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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所屬書籍: 永安調

宴席過半,眾人皆有些微醺。

皇姑祖母仍未露面。奉宸府本就有明旨,盡廢君臣之禮,武三思頻頻和婉兒談笑風生,引得眾人都有些忘形,我有一搭沒一搭看著,終是坐得有些腰酸,趁著無人留意走到殿外。

玉石階上,有十數個內侍在掃著雪,生怕聖上來了踩了雪,降罪砍頭。

一個老的在低聲教訓著,剛才轉過身,就有個小內侍齜牙咧嘴地揮著拳頭,我看得樂出聲,真是孩子心性,看得讓人心境大好。

我趁著四下無人,索性沿著石階走下去,一路進了桃園。

這幾日婉兒總誇著桃花開了,如何如何好看,讓我有閑了就來走走。沒想到今日倒是有了機會,滿園子的桃樹,都鋪了曾三月雪,倒是意外增了不少色。

這大雪天,園子里沒有人。

雪地上也沒有任何印記,踩在上邊,不過片刻就濕透了鞋。

「你再這樣走下去,怕是連衣裙都要濕透了。」身後忽然有人說話,我心頭微顫著,沒回頭,只提著裙角繼續走下去:「無妨,有你在,萬事都不會怕了。」直到走出了十幾步,我才想回頭看看他在哪,卻忽覺得腰上一緊,眼前從滿園雪景,一路落入了那漆黑含笑的眼中。

他用袍帔把我整個裹住:「我抱著你走。」心跳得厲害,我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這種地方,你也不怕被人看見。」他沒說話,直到走進一個石亭才將我放下來,替我擦去發上的落雪,溫聲道:「剛才看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仙蕙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這些話我起先聽著好想爭辯,如今卻只覺可笑。

生生死死過來,若還計較這些閑言碎語,那倒真是白活了。

我腦子裡一會兒是冬陽,一會兒又是仙蕙,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他倒是不急,嘴角浮著笑意,看著我,直到把我看得不好意思了才嘆了口氣:「說吧,若是不知從何說起,那就一句句慢慢說。」我抬頭看他,想了想才說:「算了,你整日要想的事情太多,還是別用這些事來擾你心煩了。」

他微微笑著:「剛才似乎有人說過,有我在,萬事都不再怕了。」我笑嘆著看他:「我不想用這種瑣碎事煩你,你倒是要自尋麻煩了?」他亦是低頭看我:「若不能為你解憂,又何談日後娶你為妻?」

他一句話,讓我才又壓下的心又亂起來,我側過頭去看雪落桃園,想了想才道:「有兩件事,都與你我有些關係,」冬至的事,也非我二人可以處理,我終究還是提起了仙蕙的那句話,「你知道……如今你我兩個,時常在宮中相見,又從不避諱外人,宮內外已有蜚短流長,不堪入耳的話。」

我努力想讓自己措辭好些,可說出來卻仍覺刺耳,不禁暗暗苦笑。終究還是介懷,不知是為了今日冬陽的事,還是因為方才在殿內看到了元月……他沒有立刻說話,只伸手摟住我,過了許久,才柔聲道:「永安,你這句話,讓我如何敢離開洛陽?」

我不解看他:「你要離開洛陽?皇姑祖母已經降旨讓你回長安了?」他搖頭:「突厥自上次兵敗,始終深居漠北,卻自年初起頻繁出兵驚擾百姓,皇祖母已有意命父王挂帥,統燕趙秦隴諸軍痛擊。」

相王挂帥,誰都明白那只是對朝臣百姓的說辭。

李成器曾打敗突厥,如今再來犯,又是父王挂帥,自然領兵出征的是他。

我心慌意亂看他:「已經下旨了?」他溫和一笑:「還沒有降旨,也就是這幾日的事了。」我禁不住抓緊他的袖口,想要讓自己鎮定,可眼前儘是他曾斷臂的模樣,心中早是亂作一團,他看我如此,又將我摟得緊了些:「別多想,突厥經上次一戰,已元氣大傷,暫還不成氣候。」

我搖頭,沒說話,努力讓自己靜心。

可偏就越來越不安,他忽然輕聲道:「永安,抬頭看我。」

我順著他的話,抬頭看他。

「當日上戰場,我的確了無牽掛,只想一展少年抱負。而今日已完全不同了,我有你,就一定會平安回來。」太近的距離,他的眼睛專註而堅定,彷彿只有我,我緊盯著他,很慢地點了下頭:「好,我等你回來。」

我知道日後一定會是血染江山,這之前他要有自己的勢力,自己的心腹兵士。

這些沒有人能夠給他,只有他自己去拿回來。

或許太平之所以肯與他結盟,就是因為當年突厥那一戰,他做了什麼,拿到了什麼。我想到他手纏白布的樣子,又有些難過,低聲道:「當初,你是如何受得傷?」沒想到過了這麼久我才有機會問一問,更沒想到的是,當我終於能開口問的時候,他又要離開洛陽,征戰幽燕。

他平靜道:「那是關鍵一戰,之前所派遣的武將非逃即降,交到我手上的兵將早沒了士氣,我身為李氏皇孫,若也是退縮不前,此戰必敗。是以,說是被突厥人傷了,倒不如說是有意而為。」我聽得心驚膽戰,到最後一句更是大驚看他:「你有意斷臂?」

