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旭處回來,柳梢又添了煩惱,心事重重地走進不念林。
花榻上,妖君正在低頭看什麼東西,雪白長發散披著,髮絲遮了半邊臉,那是一種男生女相的天然媚態。
柳梢歪著頭摸著下巴瞧了半晌,悄悄繞到他背後,不料他突然轉身,倒把柳梢給嚇了一跳,差點掉下地。
訶那忍俊不禁,伸手拉住他:「我回來了。」
「我知道你會回來,」柳梢坐到他身旁身旁,也沒問他去了哪裡,只是將鷹非兄妹的事講了遍:「我本來是想殺了他們的,可是……」
「你做的對,」訶那打斷她,「百妖陵勢力早已根深蒂固,殺了他們也無濟於事,魔宮才是你的後盾,盧笙說的對,不要與百妖陵鬧僵。」
柳梢嘟著嘴半晌,嘆氣:「我就是氣不過,他們搶了你的妖闕,還威脅我。」
訶那莞爾道:「妖闕算什麼,用妖闕為寄水族換一個未來,值得。」
柳梢聞言高興起來:「對呀,等殺了食心魔,我會幫你的!」只要不受水的限制,寄水族何愁不強大?
訶那還是微笑:「謝謝你,柳梢兒。」
柳梢看了他片刻,拉起他的手安慰:「神血本來就不是我的,我不會有什麼損失,只有你會來救我,訶那,我沒有把它當交易,是我自己願意幫你的。」
倔強的少女,追尋、回報著一切美好,擁有天下修行者最渴望得到的東西,卻無半點野心。訶那反握住那小手:「你這個魔尊……」
柳梢沒在意他的語氣,好奇地問:「你認識鷹如?」
訶那「嗯」了聲。
「你們是……」柳梢故意停住。
藍眸清澈照人影,訶那看著她,若有所思。
他沒有要說出來的意思,柳梢也不好過分追問,只好嘀咕:「未旭叫你小心她。」
訶那見狀搖頭:「先說食心魔的事,如你所言,食心魔就是謝令齊,他藏的太深,除了屍魔石蘭又另有幫手,要拿住證據不容易。」
「我們把他引出來殺了!」
「他會那麼笨?」
柳梢想想也是:「那……先囚禁石蘭吧,她最清楚食心魔的事,可現在不知道她在哪裡。」柳梢惦記著重華尊者手記的事,雖然她沒打算幫月,但上面如果真有抑制魔性的辦法,作為魔尊的柳梢也理當為魔族考慮,何況誰知道食心魔會利用它做什麼,至少不能讓他得逞。
訶那這回贊同了:「沒錯,如今當從石蘭入手,我回來路上,聽說蒲芒山一帶出現了鬼屍。」
柳梢眼睛一亮:「太好了!我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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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做就做,柳梢在訶那的建議下,將魔宮諸事交與盧笙未旭和平日奉承她的另兩名魔將,盧笙對此也並無異議。訶那如今身份特殊,柳梢本來不想讓他去,但訶那也不放心她獨自行走,最終還是決定同行,兩人打算做足準備就離開虛天魔界。
要對付食心魔,擒拿石蘭一事顯得非常關鍵,照理說,柳梢與訶那都是六界強者,應該手到擒來才是,可柳梢始終隱隱約約感到不安,總覺得會有事發生,訶那看出來之後安慰了幾句,柳梢還是焦躁不已,最後居然想起來去拜魔神。
平日魔神殿外沒有任何守衛,高高的檐角挑著幾縷濁雲,成為一幅灰白黑的畫卷。
進殿,觸目是一片黑色,空空寂寂,猶如吞人的深淵。
殿內早已有人了,他就站在那巨大的魔神浮雕下,斗篷拖在黑石地面上,映著四周的黑石牆,不留神根本就發現不了他。
柳梢放重腳步。
「柳梢兒,我看到你了,不用這麼大聲。」他轉身。
柳梢瞧瞧魔神像,又瞧瞧他,疑惑地問:「你在這兒做什麼?」
他答非所問:「聽說你要出遠門。」
「沒錯。」
「那你來這兒作什麼?」
「廢話,當然是拜魔神。」
月失笑:「你這叫『臨時抱魔神腳』嗎?」
「我就抱!」柳梢一昂頭,真的過去跪在地上,嘀咕,「只要讓我們抓住石蘭,問出食心魔的秘密,我天天來拜你,要是出什麼不好的事,我打爛你的神殿!」
說完,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月忍了忍,還是開口道:「這是威脅還是祈福呢,哪有這樣拜的,你別這麼勢利。」
