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元年,父皇漸萌生退位之意。
這日,我帶嗣恭和永惠入宮,父皇和我閑話了兩句,忽然問我,對天文曆法可有涉獵。我不解,輕搖頭,摸了摸永惠的手,示意她帶著嗣恭去殿外玩耍。永惠倒是聰慧,眼睛轉了轉,立刻抱起嗣恭,低聲哄著,走了出去。
「陛下說的是,前幾日的長星?」我輕聲反問。
父皇略頷首。
果不其然。長星亘天一旦出現,總會被有心人利用。如今天下初定,唯有太平和隆基勢同水火,那麼,父皇的這句看似簡單的問話,也一定和隆基與太平的鬥法有關。
「長星現世,常被說是上天要人間經歷除舊布新的變革,」我說得這些,一定早就有人和父皇說過,都是些陳詞濫調,「中宗皇帝在位時,也屢有災異星象,臣媳聽郡王提起過,陛下那時也曾進言,要中宗皇帝——」「禪位,」父皇說出了我不敢說的話,「的確,朕是如此做過。」
父皇說完,便不再繼續,站起身來,先一步走出了大殿外。我不敢耽擱,也隨著父皇走了出去。目之所及,永惠和嗣恭正在不遠處玩鬧在一起,永惠全然不顧自己是個女兒身,像個男孩子一樣將嗣恭背起來,邊跑,邊笑。
「永安,」父皇看著這朗朗晴空,輕聲說,「朕有時很羨慕你,你和我母親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們這些兒子們都要久。」
我被這簡單的話觸動,一時失語。這是我初次聽到父皇用如此語氣提起她,提起那個只手掌握這宮中所有人命運,為了穩固皇位,不惜捨棄親情的武皇。
「朕如今只剩了太平一個妹妹,也算是相依為命。可這幾年,朕越來越不能平衡她和隆基之間的關係了。」他深深地自喉嚨口嘆出了一口氣。
我想,他真的要有個決斷了。或許就在這幾日。
次日,天還沒亮,我卻再也睡不著,輕手輕腳地從被褥里挪動著身子,想要偷偷爬出去。沒想到,手腳剛才動了一動,就被他的手臂直接摟了回去。
「你一整夜輾轉反側,我也沒睡,」他的聲音有著輕微的倦意,氣息在耳根處拂過,輕輕地撩撥著這房裡旖旎的餘溫,「永安,你整夜無眠是為了什麼?」我聽得出他話語中的揶揄,哭笑不得地伸手,在他後腰上掐了下:「郡王,勿要耽於美色。」
「美色,嗯,美色,我的永安天下不換,」他笑,聲音再次輕喚我,「永安,」說著,就已經將手掌從我的腰滑下去,一路沿著腿,輕輕捏住了腳腕。我被他弄得發癢,忍不住想躲:「成器,成器,我告訴你,為何整晚都沒睡的原因。」
他輕聲笑著,在我耳邊問:「重要嗎?」我忙解釋:「重要,關係誰主江山。」他倒不太在意:「江山與我何干?」我氣得也笑:「昏庸。」這個詞這幾年不知道多少次被用在他身上,起初是玩笑,最後全成了他懲罰我的借口。
此時脫口而出,無異於自尋死路。
在他欺身而上時,我忽然抵住他的胸口:「父皇想要禪位!」果然,他還是聽進去了,明顯動作緩和下來,換而去親吻我的脖頸:「哦?他決定了?」我仰著頭,渾身被他撩撥的微微燥熱,輕聲嗯著:「前幾日你和我說有長星星象,我就想,或許這就是一個機會,太平一定會對父皇進言,說這是上天在警告他,有除舊布新的徵兆,也就是——太子有篡位的想法。」
他似乎並不顯得意外:「太平終歸不了解她的這個哥哥,不是人人都和她一樣,對權利如此渴望。恐怕父皇聽到她這麼說,第一個想法就是,與其夾在他們中間難坐穩這個皇帝,還不如趁早順應朝臣們的心思,讓位給隆基。」
他洞若觀火,我倒是沒了躲避的借口。
原本一件驚天大事,卻被他三言兩語帶過,他的眼底儘是暗潮湧動,終於俯身上來,成功打散我關於禪位的猜測。
延和元年,李隆基即皇帝位,改元先天。
隆基登基那日,沈秋在府中為我診病。天下百姓普天同慶,我和他兩個卻閑話家常,完全沒有任何新帝登基的感覺。
「這幾日啊,我都覺察出自己真是老了,想起當年我們第一次見,你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沈秋長嘆口氣,收回手,「卻喜歡胡思亂想,連出了疹子都能把自己嚇個半死。」
我噗嗤一笑:「是啊,我當時想得可多呢,怕是天花,怕被整個圈禁起來,或者直接在宮裡直接被埋掉、賜死,總之怕的要死。」
