都要給床帳熏香,否則有人聞見也會問的。」我托著下巴看她,只覺得這一整天心神折騰的極疲憊:「你不說我還不覺得,好睏了。對了,今日我本來是去掖庭找你的,你不好好喝葯去了哪裡?」
「郡主忘了?」宜平拿起早備好的熏香爐,在床帳處走了一圈,「每月朔望,武姓的各位王爺不是要入宮面聖嗎?今天奴婢被梁王遣來的宮女叫走了,囑咐了些話。」
武三思?論輩分,他是我舅舅,但因父親不大熱衷武家勢力,走得並不近。最多是在宮中遇到寒暄幾句,也是因為我常隨在皇姑祖母身側,說起來,那日狄仁傑拜相還是說話最多的一次。可他為什麼單獨叫走我的婢女囑咐?
我嗯了一聲,說:「都說什麼了?」
「其實奴婢不大明白,」宜平把熏香放帷帳內的案几上,學舌道,「這趟朝見要郡主務必提前些到,總有些好戲能看。」我愣了一下,不安自心底悄然蔓延:「還說什麼了?」
宜平輕搖頭:「沒了,只這一句。然後婉兒姑娘就來尋奴婢了。」
我唔了一聲,沒再問什麼。
因這話,我連著恍惚了幾日,大明宮也蒙了數日陰雨。
這一日,我照例睡得極早,因著次日便是朔望,竟是一夜萬般心思糾纏,朦朧間天已朦朦亮。挑開芙蓉帳,熏香爐中蠟燭已滅,濃香在厚重的帷帳內濃的化不開,頭更加昏沉了。
宜平聽見動靜,忙挑開帷帳進來伺候我梳洗。待她將裙上的絲帶系好後,我才有些清醒了:「這雨似乎永不會停似的,你這幾日去內教坊了嗎?」
宜平吐了下舌頭,說:「這幾日郡主總不大舒服,奴婢就尋了個借口沒去。」
真是個偷懶的丫頭。我笑看她說:「別看不起內教坊的學問,婉兒當年就是自那裡出來的。況且你借著年紀小多學一些歌舞雜技,日後給皇子們表演時說不能一步登天。」
「郡主才不到十二歲,怎麼就教起奴婢了,」宜平也就和我說話時伶牙俐齒些,「婉兒姑娘那是名臣的後代,奴婢自然不能和她比。再說,自打皇上登基了,宮女們也就懶散了不少,畢竟咱們皇上如今是個女人,皇子皇孫們又大多不在宮中。」
我拍了她頭一下,低聲說:「這話也就和我說,知道嗎?」
宜平點點頭,乖巧地將我按到裝台前:「今日要陪皇上在綾綺殿侍宴的,郡主要精神一些。」我靜看鏡中的自己,說:「簡單點兒好,今兒個不少公主來,我可不想搶了風頭。」
宜平依言照辦,只喃喃說:「搶了風頭也好,皇上一高興說不定就賜婚了。」
我無言,待她將月牙花貼在眉心貼好,終於長出口氣,說:「早膳要吃的好一些,你去吩咐弄得豐盛些,免得我午膳不敢吃東西要一直餓到晚上。」
宜平點點頭,依言吩咐去了。
我提裙走到宮門前,濃重的雨幕湮滅了天地。雨水順著檐頂滑下,墜落一道道水流,我深吸了一口氣,仍在琢磨明日之事,什麼樣的熱鬧,能讓粱王親自來提點,卻又含糊不清?