柳梢本來對魔神還是有幾分忌憚,只因不安感太重才會口不擇言,他這麼一批評,柳梢反而犯起老毛病,不樂意地反駁:「魔神不是最公平嗎,我幾次快死了也沒見他保佑過,再說,我也有許諾給他好處啊,很公平。」
月沉默了下,道:「好吧,很公平。」
他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柳梢怔了怔,還是自己爬了起來:「你在這兒做什麼?」
月重新直起身:「柳梢兒,你說過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
「當然,可我不會幫你做什麼的,」柳梢理直氣壯,「反正你又不喜歡我,而且我也還有很多事要做,忙不過來。」
月「嗯」了聲:「我是說,食心魔比你想像的強,你們要當心。」
柳梢又是一愣,半晌道:「反正你沒事做,要跟我們出去走走嗎?」
「我不能出手幫你。」
「我才不稀罕,」柳梢很大方,「我是看你太無聊了。」
月笑道:「哦?難道不是你沒把握,想再找個幫手?」
此行要對付的不僅是石蘭,暗處可能還有個食心魔在留意自己,柳梢清楚他的實力,的確是打的這個主意,不過被他說破,柳梢也就厚著臉皮道:「當然不是,怎麼樣,你要去嗎?」
「有妖君陪你去,我就不去了。」
「真不去?」
「不去。」
「那算了!」柳梢毫不在意的樣子,閃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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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芒山是位於人界北部的一條巨大山脈,大小共兩百零七峰,橫穿縱貫多國,山中靈氣充沛,遍生草藥,靈獸凶獸共存,偶爾會出現高級的煉丹材料,是遊仙散仙和普通弟子們的鐘愛之處,畢竟放眼六界,敢去大荒那種地方冒險的人還是少數,上次圍攻柳梢兩個,仙門不少一流大弟子都在往返途中受了重傷,武道高手的修為也受到壓制,否則柳梢訶那再強也絕無逃脫的可能。
仙武聯盟已得知柳梢歸來的消息,人間防線變得更加堅固,不過柳梢與訶那都是六界拔尖修為,在雲層上行走,少有遇見阻攔,只是在接近蒲芒山的時候出了點問題。
感受到靈氣阻滯,柳梢與訶那放棄御風,從空中降下。
陰空萬里,雪發在風中顫動。訶那站在冰蓮上,凝妖目遠眺,但見那千里結界如蛛網般蔓延,精細嚴密,牽一髮而動全身,好似千萬道查探的視線,兩人身負不凡修為,步入其中竟同樣無處可遁形。
「是截靈陣……守陣的不過三十二人,」訶那讚歎,「甚是精妙!精妙至極!想不到人仙之力亦能達到如此境界!」
能夠以尋常仙門武道弟子之力,排出此等威力的截靈大陣,此人究竟擁有怎樣的智慧與心力?
柳梢抬臉望著那彌天大網,沉默。
論實力,兩人硬闖過去也不難,然而此行目的是入蒲芒山查探石蘭的蹤跡,驚動仙門只會引來追殺,不利於辦事,何況訶那也不宜公然現身。
訶那略作衡量便道:「繞過去。」
要是洛寧在就好了,她說不定知道破解的辦法。柳梢有些遺憾,只好點頭同意。
兩人掉轉方向,小心翼翼地繞過綿延的結界,途中也遇到不少武道行客,意外得知了一個重要的消息,原來蒲芒山一帶發現鬼屍,仙盟派了祝沖羽星湖等過來調查,都駐紮在蒲芒山附近的城中。柳梢得知此事,既歡喜又心焦——連仙門也來了,石蘭果然在山中,然而從另一方面看,焉知這不是食心魔的手段,欲借仙門之力找到石蘭,重新控制她?
匆匆趕了兩三日路,兩人終於避過重重關防,真正進入蒲芒山地帶。
這只是蒲芒山的一條小支脈,山腳有大片闊葉林。既然知道仙門來了人,御風行走是不行,為避免靈力波動引來麻煩,兩人甚至入山就改為步行。至於如何找尋石蘭,柳梢有經驗,鬼屍出現必然導致地氣流失,草木凋零,藉此追尋,不難發現石蘭的行蹤。然而兩人走了好幾日,順便采了許多上品草藥,也沒見有鬼屍經過的痕迹。
這日,兩人站在山脊上,不知道該往左邊支脈走,還是該往右邊,正在遲疑,驟然,一聲鷹鳴劃破長空!