沈秋笑笑,終究是被今天新帝登基的事所影響,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這一聲喟嘆沒有任何掩飾,算是為過去多年如履薄冰的謀劃畫下了最終一筆。李成器多年的謀劃,從年幼開始結交朝臣、培育羽翼,到後來幾次三番虎口脫生,幾次帝位更替,再到最後,所有的一切都付之東流,讓位與弟。
千百年後,恐怕再沒有知道這驚心動魄的一生,而只知,他是一個讓出太子位的皇長子。
沈秋知道今日宮中一定大擺筵席,叮囑我不能飲酒、不能晚睡後,拱手而去。
可才沒走兩步,就頓住腳步,回頭,清了清喉嚨,有些不太自然地多添了一句:「郡王定是要喝酒的,男女房事也會將酒氣過給你,今晚——」我臉頓時熱了,低頭嗯嗯了兩聲,都沒太敢多看他的眼。
沈秋走後沒多久,李成器就遣人來接我入宮。
待進了宮,也已入夜。
宮中綿延不絕的燈火,讓我終於有了些新帝登基的感覺。論身份,我並不能真的和成器並肩而坐,在宮宴上露面,本沒有想到要來,沒想到隆基卻意外堅持。
更沒想到的是,馬車停下來的地方是我曾經多年在宮中住的地方。
我慢慢從馬車上走下來,看著空空無人,只有守門人的雁塔,問迎來的宮女,究竟為何要帶我來這裡?「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陛下的口諭,讓縣主在此等候。」
縣主?
自嫁與成器,從未有人如此喚過我,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又怎敢有如此口氣?看來,真的是隆基的意思了。
他如今是當朝皇帝,手握天下的人。
雖然宮中有太上皇,宮外有太平,腹背都有人在削弱他的皇權——他卻仍舊是皇帝。
我揮去身邊人,知道無處可去,只能獨自一人走上了樓。
這裡每一處轉角、每一層樓梯,我都深深地記在腦海里,嫁給李隆基前,拿到李隆基休書後,我都曾住在這裡。
一塵不染,處處皆是。我推開三樓的門,走進去,有風從敞開的窗吹進來,將桌上的紙筆吹得凌亂。連擺放的物品都一模一樣嗎?隆基,你想說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終於有了腳步聲,走進來,還未近,就有濃重的酒氣:「永安。」他的聲音仍舊清麗,像是個少年。
我轉身,恭敬行禮:「陛下。」
「永安——」他盯著我,輕聲說,「永安,我是皇帝了。」這語氣太像他年少時,還沒表露出任何感情時的那種依賴和信任。
我抬頭,微微笑著說:「恭喜你。」
不是陛下,而是你。
那個我從十幾歲就護在身後,拼了性命去保全的小郡王,李隆基。
龍袍加身的人,雙目卻有著三分酒意七分傷感。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再進,似乎又猶豫了,就這麼尷尬地站在那裡,緊緊地盯著我。
「永安,如果沒有你的執念,今日被封后的一定就是你,」他眼睛有些發紅,不等我說什麼,馬上又笑起來,「說這些有何用,朕真是醉了。」我輕輕點頭,微微笑著,恢復了對一位君王基本的尊敬:「陛下是醉了,臣妾告退。」
我低頭,想要離開,卻覺腕間一緊,被他扯了回去。
「永安……」他的眼睛,越來越紅,聲音低下來,「我會讓大哥任刺史,你們離開這裡,越遠越好。」心底沒來由地一抽,我沉默片刻,問他:「你……準備動手了嗎?」
朝中七位宰相,有五位出自太平公主門下。
而朝中百官,有半數依附於這位公主。
所以,當年成器明明知道是太平喂我喝下毒酒,卻什麼也不能做,因為還不是時候。這位當年深受皇祖母寵愛的公主,連如今在宮中的太上皇也要讓她三分,而隆基新帝初登……我沒敢再往下想。
這麼多年,不管李家武家,已經死了太多人。
太平就是最後一道阻礙,除掉她,才能保李家天下的長治久安。
李隆基手攥得很緊,也不答話,過了許久才終於慢慢鬆開手,兀自一笑:「永安,倘若我身邊有你,恐怕這天下早就太平了。」我沒答話,再次躬身告退。
這次他沒再攔我。
我沿著樓梯,一路走下去,剛才到二樓就看到李成器有些微醺地站在窗邊,背對著樓梯處。我忍不住彎起嘴角,慢慢地走過去,伸出手,未料還沒觸到他身上的衣衫,就被他反手握住了手:「你再不下來,我就要上去了。」他的聲音微微帶著笑意。
竟然,還有從未有過的醋意。
吃醋?李成器?