我想了片刻,終無奈作罷。不去便是了,何必想這麼多。
待回了神,我才發現遠處迴廊下有個面生的宮女,似有意想要靠近。
我隨口支開了門口的宮女,向她招了招手,她果真就跑了過來。待到近前她忙行了禮,自懷中摸出一個錦布包裹:「這是永平郡王給郡主的。」
我不解看她,她沒有再多說,只將布包又遞了遞。我也不好為難她,接過布包,還未等再說什麼她就一躬身跑走了。
待回到屋內,我特地放了帷帳,坐到床上打開那布包。是一張紙箋和一本書。
紙箋的字風骨凌然,洒然不俗,果真字如其人:「皇上素來信奉嵇康的養生之道,釋私論宮內無全本,特附手抄卷以供參看。」
寥寥數句,沒有落款。
嵇康的《釋私論》我曾聽過,因魏晉的書作多流失,從未見過完整一卷。我拿起那捲書翻開,竟有一瞬的恍惚,又連翻了數頁,字跡皆與紙箋上一般無二……難道這是他親手抄的書卷?
我捧著這書卷,竟像觸及他微涼的手指。窗外的落雨聲漸遠了,唯留了潮濕的味道。
靜靜盯著一頁,片刻後才發現竟一個字沒記住。
「郡主?」
宜平在帷帳外輕喚了一聲,我忙將那信收好,獨留了書在床上:「我有些乏了,想先睡會兒。」我說完伸手又放下了芙蓉帳。
「奴婢過一個時辰再來,」宜平低聲說,「綾綺殿侍宴不能耽擱了。」
我應了一聲,躺在床發獃,因著一夜未沉眠,竟是困意上涌又睡著了。
待到醒來已近巳時,宜平早早備好一切,伺候我又收整了一番,隨軟轎到了綾綺殿外,我走下時,內里正傳來一陣陣清透的笑聲。
這聲音極好認,是廬陵王的永泰公主。
同樣是皇姑祖母的兒子,廬陵王似乎運道比太子還要差些,繼皇位才兩個月就被貶出京,獨有韋氏陪伴,子女都留在了大明宮中。當然,還有兩個在流放路途中降生的公主,安樂公主被留在了韋氏身邊,小一些的永泰則被送回了宮中。
對一個七歲的公主來說,之前的動蕩都與她相去甚遠。大明宮中的明媚春色才是她成長的土壤,她並不知道對於她未蒙面的親姐姐,她是多麼幸運。
我平白感嘆了半天,理了理衣裙,著太監通稟後,靜立片刻入了殿。
殿內正是香煙繚繞,龍榻後,二十八個宮女持著雉羽宮扇,挑著赤金提爐,焚著龍涎和蘭葉調製的熏香,身後十八個青衣拂塵的太監靜候著。屏風後細樂喧音,絲絲繚繞。
因為這侍宴,早有人用暖爐將宮內的潮濕蒸散,一室暖意融融。
永泰正笑著坐了回去。皇上身著紅金廣袖,極盡雍容地側靠在塌上,垂著鳳眸聽太平公主說著什麼,忽而會心一笑輕搖頭,抬頭看我。
「皇姑祖母。」我俯身一拜。
皇上微笑頷首,說:「快坐吧。」
我應了一聲,又向幾位公主分別躬身行禮,坐在了靠近殿門的案幾後。待坐定,我才留意到今日竟多了數個案幾,尚是空置無人。
宮女迅速將菜品擺上時,皇上似乎並不急著起筷,反而掃了一眼眾人,笑說:「太平說的不錯,這一轉眼都是大姑娘了。」太平則笑吟吟地介面說:「除了永泰,都是能賜婚的年紀了。」
披帛旋繞於她手臂腰間,隨霓裳飄搖,牽扯著眾人的心思。
皇上開了口,必是已有意賜婚,只是不知此番又是哪個要嫁入朝臣之府。坐上的公主都有些忐忑,婉兒立在皇上的坐榻後,卻是神色瞭然。
我垂頭盯著玉杯,看翠綠的葉子沉在杯底,極坦然。
論年紀,論身份,這等時候都不該輪到我。
就在各人心思蔓延時,宮門處的太監忽然入內通稟:「皇上,幾位郡王都在宮外候著了。」
小說很好,難得的好文。
但如果人事簡單一些,不錯誤就更好了。
如武三思是”我”的舅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