「百妖陵?」柳梢急忙揮手設了個結界,拉著訶那退到草木隱蔽處,埋怨,「妖族老在人間亂跑,仙門都不管嗎!」
訶那並不驚慌,望著頭頂鷹影道:「大約是為我。」
妖君白衣在逃,鷹非就算掌控了妖界,也始終寢食難安,必是他與仙門達成協議,率部眾出來追殺,雖然訶那與見素真君洛宜有些關係,但在仙門看來,他幫著柳梢作惡,也絕不能縱容。
可鷹非怎會來到這裡?真的是湊巧?
頭上白色翎羽醒目,鷹非坐在一隻黑色大鷹背上,臉色冷沉;鷹如則站在旁邊一隻小點的雪鷹背上,穿著銀灰色緊身戰袍,白色披風飛揚,儼然一位窈窕女將軍。
如果讓他們發現訶那,在這裡鬧起來,事情就麻煩了。柳梢心下催促他們快點過去,哪知事與願違,鷹非偏偏在兩人頭頂停住,俯身看視:「嗯?魔氣!」
他竟能發現自己的結界?柳梢吃驚。她卻不知,睛鷹一脈有神族的血脈,天生一雙神目,這也是他們的特殊本領,沒什麼奇怪。
察覺她殺意升騰,訶那立即按住她的手背,搖頭示意。
柳梢沉住氣,現身朝上空笑道:「鷹非兄弟,是我呀。」
鷹非見到她先是意外,隨即一挑眉:「想不到徵月賢妹也在。」
柳梢稱「兄弟」是下意識不肯吃虧,鷹非叫「賢妹」則是有意壓制魔尊聲望,兩人你瞪我我瞪你,誰也不肯輸了氣勢。
旁邊鷹如一笑,輕輕將話題引開:「魔尊怎會來此地?」
柳梢橫豎看她不順眼,沒好話答應:「本座去哪裡,還要問過你妖界小王?」
「尊駕言重了,小王並無惡意,」鷹如笑道,「只是近日仙門也來了人,小王恐尊駕行動不便,若有要事,或許我們百妖陵能幫上忙。」
柳梢腦筋一轉:「多謝你的好意,本座只是來采點葯就走,你們呢,來這兒做什麼?」
「自然是為了妖界叛逆白衣,也不知道他躲去了哪裡,」鷹如嘆息,收斂笑意,「尊駕若有消息,還望不吝相告。」
確定他們真的沒發現結界內的訶那,柳梢暗暗地鬆了口氣,拉長聲音道:「可惜呀——沒有。」
「那就不打擾了,請!」鷹非並未真正見識她的實力,欺她言行稚嫩,便有些不放在眼裡,高喝,「眾將聽令,全力搜捕叛逆白衣,一經發現,殺無赦!」
妖將齊聲答「是」。
鷹非回頭朝柳梢「哈哈」一笑:「仙門入山,賢妹可要當心了!」
面對示威,柳梢撇嘴。
鷹如突然上前道:「王兄,恰好我王宮中也缺幾樣葯,不如我與魔尊同行,彼此照應。」
鷹非對這個妹妹似乎十分倚重,聞言立即道:「也好,萬事小心。」
誰要跟你同行!柳梢立馬冷了臉:「本座走得快……」
鷹如已經自白鷹背上俯衝下來,笑聲沙啞陰魅:「放心,小王修為不足,羽力腳力卻絕不至讓魔尊嫌棄,何況有我做人質,尊駕更不必擔心百妖陵對外泄露尊駕的行蹤,豈不好?」
她表面厚著臉皮倒貼,實際是拿泄露行蹤的事要挾,柳梢差點罵出來,待要拒絕,卻瞥見旁邊訶那輕輕搖頭,只好閉了嘴。
等鷹非率部眾離開,兩個人幾乎是同時轉身,面對面。
鷹如彷彿沒看出柳梢的不滿,很隨意地道:「小王聞魔尊大名,十分敬服,此番同行可謂是三生有幸。」
柳梢回頭不見訶那,估計他已經藏起來了,柳梢輕哼,心道這女的修為尋常,稍後自己跑快些,料她也跟不上,於是柳梢將兩手一拍,裝作若無其事地道:「隨便你,反正白衣根本就沒和我聯繫過,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寄水族都在冥海深處吧。」鷹如突然道。
柳梢吃了一驚,自覺反應太明顯,又連忙板著臉掩飾:「我不清楚這些。」
「小王想了多日,還是覺得他們最有可能去了冥界,鬼門不能進,結合寄水族特性,冥海才是最適合他們的藏身之地,」鷹如踱了幾步,隨手扯住鬢邊長發,淡聲道,「真是養不熟啊,苔老那些吃裡扒外的東西,且待我回去慢慢地收拾。」
