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後,皇姑祖母便起了嵩山封禪,祭祀天地的心思。
叔父武三思立刻著手準備,於峻極峰連日修築登封壇,集天下資材,備下玉帛、犧齊、粢盛、庶品等物。此番是皇姑祖母自登基以來首次封禪,朝中眾臣自然不敢懈怠,五姓七族高門的宗室也盡數趕來恭賀,嵩山一時地位陡增。
亭中,李隆基正將殘局收盡。
他隨口道:「心神不寧,最是兵家大忌。」我捧著茶杯,道:「王爺是指我,還是指得自己?」方才那一局,我雖難凝神,他也是屢屢出神,倒成就了一局不傷和氣的和棋。
李隆基將最後一把棋子扔到簍子里,懶懶靠在了椅子上,細看了我片刻,道:「王氏的賜婚,皇姑祖母和你說了?」我吹開碎葉,道:「說了。」李隆基一雙眸子緊鎖著我,道:「為什麼不替我擋掉?」
我笑了笑,道:「比起空有架子的北魏元氏,太原王氏可是位列五姓七族,我為何要幫你擋掉這好姻緣?你若能娶五姓之一,也算是倚仗。」
因封禪在即,隴西李氏、趙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和太原王氏這五姓七族宗室均已抵達三陽宮,據婉兒說皇姑祖母見了太原王氏的小丫頭,十分歡喜,立刻賜了白玉指環,要她做自己的孫媳婦。
而這要娶王寰的人,就是臨淄郡王。我明白他的措手不及,卻未想到竟是如此不願。
我見他不說話,想起幼時先生說的趣事,又勸道:「先帝的宰相薛元超享盡榮華富貴,卻仍有畢生三大憾事,你可知道是什麼?」他不解看我,我故作深沉,道:「第一大憾事乃是身為宰相卻並非進士出身,第二大憾事是此生未能修習國史,第三大憾就是未能娶這五姓的女子。」
當初先生說此事,為得是暗指宰相也未中進士,算是對自己始終不得志的一個安慰。
而我眼下的話,卻是勸他看重這五姓。李、王、鄭、盧、崔五姓自認身份尊貴,自來不屑與旁姓通婚,據婉兒說,那被看上的王寰不過是個五品武官之女,卻因是太原王氏所出,才如此被看中。皇姑祖母能親開口,為他討了個太原王氏的妃子,也算是極偏寵了。
李隆基若有所思看著我,過了很久才道:「若是大哥日後要娶這五姓女,你可也會如此說?」我心暮地一顫,靜了片刻才道:「我會。」李隆基捏著茶杯,道:「為什麼?」
我喝了口茶,輕聲道:「身為皇孫,立身虎口,多一分倚仗便多一分活命的機會。」還有兩句話我沒有說,他身為皇族,本就會為了各種緣由與名門望族聯姻,而我身為未來的臨淄王妃,根本沒有權力阻止。
李隆基深看著我,眼眸深斂,沒有再繼續問,過了會兒,才深嘆口氣道:「你忘了兩族。」我看他,示意他繼續說,他笑了下,道:「其一是隋朝後族,蘭陵蕭氏,其二是暗藏在李家武家之間的弘農楊氏。」
我細想了下,才點頭道:「的確,蘭陵蕭氏以儒學傳家,數代不輟,且是接連兩代的皇族。弘農楊氏也算是我朝的後族了。」連皇姑祖母的生母,都是弘農楊氏的人,又怎會弱於那五姓七族?
我想到此處,掃了他一眼,原來他早想到如此深的地步。
他輕勾唇角,道:「所以,照你的意思,我日後也要將這兩族之女娶回來保命?最好五姓娶個遍,再添此兩族才算是周全。」我愣了下,才聽出話中的諷刺,不禁搖頭道:「我只是勸你娶個王家女,你倒將我看做惡人了。」他笑意更深了三分,打趣道:「本王是感嘆,這未來王妃真是大度。」
我沒接話,繼續喝茶。
他見我面色未變,倒有些意外,想了想才輕聲道:「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我點頭,道:「問吧。」他又靜了會兒,才道:「如今完婚在即,你打算如何?」
他一句話,牽起了心頭紛亂複雜的苦楚。那一日後,元月受封縣主,太初宮則開始籌備明年的婚事,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繼續著,李朝舊臣也在藉由此兩件喜事,揣度皇姑祖母對太子位的心思。如今看來,這婚事倒真是天大的喜事,除了對我和他。
我捂著茶杯,道:「我不知道。」在皇姑祖母面前,嫡親的兒子孫兒可殺可廢,曾寵愛的侄兒可流放處死,我又能如何?
