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太初宮那日,永泰早早跑來,兩年不見青澀漸去,眉目間添了幾分自信。
她繞著我足足轉了幾圈,才道:「姐姐終於回來了。」我笑看她,道:「別繞了,這兩年不是見過幾次嗎?」雖然離了太初宮,可每逢初一十五來請安,總有些時候能碰上她。
她杏眼忽閃著,笑道:「那是在皇祖母身邊,坐要端直,說要拿腔,目不敢斜視,話不敢多字,見了沒見沒有差別。」我定睛看她,道:「果真不一樣了。」
她留在我這處,直到用了午膳,才有些坐不住,將我拉出了宮。
她一路說著曲江賜宴的事,笑得止不住,直到上了麗春台,眼望整個太初宮城,才停了笑,道:「此處最好,能觀整個太初宮,也能望見洛水橫穿神都,」她說邊說著,邊眼帶憧憬,望著遠處,「還是姐姐好,能在宮內外行走,不像我,只有站在此處才能看到真正的神都。」
我隨口道:「等你嫁出宮後,想要回來還要等每月初一十五,到時又要嫌宮外無趣了。」
我立在她身側,看著宮外市坊中人如螻蟻般密密麻麻,遠處蒼空中隱有淡薄的雲浮動,近處有殿堂相峙,樓台林立,一時心境也是出奇的好。
她沉默了片刻,道:「不知父王與母親何時能再見神都。」我愣了一下,才輕聲道:「總會回來的。」她生下來就被接回宮,從未見過自己親生父母,我本以為她不知愁滋味,此時才發現,連這個小公主也終是長大了。
我掃了一眼身後,示意宜喜和幾個宮婢內侍退下,才接著道:「此話不要多說了,尤其是在你皇祖母面前。」她手撐著欄杆,側頭看我,笑道:「這話,成器哥哥也囑咐過我,」她想了想又道,「若是四叔繼位就好了。」我聽得一驚,看她道:「為何這麼說?」
她任風吹著臉,喃喃道:「四叔性情溫和,唯有他繼位,李家人才有活命的機會吧?」她的話似問非問,我偏過頭,去看瑤光殿方向,沒有回答。
因離的遠,看得並不分明,卻明顯覺得那處有不少人,黑壓壓的一片,卻出奇寂靜。我正凝神看著,永泰忽然道:「瑤光殿出事了?」她拉著我的衣袖,壓低了聲道:「自從半月前明堂被燒,宮中就人人自危,生怕惹禍上身,今日怕就為了那件事。」
我緊盯著瑤光殿,心中愈發忐忑。自那夜大火起,皇姑祖母並未追究任何人,反倒命薛懷義重建明堂,明著回護他,實則是怕被天下人恥笑罷了。但自己養的面首為了爭寵,一把火燒了天子權威所在,此事絕不會如此善了。如何了,又會牽涉到何人,這才是眾人惶惶不安的根源。
永泰似乎急於一探究竟,又看了片刻,忽然拉住我,道:「去看看。」我猶豫了下,心裡總不踏實,就帶著她下了麗春台,屏退宮婢內侍,與她向瑤光殿而去。
距瑤光殿還有幾十丈遠時,就看見外圍有侍衛守著,均是神色冷峻,殿前龍輦已空。殿前台階上候著的儘是皇祖母殿中的宮婢內侍,有面色慘白,有的已是渾身發抖,幾個小些的宮婢都退離了殿門處,軟軟靠在玉石石階旁,躬身抽泣著。
我看得心驚肉跳,永泰已嚇得退了兩步,喃喃道:「皇祖母在。」
侍衛並不認識我們,只見服飾猜到必是地位高些的,一個年輕的上前行禮,道:「兩位請回吧,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瑤光殿。」
我努力壓制著,笑著點頭道:「起來吧,我們不過是路過,無意為難你們。」說完,握緊永泰的手,大步轉身向反方向走,卻覺她身子很重,似是極不情願。我側頭,肅聲道:「快跟我走。」永泰反握著我,不甘道:「姐姐,姐姐。」
我不管她喚我,直到走到遠處的石柱處,才停下來。
她咬著唇,緊盯我道:「姐姐,我怕裡邊……」我輕搖頭,打斷她的話。她明白我的意思,只能呆立在我身側,緊盯著遠處瑤光殿,眼中恐懼更盛。
我又何嘗不怕?只是如此陣勢在宮中還是初見,必是殿中有大事,若是永泰執意要探看,恐會起重重麻煩。我眼光掃著殿前的侍衛和宮婢內侍,除了皇上殿中的,還有些眼生的,不知道是哪宮的人……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閃出,是李成器的內侍何福。
他匆匆走下石階,和個侍衛說了幾句話,那侍衛即刻將他讓了出來。他躬身道謝後,竟是一路向我們這處走來,待走近了才行禮道:「永泰公主,永安郡主。」我點頭,道:「起來吧,瑤光殿發生何事了?」他能曉得我們在此處,必是方才在殿門前看到,特意來遞話的。
他起身,恭敬道:「薛主持今日入宮面聖,竟在其後私到瑤光殿密會宮婢,淫亂後宮,皇上得知後震怒,命梁王當場杖刑,以儆效尤。」我盯著他,道:「薛主持是出家人,怎會做出此等事?是何人發現的?」皇姑祖母的面首,這宮中又有哪個敢私會?