几絲雪白長發隨風飄落,乃是被指力掐斷,無端地透出一股子狠意,柳梢看得頭皮直發麻。
鷹如突然放下手,回身看她:「我問白衣的下落,不是要殺他,而是因為他很危險。」
柳梢哪裡肯信,裝沒聽見。
鷹如也不在意:「這只是我的推斷,苔老他們早就發現了寄水族的下落,卻並未報與我王兄,你想,妖闕已不存,他們為何還敢背叛百妖陵?顯然,他們必定另有倚仗。如此,作為叛臣的他們應該更加忌憚白衣才是,所以對白衣來說,最危險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那位新主人。」
她莞爾:「接下來就不用我說了吧。」
柳梢本來打定主意不信她,誰知聽她一席分析,句句入理,柳梢也跟著震驚起來——如果鷹如沒說謊,苔老他們對百妖陵隱瞞了寄水族的下落,那他們追殺白衣的舉動的確值得斟酌。
鷹如漫不經心地道:「我已經知道寄水族的下落,不如就利用他們逼出白衣……這個主意如何?」
柳梢盯著她,沒有回答。
「殺氣十足,真是令人興奮,」鷹如側臉瞟著她,長眉一挑,「那現在,你是打算先殺了我,還是先脫身去報信呢?」
鷹非不算什麼,柳梢屢次在這個女人面前吃癟,已經察覺她心計深沉,因此柳梢縱然心懷殺意,也沒有立即動作。
鷹如神情愜意:「只要你對我下手,我王兄立刻就會帶部眾趕來,驚動仙門是必然,倘若仙妖聯手,加上武道,就算你本事通天能走脫,也必會實力大損。」
柳梢沉住氣:「你到底想說什麼?」
「白衣在哪裡?」
「不知道!」
鷹如臉一沉:「尊駕忘性太大,不如再仔細想想魔宮和寄水族,或許就記起來了。」
柳梢咬唇,突然仰天「哈哈」地笑了兩聲,握拳,兩人足下土地直陷三尺:「本座就是不記得了!別拿魔宮和寄水族來要挾我,我本來什麼都沒有,還差點死過幾次,什麼都不怕!你不是來做人質嗎?本座保證,絕對能在仙門趕來之前殺了你,現在本座一巴掌就能讓你實力大損,你信不信?」
鷹如沒料到她敢豁出去,下意識地退了步。
柳梢見狀得寸進尺,晃晃拳頭,惡狠狠地威脅道:「你是比我聰明,可我比你強!你要對付我也是以後的事,現在你的命就在我手裡!別惹我!」
鷹如冷聲:「如果我一定要惹呢?」
「是你逼我,大不了一拍兩散!」柳梢冷哼。
鷹如突然語氣一轉,慢吞吞地道:「那我現在要走,你是殺還是不殺?」
「你走不了。」柳梢咬牙回答。此女詭計多端,殺她帶來的後果絕對得不償失,不殺吧,只要自己還在蒲芒山,就不能放她回去報信。
鷹如見狀笑起來:「看,小王就知道魔尊不會嫌棄,還望尊駕別走得太快,我怕跟不上啊。」
轉身,柳梢就從拒絕同行變成主動挽留,也不知道她是應變得快還是故意捉弄。
柳梢算是妥協了,鷹如並未打算就此罷休。
「寄水族藏身冥海,我王兄說不定也已經知道了。」
「就算不知道,等我回去,他自然也會知道。」
「你猜他會怎麼對付他們呢?」
「鬼族法力薄弱,面對我一界之威壓,冥尊能庇護他們多久?」
……
她的意圖似乎很明顯,就是故意干擾柳梢的情緒,偏偏句句都能說到人心裡,柳梢實在很想一巴掌拍死她,好幾次魔焰都在掌心燃燒,奈何她全當視而不見,依舊自說自話,柳梢差點要懷疑她是想找死。
威脅無效,柳梢終於爆發了,決定給她點教訓。
「好了鷹如,別再捉弄她,我在。」柔和悅耳的聲音傳來。
「訶那!」柳梢緊張,爆發的殺氣瞬間鎖定鷹如。
「訶那。」鷹如在笑。
她也知道訶那這個名字?柳梢一愣,隨即就看到那雙英氣的鷹眸迸出熱切光芒,猶如熊熊火焰,彷彿要燃盡一切。
眨眼,訶那站到柳梢身旁,抬手按住她的腦袋,悄聲罵了聲「笨」,然後含笑看著鷹如,藍眸倒是寧靜如水:「許久不見,鷹如。」