李隆基欲言又止地看我,忽然道:「我能做的不多,卻能應承一件事。若你當真嫁了我,無論我為父兄,為李家娶多少女人,無論她們出自哪個望族,都不會有人能欺負你。」
我垂眼看著茶杯,心頭苦楚難耐。尋常女子將出嫁視作喜事,為何在我和他的話間,這件事竟像是個死期?我聽得出他話中的認真,我心有他長兄卻要嫁他,他為了幼時情誼為了長兄要盡心護住我,陰差陽錯間,一切竟都如此可悲,也可笑。
我正是怔忡著,卻聽見亭外幾聲輕笑。
暖日中,一個身穿著胡服軟靴的少女,眉眼帶笑,容貌秀雅,卻又有幾分男兒英氣。她正是仔細打量著我,見我看她也不扭捏,即刻上前行禮道:「王寰見過郡主。」我聽這名字才明白過來,心中的不快散了幾分,側頭看了一眼李隆基,才笑對她道:「快起來吧,這處沒有什麼人,不必如此拘謹。」
她直起身,笑吟吟看李隆基,道:「王爺的話,王寰都聽到了。」
「聽到也好,免得本王日後再費口舌。」李隆基敲了敲棋盤,示意我再陪一局。我瞪了他一眼,剛才的話算白說了,這小王爺依舊我行我素,將王家人不放在眼裡。
王寰倒不以為意,只點頭道:「皇上吩咐我來見見王爺,沒想到還見到了姐姐,果真如上官姑娘所說,王爺與姐姐是自幼相識,感情極好,」她說得平和,道,「如今看也看完了,王爺請繼續弈棋,王寰告退了。」
李隆基捏著枚黑子,連頭也不抬。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腳,他詫異看我,見我緊盯他不肯罷休,只得無奈去看王寰,道:「下去吧。」
王寰行禮告退後,我才捏起個白子,道:「剛才還覺得你想得深,如今見了人卻又忘了?」他落子,道:「雖是個朝不保夕的王爺,卻也還是王爺。」我跟著落了一字,沒再說什麼。
晚膳後,我撿了本棋譜翻看。
這數月來,我心思煩亂又無處可去,只能和李隆基日日弈棋,卻總是落敗收場。起初還不放在心上,可這日日輸終是激起了三分脾氣,便養成了習慣,白日弈棋晚間習譜,也算是打發了時間。
宜喜換了熱茶,見我如此認真,猶豫了下才道:「郡主怎麼就不見生氣?」我放了棋譜看她,道:「氣什麼?」宜喜悶悶道:「宮中人都在說,如今郡主尚未完婚,皇上就又為臨淄郡王賜了門親事,還是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日後必有好戲看了。」
我哭笑不得看她,道:「武家正室與王家側室的好戲?」她點點頭,道:「雖那個王家女是側室,但卻聽說是將門之女——」我打斷她,道:「好了,別聽宮內人亂說,這些皇孫哪個日後不是姬妾成群的。」
宜喜悶看我,只能自我安慰,道:「也是,永平郡王是嫡長子,日後就是皇上,後宮必有上千佳麗。臨淄郡王與他比起來,算是好不少了。」她低聲念叨著,將冷茶端了下去。
我盯著書上的棋譜,早已沒了細看的心思。那日他賜婚時,那如蝕骨般的劇痛從未消退,不過是一個正妃,我便已如此,倘若真有幸登上帝位……
「郡主,」宜喜忽然入內,道,「元縣主在房外。」
我一時有些猶豫,過了會兒才吩咐她帶人進來,坐直了身子放了棋譜。元月入內時,仍舊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起身道:「郡主多日避而不見,終是讓元月等到了。」我苦笑看她,道:「坐吧。」
她靜坐下,待宜喜退出,才道:「我今日來,是想說一些郡主不知道的事。」我看她,道:「關於你和永平郡王的關係?」當初在我賜婚時,是她親送來李成器的紙箋,這其中關係明顯,只是究竟有多深,我卻猜不透。
她點點頭,道:「話有些長,我盡量簡短說,」她似是回想起往事,略有些出神,過了會兒才道,「我初入宮時,王爺常在章懷太子身側讀書,而我因為母親的緣故,也經常在東宮陪讀。那時的王爺極聰明,別人尚讀不懂的他便已能批註,所以太子對他的喜愛漸漸超過了自己的親兒子。那時太子經常笑著對我說,待我長大了,就讓我做他的妃子,太子還說,北魏元氏不比五姓七族,唯有嫁給李家人才能免去消亡的命運。」
我靜聽著她的回憶,看著她眼中的流光溢彩,漸已瞭然,她的情怕早已深種。
她笑中漸夾了苦,繼續道:「後來太子因謀逆罪被流放,我和母親也被送入了掖庭,自此再沒有見過王爺。直到他被冊封太子那年,母親已在掖庭病故,我被他尋了機會放到了宜都身旁。這些年,我看著他被廢,屢遭誣陷,卻仍舉步維艱地護著自己幾個弟妹,縱是心痛卻毫無他法。我本以為他放我到宜都身側,必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幫到他,可我在皇上身側五年來,他從未向我要求過任何,除了兩件事。」
我隱隱猜到什麼,心中紛亂著,緊盯著她沒有說話,只等她繼續說。
她與我對視片刻,才輕聲道:「第一件,是在鳳陽門處藏身,以防郡主不測。第二件,是為郡主帶那張紙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