何福面不改色,道:「是皇上殿中的宮婢宜都。」我點頭,道:「既是皇上殿中人發現,又是梁王在行刑,東宮人為何會在此處?」他猶豫了一下,才道:「不止東宮人在,沈太醫也在。事發時太醫正在長生殿中替皇上診脈,王爺在一側陪著,所以就陪著皇上同來了。」
我默了片刻,又隨口問了幾句話,皇姑祖母已從瑤光殿中而出,身後緊隨著叔父武三思、沈南蓼和李成器。待皇姑祖母上了龍輦,沈南蓼便緊隨離去,倒是武三思和李成器仍在殿前,低聲交談著,面色如常。
「小的告退了。」何福忙行禮,匆匆折返。
此時,殿中已走出近百名內侍,前頭的幾個分別抬著兩個人,簡單罩著白色錦布。武三思特喚住那些人,伸手一一撩起白布細看,與李成器說了兩句話,李成器只淡淡地掃了一眼,沒有說什麼。
我遠看著白布下露出的僧袍,浸染著赤紅的血,濃烈刺目,忽覺陣陣氣悶,壓制了片刻才對永泰道:「走吧。」永泰早已是臉色慘白,點了點頭,隨我快步離開。
此事在腦中盤旋數日,卻仍揮之不去。
宮中像未有此事一般,無人敢提。我本想問問婉兒,但自回了太初宮,她日日陪在皇姑祖母身側,始終沒有機會和我獨處。只在每日問安時才能見一面,她總像是有話要說,卻礙於皇姑祖母,偶爾掃我一眼,均是神色複雜莫測。
這一日晨起問安後,我走出長生殿,才留意到當值的是那個小宮婢。
殿門側,她正垂眼替我理著衣衫,我見身旁無人,便輕聲道:「這幾日韋團兒都沒有當值?」長生殿中添了幾個新面孔,她這得寵的卻不在,不能不讓人疑心。
元月手僵了下,留意了四周,才低聲道:「韋團兒已被杖斃了。」
我愣了一下,瞬時明白過來。原來是韋團兒。
薛懷義積怨已久,此番又火燒明堂,韋團兒是武承嗣心腹,屢次陷害東宮。不管這一場淫|亂事是真是假,對那一日在場所有人皆是有利。武三思要除去武承嗣的心腹,李成器要除去多年隱患,而皇姑祖母雖在盛怒下,又何嘗不是全了除去薛懷義的心思?
他與武三思,怕是自上元節那場大火後就有了共識,或是更早便已有了默契?叔父武三思能在堂兄落敗時榮寵至今,覺非一朝一夕的謀算,而他,又能貓鼠同行多久?我腦中一片混亂地想著,過了很久,才收了些心思。
此時,元月已對著石階處行禮道:「王爺。」
我抬了頭,才見李成器幾個郡王已在,李隆基正打量著我,道:「年歲不大,心事倒不少。」他邊說,邊由著身後內侍脫了袍帔。我無奈看他一眼,躬身行了禮,道:「幾位王爺快些進去吧。」
就在我錯身走過時,李隆基猛地拉了我一把,道:「你總躲著我做什麼?」他道,「自從再見你,就像換了個人似的。」我靜下心,笑看他,道:「年歲不大,疑心病倒挺重,我是怕你們耽擱了問安的時辰,被皇姑祖母怪罪。」他又蹙眉盯了我一會兒,才放開了手。
待他們幾個入殿,我才又回頭看了一眼,他身形已隱入了長生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