他淡淡笑著:「是,唯有將帥捨命,才能讓那樣的兵激起男兒熱血。」我心一下下抽痛著,伸手握住他曾傷了的手臂:「大周有你,何其有幸,李家有你,何其有幸。」

而我又何其有幸,能得你深情不移,得你生死相許。

我摟著他的腰,仰起頭看著他。

他似是不解,低頭認真看我,我這才深吸口氣,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親了下:「不論外人如何說,你明白我的。」

他深看著我,清潤的雪,嫣紅的桃色,都彷彿融在那雙漆黑專註的眼中……

那日皇姑祖母始終沒來,不過是賜宴了事。

婉兒坐在我房裡,凍得手腳冰冷,不停搓著我的手。一整個晚上,我稍微熱些,她就立刻湊過來把我冰的發抖,到最後,我只能哭笑不得起身,挑燈看書。

她靠在我身邊,隨口道:「你知道那天你皇姑祖母為何沒出現嗎?」我搖頭,朝堂宮中的事,若非她和李成器偶爾提及,我根本沒有機會了解。她打了個哈欠,笑道:「那日降雪,宰相蘇味道率百官恭賀,硬是被殿中侍御史王求禮攔住,說要是三月雪算瑞雪,那臘月驚雷難道還是祥瑞之兆了?還指著蘇味道說他是諂媚小人,笑死我了。」

我詫異看她:「所以皇姑祖母就先說要賞雪,後來有氣得沒來?」她抱著我的手臂,點頭道:「本是件皆大歡喜的事,偏就被那個迂腐的王求禮攪合了。」我嗯了聲,也覺得那人真是不會挑時候說話。

婉兒又嘆了口氣:「再說,突厥出兵的事,聖上本就已經夠煩心的了,我們都想著這麼一熱鬧賞雪能好些,算盤全白打了。」我聽她說突厥出兵,想起李成器說的話,有些難過,沒吱聲。她等了我會兒,似乎察覺到不對,仰起頭看我:「怎麼了?」

我隨口應付:「沒什麼。」她眨了下眼睛,立刻笑出來:「是在為相王挂帥的事憂心?」我實在瞞不過她,也不想再瞞,很慢地點了下頭。她兩手抱住我一隻手臂,坐直了身子,很輕地貼著我的耳朵道:「告訴我,你和他有沒有……」

我嚇了一跳,險些把她推開,只覺得耳根已熱了起來。

她看我不說話,嗤嗤地笑了兩聲:「風流天下的李成器,竟然能忍到今日?」我沒說話,被她說得心有些發虛,隨手翻著書,卻根本就再看不進去一個字。她盯了我會兒,才又問道:「還是你根本就沒想好?」

我不解看她,她抿唇笑:「好了,當我沒問這句話。我看著你們走到今天,你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嗎?估計日後他即使要死,你也會毫不猶豫地陪著的。」我心頭一跳,不知該為這句話歡喜還是憂心:「我只希望他平安。」

她深嘆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反倒是又趴在我肩上,繼續道:「不說那些日後不開心的,告訴我,為什麼現在還沒有過?」

我被她問得啞口無言,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不知道,或許是我自己的問題。」不是沒有機會,也不是沒有感情,但他像是能看出我的心思,始終沒有強求過。我正是出神,婉兒已經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永安,身為皇族貴女,怎能如此做人?」

我好笑看她:「皇族貴女,該如何才好?」她輕揚唇角:「這宮中,上至你皇姑祖母、太平,下至眾多宮婢,哪個不是盡享其中之樂?」我被她一時噎住,卻是實情,可終是難繞過心中那道深溝,我也不清楚還在計較什麼,這宮中有很多人,都是再嫁為婦……

她拿下我手中的書,認真看我:「永安,告訴我你的心結在哪裡?」我渾身不自在,不明白她為何一直追著說此事,她把書放在手邊,握住我的手:「你自幼長在宮中,有沒有母親在身邊,有些話我不問你不說,可能這一輩子都沒人能解開你的心結。」

熏香意濃,我看著她如水的眼,只覺得感動滿滿:「我真不知道,或許就是因為李隆基。我總想能把最好的,都給李成器,可終究是給老天捉弄了。」她鬆了口氣,笑道:「果真如我所料,卻又比我想得簡單。我既有這個心結,又怕宮中那些閑言碎語,才會這樣。」

我索性走下地,光著腳跑去吹滅了燈,又立刻鑽到了錦被裡。

她被我的腳冰得不行,哭笑不得:「我好心開導你,你竟然還如此待我。」我笑得得意:「你害我一夜未睡,總算能討回來了。」她認輸:「好好,說到哪裡了?」我悶聲道:「好吧,坦誠些說,我真的對那些閑言碎語不大在意,整日走在刀尖上的人,誰還會在乎那些傷不了人命的說。」

她莫名靜了會兒,才有意長嘆口氣:「你如此說我就徹底安心了。你說,李成器算起來還是我日後的宿敵,怎麼我連他這種事都要插一腳?三月雪果真不是什麼祥瑞事……」

我手腳冰冷,卻是被她說得渾身發燙,索性裝睡不再說話。

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她又從身後摟住我的腰,輕聲道:「能解開你心結的,估計只有李成器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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