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柳梢難以辯解。
「好個無關!若不是為救你,他又何至於獨斗食心魔?若不是為救你,洛歌會走不出大荒?」卓秋弦果然大怒,「洛歌是重華後人,合該守護六界,要死他自己去,憑什麼拉著玉容?如他所言,我無仙心,他們有又怎樣?救再多人,誰能救他們?」
縱然救了天下,又有誰來救他們?
洛歌的辛苦與功勞人人稱道,然而在魔禍初平、百廢待興的時期,若非有善於應酬的商玉容從旁協助遊走各派之間,洛歌再有智謀也□□無暇。洛歌立於光芒之下,商玉容便是他身後無聲的影子。事實上,六界百年安寧,又豈止兩人的功勞?那些中斷修行自請外出守關的弟子們,那些為了大局而籠絡武道忍耐諸多無理要求的仙尊掌門,哪個沒有犧牲?
守護,是仙門的責任,也是他們的選擇,明知道不該責怪,可是作為女人,作為朋友,依然忍不住要怨憤。
柳梢咬緊唇,低頭。
卓秋弦猶自激動:「以他的修為,在食心魔手下支撐片刻不難,若非你報信延誤,他怎麼會死?他捨命救你,你卻根本就是想要他死!你說,他憑什麼要救你!我竟然還放過你一次!」
提到「他」,芊芊玉手竟是直指訶那。
柳梢絲毫沒覺得奇怪,也沒有提醒她。
訶那不但沒有分辯,反而笑了:「既然都放過一次,不差再通融一次。」
妥協央求的語氣,居然有幾分死皮賴臉的味道。
卓秋弦竟也沒有生氣,愣愣地盯著他看了半晌,眼神怒火漸漸地消融,終於,她沉聲道:「他們都在附近,就算我不插手,你們也逃不了。」
訶那道:「你不插手就很好,能否存活,是天意。」
卓秋弦果真不再說話,收劍歸鞘,看也不看兩人就走。
她只是性格執著,導致怨念太深,遲遲放不下商玉容之死,情緒得以發泄之後,心魔自然就被壓制下去。訶那也明白這點,所以才順勢引導,以免她走火入魔。
「卓師姐!」柳梢沖著她的背影道,「謝謝你信我。」
卓秋弦頓了下,冷冷地道:「我不信你,我沒那麼聰明,看不出你是好是壞,我只是相信玉容,也相信洛歌。」
仙子頭也不回,大步離去。
沉默。
柳梢直直地盯著身旁的人。
不知何時,妖君已經現出妖相,黑色眼睛變成瑰麗的藍,眼波瀲灧,流動著魅惑的光澤。
滿頭青絲變作白髮,失去蔓形簪與紫絲流蘇襯托,如雪瀑般一直流瀉到地面,藍色的細碎飾物點綴其間。艷麗的紫袍前襟微敞,衣帶半松,如此狼狽模樣,反而越顯出一段天然的華麗妖嬈。
他手中拿著的,赫然是一柄團扇!
「你故意的,」柳梢低聲,「我們這是在騙她。」
複雜華麗的裝束,男生女相的眉眼,加上方才那脾氣態度,依稀竟有幾分商玉容的影子。
不過眨眼之間,紫衣已變作純白色的外袍,妖相完全顯露,華麗妖氣頓時消減,剩下滿身清貴。
訶那扶著她站直了身,淡藍色手鏈發出動聽的「叮嚀」聲:「你以為當真能騙過她?其實她早就看穿我的意圖了。」
縱然仙子滿腔怨恨,被心魔所困,那雙眼睛卻始終清澈。
柳梢愣了下:「因為你,她還是放過我們了。」
訶那搖頭:「她原本就不想殺你。」
「不管怎麼樣,我們又躲過一次,」柳梢突然輕鬆起來,再端詳他片刻,爆發出一陣笑,「訶那!原來你長這樣……啊,真好看!真像個……妖后!」
面對調侃,訶那也沒生氣,微笑:「抱歉了,沒讓你看到威風的妖君。」
柳梢擦擦眼睛:「走吧,出去再說。
.