我心底忽地柔軟下來,輕輕貼上去,環住了他的腰:「你還會吃醋?」他的笑聲難得有些放縱,或許是因為喝了酒,十分悅耳醉人:「那是當然,我將這天下江山讓給了他,他若再對你有分毫非分之想,豈不是欺人太甚?」
今日這是怎麼了?我越發覺得可疑,從他身後繞過去,不解地看他的眼睛。
哪裡有醉,那漆黑的眸子分明有著一抹狡黠的笑。原來如此,全是說給樓上的那位新帝聽得,用我做幌子,提醒他要對家中幾位兄長忌憚幾分,免得日後又是一場場的手足相殘。成器的意思我自然懂,也樂得就勢配合,索性將臉貼到他胸口,忍著笑,輕聲說:「走吧。」
他的手,撫了撫我的後背,這次倒是真有了些安撫的意味。
或許他也是怕,怕這位新登基的弟弟真借著酒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所以他真的就站在這裡,等著我。
想到這裡,很多過去的事都慢慢從回憶里湧出來,那些求而不得,所嫁非想,所娶非想的日子……他獨自一人在王府中是如何渡過的?這一晃眼,竟這麼多年過去了。
「成器,我在想——」我輕著聲,告訴他,「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那麼久。閉上眼睛,我還能想起皇祖母,想起婉兒,想起仙惠……很多人好像都還活著。」
「每日晨起,宜平都會伺候尚未睡醒的我穿衣梳洗,然後上妝。
閑下來的時候,皇祖母總會讓我和婉兒一起,左右兩側陪著她,聽她隨口講講政事,或者說說詩詞歌賦。
那時候,在我眼中,天下也是太平的,皇族也是和睦的。那時候,在我眼中,每日惦記的就是能多看你一眼,盼著能和你多說上幾句,盼著……」
「盼著,能儘早賜婚,與我舉案齊眉,多生幾個孩子?」他的聲音溫柔的彷彿當年太液池的碧水,還有那倒影在碧水中的銀月。
「那時我才十二歲……」我不得不提醒他。
「十二歲?是有些小,不過文德皇后出嫁時也才十二歲。」
他說著,又笑了聲。
我恍惚覺得這句話如此耳熟,待想起是在何處聽到時,才猛地臉紅起來,推了推他的胸口:「走了。」月下窗邊,他眸色清澈如水,靜靜地看著我:「走?去何處?」
我知他有意,卻也無可奈何。
只能抬起頭,隨著他的目光,輕聲玩笑:「天涯海角,只要不是這宮中,哪裡我都會陪郡王去。」他愣了一愣,竟也有了一瞬的失神,旋即笑了:「倘若你不是武家縣主,而我不是李家郡王,或許早就可以遠走他鄉了。」
遠走他鄉。
去哪裡?去那些歲歲年年向大唐進貢的附屬小國嗎?
我的思緒也隨著他的話,變得有些浮動,過了會兒,聽到樓梯上有人輕輕咳嗽了聲。我抬頭,看到眼睛紅得像兔子一樣的今日新皇看了這裡一眼,勉強笑笑,繼續沿著樓梯走了下去。很快,就聽見雁塔下傳來一陣請安的聲音。
新帝登基,人人賣力。
可這宮中,這短短十數年,已經換了多少皇帝?
誰又知道百年後,千年後,這困住多少李家武家人的宮殿會是誰的?
「永安。」他低下頭,輕輕地,將他的下巴頦放在了我的肩上,用我所聽到過的最溫柔的聲音喚我。我嗯了聲,感覺他偏過頭,有些孩子把戲地貼在我耳垂上,輕輕地念出了一句話:「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我心頭一跳,竟仿若回到當年,輕著聲音,重複著當年回答他的話:「永安曾聽聞郡王自幼才氣過人,這種尋常的句子,怕是幾歲就已爛熟於心了。」「哦?」他笑,用嘴唇輕吻住我的耳垂,有些玩世不恭地追問著:「關於本王,縣主還聽聞過什麼?」
窗外,清風徐徐。
皇帝一行已經走遠了,這裡除了守門人,就只剩了我們兩個。
我閉上眼睛,真的像是回到了最初。
在狄仁傑拜相宴上,安靜笑著的他和情竇初開的我。
延和元年,睿宗下詔正式傳位於太子,李隆基即皇帝位,改元先天。先天二年,太平公主謀反,被誅,改元開元。
自此,開啟了大「開元盛世」。
開元四年,因避玄宗生母昭成竇皇后之諱,李成器改名為憲,晉封為寧王。
至開元二十九年,寧王李憲薨,玄宗哀痛特甚,「號叫失聲,左右皆掩涕」,次日下詔謚曰「讓皇帝」。
同年,玄宗李隆基任用安祿山,結束了長達二十九年的「開元盛世」。
「宮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間作讓皇。」
——《游惠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