前方空氣中漂浮著無數細密的光點,比螢火還小,那都是散動的識沙,由仙武聯盟所煉製,寄附著最簡單的搜索感應之術,只要觸及一粒識沙,便會驚動對方。越往前走,識沙越來越密集,以兩人現在的實力,的確難以逃出這樣的包圍,難怪卓秋弦會那麼說。
速度絲毫沒有因此減慢,柳梢背著訶那往前闖,身影如箭,撞得識沙紛紛飛散。
飛舞的識沙中央,一個少女轉過身來,英氣美麗的眉眼間透著柳梢最為熟悉的嘲諷之色。
柳梢也停下來,兩人對視。
「柳梢兒,你現在的樣子真像條落水狗,人人喊打。」白鳳先開口。
柳梢像是沒聽到她的諷刺:「放過我。」
白鳳嗤笑:「憑什麼?」
「我求你。」柳梢放下訶那,下跪。
「夠了!」白鳳忽然莫名地發怒,「這次沒人看見,我便還了你的情,今後你我兩不相欠。」
柳梢聞言鬆了口氣。
其實白鳳雖然手段狠毒又與柳梢不睦,但她向來知恩圖報,一次救命之恩竟記在了心上。柳梢被困禁魔坑時,曾托她向卓秋弦求救,她其實是轉達了的,不過卓秋弦當時並沒有回應,後來順勢借訶那之手放走了柳梢,柳梢清楚緣故,白鳳卻不知內情,以為沒幫上忙,所以至今還惦記著還情之事。柳梢此刻要活命,當然也不會主動說穿。
當初無意相救,今日卻得活命之恩,再想到兩人在武道你死我活的過往,柳梢心頭百般滋味難言,經歷這麼多事,柳梢早已不再計較那點小過結,何況錯多半都在自己,再想到白鳳能離開侯府過上如今的生活也不容易,便忍不住再次提醒:「仙門這幾次圍攻我,那些仙尊們都在場,只有謝令齊不在,我之後就被食心魔盯上。」
「多謝你為我著想,」白鳳依然是諷刺的語氣,「這種挑撥的事兒,你我都乾的夠了,收起來吧。」
見她執迷不悟,柳梢火氣上來:「謝令齊真的是食心魔!他跟陸離不一樣,他根本不可能真的喜歡你!」
「你怎麼知道他不喜歡我!」白鳳冷笑,「難道就你人見人愛,我就不配被人喜歡了?」
「他喜歡的是洛寧!」柳梢衝口而出。
「你!」白鳳變色,怒視她。
柳梢立刻後悔了,自己與訶那的生路還在她手上,不該衝動激怒她,於是柳梢放軟語氣道:「你肯放我,就算我要笑話你也不會選這種時候,侯爺方衛長他們利用完別人會怎麼做,你也清楚,你再跟著謝令齊不會有好下場的!」
「那你說我該怎麼做?」白鳳猛地上前兩步,咬牙,「沒有他,我現在還是侯府的殺手,生死只在侯爺和方衛長一句話,一輩子受那些仙門弟子的冷眼和奚落!可如今,我是堂堂正正的仙門弟子,是南華首座師兄看中的人,再沒人敢輕視我,她們甚至要奉承討好我,我好不容易才擁有今日一切,全是仗他得來,你說,他果真是食心魔的話,此刻背離他,我又能有什麼下場?除了跟著他,我還能去哪裡?」
柳梢語塞。
「你有陸離,有洛歌,還有商玉容、洛寧、卓秋弦,他們個個都肯護著你,你當然可以放心地改邪歸正做好人,就算入魔——」白鳳一指旁邊的訶那,冷笑,「看吧,連妖君白衣都親自來救你,我呢?我有什麼?除了跟著謝令齊,我還有什麼別的選擇?你倒是說啊!我也奇怪,你到底哪點比我好?除了生得好看點,你根本是個徹頭徹尾的軟骨頭闖禍精!一個只會無理取鬧的草包!可是所有人都對你那麼好,你總是那麼輕易就讓他們喜歡!你可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能脫離侯府過上如今的日子?你呢,陸離從未讓你受過責罰,商玉容為你死了,洛歌輕輕鬆鬆一句話就護你周全,連洛寧也要來救你,你知道我有多羨慕!」
柳梢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自卑的、怨恨命運的少女,一直在羨慕別人的快樂,卻從沒想過,原來也有人羨慕著自己。
白鳳越說越激動,手都在發抖:「你呢?柳梢兒,你向來都這麼自以為是,哪裡想過別人?若是有人肯那麼對我,我寧可替他們去死!可那些對你好的人呢,他們都落得什麼下場?陸離死了,商玉容死了,洛歌也死了,洛寧怕也沒什麼好結果吧?如今連妖君白衣也要被你害死了!真是老天無眼!那些好人全都死了,偏偏你還不死!」
柳梢怔怔地聽著,艱難地重複:「為什麼……我還不死?」
是啊,為什麼死的是他們?為什麼商玉容捨身救自己,自己卻為那樁可笑的仇恨,不早點去報信?為什麼自己為一場可笑的「仇恨」,輕易入魔?為什麼自己不能控制魔性,讓食心魔意識入侵,害了洛歌?
「他們死的時候,你很得意嗎?」
「連洛歌都被你迷住,你想必是覺得很光彩很有臉面,你就是這樣的人!」
……
「不是!不是!」柳梢捂住臉滑坐在地,尖叫,「我沒有!我不是!」
體力精力嚴重透支,再受到這般痛罵,自責,內疚,恐懼,悲痛……諸多情緒齊齊湧上,她一時之間竟瀕臨崩潰。
美眸驟然迸發寒光,訶那當即掃了白鳳一眼。
對上他的視線,白鳳猛地清醒過來,閉嘴。
責罵聲在耳邊反覆迴響,柳梢全不理會外界發生了什麼,雙手抱著頭縮成一團,顫抖。
白鳳說的沒錯。
是她太任性,總是故意惹他們生氣,惹他們操心;
是她太沒用,明明有別人沒有的天賦,卻任性而為,白白地浪費了光陰;
是她太笨,才會落入食心魔的陷阱,看著保護她的人一身鮮血離去,她卻無能為力;
都怪她,他們不該死,她才是真正該死的人!
……
「柳梢兒。」頭頂傳來輕柔的聲音,帶著似曾相識的憐憫與關切。
是了,是這種語氣,為什麼現在才能感受到?
柳梢流淚,放聲大笑。
曾經,他們也是這樣對她啊,有真,也有假,那時的她卻只一味地羨慕著洛寧,嫉妒她被眾人保護疼愛,全然忽視了關愛自己的那些人。
訶那見她貌似瘋狂,立即捉住她的手,想要強行掰開。
「訶那,」柳梢反而更用力地捂住臉,掙扎,眼淚從指縫裡直往外流,「是我害了你,我還會害你!」
「你做的很好了,」輕輕的聲音,夾雜著虛弱的咳嗽聲,「你看,你在保護我呢。」
保護嗎?
手情不自禁地鬆開,再見到光明的瞬間,她對上了一雙秀美的眼。
明亮柔和的眼波,猶如清澈的湖水,洗凈了混沌的思緒。
「我救你,換你立下魔神誓言,你不欠我。」
不欠嗎?柳梢怔怔地望著他。
見她精神逐漸平復,訶那這才鬆了口氣。方才她兩人都過於激動,幸虧自己早有準備,及時設置了結界,才沒有讓這裡的動靜傳出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僅剩的妖力過度消耗,他跌了下來。
「訶那!」柳梢完全清醒過來,知道他在地上必然會加重傷勢,連忙背起他。
白鳳見狀既是嫉妒,又是幸災樂禍:「好個妖君白衣,為了救你,妖闕不要了,命也不要了,柳梢兒你還真是紅顏禍水,見一個害一個,也不知道你是怎麼迷住這些男人的,陸離那麼寵你,他到死也想不到,你有這麼多相好,早就不記得他了……」
「不記得又怎麼!」冷不防,柳梢猛然抬起臉。
白鳳正罵得暢快,被打斷反而一愣。
「陸離陸離,沒事別拿他來壓我,他的事你又知道多少!」柳梢竟突然變得底氣十足,冷笑,「我不怕告訴你,他從來都沒喜歡過我,只是在哄騙我,利用我替他辦事,我有今天都是他害的!你說,我為什麼要記得他!我憑什麼不能忘了他!」
白鳳自小喜歡陸離,因此才痛恨柳梢,沒料到她說出這番話,氣勢不由自主地弱了幾分,訥訥地道:「怎麼會,他對你那麼好,都為你死了……」
「是啊,他對我真好,為了魔宮,連死都要用徵月的身份設計我入魔,想要我死心塌地為他辦事,我該感動?笑話!」柳梢什麼都顧不得,指著她罵道,「別在我跟前提他!別噁心我了!我不只要忘記他,還要忘得乾乾淨淨!你要是想,就自己想去吧!」
「就算像你說的那樣,他至少也對你好過,沒有他,你早就死在侯府了,」白鳳還是不信,聲音又大了點,「只要他對我像對你一樣好,我什麼都願意幫他做,你就不能為他做點事嗎?」
「你知道什麼!你懂什麼!」柳梢暴怒,「沒有他,我根本不會落到這個地步!我早就……我……他……」她竟氣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訶那安撫地拍拍她的肩,朝白鳳道:「我記得你是來還人情的,再吵下去,很難兩不相欠了。」
他這一提,柳梢馬上記起目前所處的困境,勉強壓下情緒:「一句話,白鳳,你到底放是不放!」
「我說到做到,」白鳳哼了聲,側開身體,「外面人多,你自求多福吧。」
「食心魔現在受了傷,恐怕魔性又要發作,你就等他來挖你的心!」柳梢到底忍不住回了一句,背著訶那從她身旁掠過。
目送兩人消失,白鳳依然站在原地,眼中的諷刺之色漸漸轉為了黯然。
人總是這樣,不斷地沉迷於比較。
少女羨慕著另一名少女的幸運,卻哪裡知道她在這場命運的交易中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正如那名少女也曾經同樣羨慕著另一名少女,卻不知道她身上有著致命的缺陷
.
奔逃的人帶出一陣風,身旁的識沙逐漸變得稀疏,意味著兩人很快就能衝出包圍圈。
「傳言,陸離是前任魔尊徵月。」
「他不是。」
聽到簡短果斷的回答,訶那沒有再多問。
兩句話的工夫,柳梢背著他又衝出一段路,陡然停住:「訶那!」
「嗯?」
「你聽到什麼沒有?」緊張。
「嗯。」
他也聽到了!柳梢的心開始發抖。
回頭,早已看不到白鳳的影子,可方才那道尖叫聲又是如此清晰,如此的耳熟。
臨走之言雖是賭氣玩笑,卻並非毫無理由,食心魔得到草靈之心,但時間太倉促,草靈之心估計還沒來得及起作用,他就再次吃了訶那一劍,他修的是魔仙,受傷後魔力反噬,五臟必然難以承受,很可能會需要人心不是么?
訶那明白她的意思:「仙門在附近,那個白鳳修為並不弱,倘若是假,回去只怕會中計,就算是真,也已經來不及相救,他正可嫁禍與你。」
早已失去血色的唇瓣被咬出深深的印記,柳梢沉默片刻,果斷地道:「回去看看!」
訶那沒有再勸她。
終究還是感念活命之情,柳梢難以坐視,轉身飛速奔回,不消片刻就看到了樹下的白鳳。
黑夜飛煙,映著一雙暴突的雙眼。臉上再沒有嘲諷的表情,白鳳倚著樹榦半坐在地,嘴巴微張,胸前血淋淋的洞猶自突突地往外冒著鮮血。
肉身未冷,魂魄已滅。
「是食心魔的手法。」訶那輕聲道。
「謝令齊!」雙目紅得幾乎流出血來,柳梢咬牙切齒。
附近那些弟子正在搜尋,加上識沙,以白鳳的能為,未必沒有機會傳遞信息,何況食心魔還有重傷在身,唯一的原因是,她根本就沒有防備下手的人。
奮力掙扎,想要離開黑暗,不惜背棄正義,卻投身另一處黑暗。不甘屈服於命運的少女,終於在黑暗中結束了她短暫又悲劇的一生,再無來世。
想要過得更好,有錯嗎?弱肉強食的世界,有多少弱者能堅持正義?
人亡,空氣中的識沙並沒有消失,竟是自行認主,攜帶著仙門武道特有的靈能,緩緩地沒入柳梢的身體,與柳梢的靈識融為一體。
對於力量幾乎耗盡的逃亡者,這無疑是最及時的幫助。
選擇將最後的助力留給趕到現場的第一人,也許少女臨死時,想過她可能會冒險回來看自己?
然而誰能確定呢?兩人根本連朋友都算不上,曾經還是死對頭。
或者,這只是一場巧合,也許那是少女最後的奢望,從未被人在意過的少女,也希望有人會關切自己,會來尋找自己?
原來真正一無所有的是她。
識沙波動,信息立即傳入腦海,有人在接近。
「我會給你報仇!」丟下這句話,柳梢沒有絲毫耽擱,掉頭逃走。
幾乎是同時,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在這兒!就是她沒錯!」
「啊,白鳳師姐!」
「可惡!站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